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林
1
我父親現(xiàn)在是個漁翁,此前,楊樹村人都稱他“刀老板”。
對于我父親曾經(jīng)的闖蕩,到現(xiàn)在的幾乎無所事事,楊樹村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但最終要說的話都化作一口唾沫,咽了下去。
長江口在離我們楊樹村400公里的地方,故意留了個兜子,別小看這個兜子,400多公里路程,洄游產(chǎn)籽的魚都成熟了,“長江三鮮”就誕生在這里,這里河魚豐富,江魚更讓人垂涎,那些雜魚則被稱為“江八鮮”?,F(xiàn)在我父親就在這個兜子里忙碌,每天從院門進(jìn)進(jìn)出出,夾雜著咳嗽聲,身后總是散開一片煙霧。他抽的煙在我們楊樹村算高級的,村里人說這是當(dāng)年當(dāng)老板落下的病——架勢小不下來。其實他身上揣著幾種香煙,高低檔都有,發(fā)給別人是高檔的,背著人自己抽低檔的。父親的香煙是一個見過世面的漁翁在村里游走的面子。
滿院子的魚腥味。我母親一邊從井里打水沖刷,一邊嘮叨,鐵水桶撞擊井壁發(fā)出的刺耳聲在母親的心尖上劃過。父親不理這些,母親在父親的眼中一般是被忽略的,母親常常為這生悶氣。
父親頭發(fā)花白,不是花白,是全白了。他偶爾染過發(fā),頭上還留著灰色的殘汁,上身歪七皺八地套件汗衫,被泥漿水浸濕,黃黃一片,臉上七八顆泥點一條線分布,許是哪條魚在泥漿水里甩了一下尾巴,表達(dá)對他最后的憤怒。父親說他現(xiàn)在是個徹底邋遢的“黑皮小”。母親嘮叨的還有一個內(nèi)容,那就是父親的衣服太難洗,哪里是洗衣服,洗刷下來的盡是爛泥。父親不理會母親的嘮叨,在陽光下專心補(bǔ)他的魚丫子。魚丫子的造型是兩個成直角的竹篾桶,它們像樹丫一樣張在水田的拐角處,靜候黃鱔、泥鰍入住。當(dāng)然里面有吃的,噴香的蚯蚓,竹簽從它們身上穿膛而過,它們就為父親的捕魚事業(yè)默默地作了犧牲。父親叼著香煙歪著腦袋,煙霧熏得他睜只眼閉只眼。這只魚丫子已經(jīng)多處破損,父親一惱,“噗”地吐掉煙蒂。一只蘆花雞以為是什么寶物,一溜煙地跑來叨食,被燙得咕咕叫。母親一腳踢在蘆花雞背上:燙死你,活該!蘆花雞張開翅膀,飛跑著逃出院子,找同伴訴苦去了。父親白一眼母親,母親當(dāng)沒看到,低頭呼哧呼哧地搓父親的泥漿衣,水花四濺。父親有點生氣,感覺口里有個什么東西,于是很響地吐口唾沫,竟蹦出一顆牙齒,唾沫里有血絲。父親意識到最后一顆牙齒終于離開了自己,想起剃頭的瘸子“無齒無畏”的笑話,癟著嘴笑了一下,父親現(xiàn)在可以坦然地承認(rèn)自己老了。
父親一抬頭,看見傻子果兒悲傷而惶恐地躥進(jìn)來,湊近了,低聲顫抖著說:師傅,不得了啦,美國總統(tǒng)監(jiān)視我,派了幾架飛機(jī)準(zhǔn)備轟炸我!
說完,咧開大嘴哭了。
父親也表現(xiàn)出慌張來,連聲說:“是嗎?是嗎?”
果兒用勁點頭:“就是!就是……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
父親摸摸果兒的頭,安慰說:“不怕,不怕,我馬上給你敲一輛坦克,發(fā)射導(dǎo)彈,炸死這些美國鬼子。”
果兒破涕為笑。三十年來,我父親對這個傻子從來沒有辦法。
我母親不屑地看著他們,嘩啦——把一桶泥漿水倒在院子里,果兒這時才注意到我母親,怯怯地往父親身后躲。父親瞪一眼母親,吼道:“你這是干嘛?”
“不干嘛,掃地!”
父親扔了魚丫子,魚丫子蹦了幾下,委屈地躺在一邊,它上面沒補(bǔ)完的洞似乎無助地看著天。父親一低頭,牽著果兒的手,悻悻地出門。
母親“咯咯咯” 輕快地叫喚起院子里的雞,我父親回頭瞪了我母親一眼。我母親裝作沒有看見,自顧伺弄她這些雞。她后來常對我說,伺候雞比伺候你父親順氣。
2
我父親有一手敲白鐵皮的本事,鐵皮在他手里就是白白的面團(tuán)。他靠這個本事掙出了名氣,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
父親出了門,突然覺得無處可去。他一般是到王二家的雜鋪店去,那里有麻將攤,“跌倒胡”,20元錢“進(jìn)園子”。父親看看天邊,太陽快要落山了,麻將桌估計也快收攤子了。父親回頭看看果兒,果兒低著頭,一雙警覺的眼在逡巡四周。果兒頭發(fā)長,亂糟糟,遮了半邊臉。他三十歲了,我父親看不到果兒的未來,為此憂心忡忡。
腿把我父親帶到了楊樹村理發(fā)店。
現(xiàn)在楊樹村早空了,當(dāng)年曾經(jīng)有三個剃頭匠,如今只剩下一個,右腿殘疾的瘸子。瘸子因為瘸腿,哪里也沒去,只能待在楊樹村,其他兩個家伙,扔了剃頭刀,到建筑工地上和泥漿去了。瘸子不求上進(jìn),理出的發(fā)型明顯落后于時代。我父親其實完全能理解那兩個家伙,剛剛回到楊樹村的時候,他也是渾身不適應(yīng)。
瘸子的一雙迷糊眼看著我父親,說:“牙齒全掉啦?”父親咧了一下嘴,露出肉色的牙床,拉了一把躲在身后的果兒。瘸子瞥了一眼果兒,取下掛在木柱上的白大褂,繼續(xù)對父親說:“你現(xiàn)在終歸是個無恥下流的老板?!边呎f邊拉過果兒,一把摁在理發(fā)椅上。果兒不安地扭頭尋找我父親。我父親安慰地沖他點了下頭,從鏡子里看到瘸子“噗”地展開白布,罩住亂糟糟的果兒,“嗞——”地開響了電動剃刀,黑白相雜的碎發(fā)飄了一地。瘸子說:“田豐自己快活,死了,丟個累贅給你!”
