袁有江
一
一切都真實而虛幻,像一場隨時會醒來的夢。住進小蠻腰之后,方達經(jīng)常下意識地掐掐胳膊,捏捏臉皮。他不知道那些曾被一夜暴富洗禮的人,之后都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又遇到些什么事。自從票子增加,房子、車子升級之后,一連串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接踵而來。這兩年,尤其是最近半年,他像是深陷在一場經(jīng)久不散的霧霾里。
觀海市的秀山區(qū),顧名思義有座秀氣的小山。此山是在一座自然山包的基礎(chǔ)上,經(jīng)人工改造出來的。在最近的十幾年里,山體植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蒼松翠柏、古榕香樟、奇花異草。半山腰,還巧奪天工地修建了一座名為“秀湖”的環(huán)形水庫,四時碧波蕩漾。
觀海人嘴里的小蠻腰,往往是專指半山腰的別墅。這些繞山一周的歐洲風(fēng)格別墅,酷似鑲嵌在秀山裙裾上的明珠。它們矗立在商住樓之上,顯得出類拔萃。
每幢別墅的主體建筑造型均為橢圓形的漸變網(wǎng)格結(jié)構(gòu),其空間由兩個向上旋轉(zhuǎn)的橢圓鋼外殼變化生成。兩個扭轉(zhuǎn)的橢圓,在腰部收窄,像編織的繩索。遠遠地看去,很像傳說中唐代詩人老白的家姬,善舞的小蠻的纖腰,故而人稱小蠻腰。
小蠻腰,是觀海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端社區(qū),赫赫有名。往年住著的盡是高官富賈,這兩年才悄然騰空出幾套或租或賣,住進了一些先前不起眼的新貴。
方達躋身小蠻腰之后,養(yǎng)成了早睡早起的習(xí)慣。他喜歡在黎明時分著綢緞睡衣,半躺在屋頂瞭望臺的轉(zhuǎn)椅上,瞇著眼睛觀日出。東方魚肚白時,他通常正向城區(qū)俯瞰。眼底萬千低矮灰白的建筑群,能讓他在瞬間產(chǎn)生胸懷塵世、君臨天下之感。當(dāng)紅光從背后轟然涌起之時,他會將視線轉(zhuǎn)向山體,玉帶似的秀湖飄飄欲飛。山頂是市氣象臺的建筑和設(shè)施,那珠串一般銀灰色的探測器,在柔和的晨光中,宛若伸向蒼穹連接天地的神器。
廣闊的花園里,他還坐擁一片綠茵場和一方游泳池。雖然他既不會踢球也不會游泳,但“有”和“沒有”的心態(tài)全然不同。方達必須承認,兩年前他僥幸撞了大運,半年前又中了彩票頭獎,一不小心,就躥入了上流社會。
南方的春天像夏天,夏天像秋天。雖然陽歷才三月過半,但暑熱已經(jīng)滋生。方達沐浴在溫暖濕潤得有些膩歪的春光里,像一棵白玉蘭的樹墩,暈乎乎地滋生出許多想頭的新芽。不期然迎來這個無所事事的周末,他的心情有點微妙而無措。
老婆帶著孩子去鄉(xiāng)下度假了。情人小梅下午給過他信息,希望他能抽點時間陪陪她。她想和他一起,隨便去什么地方放松兩天。她最近在看《失樂園》,越看心里越煩躁,想要方達去租個隱秘點的房子,方便在日子的縫隙間,長點野花野草,浪身漫心。
小梅是兒科護士。她說每天一踏進工作間,就被一股令人作嘔的藥水味、一片嘰嘰哇哇的孩子哭鬧聲所包圍。一個班下來,頭暈眼花,腿腳發(fā)軟。她自己的小孩又特調(diào)皮搗蛋。老公搞工程,整天不落家。公公、婆婆熱戀上了廣場舞。每天一到家,她就像跳進家務(wù)的海洋里,要不停歇地劃拉,否則就會窒息而死。
方達想著她飽滿的乳房,有那么一刻的猶豫。但轉(zhuǎn)念想到她滿臉的愁苦無奈,滿腦袋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回復(fù)她說,我這兩天要陪老婆度假。
方達現(xiàn)在在意的,是一個叫黃鸝的女人。暫時,他只知道她是做保險的,和他是老鄉(xiāng)。下午她發(fā)來一個約會信息,方達此刻正在靜靜地等她。離約定的時間已過了幾分鐘,她還沒來。
他坐在十八樓臨窗的包廂里,一只胳膊搭在絨布窗臺上,腦子里想著可能出現(xiàn)的情景,神情愜意地低頭俯瞰街景。街兩邊那些五彩繽紛的招牌,實在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平時他看見的,都是它們光鮮的一面;現(xiàn)在看著,都是黑乎乎的,一條一楞的,鐵架和繩線牽扯得亂七八糟丑陋不堪。馬路上熙來攘往的人流,從這個高度看下去,都成了或大或小的彩色圓點,在棋盤一樣的街道上可有可無地移動著。
啞然失笑之余,他仰臉在靠背上咽下咖啡,側(cè)耳傾聽西餐廳里流淌的音樂。像是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一般,雅俗同路得令人詫異。前一分鐘還在播放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后一分鐘居然是網(wǎng)絡(luò)歌手鄭小鍇的《小蠻腰》。那近乎叫春般的聲調(diào),充滿了肉欲的刺激。
昨天,黃鸝打電話約他的時候,他并不知道她是誰。她嬌嗔地說,方總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次同鄉(xiāng)會聚餐,我坐在你右邊啊。你還說我們是正宗老鄉(xiāng)。我是平安保險的黃鸝。一直都想請你們這些事業(yè)有成的大哥吃飯,可因為我做得太差,沒有自信,今天鼓起勇氣給你電話,你該不會拒絕我吧?她的聲音里浸潤著一股魔力。
她約定的地點,讓方達覺得不是適合鄉(xiāng)黨聚餐的地方,更像是情人約會的場所。這間精致優(yōu)雅、色調(diào)浪漫的138包廂里,只有兩個相對而坐的位置。
他沒好意思問她是否還約請了別人。他想,假如就我一個,這無疑就是一場約會。如果將臺面中間擺放著的兩瓶“敬亭山”礦泉水解為讖語,那么這場約會是該與保險有關(guān),還是與私情有關(guān)?他使勁回想那次聚會的情景,但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想起來。
十幾分鐘后,一個臉蛋白皙,著粉色蕾絲圓領(lǐng)連衣裙,身材窈窕的女子推門而入。她眨動著藍盈盈的長睫毛,沖方達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找車位太難了,讓您久等了。他站起來淡淡地說,沒什么,我也剛到。
她的明媚讓方達眼前一亮。雖然房間里的光線暗淡,但眼前的女人顯然比他的情人小梅更年輕、柔美。這讓他在一瞬間有種因驚艷而怦然心動的感覺。這樣年輕貌美的女人做營銷,沒有機會才怪。她身后還跟著一位穿紫色套裙的女人,面相看起來略年長些,脖子上系著一條白紗巾,橢圓形臉上浮現(xiàn)的微笑好像是臨時借來的,底色清冷而沉郁。
黃鸝忙給他們作介紹,指著身邊的女人說,這是我朋友徐玲,你就叫她阿玲吧。她是開服裝店的。這位是我老鄉(xiāng)方總,做企業(yè)的成功人士。方達和阿玲的臉上不約而同地飄過一絲尷尬。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坐,房間里只有兩個座位。
哎呀,對不起,全怪我,忘記了這包廂只有兩個座位,我們換到隔壁吧,隔壁好像是四個人的。從138轉(zhuǎn)到137,黃鸝和阿玲坐到方達對面。
方達問,還有沒有其他客人?
我就請了你們兩個。黃鸝潦草地撣撣沙發(fā)說,可以點菜了。
阿玲彎腰撫臀坐下,抬頭之間和方達的目光相撞,又朝他生澀地笑了笑。
阿玲,你認識方總嗎?黃鸝似乎沒在意阿玲的目光。
阿玲搖搖頭,顯得不自然。
方達沉著地開玩笑說,這會兒不就認識了嗎?
吃飯的時候,主要是方達和黃鸝在說話。黃鸝說,我一般不和老鄉(xiāng)說我做保險,怕人家煩。方總放心,我不會纏著您買保險的。最多就是希望您遇到有需要的人,幫我牽條線。
這沒什么,老鄉(xiāng)之間互相幫忙是應(yīng)該的。
除此之外他們能聊的,無非就是一些近乎天氣之類的廢話。因為彼此了解很少,說不上幾句就斷線。她說,我雖然沒你來得早,但在廣東闖蕩也好多年了。沒折騰出什么名堂,還欠下一身債。去年和朋友開化妝品專賣店,虧了十幾萬。他表示這兩年各行各業(yè)生意都難做,說自己都想將公司賣了回家種地。她咯咯笑著說,我早就想回老家了。我想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特迷戀帶著一幫小屁孩朗讀課文的那種感覺,生活簡單得明鏡似的,一塵不染。他微笑地瞧著她。她嘴唇紅潤,牙齒整齊潔白。他感慨一聲,誰都想活簡單點,但身陷紅塵,誰又能輕易逃出去?
他們說話時,阿玲只是小口地吃著切塊雞扒,始終不說一句話。方達用普通話逗她,問她為什么一言不發(fā),是不是對他有意見?阿玲說,哪里啊,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你們說的我都聽不懂。她拿起一張紙巾擦嘴,身子往后靠去。她這副害羞的樣子在方達心里引起了某種波動,他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她高聳的酥胸。
黃鸝歉意地說,我忘記她是廣東人了,聽不懂我們的土話。阿玲說,沒事,你們聊。她臉上掠過一絲無奈。
方達的電話響了,是老婆打來的,他忙站起來走出房間。等他講完電話回來時,發(fā)現(xiàn)房間里只剩下黃鸝一人。
她家里有點事,先走了。黃鸝解釋,其實,我本來就請了您一個。阿玲是我剛發(fā)展的一個新同事。我停車時遇到她在瞎逛,有點不好意思,就拽她上來一起吃飯了。她前天給我電話,說跟老公吵架,想要我陪她喝一杯。我說這兩天忙,改天再說。阿玲也挺不容易的,她老公好吃懶做,又沒什么本事,家里家外全靠她一個人。
她喜歡喝酒?方達問。
她酒量超大,我們同事都陪不起她。
你能喝多少?
我?二兩白酒就醉,啤酒還好點。黃鸝說,阿玲應(yīng)該能喝一斤白酒。
哈哈,那我哪天跟她比比。
您不是看上她了吧?
她很像我以前的一個同事。她是廣東哪里的?
好像是惠州的。
惠州?我那同事也是惠州的。
您不會曾經(jīng)是她姐的男朋友吧?要不我給您她的電話,有機會您自己問問。黃鸝真的給了他阿玲的號碼。
要不我們也來點酒?他問。
方總要是想喝,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她叫服務(wù)員上了一支紅酒。
她顯然不善酒事,既不知道怎么推辭,也不勝酒力,兩人一瓶酒沒喝完就醉態(tài)畢現(xiàn)。她手撐著下巴,眼皮下沉,說話有點硬舌頭,方總,我待會開車怎么辦?