父親盯著鏡子里的果兒不時左右搖擺的臉,便看到了另一張臉 ——田豐,果兒的父親。
當(dāng)年田豐、我父親和瘸子是村里最要好的朋友。田豐有一頭卷發(fā),蒼白的皮膚,瘦高身板,像書生,還會拉二胡。他們在楊樹下,透著月光唱樣板戲,唱著唱著,把自己唱成李玉和,唱成楊子榮,他們就有飛出楊樹村的感覺,面前不是黑魆魆的樹影,不是單調(diào)重復(fù)的平原,而是群山跌宕、萬獸嘶鳴。歇息的時候,他們互相看著,田豐說:“我們不能在楊樹村待一世,連個火車都沒見過,連座山都沒爬過?!?/p>
他們這時候多半是在偷偷捕魚,魚網(wǎng)已經(jīng)悄悄張在河里,只等吹完牛皮,收網(wǎng)。那個時候的楊樹村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只高高的鐵桶,他們像幾只老鼠,只能在桶底一圈圈打轉(zhuǎn)。促使他們要爬出這鐵桶的最大原因,是他們吃不飽肚子,一個月也吃不上一塊肉。我父親把眼光盯在了河里,河里不時有水花泛出來,那是魚在翹尾巴,它們很驕傲,在嘲笑他們,因為捕魚是違法的,鄉(xiāng)漁業(yè)站知道了,漁具會被沒收,人要被批斗。這片水蕩是歪巴子在管,他是這些魚、鱉、蝦的主人。他是一個精明的人,對哪個地方的魚容易被偷捕,心知肚明。他又是獨膀,身體失去平衡,在村里歪斜著身子走路。田豐說船是雙槳劃的,折了一支,不斜著身子才怪呢。滿是不屑。歪巴子一只手操木槳,槳把子比別人短一截,但是他的船比別人多個細(xì)鐵鉤。歪巴子船尾裝著這個細(xì)鐵鉤,專門對付絲網(wǎng)?!八褪莻€缺德鬼!”楊樹村人都這么罵他。為防止被歪巴子撈去漁網(wǎng),我父親他們后來下網(wǎng)只能順著河道,在水淺的地方下網(wǎng),捕一些小魚小蝦,大魚潛伏在深水里,影子也捕不到。瘸子說這也比給歪巴子收繳了漁網(wǎng)強(qiáng)。
小魚小蝦也是魚蝦,加點蔥蒜一樣燒得出噴香的魚味,狗兒貓兒在邊上仰著頭,伸著舌頭直打轉(zhuǎn)。但是魚哪里是能夠隨便吃的,楊樹村酒席上都講究“魚到酒止”,整條魚舍不得動哪怕一筷頭,說“魚(余)著?!?/p>
這個黃昏,我父親嗅到越來越濃重的水腥味。水是有味道的,它們散發(fā)在空氣里,或輕逸或凝重,或清香或濁臭,它們用不同的氣息向我父親表達(dá)著它們的心情。我父親知道,渾濁沉重的水腥味,透著一絲絲不祥的氣息。
我父親走進(jìn)河坎,瞪著水面,開始詛咒水里的魚神。它守護(hù)著楊樹村幾十里溝溝汊汊。老輩人傳說,魚神在水里可以弄死一頭牛,但是它上岸就慫了,斗不過一只公雞。每年都有小孩被它弄死,身上滿是傷痕,一道道血口子。魚神會變成一朵花、一只隨風(fēng)漂動的粉紅色繡鞋,或者一個聲音。它會讓一河的水變得腥臭無比,那是它要興風(fēng)作浪了。我父親突然聽到一個急促的聲音:“刀魚刀魚,刀魚刀魚?!睕]錯,這個聲音是田豐的。我父親手忙腳亂,驚得煙頭掉進(jìn)河里,發(fā)出“嗤”的一聲,騰起一圈藍(lán)霧。
現(xiàn)在楊樹村幾乎沒人知道我父親當(dāng)年的綽號叫“刀魚”。刀魚性子烈,出水就死。我父親當(dāng)年是個瘦子,單薄得像刀片,我家姓刀,田豐背地里就叫他刀魚。我父親現(xiàn)在是個胖子,雖然姓刀,但是已經(jīng)沒人會把他和刀魚聯(lián)系起來。當(dāng)時我父親想,刀魚就刀魚吧,比你個鰍魚強(qiáng),田豐外號是鰍魚。此后,我父親總是不斷聽到田豐呼喚他的聲音,冷不丁地,在田壟上,在蘆葦蕩里,有時候甚至是夢里。終于有一天,我父親深夜從床上坐起來,喚醒我母親,兩個人在床上坐到天亮。父親說:“他走了,我知道他也在這屋里待了一夜,我看到他睜著血紅的雙眼?!?/p>
我母親突然很憤怒,拍著被子喊:“嚼你的舌頭根!”
我父親現(xiàn)在越來越恐懼。這感覺像條螞蝗粘在心里,怎么也甩不掉。它是什么時候,吸附在身上的,不知道。有一天,父親明白了,這是從心里長出來的。
在又一次和歪巴子沖突后,他們對楊樹村終于絕望。田豐決定去當(dāng)兵,這是惟一能風(fēng)光走出楊樹村的通道。
起因是他們的一掛新買的漁網(wǎng)給歪巴子撈住了,絲網(wǎng)花了八元錢,是從雞屁眼里省出來的。我父親賠著笑,跟了歪巴子一路。他們在岸上走,歪巴子在水里默默行船,他們說了太多求饒的話,歪巴子一句不應(yīng)。后來田豐癱在地上,揪斷一把草根,狠狠吐了一口痰,說:“這個老甲魚,我一定給他好看!”
我們楊樹村人都喜歡用魚給別人起外號。河豚,是胖子,餐魚是瘦子,黃顙魚最討厭,到處惹事生非。楊樹人個個會用魚來罵人,也會用魚來贊美人。老甲魚,是罵人最狠毒的魚,這名聲像口惡痰一樣,誰都避之惟恐不及。
歪巴子把他們偷魚的事情出了通告,名字像個爛瘡一樣貼在楊樹村的布告欄里。這張輕飄飄的布告,他們也沒當(dāng)回事:你個獨臂缺德鬼,你貼去吧,你有本事咬了我!但是,這張布告有人重視,這年冬天,部隊來招兵,有人把田豐這個舊賬翻出來,部隊怎么能要一個偷魚的?田豐的政審泡湯,盡管他有初中文化,能拉會唱,算盤敲得噼啪響。
田豐一下子沉默了,在大楊樹下呼哧呼哧地磨鐮刀,我父親知道他對歪巴子的仇恨越積越厚,很害怕他一鐮刀割下歪巴子的腦袋。
3
楊樹村曾經(jīng)有座廟,在除“四舊”的時候被革了命。它不管人生死,管魚的生死,祭祀的是魚神。魚神就是條黑魚精,村里人讓它享受龍的待遇。這里曾經(jīng)香火不斷,但是后來四壁破敗,八面透風(fēng),本來要拆了,歪巴子把自己的鋪蓋卷扔在灰塵四起的地上說:“我來看廟?!蓖岚妥庸律硪蝗耍腥藗髡f他的手臂是給新四軍送糧時炸斷了,這只斷臂就是他說話的分量,誰也不敢違拗。廟是不要看的,歪巴子看酒。每天從河里巡視歸來,他就對著油燈,有滋有味地喝大麥燒,吃咸菜,酒香讓人聞得口水漣漣。他把從村里沒收來的漁網(wǎng)洗干凈,一掛一掛地曬在院子里,院子里彌漫著魚腥味,土廟倒弄出了屠宰場的味道。他的影子投在破壁上,一會大一會小,一會兒高山,一會兒流水。他自言自語,有一天,我父親聽明白了,他是在和墻上的影子說話。我父親不明白的是,喝著喝著,從僅剩的右手袖管里慢慢爬出了一樣?xùn)|西,我父親他們睜大了眼,終于看清楚是一只小烏龜。這只烏龜爬到了歪巴子的嘴邊,歪巴子嘟起嘴,響響地親一口,然后摸摸烏龜?shù)暮蟊?,彈彈手指,撓癢癢似的,然后歪巴子拿開小烏龜,很響地滋了一口酒,嘿嘿地笑了一下,把小烏龜丟進(jìn)了酒碗里,邊吧嗒嘴,邊瞇起眼睛,看烏龜在酒里洗澡。
田豐捏捏瘸子的屁股,知道了吧,他就是一只老烏龜,沒錯的。瘸子被捏疼了,瘸著腿跳出來,低聲罵田豐。
他們的響動,引起了歪巴子的警覺,伸長腦袋問:誰在外面?三個人一溜煙跑了,竄出一條狗,和他們一起跑,這是一只黃狗,也是歪巴子的伴。
田豐停下了腳步,看著這只黃狗,對瘸腿的瘸子說:你看它的膘多么好。瘸子腿不行,眼力特別好,他說:足有40斤,能吃一個星期。
我父親后來不斷拎著大麥燒,上門和歪巴子喝。他愿意傾聽他在戰(zhàn)爭年代的故事,歪巴子越喝越得意,終于把自己灌醉了。這時候,躲在外面的瘸子早就一路飛奔回家去撒網(wǎng)捕魚,雖然他是個瘸子,但是一點不影響他走路的速度。我父親有時還想翻歪巴子的袖管,看看他的烏龜,可是給他一擋,歪巴子斜坐起來,睜著血紅的眼睛,瞪著我父親說:“你以為我真喝醉了?你們的勾當(dāng)我一清二楚?!蔽腋赣H虛虛地賠著笑,滿臉是汗,再給歪巴子遞煙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鼾聲四起。我父親守在馬燈的黑影里,默默給田豐他們計算著下網(wǎng)的時間。歪巴子有時睨開眼看我父親,猛然說:“我們打牌?!蔽腋赣H聽著歪巴子突然發(fā)出的蒼老之聲,會嚇一跳。歪巴子只有一只右手,他打牌困難,但是他有辦法,拿出一只老算盤,把抓來的牌有滋有味地插在算盤珠上,木算盤成了他一只張開的手掌。他們?nèi)∫话肱?,玩“爭上游”。到了夜半,歪巴子甩甩獨臂,“嘩”地把落滿油灰的木算盤一豎,站起來說:我要出去抓賊了。我父親緊張地站起來,說:“再來一牌?!蓖岚妥油蝗慌耍骸安煌婢褪遣煌?!”