車就放在這不開了。
她閉著眼睛,很累的樣子。
方達覺得機會來了,這樓下就有個酒店。但他不是冒失的人,言不由衷地說,我們多坐一會,喝點茶水再走?;蛘撸覀円黄鹑タ磮鲭娪??話一出口,他就想給自己一個嘴巴,為自己居然想出這么老套的橋段而后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馬上來了精神,說,好啊,下面就有電影院,我正好有這里的電影卡。
二
《歸來》是最近炒得比較火的一部片子,不過電影院里只有十來個人,沒人對號入坐,人人都刻意與別人拉開距離,坐得散亂無序。一排排的椅子間隔了散坐在其間的觀眾,露出零星的腦袋,仿若卡通畫里的火柴人。方達和黃鸝坐在十一排靠近通道的地方。
開映之前,照例要亮著燈放一會廣告。方達偷眼瞄她的脖頸,真是細膩如瓷。她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擾得他想入非非。有人說,味道是最能讓人產(chǎn)生回憶和聯(lián)想的。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有個性,方達覺得有幾分熟悉。在哪里聞過?他想了想,好像是在老孟茶室。進一步回憶,應(yīng)該是老孟女兒身上的味道。有次老孟女兒匆匆掠過方達身邊時,他嗅過這少有的味道。
兩人之間隔著一個椅子扶手。先是她的胳膊占著,他嘗試將胳膊壓上去,還沒充分感覺到她的溫暖與柔軟,她就笑笑讓開說,方總您先放。他索性捉住她的小手,她沒有掙脫。他感覺她的手指很細瘦,手掌少肉,骨感很強,指甲很長。她任他捏摸著手說,方總有什么感覺???您會摸骨算命嗎?他故作深沉地說,我感覺像是在初戀。她壓抑著笑聲,嗤嗤笑夠了才說,算了吧,別被人誤會我是您小三。她很自然地擺脫了他的手,打哈哈說,我喝多了,腦子有些犯迷糊,說錯話您可別見怪。
你別老是“您、您”的,聽著有距離感。方達說,我們是老鄉(xiāng),隨意些。
一位戴眼鏡的少婦抱著孩子拾級而上,少婦懷里的小女孩眼尖,突然對著他們大喊一聲,媽媽你看,是黃阿姨。他們不約而同地轉(zhuǎn)臉看向這對母女。
黃鸝有些慌亂,馬上站起來,彈簧座墊撲通一聲翻過去。她跟那母親打招呼,這時候燈關(guān)閉了,電影開始放映。她對方達說,我的一個鄰居。不好意思,我去跟她說幾句話。她一掃醉態(tài)。
蓬頭垢面的陳道明穿一件舊大衣,躲藏在火車站高架橋下的拐角處,焦急地等待著鞏俐的赴約。方達看著銀幕,聽見后排的黃鸝先是抱起那小女孩逗了一會,然后就和那女人像兩只母雞一樣嘰嘰咕咕地聊起來。
五分鐘過去了。他隱約聽到那少婦沙啞著嗓子催她,你快過去吧。她好像說,沒什么,我的一個老鄉(xiāng),看電影碰到了。十分鐘過去了。她們似乎在談某個做事不地道的女人,那人后來當(dāng)眾出了洋相,她們邊說邊發(fā)出嗤之以鼻的笑聲。十五分鐘過去了。她們難得沉默了一會,那孩子問黃鸝,電影上的媽媽是不是在做面包?黃鸝耐心地跟孩子解釋饅頭與面包的區(qū)別。二十分鐘過去了。方達摸摸左邊的空座位,有點昏昏欲睡,這片子他其實早在一周前就看過了。
二十五分鐘后,方達覺得自己像一條咸魚,被徹底晾起來了。在電影的聲浪里,他心思游移不定,換了好幾個姿勢,都感覺如坐針氈。她們還在小聲地說著話。這回好像在說一種小兒流行病的防治辦法,說是要多喝生理鹽水。他覺得小腹發(fā)脹,就弓著腰站起來離開座位。他支棱著耳朵,以為她會從身后喊住他,問“方總您去哪里?”但她可能沒有在意?!拔胰ハ孪词珠g”的話只好作廢了。
在洗手間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之后,方達感覺身心輕松了許多。他在洗手池用冷水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整整發(fā)型,挺直了腰桿,又盯著自己的模樣看了好一會。之后他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將煙霧全噴吐到鏡子里自己的臉上。待煙塵散盡,自己的影像重又從鏡子里清晰地洇出來,他在心里試著問自己,還要回去嗎?他看見鏡子里的那個男人沖自己鄭重其事地搖搖頭,不用了。
回到車上的時候,他忍不住拿出手機,將頭天剛存下的名叫“老鄉(xiāng)黃鸝”的電話號碼刪了。他順手撥了小梅的電話,剛撥通又掛斷了,時間有點晚。但夜色正濃,喧囂正酣,此時一個人回家實在心有不甘。剩下的垃圾時間,該如何打發(fā)?他想去老孟茶室打幾圈牌。減緩車速,他調(diào)出了“魚翅老李”的電話。
他和老李是通過劉建認識的。
方達現(xiàn)在幾乎在家坐等進賬,如今的生意收入,超過了他以往十幾年艱苦打拼所得總和的千百倍。在那些一直看不起他的朋友面前,方達竭力表現(xiàn)出一種低調(diào)的奢華,他悄然參與了一些慈善活動;邀明星同乘游艇出海釣魚;加入高人云集的高爾夫球會;躋身MBA精英團海外游學(xué)……過去的幾個月間,他整個人仿佛帶著一種拔節(jié)的響聲,發(fā)生著顛覆性的嬗變。很多以前他需仰視的人物,現(xiàn)在和他平起平坐。先前熟識的老鄉(xiāng)們,如今仿佛都對他多了幾分敬意。對他依舊表現(xiàn)得波瀾不驚的人不多,同鄉(xiāng)會副會長劉建算一個。
早在幾年前,方達就慕名認識了劉建。但劉建不熟悉他,彼此沒有來往。通過旁人的介紹,方達得知劉建曾是西南政法大學(xué)的高材生,一畢業(yè)就來到觀海市工作,有小二十年了。他現(xiàn)在明里是市法院經(jīng)濟庭的庭長,暗里是某房地產(chǎn)公司的董事長。起初劉建回應(yīng)方達的招呼,總顯得心不在焉,跟方達說話,習(xí)慣使用祈使句。直到方達攻下國稅局的關(guān),順利簽下市屬各企業(yè)的稅控維護合同后,他才開始對方達表現(xiàn)出某種熱情。
一次方達接到劉建邀請他出席某宴會的電話,頗感意外。更意外的是,席間劉建居然站起來,攏攏頭發(fā),整整領(lǐng)帶,特地向他的朋友們介紹說,我這個老鄉(xiāng),是位有能力、有門道、有品位的老總,屬于電腦行業(yè)的專家級人物。
彩票中獎后,方達在劉建的協(xié)助下,以超低價買下了小蠻腰,兩人的關(guān)系就貼近了,劉建在他面前收起了許多傲慢。不過,在劉建面前,方達還是會偶爾露怯。
方達第一次到老孟茶室,就是劉建帶他去的。做印刷業(yè)務(wù)的“魚翅老李”,是老孟茶室的兼職管家。
前不久,方達和老李一起吃飯,說到他一般每周一到周五在公司住,周六、周日回家和老婆孩子一起過時,老李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說,我靠,你他媽的有這么大的自由度,真爽??!我是每天都要回家的。
這家伙實在太沒品味,大家叫他“魚翅”,除了因為他喜歡吃魚翅撈飯,還因為他理了個夸張的金正恩式發(fā)型,后腦勺和兩邊鬢角拼命往上剃,頂上的一小片菱形毛發(fā),用定型膠弄成一條魚翅樣的形狀。
方達撥通電話,問,茶室里還有沒有人在打牌?
老李說,有兩場。你要過來我就幫你安排。
好吧,我十分鐘左右到。
三
老孟是同鄉(xiāng)會中的元老級人物。江湖傳聞他特別重鄉(xiāng)情,在他初到觀海市工作時,有次在路上看見一輛貨車迎面駛過,他馬上命令司機調(diào)頭追趕。攔下后,他去敲貨車駕駛室窗子,年輕的駕駛員嚇得半天不敢開窗,以為自己闖禍被截住了。最終,一臉惶恐的駕駛員慢吞吞地搖下玻璃。
你是安徽蚌埠的嗎?小老鄉(xiāng)你不要誤會,我也是蚌埠人,看見家鄉(xiāng)的車,覺得很親切,想問你有沒有時間?我想請你吃頓飯,聊聊天……關(guān)于老孟的這段笑談,在同鄉(xiāng)會流傳了許多年。故事里的駕駛員,就是今天的老李。
據(jù)說老孟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憑著胸中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情,幫扶過很多鄉(xiāng)黨,為很多鄉(xiāng)人解危濟困?,F(xiàn)在他雖然已經(jīng)退休,仍然備受尊崇,是同鄉(xiāng)會十幾年的資深會長。方達被老孟相中,總讓他覺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也許是機緣不巧,方達從沒正面接觸過老孟。對于他,老孟就像是一個傳說,或者像是天空上耀目的太陽,他在陽光普照之下,卻從沒真正看清過太陽是什么樣子。他和老孟的“交往”,都是通過其他人間接完成的。去年中秋節(jié)前后,老孟回家探親,不想病倒了。劉建邀了幾個鄉(xiāng)黨一起去探望他。方達也被邀同往,據(jù)說還是老孟欽點的。方達想,這下該有機會一睹他的廬山真面目了。
一幫人趕至蚌埠時,老孟已經(jīng)痊愈。為了答謝家鄉(xiāng)父母官連日來的招待,老孟安排劉建帶著這幫南方來的企業(yè)家走進鄉(xiāng)村,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學(xué)。他自己卻陪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去了別處。劉建帶領(lǐng)大家參加完希望小學(xué)的奠基儀式,臨行之前,小學(xué)所在地的村書記請大家吃飯,以表謝意。
穿村走巷之間,遇到了一宗讓方達出頭露臉的事兒。老李在進入村莊土巷口時,一眼瞄上了一只在菜地里悠然啄食的花母雞。他說,這才算是正宗的鄉(xiāng)下放養(yǎng)雞,咱哥們買來殺了吃好不好?正說話間,傳來幾聲狗叫,一只白狗從巷口探出腦袋。老李嚇唬它,媽了個巴子,再叫連你一起殺了燉上。
村書記說,老板莫急,我已經(jīng)叫他們殺了雞,備了一些土菜。老李故意一瞪眼說,我就看這只老母雞順眼,想吃它咋辦?村書記誠懇地說,老板,這只雞可吃不得。它是一個孤老婆婆的油鹽罐子,平日里全指著它下蛋賣錢呢!說著手指一棟破敗不堪的兩層小樓,就是那邊楊婆婆的雞。
眼前這兩層紅磚灰瓦的小樓,門窗戶壁都被風(fēng)雨剝蝕殆盡,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墻上的水泥皮多處脫落,禿疤瘌一般。除了院里瘋長著的半人高的蒿草、一棵老槐樹,一點人氣也沒有。眾人一陣驚訝,這樓哪里有人?。?