我父親尷尬地讓到一邊,心提到嗓子眼,就怕田豐他們還在偷魚。好在大部分時候,田豐他們已經(jīng)得手,正在楊樹村的某個角落里藏著,等著他去分魚。那些活蹦亂跳的魚,它們尾巴甩出啪啦啦的聲音,動人心魄。
當(dāng)然,歪巴子一般不給我父親喝酒的面子,他寧愿和他的烏龜喝。
田豐當(dāng)兵無望,對我父親說他準(zhǔn)備一輩子在村里當(dāng)個農(nóng)民,他已經(jīng)斷絕了走出楊樹村的念頭。生產(chǎn)隊要勞力,走出去,要交生產(chǎn)隊一大筆錢,才能分到油分到糧,混個半飽,不被餓死。
瘸子偷偷告訴我父親,促使田豐要一輩子待在楊樹村,甘心長成一棵無法移動的樹,是因為一個女人。
田豐有塊手表,鐘山牌的,曾經(jīng)亮霍霍地戴在手腕上。經(jīng)常在我父親面前抬腕看表,飛速地?fù)u晃幾下,白光閃爍,笑容自得。這塊手表的來路一直令人生疑,更出人意料的是,它不久后戴在了雨芳的手腕上。
雨芳是楊樹村最漂亮的姑娘,是村里的月亮,她每天照亮楊樹村小伙子的夢境。他們共同看護(hù)著她,又警覺地監(jiān)督著彼此,不讓誰輕舉妄動。但是田豐什么時候暗送的秋波,沒人知道。后來瘸子告訴我父親,田豐每天深夜,都把捕到的魚掛在雨芳家門前的歪樹上,第二天大早,雨芳會把魚拎回家。我父親詛咒田豐,你小子的魚,怎么沒給貓拖走,讓你孝敬貓,讓貓做你丈母娘。
雨芳的手腕上亮晶晶地戴上田豐的鐘山牌手表,這就向所有人挑明了關(guān)系。瘸子說,你們誰有人家田豐的本事,吹拉彈唱,樣樣精通?說得我父親他們沒了脾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怡的姑娘跳上田豐的枝頭。
不知不覺,他們和田豐疏遠(yuǎn)了,直到村里來了石油勘探隊。
4
我父親在河岸上碰到一個穿著厚布工作服的人,那個人眼睛很亮,抽的煙卷是發(fā)出特別香味的“鳳凰”牌香煙。他說他們是來楊樹村找油礦的。楊樹村的地下原來藏著寶貝,這令楊樹村人興奮不已,說不定,哪一天楊樹村也就成了大慶油田,蓋起成片的高樓大廈,每個人都可以像那個抽“鳳凰”牌煙的人一樣,穿著國家發(fā)的工作服,天天準(zhǔn)時上下班。楊樹村充滿了笑聲,對找礦的人充滿敬意。田豐和我父親總是跟在找油人屁股后面,問他們一個月能拿多少錢,是不是每頓都能吃上紅燒肉。
這個“工作服”令歪巴子煩躁不安。找油礦就得放炮,炸出一個深坑,不管是陸地還是在水里。在水里一炸,魚不全遭殃了么?歪巴子恨不得長一雙透地眼,一下能看透十八層地獄。不管歪巴子是啥心事,抽“鳳凰”牌煙的人在村里一道道地放電纜,用長著碎齒的鐵夾子到處布線,接著歪巴子就聽到一陣陣爆炸聲。雖然他熟悉這些爆炸聲,對發(fā)出刺鼻氣味沖天而起的水柱還是感到了無比害怕。隨著每次轟炸,他的那些魚都會亮出白肚子,在水上漂成一片,全村人爭先恐后地?fù)硐蚝舆叄M(jìn)水里,他們用水筐、淘籮,甚至魚叉,把那些半昏迷的魚一一撈上來,發(fā)出歡天喜地的聲音,只有歪巴子被排除在這些喜悅之外。歪巴子徹底感到自己的無能,他根本阻止不了人們的欲望。他把自己關(guān)在廟門里,喝得醉熏熏。
我父親感到歪巴子失勢的楊樹村充滿樂趣,人們在黑夜都悄悄地抄起家伙,在自己的碼頭上撒網(wǎng),一網(wǎng)一網(wǎng)地偷魚,楊樹村的空氣中彌漫著紅燒魚的香味。歪巴子像只瘦骨嶙峋的貓一樣,家家門前尋覓魚卡,但是沒有人讓他看到魚卡,人們都把魚卡藏起來,第二天扔進(jìn)灶膛。在魚香味里,歪巴子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門口的大楊樹上。
他知道,全村人都在與他為敵。歪巴子最怕鄉(xiāng)里漁管站的人聞到這種味道,這種味道昭示著他的嚴(yán)重失職。只有到春節(jié)的時候,歪巴子才最輕松,因為捕魚季節(jié)到了。鄉(xiāng)里會組織幾十條漁船來,他們放著粗大的漁網(wǎng),白色的塑料泡沫鋪滿楊樹村的大河,然后他們穿著黑色的雨衣雨鞋,躬著腰拖網(wǎng),起網(wǎng)的那一刻,成百上千條魚一起躍上天空,白光一片一片地閃耀,網(wǎng)里,無數(shù)條魚尾巴一起甩動,潑喇喇、潑喇喇,翻上倒下,吐出快樂的泡沫……那些魚,一網(wǎng)上來,都被倒進(jìn)一條巨大的木船,歪巴子銜一根煙,劃著一根殘膀子,忙得歡。他一年的任務(wù)就此完成,說不定鄉(xiāng)里還會給他發(fā)個大紅本本,獎勵他。楊樹村人在起網(wǎng)的地方尋覓,希望能找到一條遺漏或者蹦出漁網(wǎng)的魚,哪怕是一條鳑鲏也行,但是一條也沒有,被那條烏黑的大木船都裝走了。田豐一甩手,跳著腳對歪巴子吼:“憑什么?我們河里的魚送到鄉(xiāng)里,一條都不給我們剩下?他們過年過節(jié)知道分魚,我們楊樹村為啥連片魚鱗都沒有?你這是干的什么事,是不是也會分你一份?你這個吃里扒外的家伙!”歪巴子本想爭辯,看看四周全是憤怒的眼睛,只得悻悻地歪著身子,斜斜地躲進(jìn)破廟里嘆息。
終于有一天黃昏,幾聲炮響后,人們照例瘋狂地下河撈魚,歪巴子走出破門,神情疲憊,歪巴子搶了幾個人的魚,但一只手根本奪不下來,幾乎被眾人推倒,滿臉泥點。他搶了一把小魚,躥到油礦人面前一摔,說:“你干的斷子絕孫的事!”
說畢,大嘴一咧,右手蒙著眉骨,滿手都是眼淚。
此后,我父親看著歪巴子提著一盞馬燈,整夜整夜地像鬼火一樣轉(zhuǎn),傷心裂肺地?fù)嵛磕切┍慌诼晣樕档聂~。他更害怕村里偷魚賊和油礦上這些家伙勾結(jié),油礦上的人除了有炸藥,還有射出如雪光柱的大電筒,穿透水面,那些正在睡覺的魚蝦,還沒有明白危險,就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5
在楊樹村人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每天找油礦的炮聲后,突然有一天炮聲就停了。剛開始沒人注意到,因為人們希望他們找出烏黑烏黑的石油來,現(xiàn)在除了河里強(qiáng)烈的硫磺味,沒了沖天而起的水柱,河水平靜得跟個傻子似的。楊樹村沒有打出像模像樣的石油,全村人都很失望,本來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兒女到油田上班的打算,現(xiàn)在是空放了一陣響屁。只有歪巴子最高興,他一直擔(dān)心油礦再這樣炸下去,那些魚就會斷子絕孫,他只有對著空蕩蕩的河水干嚎的份。
田豐就是隨著這個油礦隊的人走了。原來田豐早就瞄上了那個領(lǐng)頭的“工作服”,油礦隊剛來楊樹村時,田豐趁著夜色,提上半籃雞蛋,敲開了油礦隊的臨時窩棚。領(lǐng)頭的“工作服”很熱情地接待了他。田豐給他們唱沙家浜,逗得他們哈哈大笑,“工作服”拍拍田豐瘦削的肩說:“你是個人才?!碧镓S摸摸頭,看著這個胖子,覺得他像河豚魚。河豚魚是有毒的,他一定是沒有毒的,更沒有討厭的刺,他很親切。沒過幾天,歪巴子的狗在深夜被煮成一大鍋肉,田豐把它當(dāng)成重禮,獻(xiàn)給了胖子的油礦隊。胖子很高興地對田豐說:“楊樹村的狗肉,嘖嘖!”我父親很奇怪,沒有聽到狗叫聲,殺一條狗是不容易的,狗有幾條土命,放在地上可以活過來九回。田豐是用麻藥一下子藥暈了狗,再把它掛在樹上,讓它遠(yuǎn)離泥土,最終斷氣。田豐當(dāng)夜吃完狗肉,感受著殘忍帶來的樂趣,他和胖子有說有笑,憧憬著即將在腳下展開的新道路。
歪巴子發(fā)現(xiàn)狗不見了,一下子變得失魂落魄,滿村子喚狗,他的詛咒聲從早至晚。田豐走前的那幾天,破廟突然發(fā)生了一場大火,徹底化為灰燼。這場大火非常蹊蹺,楊樹村人猜測說是歪巴子喝醉了酒,噴出的燒酒引燃了大火。
火燒紅了半邊天,木頭發(fā)出的“噼啪”之聲不時炸響,那些老木頭,早就風(fēng)干開裂,在烈火中如一串串鞭炮炸響,每一聲都令人心驚肉跳。被歪巴子收來的漁網(wǎng)都是塑料絲,碰火即焚,助長了火勢,濃烈的煙味彌漫了整個楊樹村。人們擔(dān)著水桶,提著臉盆,惶恐不安地從四面八方趕來,可是火哪里救得下,我父親他們捶胸頓足,眼看著火苗在廟頂上滾火球,隨著一聲巨響,廟終于燒塌,大火沖天,然后他們看到了遼闊的天,天上的寒星無辜地眨眼睛。歪巴子已經(jīng)被燒得成了一只蜷縮的貓,掩埋在黑灰里,最后的尸體,兩根筷子長。那只精靈一樣的小烏龜也跟歪巴子升了天,我父親想想就心疼。
田豐匆忙離家,可憐的是雨芳。我父親他們不能理解,田豐怎么舍得扔下如花似玉的雨芳,自己一個人出去闖蕩天涯?原來他說的要在楊樹村做一棵安靜的樹是屁話。
雖然他們一直希望田豐會給他們寫一封信,但是沒有,田豐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不知飄向了何處。他是一個聰明的、自命不凡的家伙,外面的天空讓他舒展翅膀,他也許早忘了他這些窮朋友。等待了半年之后,我父親終于對他不抱希望了。
6
田豐走了,歪巴子死了,楊樹村似乎一下子安靜了。我父親感覺這個安靜里暗藏著危險。他和瘸子還在偷偷捕魚,但是因為沒有了歪巴子,這魚捕得也很乏味。
后來,鄉(xiāng)里換了小機(jī)帆船,“突突”地在全鄉(xiāng)巡視,不管河里什么網(wǎng),一律給掛得七零八落。我父親經(jīng)常看天空,它們幾乎沒有變化,以一個模樣悠然地掛在樹稍上,我父親感到非常厭倦,終于決定也要離開楊樹村。瘸子和他一起走。
我父親他們出門是順著河岸直到看見了鄉(xiāng)里的車站。進(jìn)了車站,看著人們木然的臉,我父親不知道要到何處去。瘸子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說不想走了,像個沒頭蒼蠅,我這瘸子哪里能找到活呢?算了,就老死在楊樹村,楊樹村總能找到一碗飯吃,不信自己會餓死。我父親勸了半天,沒有效果,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說,也罷,我是要出去的。其實我父親非常希望兩個人一起走,他對未來心中沒有底。后來瘸子為自己的膽怯后悔了一輩子。我父親先到縣城,找了三天沒找著一份工作,但是我父親下定決心,既然出來了,就沒有回頭路。有一天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他想,實在不行收點破爛說不定也能混口飯吃。看到一圈人圍著廁所的后坑,一個女人神色焦急,眼淚在打轉(zhuǎn)。我父親打聽半天才明白,女人的手表上廁所時掉進(jìn)糞坑了。糞坑很深,有人用竹子撈了半天沒撈著,眼看天色漸黑,那個女人突然掩嘴而泣。我父親想到了雨芳手上亮晶晶的手表,再看女人,神采也有點像雨芳,撥開人群說:“我來?!?/p>
我父親水性好,善于摸魚摸蝦,但是到糞坑里摸東西還是頭一遭,他擔(dān)心會把自己熏死。他又回頭看了一下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眸子亮晶晶地望著他,他很滿足,因為自從進(jìn)城以后,還沒有一個人正眼瞧過他。
我父親在糞坑里捏著鼻子,終于把手表摸上來,是一只小巧的梅花牌手表。女人抓住我父親臭氣熏天的手,搖了搖。我父親像被電擊了一樣,這是一雙白藕似的城里女人的手,在后來的一個月里,我父親每想至此,心頭還是麻酥酥的。
我父親后來說,這次跳糞坑,撿了大便宜。他終于有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修理鋪學(xué)徒,學(xué)鈑金工,老板是這個女人的丈夫。我父親就這樣成了“農(nóng)民工”,當(dāng)然那時還沒有這個名稱。