原來大家都弄錯了,這棟樓的主人去外地打工,幾年都沒回來過。楊婆婆住的是旁邊那兩間破平房。眾人又嚇了一跳,那房子看上去搖搖欲墜的模樣,還敢住人?村書記說村里正在想辦法,打算給她翻蓋呢。楊婆婆老伴早病故了,兒子又死在礦上,兒媳婦也跟人跑了,家里只剩下她和一個孫女。現(xiàn)如今孫女在上海打工,祖孫倆就靠孫女一個月一千多塊錢的工資艱難度日。
眾人都不禁感慨起來。劉建說,我們過去看看那個楊婆婆怎么樣?村書記忙說,各位老板為我們建學(xué)校,這大恩大德已經(jīng)讓我們感激不盡,還是趕緊去吃飯吧。
我覺得還是去看看。劉建說,雖然我們現(xiàn)在是企業(yè)家,但也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再受受教育也好,別忘了本?;仡^掃一眼眾人,又說,你們?nèi)チ艘蛢蓚€救濟下人家才好。
大家都凝重地點頭。于是村書記帶路,一幫人浩浩蕩蕩趕到楊老婆婆家門口。一位衣衫襤褸、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拄著拐杖坐在門口的竹椅上。她身后的兩間平房,破落得令人擔(dān)心。屋脊已經(jīng)明顯地向后仰,磚土混合的墻面上撕開的裂縫,彎彎曲曲地從地基延伸到屋檐。老人哼哼唧唧地看著從天而降的這幫人,昏花的老眼里現(xiàn)出驚恐不安。
村書記上前對著她的耳朵大聲說,楊婆婆,他們都是南方來的大老板,來看看你,沒啥事。
啊,啊,哦……老婆婆盯著眾人,又看看村書記,哆嗦著嘴唇,半天說不出話。
村書記告訴大家,老婆婆耳朵有點背,還有慢性病,怕花錢一直不愿去看病。其實現(xiàn)在像她這樣情況的,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病,基本不花錢。
站在劉建旁邊的老李,眼圈早紅了。他抬眼看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傷心事,驀然拉開皮包,扯出一萬元現(xiàn)金,丟到老人膝蓋上說,老人家,這算是我孝敬你的。然后一甩脖子,回頭對其他人說,你們各位隨便,我只當(dāng)是打牌輸了,玩女人花了!
老李,你說什么鳥話!方達對正在掏錢包的劉建說,我們給老婆婆這么多錢,她怎么用?萬一被人偷了怎么辦?說不定還會惹出禍來。
劉建眉頭皺了起來,一時很為難。眾人本來都在掏錢包,也全部停下了手。大家雖然覺得甩一把錢給老婆婆不妥,但一時也都沒什么好辦法。
我倒有個建議。方達的意見是不如請村委會出面辦理老人家修房、治病的具體事宜,根據(jù)測算需要多少錢,由大家湊份子交給村委會管理和安排,大不了到時再派人回來看看。方達懇切地說,咱這樣甩錢給人家,好像施舍一樣,對人家是不是不夠尊重?我說錯了大家不要計較。我也愿意捐一萬。
劉建認真地看了看方達,說,我贊同方總的意見。我們還是委托書記幫我們盡心比較好。他轉(zhuǎn)身拍了一下方達的肩膀,你小子考慮周到,不愧為中科大畢業(yè)的。
眾人商量的結(jié)果,一致贊同方達的提議。村書記向大家保證,會照顧好楊婆婆。劉建聯(lián)系了老孟,匯報了這個插曲。不一會,老孟又打回電話,要求劉建聯(lián)系楊婆婆在上海打工的孫女,如果她愿意,就去上海他戰(zhàn)友那里上班,月工資可以給到三千。劉建馬上叫過村書記安排這事。
后來聽劉建轉(zhuǎn)述,方達的建議為他贏得了老孟的青睞。老孟和老鄉(xiāng)們講這個故事時,總不忘夸一句,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就是與眾不同,姓方的這小子,很有頭腦!
方達第一次央劉建帶他去老孟茶室喝茶,目的是想見見老孟,可惜老孟那天去了東北。老孟茶室的格局,讓方達覺得有點不倫不類。
茶室坐落在秀山區(qū)西北角的裝飾材料城一隅。按方達的理解,茶室一般應(yīng)設(shè)在客流量大的地方,淹沒在一大片賣木材、鋼筋和地板的大院里,這算是怎么回事?
后來,方達又去了茶室?guī)状危偸呛屠厦鲜е槐?,老孟不是去醫(yī)院體檢,就是到別處會客去了,一次也沒見到。對于茶室的情況,方達倒慢慢領(lǐng)悟過來,老孟自己并不常來這兒,茶室也不怎么對外賣茶葉,雖然貨架上擺滿了高檔的煙酒茶品,但只對熟人銷售。茶室里有兩個低眉順眼的服務(wù)員,每天服務(wù)的都是免費的熟客。劉建來時,通常在左邊那間擺著紅木家私的大茶室主位落座,那里足夠容納十幾個茶客高談闊論。
繞過右邊的水吧臺、煙酒茶架,后面還有一個雅致的小茶室,只能容納三五知己。服務(wù)員說,這是老孟的位置,他偶爾來一次,就坐在小茶室主位上。茶室里終日都有人,清客一般地喝茶聊天。
茶客想打牌,要從大茶室后門出去,沿不銹鋼樓梯上到四樓的空中花園,繞過幾十米的弧形花草地,然后乘電梯到住宅區(qū)的頂樓。那里有三套普通民房,迎著樓梯的那套是老李住的;左右兩套分別是老孟的侄子和外甥住的。左右兩套房的戶主,一個不在國內(nèi),一個不在市內(nèi)。三套房里都有裝飾古雅的客廳,都有三個打牌的房間。老李說是住在中間那套房,但多數(shù)時間都不在,他妹妹、妹夫帶著兩個服務(wù)員在那里看房子。
聽劉建說,老李有個不成文的分客規(guī)矩。左邊的一般是“萬字頭”起步的,右邊都是“千字頭”起步的。官員或者和老孟關(guān)系深厚的,一般在中間那套房里玩。
方達沒進過中間那套房。那門終日關(guān)閉著,門口凹進去半間,像是保安室或茶水間。很多時候,都是老李妹妹坐在那兒玩電腦。方達每回上來,服務(wù)員早就守在樓梯口候著,他沒好意思硬要進中間的房里看個究竟。
第一次到牌房,方達只在“萬字頭”房里看了看,并沒有坐下來。往后進出多了,他漸漸知道老孟最厭惡兩件事,一是背叛鄉(xiāng)黨,二是打牌出老千。一旦有人膽敢不敬,正面的交涉會有劉建來處理,背面的警告通常是老李完成的。
四
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方達在老孟茶室打了一下午麻將,傍晚時才悻悻而歸。老婆去學(xué)校陪孩子過節(jié)還沒回來,家里空落落的。他本來不打算回家吃飯的,可手頭的麻將越打越?jīng)]心情,借著一個廣告來電,他煞有介事地和對方說了幾句,就和牌友們說家里有事下場了。
他光著膀子,抽著煙在門廳徘徊良久。透過紗窗,外面的世界模模糊糊,那些沐浴在暮色里的花草樹木,好像被女兒用顏料隨意涂抹過一樣。他掐掐胳膊,想去游泳池泡泡??上氲胶芫脹]有更換的池水和嚶嚶嗡嗡的蚊子,就懶得出門了。
一下午輸了五十多萬元,他雖然心疼,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他總覺得那個新認識的掛著魚泡眼袋的“將軍控”很不靠譜。這個賣紅木家私的家伙,打牌期間不停地說話,不是和某將軍稱兄道弟,就是某將軍跟他買家私三五百萬,張口閉口有關(guān)大人物們的奇聞軼事。方達倒是不疑心他搞小動作,“老千手”在老孟的茶室是混不下去的。那些跟他插科打諢的人,不少都是同鄉(xiāng)會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從他隨便拿茶室里的煙酒來分享,吆三喝四地叫服務(wù)員給他添茶加酒來看,他和老孟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方達在浴缸里泡著,正想約個人出去喝酒,阿玲給他發(fā)來一條問候信息。方達很快想起這個女人,想起她生澀的微笑,很像多年前的阿艷。
阿艷來自惠州,曾是方達暗戀多年的一朵冷玫瑰。她偶爾露出的微笑,總是轉(zhuǎn)瞬即逝。當(dāng)年,她和方達都在財務(wù)部工作。她馬馬虎虎算是他的上司,他經(jīng)常被她弄得尷尬不堪。但那往往不是因為工作──她會時不時挺著緊繃繃的胸脯,站在他面前,使他常常產(chǎn)生一種奇特的發(fā)熱的緊張感。他們兩人很少有單獨的空間,終于有了一次機會。老板們鬧意見,三個兼職股東懷疑兩個在職股東做私活,責(zé)令方達和阿艷稽查陳年舊賬,他們一起去舊倉庫查賬冊和單據(jù)。
雪亮的陽光從窗子鉆進來,擦過方達的胳膊肘,照耀在她的褲腰上。她蹲在地上,手握一摞送貨單,眼睛掃描著手里和地上的單據(jù),分揀得非常投入。方達站在她身后幾步遠的桌子后面,噼里啪啦地翻賬冊。
她那天穿的是紅色絲質(zhì)T恤,藍色低腰牛仔褲。她往前探身子的時候,腰胯處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膚和一圈內(nèi)褲的紅邊,滾圓的臀部曲線畢現(xiàn)。他不安地翻著舊賬,賬冊越翻越慢,越翻越響。濺起的浮塵,在陽光里有如無數(shù)的浮游生物,到處飛舞……他終于放下賬冊,朝她走過去,從后面抱住她。她的身體像突然遭遇電擊,一陣劇烈的顫栗,低低驚叫了一聲。他將抖索成一團的她翻過來,盯著她的臉問,你愿意嫁給我嗎?愿意嗎!愿意嗎!她說不出話,怔怔地看著他兩手的撕扯,順從地點點頭……
其實當(dāng)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那個場景不過是方達無數(shù)次的想象。以他那時的膽識,也只敢想象而已。有那么一些年頭,像是白人看不起黑人一樣,沿海的本地人看不起異鄉(xiāng)人。更何況,他那時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假如一時沖動,是要冒被打死或做牢的風(fēng)險的。
后來他給她寫過一封信,她也回過一封信。大意是她也喜歡他,但她父母不同意,嫌方達是外地戶口,家里窮。方達辭職后,曾聽以前的工友說,她先是和其中一個老板同居,后來嫁給了廠里的報關(guān)員。幾年后,方達在鎮(zhèn)上撞見過她一回。她穿一套紫色的西式套裙,還是那么令他迷戀。只是,那邂逅故人的微笑,像凋零在河里的一朵落花,轉(zhuǎn)眼就飄走了。
此時收到阿玲的信息,方達熱切地想見到她。他馬上回復(fù)她,你在干什么?她回答,一個人待在家里很無趣。我正好想出門找個地方喝兩杯,你有興趣一起嗎?她很快回復(fù),好啊。你喜歡去哪里?他想了想,就約在他們第一次吃飯的地方。
這天晚上,阿玲的情緒明顯比那晚好很多。幾杯酒下肚,她就操著蹩腳的粵式普通話對方達喋喋不休起來。方達對她說的那些不感興趣,很多時候就將耳朵放空,回味著當(dāng)初的阿艷,眼睛盯著阿玲的脖子、胸脯和腰肢,出神地想,她脫去衣服會是什么樣子?是不是和他期望的有所不同?