有一天,我父親遇到一輛遠(yuǎn)方城市過來的車,他看看車號,是新疆的,遙遠(yuǎn)神奇的地方。看看那個人挺著大肚子,鼻子紅紅的、高高的,長成了一只鉤子。我父親很羨慕長著大肚子的人,他們一定天天吃到魚肉,滿肚子芬芳。那車撞得很厲害,頭部縮成一團(tuán),整個車脫了精氣神,變成一只傷痕累累的烏龜。我父親悶著頭,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昧艘粋€星期,終于敲回了它原來的形狀,又烤了漆,竟也和嶄新的一樣。大肚子在汽車周圍轉(zhuǎn)了幾圈,對我父親說:“你這手藝,到我們新疆,呵呵,賺大錢。我們那兒都一樣是工人,沒有臨時工,大家平等,你也可以穿上勞動布工作服,翻毛皮鞋,發(fā)的。”這句話讓我父親非常神往,他已經(jīng)受夠了城里人的輕視,早就想甩掉臨時工的身份,這個身份讓我父親內(nèi)心非常自卑。
我父親猶豫了三天,終于向好心的老板夫婦告別,果斷地踏上了西行的火車。我父親后來說如果掙不到錢,他也就不回來了,這張火車票實在太貴。
就這樣,我父親有點悲愴地踏上了新疆這片土地。胖子是個給領(lǐng)導(dǎo)開車的司機(jī),萬事“雅克西”。他們對他的技術(shù)抱著十足信心,烏魯木齊車少,多是高級轎車,壞的車更少。我父親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凡事愛琢磨,面對車主殷切期盼的眼睛,能夠連續(xù)搗鼓幾夜不睡覺,在他眼里,那些汽車的脾氣就和楊樹村的魚一樣各有怪異,但是只要仔細(xì)伺候,它們的脾氣會一一被摸準(zhǔn)。他用他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一點一點地揣摩它們,從它們的聲音里感知它們的冷暖,它們的心跳。他沒事時,最愿意坐在鋪子前面的鐵架椅子上看著那些愉快穿梭的汽車,它們或輕盈或莊重,色彩斑斕,就像桃花汛來的時候,在楊樹村橋上看一條條魚影快速閃過,它們是水的精靈,而汽車則是街道的精靈,有了汽車,一個活潑潑的城市才扭轉(zhuǎn)著身子,發(fā)出巨大的呻吟。我父親舉著茶杯時常忘記喝水,他對街頭這些精靈的一舉一動充滿興趣,他認(rèn)為只有融進(jìn)了這些聲音,才能是這個城市的人。雖然我父親的身份還是一個臨時工,這一點令他很失望,但是從客戶友好的目光里,他漸漸找到了滿足的感覺。他想,我和他們差著什么呢?一樣在城市的這些巨大的聲音里吃飯、睡覺、流淚或者想家。
我父親這時候在新疆的事業(yè)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起色,他狂妄地想買一輛小汽車了。蘸著唾沫一遍一遍地數(shù)著鐵皮箱里的鈔票,他把藏在床下的鐵皮箱上了三把鎖,鑰匙放在不同的地方,抑止自己輕易花錢的沖動。他做夢都想有自己的汽車。
7
就在這個鐵皮箱眼看著要裝滿鈔票的時候,田豐到了新疆,帶著一個叫葉紅的女人到了新疆,驚得我父親從汽車?yán)锾顺鰜?。他看著葉紅,看出了他們黏糊糊的曖昧。他想到家鄉(xiāng)的雨芳。葉紅美,三個雨芳也抵不上,看到田豐突然綻放的笑容,原來憂郁的臉一下子笑意蕩漾,笑聲變得很淺,似乎一個觸碰就會噴薄而出。我父親心里“哎呦”一聲,雨芳完了,這家伙看來再也不會回到楊樹村了!我父親恨不得用手中的鐵榔頭敲碎田豐呼呼冒熱氣的腦袋。田豐明顯胖了,走起路來,有點蹣跚,對我父親的敵意大方地置之不理。
我父親到紅帆酒店訂了一桌菜,這是他目光所及的最高級飯店,自己從來沒有在這里喝過哪怕一杯茶、吃過一粒米,只是路過幾趟,每次都駐足一下,咽咽口水。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找全了鐵皮箱的鑰匙,此前,他只存錢,從來沒向外拿過錢。
到了城市我父親才知道,一條魚有那么多種燒法,城里的飯店變著法子把魚燒出四季春秋。比如,一條青魚,墊著粽葉,端上桌,眼睛青綠,明明是條活魚,以為廚師端錯了,葉紅用筷子一挑,已經(jīng)燒熟,香味四溢。葉紅興奮得直鼓掌。
喝完了酒,我父親一屁股坐在酒店的石獅子上,此前,對這只兇惡的動物我父親一向敬而遠(yuǎn)之,現(xiàn)在他一屁股坐在上面,不管那個穿著旗袍露出一線白肉、像只艷麗花瓶一樣的迎賓小姐正厭惡地撇嘴。酒壯慫人膽,我父親看著那個小姐猩紅的嘴唇,對田豐說。田豐哼哼點點頭。田豐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定力,變成了飄忽的氣球,圍著葉紅轉(zhuǎn)圈。我父親對葉紅笑笑:我哥倆有話要講。葉紅笑著點頭,靜靜地躲在一邊看紅帆酒店假山上靜靜的流水,它們在暗光里,變成一根線,時亮?xí)r暗。我父親敲了一下田豐的腦袋,狠狠地說:“你找死呀!”田豐摸摸腦袋,得意地說:“呵呵,刀魚,你羨慕了吧?”我父親啐一口唾沫,說:“屁!我們出來是拿命掙錢的,不是拿命掙女人!”田豐跳開一步說:“都一樣!你知道,長夜難熬,你情我愿,腦袋掉下來,碗大個疤,比天天在床上干耗強(qiáng)!”我父親沉默一下,嘆口氣:“女人是個好女人,像杯溫水,可是你握的其實是枚炸彈。錢難掙,屎難吃,你現(xiàn)在做的就是吃屎的事,你怎么回楊樹村,怎么面對雨芳?”田豐扭頭看了一眼葉紅,她蹲在池邊,似乎在跟那些金魚說話。我父親知道那些金魚長得很肥,色彩斑斕。田豐說:“我不想再回到那個村莊,我也回不了,我會死在外面,你別管我了?!蔽腋赣H又敲敲他的腦袋:“你這個……她是有家庭的吧?”田豐含混地點頭:“她命苦呢,結(jié)過婚,現(xiàn)在……離了!”
我父親扔給田豐一支“鴻雁”牌香煙,痛心地說:“你犯了花案了!”
田豐終于坦白葉紅是離了婚的,但是離得不徹底,沒有離婚證。我父親聽了半天,覺得這是一筆糊涂賬。他擔(dān)憂地說:“我們可不能惹是生非,我們沒那個本錢。”田豐聳聳肩,攤開雙手說:“惹上了,可怎辦?”“現(xiàn)在我擔(dān)心的是雨芳,你怎么向雨芳交待?”田豐沉吟一下,微笑著對我父親說:“現(xiàn)在人你也看到了,情況就這么個情況,兄弟你幫我說,我們是一起出來混江湖的兄弟,你去說,雨芳一定給你面子。”
我父親踢了一腳那只石獅,啐了田豐一口:“你家伙不得好死!你怎么好意思帶個相好的滿世界跑!你偷情也就罷了,還要登堂入室,你把雨芳欺負(fù)得不成樣子了,我真想一錘子夯死你!”