半打德啤已經(jīng)喝完了,她有些醉意蒙眬??磥硭木屏坎]有黃鸝吹噓的那么大。她一會在沙發(fā)靠背上仰頭踢腳地抱怨,從家庭的各種不幸,說到工作的各種不易;一會又斜靠在沙發(fā)扶手上嘆息,方哥,你能不能幫我介紹兩個客人?為什么我的運氣這么不濟?求大款包養(yǎng)啊哈哈哈……見她越來越不安分,方達問她,我?guī)湍憬榻B客人,黃鸝會不會對我有意見?
肯定不會的啦。她跟我說過,她不好意思求你幫她,因為你們是正宗老鄉(xiāng),她說我可以。再說了,我是她的下線,我有了客戶她也有提成。她坐正了身子,兩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充滿希望地看著方達說,再過一個月,我要是找不到客戶,就要被公司除名了。方哥,你就救救我吧,一定要幫我買兩份。
我有點喝多了,好困。方達盯著她的乳溝說。
不會吧?你還沒有我喝的一半多好不好?
服務(wù)員,來一份紅棗桂圓茶。方達沖包廂外站著的服務(wù)員背影喊。
點蜂蜜參茶吧,解酒快。她對走進來的服務(wù)員說。再坐正時,她還是糾纏著剛才的話題,要方達幫幫她。
我試試看吧。我認識的朋友大部分都買過了。錢倒不是問題,在麻將臺上就是紙巾一般。關(guān)鍵是給誰買?他說著伸開手掌,包住了她支在桌面上的一只手,我們?nèi)フ覀€地方休息怎么樣?我感覺有點不舒服,好像沒休息好。她輕微抖了一下,并沒有掙脫,反而將另一只手也伸過來,抓住了他的手,撒嬌地搖晃著說,那你想去哪里休息?。课乙灿悬c不舒服哦。
我們開房去聊聊。方達毫不遲疑地說了出來。
她的臉像被火燒了一般,瞬間又紅又熱。她小心地從他手心抽出手。方達朝包廂門口看了一眼,服務(wù)員還沒有送茶進來。她沉吟了很長時間,才壓低嗓門說,我?guī)湍憬榻B一個美女好不好?沒等方達反應(yīng),服務(wù)員進來了。服務(wù)員恭敬地放好參茶,轉(zhuǎn)身鞠躬說聲請慢用,帶上門出去了。
那就算了。方達漫不經(jīng)心地說,要不你給黃鸝打個電話,問她有沒有時間,我們一起去唱歌。
這么晚了她不會出來的。再說,我們都喝多了還怎么唱?既然你不舒服,那就找個地方休息吧,我也有點暈。你是我大佬,我相信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方達當(dāng)然是帶她去開房。她只有小心和緊張,沒有害羞和抗拒。當(dāng)她提醒方達,間隔十分鐘一個從前門一個從后門上樓時,方達有點疑心她諳熟此道。
完事后,他倆圍著浴巾坐下來抽煙。方達坐在床頭,她拖了一把椅子,對著床坐下來,兩條腿搭在床邊搖晃著。她抽著煙,隨意地點著煙灰,不停地抱怨頭疼,抱怨人活著沒意思。方達不再理會她,在半醉半醒中想著給誰買保險:在服務(wù)部開車的表弟,為他伺弄花圃的老吳……
我后天叫人聯(lián)系你辦資料。他穿齊衣服要出門的時候,阿玲撲上來抱住他,問他還會不會跟她約會?他點點頭。她囑咐他不要讓黃鸝知道他們倆的關(guān)系,他再點點頭。方達覺得,她遠不是他理想中的女人。
五
老孟的生日宴會,比同鄉(xiāng)會年會來的人還多,場面還要熱鬧。四百多老鄉(xiāng)齊聚在星級酒店的宴會大廳里,喧囂和雜亂難以盡述。屏風(fēng)后的貴賓席擺了四桌,七大同鄉(xiāng)會的政商界要人和老孟夫婦一席;老孟的家人一席;老孟的多年好友一席;老孟的重要親信一席。開席前,據(jù)說有個副市長臨時決定要來道賀,開席時間只好推遲。
劉建和老李幫忙接待來客,可老李遲遲沒來。劉建在遠處的一張桌子上陪客,抬頭看見獨坐拐角享清凈的方達,就沖他招手,示意他過去。方達沖他擺擺手,指指手機,意思有點事要做。這時,一個五短三粗的禿頂男人朝方達走過來。他滿臉堆笑地跟方達打招呼。方達認出是莊正明,質(zhì)監(jiān)局的辦公室副主任。方達和他在老孟茶室見過幾面。
握手間,莊正明挨著方達坐下來,兩人開始閑聊。
老李的魚翅頭從黑壓壓的人頭中間游過來時,瞅見了方達和莊正明,就趕了過來。老李屁股還沒沾板凳,莊正明就問老李,老大的生日宴會你也敢姍姍來遲?是不是又有哪個良家婦女遭殃了?
老李努努嘴,指指屏風(fēng)說,莊哥冤枉老弟了,我是在執(zhí)行老大吩咐的公務(wù)。
啥玩意公務(wù)?
老李說,老大介紹了一個小老鄉(xiāng)給我,平安保險的,叫我找機會幫幫她。她前幾天找我,我說考慮一下,她就來勁了,整天給我打電話,纏著我給她介紹客戶買保險。你說,像我們這號人,哪還有沒買保險的?除非加買一份。我礙于老大的面子,沒有明確拒絕她。今天下午,她帶了個娘們找到我公司,東拉西扯談了一個多小時,希望我給公司的幾十號人買保險。你們說,我值得為那幾十號人買嗎?可她就是不肯走。要不是看老大的面子,我早攆她們滾蛋了。
莊正明說,你說的這女人我好像也認識,是不是姓黃?年齡不大,長得不錯。她父親和孟老大是戰(zhàn)友,好像她父親還曾經(jīng)在抗洪搶險時救過孟老大的命。她也帶個娘們找過我,我給她介紹過兩個客戶。聽說為了戶口和房子,她嫁了個本地沒什么鳥用的愣頭青。不過我也不知道真假,先不要說出去啊。
扯淡,真有這事我怎么會不知道?我從沒聽老大說過。對,我想起來了,她和方總是一個地方的。老李看著方達說,你認識她嗎?
沒什么印象,她叫什么?方達問。
老大就喜歡多事。老李又遠遠地望了屏風(fēng)一眼,說,一個賣保險的小女人,能讓老大這么上心,該不會是老大想……老李壓低聲音,彎下腰,雞冠一樣的頭發(fā)被發(fā)膠粘得像是一把水果刀。他對著莊正明的耳朵說,現(xiàn)在賣保險的女人,可沒幾個正經(jīng)的,都是誰買就跟誰搞。
莊正明看了方達一眼,曖昧地笑笑說,都是自己兄弟,不外傳啊。然后轉(zhuǎn)向老李說,我覺得這也正常,做“干爸”也不是不可以的。再說,這個世界總是有付出才有回報。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說笑一陣,莊正明又正色說,我跟你說的可不要亂傳,對你不好,知道吧?我現(xiàn)在倒是懷疑兩點,一是她今天為什么沒來捧場?二是你他媽的可能上過人家了。你是見了美女走不動道的。
靠!我還能趕上你?你已經(jīng)幫過她了,要上也是哥先啊。對了,我跟她說了孟老大今天生日,問她來不來。她說知道,但沒接到邀請。如果真像你說的,我就不懂了。
老李捅了一下莊正明,你老實說,上了她沒有?
三人又東拉西扯了一會,突然見人群騷動,紛紛站立,好像是那位副市長到了。老李站起來要走,方達和莊正明也要轉(zhuǎn)臺。屏風(fēng)里面的人往外涌,外面的人往屏風(fēng)圍過去,趕著看風(fēng)景一樣朝那邊看,不久又都縮回去。
方達拽了下老李的衣襟,說,你有沒有那女人的名片?我倒有個親戚想買保險。
你看看,又來一個排隊的。你該不會也是秋天出生的吧?屬牛的?老李一邊嘲笑方達,一邊掏出一沓名片,翻找一氣,將其中兩張遞給了方達,兩個都給你,到時候可以挑選。方達沒辯解什么。
找老李要名片,方達是想確認他們說的女人是不是黃鸝。那次看電影之后,她給方達發(fā)過一條信息,他一直保存在手機里。她的信息是:方總,今晚真的很對不起您。她是我鄰居,又和我老公很熟,我怕她誤會我們。我老公一直不喜歡我做保險。
方達在廁所里仔細看了名片上的電話,和他信息上存的號碼一模一樣。他點了支香煙,猛吸一口,卻被狠狠地嗆了一下。
六
方達萌生了約見黃鸝的念頭。
在某個幽暗的時刻,他甚至想單刀直入地和她談?wù)劇K檬謾C發(fā)信息跟她問好,要她的QQ號碼,希望有空的時候聊聊。一連隔了好幾天,她都沒回復(fù),這讓方達做了許多猜想。就在他覺得無望的時候,她發(fā)了QQ號碼給他,問他有沒有時間上網(wǎng)。這時已經(jīng)是深夜十一點多了。
方達一打開視頻,就覺得自己撞了彩頭。黃鸝明顯帶著幾分醉意,一個人住在酒店里。她在鏡頭前傻傻地笑,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發(fā)癲了,這么晚還找你聊天?