田豐不生氣,斜叼著香煙,抖抖肩膀,眼含笑意,說:“葉紅浪漫,說出來旅游,在沈陽過的是老鼠一樣的日子,東躲西藏,吃頓飯都怕被人發(fā)現(xiàn)。新疆好,可以自由曬太陽?!?/p>
田豐笑得很無恥。
不遠(yuǎn)處的葉紅掉頭向他們看。我父親推推田豐,說:“算了,算了,明天你倆爬山去,秋天山上的果子隨便摘?!?/p>
田豐第二次到新疆的時候,手上攙著果兒,已經(jīng)六七歲。這次田豐是走投無路,不知何處安置他。田豐愈加蒼白,眼中充滿血絲,原來梳理得一絲不茍的卷發(fā)好像在頭上突然爆炸了,亂糟糟。這個孩子,虎頭虎腦,一雙眼睛咕嚕咕嚕地打轉(zhuǎn),來了沒有三分鐘,就把我父親打發(fā)寂寞時光的收音機(jī)拆成了一堆廢銅爛鐵。田豐歉意地說,這小子是調(diào)皮鬼。那個葉紅終于要與田豐分道揚(yáng)鑣,她老公要殺死田豐的這個孽種。葉紅是有老公的,認(rèn)識田豐的時候,她老公正在坐大牢,以為一輩子出不來,但是竟然被減刑了,出來了,現(xiàn)在要收回他的女人。
田豐是個技術(shù)一般的木匠,我父親說,田豐雖然聰明但是不愿意下功夫,但是他練就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能把死人說成活人,把醬油瓶說得自己立起來,所以他的生意還不賴,但是他不滿足,這時候城里人開始講究裝潢,他搖身一變不做木匠了,當(dāng)起了裝潢老板。當(dāng)老板光靠嘴不行,得有啟動資金,得有工人,還要有業(yè)務(wù),這一切都靠葉紅的支持。葉紅有一點本地人脈資源,可以到銀行貸款,作為一個身份模糊的人,田豐貸不到款。田豐剛開始也能吃苦,對自己對工人都是高要求,計較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也會像狗一樣趴在主人家的衛(wèi)生間擦馬桶。
上次來新疆,在深山里,葉紅懷上了。田豐說:“我千錯萬錯,孩子沒錯,我知道你一定能幫我?!蔽腋赣H惱怒地蹲在路邊抽煙,“你一個打工的,自己生活得踉蹌,還動起城里的女人,這不是自尋死路嘛?!蔽腋赣H痛心疾首地敲了一下田豐的腦袋。田豐突然笑了,說:“別愁成那個慫樣,砍頭不過頭點地,我這是把果兒暫時放在你這兒,等我把和葉紅的事處理完,就來把這孩子帶走?,F(xiàn)在,你再給我拿點錢,我回沈陽的路費都沒有了?!?/p>
我父親心疼地把鐵皮箱的鑰匙扔在地上,說:“你自己拿,早點來把你兒子接走,我真的負(fù)擔(dān)不起?!?/p>
“你放心?!碧镓S潑皮無賴似的撿起鑰匙,吹吹上面的塵土。
他心里放不下他的女人。
果兒拽著田豐的衣襟,眼中明顯有恐懼的顏色,他預(yù)感他父親要把他扔下,一步不離。田豐最后煩了,推給我父親:“這才是你老子,你是他生的,去喊他爸爸?!?/p>
果兒嚎啕大哭。
果兒留在了父親的身邊。
8
田豐這一去,再聽到他的消息,他已經(jīng)是一個躺在地上冷冰冰的尸體,他被葉紅的丈夫捅死了。那時候,已經(jīng)可以通電話,不過電話要放在車間主任的辦公室里,是一只紅色的電話,用木頭匣子鎖著,鑰匙在車間主任的褲腰帶上。我父親后來一看到這種猩紅的電話機(jī)就胃疼,那種緊張而窒息的感覺讓他透不過氣來。電話是沈陽公安局打來的,說在田豐的賬本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號碼,這時候,身份證制度還沒有完善,田豐雖然死了,但幾乎是一個沒有任何身份的黑戶。我父親呆立著。后來他說,對于田豐要出事他是有預(yù)感的,自從田豐把果兒推給他,他就有不詳?shù)念A(yù)感,但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田豐一出事,就把命丟了。我父親抱著果兒就上了火車,在火車上把果兒摟得鐵緊,對著果兒說:“你那個爸畜生不如,不撒把尿照照自己,一個城市旮旯里討生活的人,管不住自己……你戳墻,你把墻戳倒了警察也不會找你,你敢動城里的娘們,你是找死呀,那是你動得的?……你爸忘了本啦,徹底忘了你是楊樹村一只出門覓食的雞呀,害死他的是他的貪婪欲望,好,這就是報應(yīng),尸首都沒人收,丟人啦,丟人丟到大東北……”
果兒聽得很惶恐,我父親回過神來,一雙大手蒙住了果兒的眼睛。
田豐命喪沈陽,果兒無處可去,不,田豐把孩子交給他,就是要他能把果兒帶回楊樹村,那里是他的根,田豐的心事他懂。
我父親還是把果兒丟了。他說,對果兒剛開始他是不喜歡的,他是一個孽子,是田豐偷情的產(chǎn)物,看到他,總有一些邪惡的念頭跳出來,與陰暗、羞恥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枚骯臟的果子。我父親宿舍門前是一個煤堆,那煤堆成一座山,煤像永遠(yuǎn)也燒不完,總是有蓬頭垢面的人來拉煤。這大煤堆是果兒的樂園,他把黑煤捏成各種形象的東西,站成一排,然后他會在上面撒尿,一邊撒尿,一邊嘴里發(fā)出長長的噓聲。這些東西一個個地坍塌,他會再把它們捏把起來,再撒尿,他的時光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我父親說,是那個邪惡的念頭讓他放棄了對果兒的管束,直到有一天,果兒不見了。
果兒不見了,我父親說,當(dāng)時首先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仿佛果兒是他臉上一顆不光彩的污點。但是兩天后,我父親突然驚恐起來,又覺得是心里的一塊肉被挖去,他調(diào)皮的身影原來早就長進(jìn)他心里了。等他慌慌張張去報案,所有的細(xì)節(jié)在民警的詢問下如此清晰,閉著眼就可以復(fù)述果兒的一切。
等找到果兒,離他失蹤已經(jīng)過了三年半,我父親幾乎荒廢了他的事業(yè),用盡了他的錢財,那個鐵皮柜子里已經(jīng)只剩幾塊鋼镚。果兒是被黑磚窯的老板騙去了,關(guān)在大山溝的一座黑磚窯里,不見天日,不給飯吃,只有流盡身上最后一滴汗才會混個半飽,果兒背著二十多塊紅磚在黑暗的窯洞里爬行,還未發(fā)育的身板被壓扁,瘦骨嶙峋,我父親找到他時,他的手臂只有蘆柴棒粗,我父親抱著他痛哭。果兒睜著驚恐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我父親,半天蹦出一個字:餓!
找到果兒的那一天,我父親想回楊樹村,再也不出來混江湖了。果兒的腦袋徹底壞了,他看人一臉的張惶,像只驚恐的小動物,更像一只貓,總是躲在無人看到的角落里。但是我父親現(xiàn)在還回不去楊樹村,家里需要錢,果兒需要治病,他得努力賺錢。我父親很累,他睡覺的時候,就要詛咒一遍田豐:“自己下陰間了,照樣風(fēng)流快活,把累贅扔給我,你不得好死,也不得好生,只能投生做一頭不長記性的豬?!?/p>
每次詛咒完,他都夢見田豐深夜站在床頭,自己一下子驚醒,看著昏睡的果兒,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想這樣的日子真是沒有辦法繼續(xù)下去了。
果兒的腦袋被黑心的磚窯老板打壞了,我父親感到很痛心,沒法向陰間的田豐交待。再看果兒時,仿佛也是從自己的身上掉下來的肉,與自己的心牽在一起,原先縈繞在他身上的孽氣沒了。
9
我父親決定買一條船。在水上漂的生活更契合他的心意,岸上已經(jīng)讓他無法忍受。船買來了,是只小水泥船。我父親給它加上木頭架,戴上竹棚頂。
我母親對此很不滿,說:“你買了一口棺材。”
父親從此生活在水上,岸上這個家?guī)缀踅o他忘記了。我父親自己漂泊一世,只有楊樹村才是他的根,楊樹村的河流才能賦予他活力,雖然城市教會了他許多東西,但是有一樣給不了他,那就是寧靜,與心長在一起的寧靜。他把那些魚丫子規(guī)規(guī)整整地用麻繩扎成幾摞,高高地掛在屋檐下,竟然被燕子做了窩,春天更成了蜜蜂的家,它們進(jìn)進(jìn)出出,眼中全無他人。我母親看著這些高高在上的魚丫子,跺著地、咬著牙齒對燕子、蜜蜂發(fā)狠:“看我什么時候一把火把你們的牢全燒掉!”她是說給我父親聽的,但是她幾乎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母親后來無奈地安慰自己:“就當(dāng)他死在外頭了,這么多年,就當(dāng)我孤家寡人?!彪S即,我母親噤了聲,向地上連吐了幾口唾沫。
那時,我父親的船在楊樹村的河流上漂泊,它會準(zhǔn)時在某個地點出現(xiàn),逐漸成了水上的時鐘。瘸子只要瞄一眼我父親的船靠岸,就知道又過去了一天。
大部分時候,我父親靜靜地躺在船上。他聽到各種魚的呢喃聲,魚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它們有快樂,也有哀傷,它們吵架,它們戰(zhàn)斗,它們相互撫慰。各種魚說話的腔調(diào)也完全不一樣,有的蒼涼,有的嫵媚。我父親沉醉在這些聲音里,有時會敲敲船底,打亂這些魚平靜的生活。父親聽聽船底的唼喋之聲,獨自笑了,像在挑逗調(diào)皮的孩子,父親聽到有魚啄船底的聲音,有的是怯怯的,更多的是大大咧咧的,有的魚甚至用尾巴不停地掃動船底,向他宣戰(zhàn)。
后來,我父親趴在船舷上,看著那些剛剛冒出來的小魚,在水里,頂著亮晶晶的大眼睛,互相打斗,一會東一會西,它們的身體是彈簧做的,它們在清澈見底的水里上躥下跳,那些輕輕曳動的河草,根本擋不住它們亮晶晶的身體自由滑動,有時我父親的眼睛追不上它們愉快奔跑的身影,有時候我父親會把自己的腳伸進(jìn)河里,任那些不明真相的魚咬,咬著咬著,我父親就笑了。
這是幸福的時刻。然而逐漸地楊樹村的河流開始變得瘦了、淺了,還渾了,許多池塘也被填了。城里人突然愛上吃楊樹村的野魚,魚價不斷飆升,于是人們在瘦了的河里打上圩塘,養(yǎng)殖鯽魚、河蟹,河面只剩下一半,勉強(qiáng)可以行船,水幾乎不再流動,但是養(yǎng)魚的人卻越來越多,恨不得把另半邊也圍成魚池。河流越來越小,被攔截成魚塘,那些家養(yǎng)的魚一個個吃得都懶洋洋的。在夜里,一條條小船像鬼火一樣地在河面上滑行,他們用電捕魚,魚子魚孫通通一命嗚呼,連稱王稱霸的螃蟹也不能幸免,觸電后一下子死不掉,八只爪子落掉,蟹身沉入水底,活活餓死。河里的網(wǎng)一掛挨著一掛,網(wǎng)眼一掛比一掛細(xì),隱藏在水里,隨時向魚蝦索命。不久,我父親還發(fā)現(xiàn),河里有的魚竟然長得歪瓜裂棗,尾巴不像尾巴頭不像頭,有的魚睜著血紅的眼,露出怪異的表情……
我父親憂郁地看著這些打魚人,他們不是為桌上添一碗菜,而是把魚變成叮當(dāng)作響的錢幣,變成嘩啦啦在地上滾動的汽車輪子,還有越蓋越高的樓房,他們把刀魚、螃蟹的價格一提再提,而那些命賤的小魚則被直接扔在地上,變成泥漿。我父親痛心得直甩自己的嘴巴。
我父親在水上漂,幾乎不再捕魚,反倒是不停地驅(qū)趕著捕魚的人。我父親成了水上的間諜,他總是不斷地用手機(jī)向派出所通報捕魚者的行蹤。派出所的人最后煩了,說:“老刀,現(xiàn)在市面上的治安還忙不過來呢,水上的事就交給你了?!?
我父親有一天看到一個瘦削的人,舉著一根竿子在船頭用電觸魚,一觸一大片,白花花地浮在水面上,我父親看著心疼,舉起船槳與瘦子爭吵了一下午,自此我父親在湖面的名聲越來越臭。我父親終于和他們爆發(fā)了一場惡戰(zhàn),他們把我父親打得躺在家里下不了床,但是我父親一聲不哼,他擔(dān)心的是水上沒了他的保護(hù),那些魚呀蝦的都遭了秧。我父親躺在床上,不斷地擂床,我母親知道,他要去看河流,聞河流的味道,但我母親不允許。這些魚蝦難道是你老刀的祖宗?我父親仰望著屋頂老半天,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
10
病稍微好點,我父親掙扎著上了船。我父親腦袋昏沉沉,一個人躺在船上,聽風(fēng)吹過河面,眼前一黑,瘸子憂郁地來到我父親的船上,說:“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父親給他搞得有點郁悶,看著他:“你想到了什么?”瘸子看了一眼我父親,然后把目光盯在船篙上,幾只蒼蠅正在打架?!拔覒岩桑镓S是歪巴子的兒子?!?/p>
我父親一驚,盯著瘸子,發(fā)現(xiàn)瘸子成了個對眼。
你帶果兒到我那里理發(fā),我發(fā)現(xiàn)果兒像極了歪巴子,他們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父親感到一股涼氣從腳底下升起來。我父親不吱聲,看著瘸子的嘴。
你看果兒笑的神情,像誰?
我父親在心里回憶著歪巴子:歪巴子在喝酒,歪巴子在打牌,抓到一張牌得意洋洋,他興奮地把它插在木算盤上……我父親無奈地點頭:“你說的還真是那么回事,像,非常像,我原來沒想到這。”
瘸子得意地笑起來,眼睛一抖一抖?!澳氵€記得田豐那塊鐘山牌手表嗎?就是送給雨芳的那只。”
我父親點頭:“我看到一只烏龜從他的袖管里爬出來?!?/p>
瘸子說:“田豐戴那塊表之前,我有一次發(fā)現(xiàn)歪巴子也在玩一塊亮晶晶的手表。那塊表必定是歪巴子的,歪巴子是有工資拿的,一個月有28元。我們一年的收入,包括從雞屁股里屙出和豬糞里掏出的也不會超過這個數(shù)。什么樣的情誼能讓歪巴子送田豐一只手表?我從鏡子里看到果兒,一下子就明白了?!?/p>
瘸子和我父親笑起來?!耙捞镓S的脾氣,他怎么會接受的呢?”我父親含糊地問瘸子。
“為了雨芳,”瘸子說,“當(dāng)年只有這貴重的手表能夠打動雨芳的心?!?/p>
我父親有點不高興,皺著眉說:“你別老提雨芳?!?/p>
瘸子歉意地笑笑。
后來雨芳成為了我的母親。不錯,那個被我父親嘲笑的“貓丈母娘”,成了我的外婆。
我母親的名聲當(dāng)年被田豐搞得很臭,仿佛她是一個被拋棄的廢舊棉花胎。我母親曾經(jīng)那么盼望田豐回來帶她到外面闖世界,但是自從他離開了楊樹村,幾乎就從這個世界消失,我母親一個人默默地吞咽著痛苦,她后來很后悔,接受田豐的手表是一個多么錯誤的決定。