我一般也都是一兩點才睡。
他們開始了顛三倒四的閑聊。她說,我要離婚了,正在和老公談分割財產(chǎn)的事。她笑容下的酸楚,方達看得一清二楚。他問她,你晚上跟誰喝的酒?我自己一個人喝的。我不相信。她馬上從桌邊閃開,走出了鏡頭。不一會,她又從方達看不見的角落走進視頻,揚著一個五糧液的酒瓶給他看,現(xiàn)在信了嗎?服了你!方達笑著說,你戴好耳麥,稍微將鏡頭推遠一點,我看不清楚你。
她穿著繡有“喜來登”標(biāo)志的睡袍,白色的睡袍穿在她身上顯得很空曠。她坐下來時,方達從敞開的領(lǐng)口輕易就捕獲了她黑色的胸罩。他問,要不要我過來照顧你?她說不需要。他說,你穿睡衣真好看。她哈哈大笑,站起來挪開椅子,仰倒在床上。
她兩手捶打著雪白柔軟的被子,兩腿翹起來胡亂地擺動,像是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水稻田邊,方達趴在木制水車橫桿上車水一般。那時候他見到的是一扇扇棕色的木葉,趕著白花花的溪水在奔跑,而現(xiàn)在他看見的是她黑色的底褲、雪白的大腿。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見她戴在頭上的耳麥掉到了地上,方達懷疑她聽不清自己的呼喚,就對著耳麥大聲說,我現(xiàn)在真想去看你,可以嗎?她在床上肆意翻滾了一會,靜止不動了。方達擔(dān)心她睡著了,還好,幾分鐘以后,畫面又動了起來,她翻身拾起耳麥戴上。
方達講色情笑話給她聽,她撲哧笑了。接著,她也說了兩個老掉牙的笑話。
他要求看她的胸。她忸怩一會,打開了睡袍的前襟??墼谛卣掷锏娜榉亢茱枬M,小肚子光滑細膩。他慫恿她除掉胸罩,她猶豫了一會,也同意脫下來,但要他擦亮賊眼,只能看三秒。他焦急地等待著,默默讀秒,像是開車等在紅綠燈路口,看見了黃燈閃爍。
她慢慢背過雙手,開始解胸罩的掛鉤。時間仿佛非常漫長,她終于解完了,緩緩地往前松開。一晃之間,猶如彈出兩只脫兔,但還沒等看清楚,她就掩上了睡袍。
突然間,她背轉(zhuǎn)身,雙手捂住臉,好像哭了起來。方達看到她雙肩在劇烈地抖動,耳麥掛在她的胳膊上。方達慌忙問她怎么了,問她住在哪個房間……她撲在床上,幾分鐘都一動不動。方達想也許是耳麥聽不到,就開始打她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聲,她才站起來,轉(zhuǎn)回身,滿臉淚痕地朝鏡頭走過來。她拿起電話,方達問她到底怎么了?她說,沒什么。
方達還要看她,她賭氣一般地脫了睡袍,就穿著一條三角褲站著,光滑的肚腹抽搐著,淚水肆無忌憚地涌出眼眶。接下來有點不愉快,她罵方達不要臉,本以為你是正人君子,原來也想勾引我!方達無言以對,只好艱難地岔開話題。
兩人繼續(xù)了幾分鐘的不知所云,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重新穿起睡袍,系好胸口。方達訕訕地說,你休息吧,女人熬夜容易衰老,以后不要再酗酒了。有空我去陪你看電影。她打了一個哈欠說,好吧,我頭疼,也很累,要去沖涼睡覺了。隨即拽下耳麥丟在一邊,沖鏡頭擺擺手,徑直轉(zhuǎn)身朝洗澡間走去。她邊走邊脫下睡袍,在洗澡間門口站下,彎腰脫內(nèi)褲。方達的心跳加速了,她的身影雖然很小,但還沒走出鏡頭,他還能看見。她赤裸著打算進洗澡間時,好像想起要回身找拖鞋,一閃之間,方達看見了她那塊秀美的黑三角。
他再次撥打她的電話。她的電話好像丟在寫字臺邊緣,他看不見那個區(qū)域。她走出鏡頭去拿手機,接通了電話。他說,你忘記關(guān)視頻了。她驚叫一聲,伸手捂住鏡頭,方達的眼前立刻被一片混沌的幽暗所覆蓋。
接下來的整夜和半天,方達滿腦子都是那混沌的幽暗背后的未知場景,由一小塊黑色的漩渦,一片秀氣的葉子展開的聯(lián)想。挨到次日十點鐘的時候,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喂,你在上班嗎?我想去看看你。中午一起吃飯吧。她說,你要是有空,歡迎來我們公司視察。吃飯就不用了,我下午還有事要做。她的語氣很冷淡。
方達趕到平安保險公司門口。他停好車,站在離大門不遠的一棵椰子樹下,樹陰剛好能罩住一個人。他點上一支煙,深呼吸,撥通了她的電話。她說,你在門口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就下來。他抬眼往樓上看,有人正從窗子伸頭往下看。是不是在看他?不知道。不久,她出現(xiàn)了,款款地朝他走來。她穿著一套深藍色西裝,白襯衫領(lǐng)子翻在脖頸上,勾出一道耀眼的輪廓。她走路的姿勢很優(yōu)雅。
她在離方達兩三步遠的地方站住了,臉上浮現(xiàn)的微笑,完全是對待陌生人的職業(yè)化的表情,像是僵硬的大理石浮雕,絲毫沒有他預(yù)期的害羞或者驚喜,他有些不解和失望。正午的陽光很刺眼,她瞇著眼睛說,我還沒下班。你要不要上去看看?十八樓。她回身指指樓上,語氣卻十分遲疑。
他聽出自己并不受歡迎,不露聲色地說,你要是有空,我們一起去吃午飯吧。
我下午還有事,要不你請阿玲吧,她下午沒事。剛才我跟她說了,她馬上下來。
遠處的樓梯道出口,有個女人正朝這邊觀望,看身影像是阿玲。黃鸝轉(zhuǎn)身朝阿玲招手。方達有些難堪地站著,使勁捏著手心里的鑰匙。一陣熱風(fēng)呼啦啦地刮過樹冠,方達往樹身后退了一步,黃鸝已轉(zhuǎn)身向阿玲走去,他盯著她纖細的腰身和圓潤的臀部,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的腰身柔韌委婉地扭動著,擺出來的幅度既不輕佻,也不含蓄,千回百轉(zhuǎn)如歌,溫暖柔軟似水。她站在阿玲面前好一會,不知道她們說了些什么。后來,只見她突然轉(zhuǎn)身朝他擺擺手,然后朝樓道口走去,很快便隱沒了。
阿玲滿面春風(fēng)地小跑過來。
吃飯的時候,阿玲告訴他,黃鸝正在和老公鬧離婚。他若有所悟,難怪,我覺得她今天……好像很不正常。阿玲告訴他,黃鸝的老公要攆她凈身出戶,連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也不給她。方達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阿玲也不太清楚細節(jié),只說黃鸝生孩子的時候,她父母就跟過來了,吃住都在她老公家,黃鸝老公要跟她清算那幾年她父母的生活費。
那她父母現(xiàn)在住在哪里?他問。
好像都退休了吧,我也說不準(zhǔn)。前年黃鸝為他們買了房子,好像在西城區(qū)。黃鸝現(xiàn)在多數(shù)時間都住在她父母那兒。阿玲突然問,你今天找她有事嗎?
我辦事路過,想到你們在這上班,就過來看看。
那你為什么不給我電話?阿玲不無醋意地說,哼,是不是因為她是主任?我還以為你會專門來找我。
她是不是主任跟我沒關(guān)系。
那是因為她比我長得好看?好看不中用也沒意思吧?
聽口氣你對她有意見。
我敢有什么意見?人家是主任,長得又漂亮。不過我可能要跳一個組了,早就覺得她在利用我。
不說這些事了,你下午有空嗎?
你幫我介紹客戶我就有空。
一瞬間,他身體里殘存的那點兒熱情退潮般地消失了。飯后,他好不容易連哄帶騙,才終于將阿玲送回公司。
整個中午,他覺得像是披著一件晦氣的外衣,到處東游西蕩。
七
方達沉進華金桑拿中心熱水池里的時候,還在想這個中午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什么黃鸝對他變得那么冷淡?
水池服務(wù)生殷勤地為他送來一杯檸檬茶、一小盤水果。搓背老頭走過來,大聲地跟他打招呼,老板好,我?guī)湍愦甏瓯嘲伞Kπφf,不用了。但攥著毛巾的老頭并不走,繼續(xù)說,我的技術(shù)好,包你輕松。方達再次苦笑著拒絕了他。老頭只好失望地走開。
方達看著老頭,他背駝得很厲害,下身穿了一條花里胡哨的大褲衩,肚腹松松垮垮。方達想到了遠在鄉(xiāng)下的父親,六十多歲了,還天天去鎮(zhèn)上做小買賣。方達勸他多次,叫他別做了,不差那倆錢,可老人家就是不聽,說辛苦了一輩子,不習(xí)慣享清福。
老頭靠在不遠處的一根柱子上,望著泡在水里的方達,這讓方達很不舒服。方達想直接給他五十元小費,又怕傷著老頭。他轉(zhuǎn)臉喊了聲服務(wù)員,復(fù)又深躺進水里。
穿著休閑短褲、短褂的服務(wù)生跑過來,蹲下身問,先生,您需要什么?去幫我拿兩條大毛巾來,一條給我,一條鋪在那張竹躺椅上。他素來不喜歡赤身裸體地面對同性,這樣,他從水里站起來之后,馬上就可以將下身圍住。
幾步走到躺椅上坐下,他支起一條腿,隨意地搭著毛巾,遮蔽住私密的地方,然后開始從容地喝飲料、抽煙。
方老板好,今天得空來放松下啊。按摩部長走過來跟他打招呼,問是否需要安排他熟悉的123號做個按摩。方達來時確實打算放松一下身心,此時卻了無興趣了。他擺了擺手,虛與委蛇地說,你們最近生意不錯吧?
托方總幫襯,還過得去。好像你表弟昨天也來過。
哦,他經(jīng)常來嗎?
有時吧。方總有什么需要跟小弟吩咐一聲,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這小子!方達想起前不久才幫表弟買過保險。表弟年輕氣盛,近來開車經(jīng)常跟人磕磕碰碰。出了事故后,愛仗著他的“權(quán)勢”,說話行事沒什么分寸。表弟的邏輯是,有錢人都有很多五花八門的朋友,有過硬的關(guān)系,凡事都不在乎。他也來這里混?方達覺得要訓(xùn)訓(xùn)他,警告他一次。
由買保險的事,他又想到在苗圃工作的老吳。他看著水池對面有些落寞的搓背工,老吳應(yīng)該和他差不多年紀(jì)。他認識老吳有十幾年了。這些年,他綠化工程那邊能賺錢,實在多虧了老吳。
那年,血氣方剛的方達在車站廣場被打劫,走投無路之際,找到一處建筑工地打零工,在那里認識了老吳。老吳的身上似乎有些特別之處,他正值壯年,中午休息時卻從不在工棚里和工友談女人、打牌、睡覺,晚上也從不去發(fā)廊、街邊玩女人。方達留意過這個皮膚黑紅、干活賣力、從不偷懶的小老頭,吃完午飯就往外走,轉(zhuǎn)眼便沒了人影,下午開工時,卻又從不遲到。
某天吃完飯,方達悄悄地跟著他,發(fā)現(xiàn)老吳是去離工地不遠處的立交橋下休息。老吳用纏在胳膊上的汗巾,將他坐下來的那塊石板擦得一塵不染。四周好幾米的范圍內(nèi),都被他打掃得家門口一樣干凈。甚至在享受他的劣質(zhì)煙時,也會將煙灰小心地彈在一張舊報紙上,然后和仔細摁滅的煙蒂一起包成團,丟進不遠處的垃圾箱。方達覺得,這是一個很講究的小老頭,就買了一包大力神煙,和他攀談起來。
老吳是湖南衡陽人。他兒子媳婦在外打工,和家里失去聯(lián)系,丟下一個三歲的孫女。萬般無奈之際,老吳揣上身份證來了南方,打算一邊打工一邊找兒子媳婦。這是一位堅信只要人勤奮、肯干,就一定會將日子過好的老實人。
老吳輾轉(zhuǎn)大半年,還真找到了兒子媳婦。原來兒子被當(dāng)成“三無人員”抓起來了;媳婦在外做不正經(jīng)的事攢錢,覺得沒臉跟家里聯(lián)系。老吳后來將他們完完整整地帶回了老家。
初建苗圃時,方達需要一個老實、勤懇的人照看,他馬上就想到了老吳。
想想苗圃為他掙來的第一桶金,方達很慶幸。沒有老吳這些年的勤勞和手藝,他能不能有今天都難說。成立電腦科技公司,簽下稅控維護合同,花的錢全來自苗圃。給老吳多買一份商業(yè)保險,也實在很應(yīng)該。
茶幾上的手機突然滴滴響了兩聲。他拿起來一看,黃鸝給他發(fā)來一條短信。
對不起,今天真的沒空陪你。沒生氣吧?
沒什么,只是感覺你一下子變得很冷漠,出了什么事?
也沒什么事,就是最近煩心事太多。
那正好需要出來散散心。不知怎么,這一刻他覺得對她格外的關(guān)切。
你知道阿玲要升級了嗎?她有可能做我的上司。
她原先不是你的下線嗎?
最近一段時間,她簽下幾十個單。聽說又和我們副總打得火熱,要另立山頭了。
這么神奇啊,她撞了什么大運?他有意答得輕松一點。
各人有各人的門道。我祝福她,只是受不了她倒回頭來踩我,對我說三道四。
你現(xiàn)在在哪里?要不來我這里,我們一起聊聊。他倏然特別希望陪在她身邊。
不用了,我一個人躲在暗處哭自己的命。
也別太憂郁,我看哪天約上孟老大、劉建和老李他們,一起出海去釣魚好不好?
孟叔最近恐怕不能出去吧?
為什么?他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要去忙事了,有空再聊……
真是一個很不幸的下午,他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今天和黃鸝的相見形同陌路。
八
深秋時節(jié)再見黃鸝,方達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當(dāng)時在場的人都明顯感覺到,劉建在不遺余力地為黃鸝兜攬保險客戶。他不厭其煩地給黃鸝介紹朋友,為了幫黃鸝拿到老錢的保單,甚至不惜和老錢拼了好幾杯酒。方達記得,在衣冠楚楚的劉建眼里,素來是容不得衣衫不整的老錢的,他尤其看不慣老錢的粗陋。
那天是莊正明請客,一為答謝劉建、老李幫他搞定了一宗交通事故,二為答謝黃鸝幫他爭取到了一筆十幾萬元的保險賠償。大家這才知道,前不久的某個夜晚,莊正明酒后駕車逆向行駛,被一輛拉潲水的貨車給撞了。據(jù)說當(dāng)時的場景那叫一個壯觀,餿臭的剩飯菜湯灑了一路,莊正明的奔馳車頭被撞得稀巴爛,后視鏡上還沾了一根面條。
這次多虧了劉哥和李老弟,要不然我現(xiàn)在可能在牢里。莊正明心有余悸地說,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飛出駕駛室的。來來來,我先敬大家一杯。
你他媽最要感謝的是我,我?guī)缀跖艿教炝粒蛄耸畮讉€電話才搞定。老李像演播評書,張牙舞爪地形容了一番,最后笑著說,還要感謝人家黃小姐,愣是幫你爭取到了十幾萬保險。
主要感謝黃小姐。劉建不緊不慢地說,搞定這單賠償不容易,要翻轉(zhuǎn)責(zé)任,要蓋掉逆向和醉酒,關(guān)涉的部門太多,交警、醫(yī)院、保險公司等等。大家以后注意,開車一旦遇到事故,先看對方是什么車,能不能賠得起。要是撞上貨車什么的,盡量確認是你自己的責(zé)任。那些車一般都沒有買足保險,人家也賠不起你。如果你自己負全責(zé),還有保險公司承擔(dān)。
那貨車司機一看就是窮得叮當(dāng)響的,簡直嚇傻了,只會說對不起,一個勁地要給我下跪。那婦女抱個孩子坐在路邊嘰嘰哇哇直哭。估計一家人就靠給人拉潲水過日子……
方達本想裝作不認識黃鸝。黃鸝卻告訴大家,我和方總是老相識了。她還特意離席,走過來敬酒,幫方達夾菜,仿佛故意要表現(xiàn)出他們認識有一百年了似的。
羨慕嫉妒恨哪!老李罵方達會裝相,你不是說不認識黃小姐嗎?還跟我要過她名片!方達心里苦笑,他們是懷疑他捷足先登了。
莊正明站在廁所便池邊時,冷不丁地跟方達說,我們也算是“戰(zhàn)友”了。方達沒明白他的意思,莊正明撇了撇嘴角,洗手說,都是男人,你還裝什么,你難道不是和我在同一片黑土地上戰(zhàn)斗過?不明白。我操!你和黃鸝沒一腿?方達沒理他,肚子里也說了一句我操,他們還沒熟悉到這個地步。
晚宴結(jié)束后,劉建想送黃鸝回去,她不肯上他的車。停車場上的風(fēng)很大,黃鸝裹緊鵝黃色的風(fēng)衣,兩手抱在胸前,堅持不麻煩劉建。其實,誰都看得出來,她根本不想和劉建、莊正明一路。劉建扣上西裝的排扣,豎起衣領(lǐng)朝自己的車走去。莊正明是搭劉建的車來的,他過來拉黃鸝說,我們兩個大男人送你回去很安全。黃鸝跑開了說,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不順路,我打的回去。
老李對黃鸝說,我不繞圈子,完全順路,你既然沒開車,就上我車吧。老李說的是實情,他要是回住的地方,確實要經(jīng)過黃鸝住的小區(qū)。黃鸝說她今天不回家,要去父母那邊。老李喝得有點多,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說,都是老鄉(xiāng),你又是小妹,我送你。他甚至半真半假地抱住黃鸝拉扯起來,但黃鸝掙脫了,老李只得沒趣地上車,嘭的一聲關(guān)了門。
方達和另外幾個人站在一邊,一看沒了風(fēng)景,彼此說笑幾句,一哄而散。方達以為黃鸝要自己打的,就和她擺擺手說,再見。誰知黃鸝緊跑幾步過來,我搭你的車吧,順便跟你談點事。沒等方達說話,她已經(jīng)麻利地鉆進方達的副駕座。
車開出農(nóng)莊停車場,轉(zhuǎn)了兩個小彎,上了環(huán)城路,在柏油路面上平穩(wěn)地行駛著。
方達目視著前方問,什么事?她沒回答,而是問他,你今天沒事吧?沒什么事,就怕警察查車。她說,環(huán)城路應(yīng)該沒事。可我們待會要轉(zhuǎn)入市區(qū)道路。她說,其實我還不想回家。
那你想去哪里?方達下意識地踩了一下剎車。她說,你隨便開吧。方達不解。她沉默不言。方達有點不知所措,你為什么不上他們的車?
他們那意思你看不出來?不就想占我便宜嗎?惡心!
你難道沒跟他們上過床?方達差點脫口而出。后面有輛沃爾沃從右側(cè)超車,他趕緊踩了一腳剎車,到嘴邊的話閃丟了。快到環(huán)城路盡頭了,方達問她,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
她掰著手指頭,遲疑了有一分鐘,轉(zhuǎn)臉看著被昏黃的路燈照亮的黑夜說,我想——跟你去開房。轉(zhuǎn)而又幽幽地說,不過,你可以拒絕我。方達踩油門的腳又下意識地放到了剎車上,不過這回沒有踩下去。他隱隱有些不安,轉(zhuǎn)頭看她,她用后腦勺對著他。窗外,路邊的行道樹迅速地往后撤退。
方達茫然地往前開著車。她的頭僵在那里,一直朝著窗外。車?yán)锏目諝獬翋炂饋恚竭_加大了空調(diào),按響了播放機。正好播到歌曲《在心里從此永遠有個你》,她驀地轉(zhuǎn)過頭來說,我也喜歡這首歌。停了一會,她說,你累了吧?前面有個路口,你放我下去,我打的回家。他不吱聲,左前方不遠處,富盈酒店的霓虹燈招牌閃閃爍爍,像是某種暗示,久違的念想像是一股溪流,沿著干涸已久的河床緩緩地流下來。
在富盈酒店停車場,他往返了幾次才將車倒進一個車位。熄火之后,他對著在副駕上假寐的黃鸝說,我忘了帶身份證,你帶了沒有?他這樣問的意思,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假如她說沒有,他就會在猶豫中找個理由,結(jié)束沖動。她笑笑說,我先去開房吧,你等我信息。
方達目送著她的身影飄進酒店轉(zhuǎn)門,感覺恍若隔世。
九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們誰都不說話,彼此的呼吸從湍急到均勻,身上的汗水被強勁的冷風(fēng)一絲絲蒸發(fā)掉。方達拉起空調(diào)被,她松開抱他后背的手說,不用,涼一會舒服。他也松開她,長出了一口氣。
她仰躺著,一支胳膊搭在他身上。你沒有問題要問我嗎?她問。
他想了一下,卻說,沒有。
我覺得你有。問吧,我不在意。
今晚劉建他們是在幫你推廣業(yè)務(wù)?
不稀罕他們的熱情,我不想接受他們的條件。我寧愿沒業(yè)務(wù),寧愿不干保險。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邀你上床?
說說看。
我先抽支煙。她翻身下地,拿來煙灰缸和香煙、打火機,有點落寞地說,上了床,有些話就好說出口了。她替他也點上一支煙,在他身邊側(cè)身躺下,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用指甲劃拉著,像是在沙灘上寫字。
我們是正宗老鄉(xiāng),還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
那不一樣。兩個人什么都坦誠相見了,說話才可以毫無顧忌。
這倒也是。他伸手去撫摸她的乳房。她說,我想要你幫我證明,我干保險,不是靠陪客戶上床的。你跟孟叔那些跟班走得很近,以后有機會能證明我的清白,凡是跟我上過床的,我絕不幫他買保險。你是不是也認為,我跟劉建他們都上過床?
他矢口否認,這個我真沒想過。
她把大半支煙用力摁滅,那就好,算我沒認錯人!他們在我眼里,都是一堆沾金帶銀的狗屎。劉建的狗腿子莊正明,這幾天不是發(fā)黃色信息,就是赤裸裸地告訴我,只要我陪他一次,他至少幫我買十個人的保險。老李跟我說,他可以幫我買兩個公司的保險,前提是陪他出去旅游。一天到晚裝腔作勢的劉建,一會兒要幫我買保險,一會兒要幫我換車,一會兒又恨不得強奸我。
他吃驚地問,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們今晚看起來都在賣力地幫你。
他們……應(yīng)該是奉命吧。
奉命?奉誰的命?方達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
你們那個孟老大唄。孟叔跟我說過,他會幫我約個飯局,介紹幾個朋友給我認識。
聽老李說,他不是去國外旅游了嗎?
在省城醫(yī)院治病,這幾天會回來。我和爸媽去看過他,劉建前兩天應(yīng)該也去過。
什么病?不嚴(yán)重吧?
跟你說了也無所謂,肝癌,撐不了多久了,回來就是準(zhǔn)備后事的。
哦……你怎么認識老孟的,聽說他和你爸是戰(zhàn)友?
她翻身壓住他,你到底愛不愛我?
不知道,應(yīng)該是想愛不敢愛。
這話我信。為什么?
這還用說嗎?你我都有家庭。他換了話題,老孟幫你不少忙吧?
你就關(guān)心這個!實話跟你說了吧,他是我干爸。我爸救過他的命,我來觀海市發(fā)展,就是因為他在這里。他對我們一家人有恩,也有罪。夠了嗎?說說看,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上床?
你剛才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
沒說完。我覺得你被孟叔看中了。他調(diào)查過你,一直在觀察你,你有可能是他的托付之人,還可能得到他的一個特殊禮物。
扯淡,這怎么可能!劉建他們……方達的后背有一絲發(fā)麻。
別急著打斷我的話。孟叔說你人品不錯,有腦子,有能量,人又年輕,還比較單純,沒怎么被污染──這是他的原話。他覺得你要是能接替他,他會很放心。
這絕對不可能。方達不敢相信地搖頭,我根本不認識他,也無過人之處。
你現(xiàn)在做的,是四兩掙千金的生意,可不是人人都能拿下來的,這就是能耐。對了,他還特別告訴我,有事可以找你商量。當(dāng)然,如果之前他知道我會喜歡上你,有一天會和你上床,你就死定了。
這種私事他也管?方達驚訝。
你不懂什么叫干爸?我們……我那女兒八成就是他的。
方達更吃驚了,沉吟著,你這樣說,我倒真想見見他,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一兩句話描述不清。黃鸝搖頭說,我是在父母的嬌生慣養(yǎng)中長大的,讀完大學(xué)就十分向往獨立自主,厭惡生活在父母的蔭護下。畢業(yè)后,我非常期冀離家遠遠的,第一想去大西北,第二想去大西南。我一點也不喜歡南方,討厭這邊的一片混沌,四季不分。但父親拼了老命也要我來這邊,因為孟叔在這邊,父親希望我干上公務(wù)員。我是被逼到這來的,起初的一年多里,我到處亂闖,根本沒去找過孟叔,我相信能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來,直到我遇到了一件終生難忘的事情。
你現(xiàn)在工作、生活都不錯。方達安慰她,他有點兒急于知道她的故事,有種就要打開一本塵封已久的奇書的感覺。
你知不知道你那套別墅跟誰買的?
好像是一個本地佬。
她遲疑地說,其實那房子是孟叔的,他托人賣給了你。方達大吃一驚。
你是住在天堂的人,我們這些人只能在地獄里混日子。她做了一個曖昧的手勢,或者說,是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的連接點。說完,她笑著站起來去洗手間,腰身擺動出迷人的曲線。
方達不安起來,甚至隱隱有點恐懼。她回來時,先去椅子那邊穿上內(nèi)衣。見他神色嚴(yán)肅,就問,在想什么,是不是開始怕我了?
我奇怪你怎么知道房子是老孟的?
先不說這個,我問你一個問題,你過去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方達想了一會說,應(yīng)該是我被幾個歹徒打劫吧。
你還被打劫過?
那是方達剛來南方的時候。中午很熱,火車站廣場上到處都是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悶餿味。方達從廁所出來,背著旅行袋,拖著一只塑料箱。三個爛崽迎上來,根本不在意四周都是人,一個一拳打在他臉上,一個從后面將他推倒在地,另一個家伙踩著他的臉。方達嘴巴、鼻孔里全是灰,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翻了口袋、搶了行李。四周圍站的全是人,卻沒有一個站出來幫他一把。直到兩名警察擠進圍觀的群眾,那三個家伙早跑得沒影子了。最后是警察帶他去錄了個口供,完事。
指望警察是沒用的。她恨恨地說。
你也遭遇過?他把她的手握到手心里,低聲問。
你說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在街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人硬拽進一輛面包車,兩個男人打她、撕她的衣裳,那女孩會被嚇成什么樣?
我當(dāng)時想到了死,拉開一個車窗想跳下去。那男人在我身上亂抓,我咬爛了他一根手指,死命地用頭撞車,把頭伸到車窗外面。另一個男人嚇得叫司機停下,把我推了下來。我摔下來時身上只剩下一件襯衫。
我去報警,一個小個子警察問我被強奸沒有?我說沒有。你猜他怎么說?他說沒被強奸報什么案!我們沒人手,錄完口供也只能放那。他叫我回家搞點藥擦擦,以后出門小心點。這算什么警察?他媽的王八蛋!
方達的心突突地跳,倏然異常地心疼她,一把摟過她輕輕地摩挲。她柔弱地偎在他的懷里說,我就是那時終于想到要去找孟叔的。那是我第一次面對孟叔,覺得他就像我的父親。
他幫了你,處理了那個小警察。方達順理成章地說。
她將頭抵在他的胸口說,不提他了。
那就說說你老公。方達故意說。
更別提他。那簡直是一個窩囊廢,還覺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如他。除了孟叔,他看不起所有的外地人。孟叔把我介紹給他是個障眼法。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她突然抬起頭問,你老實告訴我,你跟阿玲上過床沒?
沒有。
你敢發(fā)誓嗎?她故作兇狠地撐起身體,看著他的眼睛,他能感受到她吐出的熱乎乎的氣息。他舉起手來發(fā)誓,我要是和她上過床,天打雷劈!
我看不慣你對她的那種樣子。她跟我說你人很好,很感激你。要不是你,她有可能早就被開除了。不過,她做保險和我不一樣,她……不是很愛惜自己。
他本來想故作輕松地問,他對阿玲是哪種樣子,又有些心虛,便笑笑,不置可否。
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你跟誰都不能說。她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腦門,你放心,雖然我不算是貞潔的女人,但我有自己的原則。在這個世界上,我覺得很多男人不配我喜歡。
他說,我知道。
她叫了聲,你不知道!
他堅持說,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那天酒勁過去后,我是多么恨你要和我裸聊嗎?如果你一點兒都沒有破壞你在我心目中的……那該多好呵。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他不說話了,房間里又沉默下來。她似乎在回憶什么,好久,才又開口,卻接上了之前的話題,說孟叔后來幫她搞到了一個進法院的指標(biāo),但她為了以后方便離開孟叔,到底還是放棄了這個當(dāng)公務(wù)員的機會。
為什么?他用眼睛問她。
剛才不是說了嗎?孟叔對我們家有恩,也有罪。她飛快地瞟他一眼,攏了擾劉海,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的話吧?我不想留在這個鬼地方,等積攢夠不用為今后生活發(fā)愁的資金,就回鄉(xiāng)下老家去當(dāng)一名小學(xué)教師,那是我心里的一個夢。
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也做過一些美好的夢,憐愛地嘆了口氣。
十
連日來的干燥被一夜秋雨打濕,秋風(fēng)裹挾著涼意襲來。黃肥的大閘蟹開始上市,嶺南風(fēng)味獨特的臘肉、臘腸,開始飄溢出淡淡的甜酒香味。霜降那天上午,劉建請老李和方達去一家以賣鹵水牛蹄聞名的菜館吃飯。坐在包廂時劉建發(fā)現(xiàn)將手機忘在了駕駛室,但懶得下樓去拿了。等到服務(wù)小姐將燉得紅彤彤、黏膩膩的牛蹄端上來,劉建和老李禁不住感慨萬千,最喜歡這家鹵水牛蹄的老孟,現(xiàn)在卻卸下了一身秋風(fēng)秋雨,安躺在醫(yī)院里。
午飯吃得正酣時,老李的電話響了。是他妹妹打來的,說劉建的電話沒人接,問他們是不是在一起。老李妹妹聲音很急迫,說老孟好像快不行了,他非要找劉建。
我在這里……等你們?方達問。雖然方達很想見見老孟,但還是有所顧忌。劉建想了想說,我們再聯(lián)系吧。
方達心里有點兒不安,直到與他倆再次見面,才知道下午醫(yī)院里的情景。
老孟皮膚皺巴巴、黑黢黢的,在簇新的藍白色條紋病號服的反襯下,原本身材高大、腰背挺拔、鶴發(fā)童顏的老人,已經(jīng)衰敗成了一把枯皮包裹的骨架。留在醫(yī)院照顧他的是老李妹妹。在她的柔聲呼喚下,老孟終于緩慢地張開了陷落在眼眶深處的眼皮,嚅動了好一會嘴唇,才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劉建俯身將耳朵貼過去,原來他想喝一口啤酒。劉建看看站在床對面的老李妹妹。她又是皺眉又是擺手,說醫(yī)生不準(zhǔn)。
劉建告訴老孟,醫(yī)生不準(zhǔn)喝。老孟艱難地扯動面部的皺紋,大約是想輕松一笑,但這個表情比哭還難看,費了很大勁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很久沒喝過酒了。我就快要走了,就讓我嘗嘗吧。劉建和老李又都去看老李妹妹,她為難地說,他兒子、女兒都很忙,早晚才來,現(xiàn)在還不到時間,我怎么敢當(dāng)家……
劉建拿起電話,打通老孟女兒的手機。老孟女兒匆匆趕來,嗚咽著哄老孟不要喝酒。劉建遞紙巾給她,壓低聲音勸,看你爸這樣子……照我說,就滿足他這個要求吧。劉建和老孟女兒說了很久,然后他們一起出去了。
老李喊老孟,老孟不再睜眼,也沒動嘴唇。劉建和老孟女兒再回來時,手里拿著一罐啤酒和幾根醫(yī)用棉簽。劉建俯身喚醒老孟,用棉簽浸了啤酒往他嘴唇上滴。老孟用舌尖嘗了嘗,臉上洋溢出一種難以捕捉的滿足神色,似乎也長了點兒精神,開始翕動嘴唇,劉建忙將耳朵貼上他的嘴巴。
他緩慢地說了一句什么,劉建抬頭說,他叫你們先出去一下。大約有十幾分鐘光景,劉建出來喊老孟女兒進去。老李看看劉建,劉建苦笑說,等會出去再告訴你。
不一會,屋里傳來老孟女兒驚慌失措的喊聲。護士和醫(yī)生迅速跑過來,將老孟轉(zhuǎn)移到搶救室去。
離開醫(yī)院之后,劉建給方達打了一個電話。不多久,三個人在月華酒店的茶室坐下來。
老李急不可耐地問劉建,老孟到底說了什么?劉建攏攏頭發(fā)說,老人家說,他覺得自己只能撐幾天了。
看那情形,估計能不能撐過今天都難說。老李說。
老人家還說,他這輩子虧大了。
我靠,他還有什么虧的?他什么沒享受過?老李有些激動,頭頂上的“魚翅”顫抖著,好像要飛起來一樣。他說這話,叫我們還怎么混?不會就跟你扯這些吧?
當(dāng)然不是,老人家對我們說了“三點”。劉建說完自己先笑了,老李和方達也忍不住笑了,說都到這步田地了,一開口還是官腔啊。
笑夠了,劉建語氣輕蔑地轉(zhuǎn)述道,老人家交代我們,一是千萬不要喝太多酒,否則肝癌不認人;二是特別關(guān)照我們不要好色無度,身體才是最重要的本錢;三是出門在外,要重視老鄉(xiāng)情誼,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真正能幫到你的,還是自己的鄉(xiāng)黨,本地人始終是排外的。
這算是老家伙的親身體會了,人家說什么“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我信了。老李問,還有什么?你別盡扯淡!
老人家還交代我們盡可能照顧下黃鸝,再就是選方達當(dāng)同鄉(xiāng)會常務(wù)副會長。
這他媽的才是重點!老家伙還是有點人性的。老李嘀咕,劉建點點頭,到了這種時候,他心里恐怕是放不下那娘兒倆。面對一臉驚訝的方達,劉建停了停,彈掉煙蒂,臉上憤憤起來,方老弟你不知道,老孟是黃鸝的干爸,黃鸝那女兒是老孟的。
方達說,我怎么可能當(dāng)常務(wù)副會長?沒資格。
劉建說,你有資格,這世界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前幾天我跟老李猜,老孟很可能有個“黑匣子”,有了這個東西,你就可以當(dāng)會長。很多事,我和老李都是前不久才知道的。老孟原來和黃鸝老爸是戰(zhàn)友,黃鸝一直被他罩著。老人家很厲害,一直瞞得滴水不漏,現(xiàn)在沒辦法了才說出來。我想起來,幾年前他說要我?guī)兔⒁粋€戰(zhàn)友的女兒弄到法院上班,我搞好了他又說不用了,估計就是這個黃鸝。
老李嘟囔,“黑匣子”到底會在哪里?
我也在找,估計八成在黃鸝那里。劉建轉(zhuǎn)臉看了一眼方達,但沒準(zhǔn)就在方總這里。
方達連忙聲明,開什么玩笑,別嚇我了,什么“黑匣子”,就是給我我也不敢要!嘴上這么說,心里卻算是徹底明白過來了,老孟從來就沒有真正信任過劉建他們,推自己當(dāng)常務(wù)副會長的真實意圖,就是想以后黃鸝娘兒倆能多得到一點兒照顧。
劉建肅然說,我想他還沒有機會把“黑匣子”給你。他在省城住院時,我偷著去看過他。你們知道嗎?他其實已經(jīng)被紀(jì)委盯上了。紀(jì)委那邊遲遲沒動,不僅僅是因為他病入膏肓,很可能因為牽涉到的面大,需要時間布局。我因此猜想,他應(yīng)該留下了一個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能要很多人的命。連我們會不會被牽扯進去,都難說。
媽的!老李的臉色也凝重了,會不會在他女兒手里?
我問了,他沒說。只說要我照顧好黃鸝,還有就是幫方總當(dāng)上副會長。
我不想當(dāng)副會長。黃鸝那邊,給她留一筆錢不就什么都解決了嗎?要這么麻煩!方達不解。劉建說,你說得輕巧,老孟的兒子和女兒是吃素的?這段時間他們可沒少找我,海外電話我都接了十來個,那些人都在絞盡腦汁地查探老孟的家底,以為老孟留了遺囑在我這里。其實我根本沒有,更不知道老孟的底細。
老李說,老家伙這些年應(yīng)該攢下不少東西。老方你那套別墅其實是老孟的,你知道吧?不過不用擔(dān)心,手續(xù)處理得很干凈,萬一出事也牽連不到你。老家伙還有一套小蠻腰,那才是真正的賭博交易場,不過現(xiàn)在也賣了。
你最近留心點,有機會跟你妹談?wù)?。劉建意味深長地對老李說。
十一
老孟的追悼會現(xiàn)場,遠不及他的生日宴會那么排場。老李說,媽拉個巴子,人的眼皮就一毫米厚。人走茶涼,真他媽的沒意思。
離開追悼會現(xiàn)場,老李好像興致很高。他脫下黃白相間的夾克,只穿一件竹炭纖維的花格子T恤,興沖沖地跑過來約劉建和方達一起去喝酒。老李先沒說去哪里,只讓他們跟著他的車。過西城區(qū)門樓,穿南城美食街,幾彎幾轉(zhuǎn),居然到了秀山區(qū)。他們沿著盤山公路一圈一圈往上繞。劉建邊開車邊說,我就估計逃不開秀山這一塊。方達沒說什么,他已經(jīng)能望見自家頂樓的瞭望臺。
黎明時下過一場小雨,天陰沉沉的還沒放晴。小山被空濛的涼意籠罩,仿佛有些黯然神傷。濕漉漉的山體上,深灰、淺綠、鵝黃的植物油亮亮地擠在一起。在山風(fēng)的吹拂下,綠浪如濤,灰白的秀湖像是寫意山水畫里的瀑布。
從方達家門前開過,又往東南方向深入幾公里,來到一片榕樹林里。在林間的一塊空地,老李終于停下車。方達和劉建先后下車,都有些茫然。老李站在那里,得意地搖著車鑰匙。
這地頭很新鮮,方達還沒來過,他抬頭看見山坡上有條彎彎曲曲的石階小道,延伸進密密匝匝、吐絮掛絲的榕樹林。老李介紹,榕樹是一個集團公司老板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有五百多棵,七十多個品種。
有空來這里看看,修身養(yǎng)性。老李不乏得意地說,二位,車子沒法開了,只能步行。老李帶頭拾級而上,方達和劉建跟在后面。三人都汗水淋漓、氣喘吁吁時,才到達一片開闊的平臺,綠蔭掩映著一座畫廊飛檐的農(nóng)莊。老李手一指,到了,今天我請二位吃王八。
農(nóng)莊里迎出一名著紅色旗袍的美少女。她端著一個閃亮的不銹鋼托盤,盤上放了三塊雪白的濕毛巾、三杯紅茶。少女笑盈盈地走到他們跟前,鞠躬問好。
劉建擦過臉,脫下西裝,攏攏頭發(fā)四處張望,突然發(fā)現(xiàn),和他們剛上來的石階相對的另一面,有一條寬闊的下山坡道,挨著平臺底座還有一處停車場。他手點著老李罵道,你他媽故意的,明明這里有路可以開上來。老李笑著說,我這是讓大家活動活動,待會能多吃點。你們這些大老板整天四體不勤,出出汗對身體有好處。
這家秀色可餐的水魚館,是老李的一個情婦開的。水魚館不大,一樓和二樓各有四個大小不一的包廂,三樓只有一個大包間,另有兩間棋牌室和一個住宿的客房。老板娘小李,是來自四川的辣妹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衣著樸素得體,散發(fā)著一股清新之氣。她親自過來安頓他們到三樓的包間坐下。
方達推開窗子,看著窗外的山色,吸進一大口桂花味的山風(fēng),不由感嘆道,風(fēng)景這邊獨好啊。
老李說,你是不是羨慕嫉妒恨哪?我搞下這塊地皮,可是費了大事,花了大本錢。
下邊那棟樓是干什么的?
喏,是她們住的。老李指著跪在地毯上給他們泡茶的小妹說。
這里只做朋友的生意,不接陌生散客。那個小李很任性,她心情不好時,干脆就停業(yè)休息,帶著這幫服務(wù)員出去玩兩天。老李說。
劉建哼哼兩聲,老孟尸骨未寒,他的茶室就被人搶了生意啊。
劉哥你可不能這么說,咱就是一做印刷的小企業(yè)主,可沒那么大的臉,擺那么大的譜。
哪兒來的桂花香?方達問。
滿院子都是桂花樹,你沒注意?小時候在老家,一到換季我媽的關(guān)節(jié)炎總要犯,疼得死去活來,但只要聞到桂花香,就能忍住了。我父親在門口栽了一棵桂花樹,到了八月間,母親就不怕了,一疼就拄著拐杖,獨自坐在門前樹下。老太太現(xiàn)在來我這里,能一整天坐在院子里不動。
甲魚的味道果然很獨到。三個人推杯換盞,很快就喝干了兩瓶茅臺,嬉笑怒罵間的談話,也漸漸失去了分寸。老李攆走了伺候在一邊的服務(wù)員,有些口齒不清地說,我他媽真的……沒用,哥們我說實話,我老李什么人,你二位知道,就他娘的電視臺的……主持人,咱也能拿下,卻搞不定一個賣保險的女人……真搞不定。
我靠!老大的女人你也敢想?劉建說,你們怕是不知道,要是沒有那個黃鸝,老人家興許死不了這么快。
為……為什么?
他跑前跑后,托人幫黃鸝買保險,自己付錢,這才引起了幫他管賬的女兒的注意。他女兒查出了他轉(zhuǎn)賬給黃鸝的賬戶,黃鸝遭了殃,他自己也被女兒羞辱了一通。家里那陣子鬧得不可開交,鬧一次他老人家就會躲出去喝醉一次。他那身體哪還經(jīng)得起醉?折騰幾次終于起不來了。
劉哥,你,你扯淡!他是被,被嚇?biāo)赖暮貌缓茫o(jì)委都找……找上門了。那個“黑……匣子”,到底在哪里?你究竟找到?jīng)]……會不會玩死我們哥,哥幾個?再說,再說你……他媽的不是搞,搞過黃鸝嗎?老李醉醺醺地瞪著劉建。
唉,沒有的事,到現(xiàn)在唯獨在她身上碰到了軟釘子。今天我實話跟你說,黃鸝雖然令我惱火,但實際上我還是非常欣賞她的。我現(xiàn)在最怕的,是老孟留下了什么把柄。對了,你妹說了什么沒有?
什么都沒有。放心,連保險柜、床頭柜都找了,什么也沒有。操他……奶奶的,像伺候,伺候祖宗一樣,伺候他這么多……年,全部的青春,就落,就落一套破,破房子。那玩意兒,你自己,自己找……找吧……
方達覺得腦子發(fā)漲,疼痛難忍,好像那些酒不是喝在胃里,而是灌進了腦子里,連同那些油膩的甲魚肉、紫紅色的辣椒,都一起塞在里面。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旁邊的沙發(fā)上,躺下來,雙手壓住太陽穴,臉掙得通紅。蒙眬中,感覺有人來拉他,迷迷糊糊地聽老李說,扶他到客房去,給他喝點醒酒茶休息下。
兩個香氣撲鼻的服務(wù)員架著他進了客房。他要求將窗子打開,透透氣。服務(wù)員把他扶到床上,告訴他手機在桌子上,就走了出去。他看著雙影晃動的手機,昏沉沉地想,等一會就去找黃鸝。他要告訴她,最近能躲就躲起來。還要告訴她,那個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的老男人,臨死前還在惦記她。
方達做了一個夢,已經(jīng)孤身逃離觀海市的黃鸝,此刻正在一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教室里,面對二十多個一臉稚氣的孩子,高聲領(lǐng)讀唐代詩人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清凌凌的讀書聲在校園里回蕩著,雪花簌簌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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