我母親等來的卻是我父親,無限的委屈一起涌出,她的手帕透濕,后來干脆扔了手帕,涕淚橫流。我父親是一個細(xì)心的人,他把手帕收起來,洗干凈后送回。
手帕上有一朵純潔的荷花,我母親說,你父親洗這條手帕用的是香皂,他是個有心人。我父親在新疆接待完田豐和葉紅后果斷回到了楊樹村。他覺得他不回到楊樹好好安慰一下雨芳,寢食難安。不錯,他是有收獲的,他收獲了我母親的愛情。雖然她的名聲已經(jīng)給田豐糟蹋得一塌糊涂,但我父親不在乎這些??伤麄儧]想到,田豐像個鬼影一樣總是隱藏在他們中間,我母親有一次承認(rèn),她這輩子過得不幸福,好像總有個影子在看著她,我父親在外打工的時候,她甚至被這個影子嚇到。她和我父親之間總是有疙瘩,到現(xiàn)在都不能徹底解開。這個影子,讓她一輩子痛苦。
11
我聽到歪巴子這個名字是在我父親做出一項重要的決定以后,此前我對這個人其實一無所知。我父親最驕傲的事情是他打工養(yǎng)活了我,并且培養(yǎng)我上了大學(xué),找到了工作。他在城里漂泊半世,認(rèn)為真正成為城里人,只有考上學(xué)。我母親對他這個說法從來不屑,說我考學(xué)根本與他無關(guān)。在我的記憶里,確實也幾乎沒有多少父親的影子,有的只是一些地址,這些地址都是落在信封上的,他識字不多,信很少,我母親不識字,也回不了他的信。我甚至對果兒這個傻子哥哥充滿嫉妒,因為有他在父親身邊,父親幾乎忘記了我的存在。我父親決定重砌村里的魚神廟,這也許是他給楊樹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了。父親建廟,首先是資金的困難,所以他給我打電話,說到了歪巴子。其實,我和他交流很少,他在我心中更多的是一個符號。他也不太習(xí)慣與我交流,生怕哪句話傷了我似的。我雖然成了父親驕傲的書生,但是生活困頓,實在掏不出太多錢給他建廟。我母親知道后說:“他又發(fā)神經(jīng)病了,別理他!”但我父親有了修廟的主意,突然精神了起來。他在村里轉(zhuǎn)得更加頻繁,這里撿一個樹杈,那里挖幾塊磚,村里這類東西越來越多,而人卻越來越少。
我父親在原來舊廟地址上走了一圈,歪巴子曾經(jīng)在這里棲身,現(xiàn)在一院子的麻雀,一只老鼠迅速地在墻上竄上竄下,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我父親不得不悲哀地承認(rèn),這里是它們的樂園。我父親對瘸子說,用紙糊我也要糊出一座廟來。
一天早上,我父親看到一頭死豬在水里,我父親現(xiàn)在容不得這些雜物污染河水,容不得它們的臭味在水面上漂,這些怪味會讓他不斷地打噴嚏。我父親在打撈這頭死豬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豬肚子里有一窩鰻魚苗,像濃密的墨汁洇在水里。這時野生鰻魚苗很金貴,它們喜歡腐肉。我父親突然想到了魚神廟,一點點欣喜漾出他的心間,他心里感謝了八輩祖宗、神仙菩薩送給自己的好運氣。
賣了這些鰻魚苗,我父親得了一筆修廟資金。
有一天,瘸子又來到我父親的小船上,舉著一個泛黑的黃封面日記本,面色凝重地對我父親說:“你看看?!?/p>
我父親接過這本枯黃的日記本,狐疑地看了一眼瘸子。我父親的眼睛很疼,流淚不止,幾乎不能清晰地看清瘸子的臉,看那些字更是模糊一片。
“果兒從舊廟的墻縫里找到的?!比匙友a(bǔ)充道,“差點被果兒折成飛機(jī)大炮,我眼疾手快搶下來?!笔峭岚妥訉懙?,他雖然只有一只右手,但是竟然記日記,在無數(shù)寂寞的夜里,靠記錄日記,傾訴自己的悲傷。
我父親把日記本舉在亮光下,日記本紙質(zhì)很差,墨水在上面洇成千溝萬壑,那字粗大別扭,歪巴子寫下這些字肯定比他捕魚要難得多。
本子上的字全是一片“我兒……”。
瘸子說,歪巴子像看護(hù)魚蝦一樣,看護(hù)田豐一家。他本來完全可以離開楊樹村。我父親點頭說,歪巴子有一次酒醉后告訴我,他因為花案,打殘了自己的左手,后來左臂徹底爛掉了,否則憑他在革命隊伍里的資歷,早該在城里當(dāng)大干部……
瘸子愣了一下,啊——歪巴子的手臂是自己打殘的,我還以為是送公糧落下的……他這是對自己的懲罰!瘸子接著說,一次偶然的機(jī)會,田豐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歪巴子的私生子。背負(fù)著這樣的身世,田豐感到自己在楊樹村抬不起頭來。歪巴子知道田豐恨透了他,日記上全是歪巴子的懺悔,我們那次偷魚被他逮住,歪巴子傷心不已,他對田豐充滿擔(dān)心,后悔自己一時沖動,把田豐的名字貼上了墻,毀了自己兒子的前途。你知道的,當(dāng)時田豐殺他的心都有……
他們倆相互看了一眼對方,突然都愣住了。
瘸子說,難道歪巴子是田豐燒死的?背負(fù)著自己老子這條人命,田豐再不敢回楊樹村?怪不得大火的那一夜,人們都向火場走,我是個瘸子走得慢,遇到田豐匆匆忙忙向外跑,我喊他,他都沒有理我。
我父親點點頭,睜大了眼說,歪巴子燒死沒兩天,田豐就匆匆忙忙地跟著鉆井隊離開了楊樹村,我總感覺到田豐身上有事,沒想到會是這么大一件事。他不敢回楊樹村,不僅是怕被楊樹村人罵,更重要的是他燒死了自己的老子,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
他們沉默了。我父親掏出了平時待客的“玉溪”牌香煙,給了瘸子一支,瘸子橫在鼻子下面狠吸了一下,然后默默地點著火,幾只炫麗的水鳥在我父親的船上吱吱喳喳地跳來跳去。瘸子說:“這確實是好煙?!蔽腋赣H咳嗽起來,咳得船搖水晃,咳嗽完對瘸子說:“也許他從來沒有忘記楊樹村?!?/p>
瘸子提議說給田豐“關(guān)亡”。
我父親本來不相信這個東西,漂泊了一輩子,他幾乎忘記了鬼神。瘸子最終說服了我父親,他說,讓通靈人召喚田豐的靈魂。想定了主意,我父親的心也安靜了。
通靈人的腦袋奇怪地歪著,我父親給遞他香煙的時候,看到他的左手長著六根手指,大拇指分成兩半,長著兩只,他們像一對木偶一樣面對面。通靈的人問,要把他帶上來么?我父親點點頭,頭皮發(fā)麻。通靈人突然什么也不說了,眼睛迷離起來,后來幾乎睡著了,突然他渾身顫抖起來,在我父親看來他像是遭到了電擊然后被扔進(jìn)了冰水里。他抖得屁股下的椅子得得作響,這把椅子曾經(jīng)上過紅漆,漆已經(jīng)差不多掉光了,露出粗糙的楊樹木。他突然大叫一聲,安靜了,恍惚得如在夢中。他說話了,把我父親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語氣和聲調(diào)像極了田豐。我父親知道,他現(xiàn)在面對的是一個鬼魂。他看一眼一臉惶恐的瘸子,突然不怕了,盯著哪個奇怪的六指,希望它們能分開來,哪怕一會兒。
田豐哭:“你怎么還在捕魚?你讓我不得安生,我現(xiàn)在就是一條漆黑的魚。每個霧天我都會在楊樹村的池塘、河溝間穿行,我看得到家家的煙囪,只有我家的煙囪快坍塌了,我看到我兒子了,他有時候垂頭喪氣……他不生火,他吃什么,他嚼生米嗎?不錯,他不僅嚼生米喝生水,他還喝生血,他喝自己的血……”
田豐說:“我罪孽深重……你們得給我贖罪……我雖然永遠(yuǎn)不能回楊樹村了,但是我的魂一刻也沒有離開……”
父親和瘸子慌慌張張地點頭,還想拽住田豐問清楚,通靈人突然不說話了,過半天打了一個哈欠,他們知道,田豐的靈魂走了,被鬼拽走了。我父親和瘸子淚眼相看……
他們都知道這是迷信,但是他們留下了真切的淚水。
12
我父親常勾著頭,注視著果兒,看著他,總有歉意襲來,憋不住的時候就自言自語。現(xiàn)在徹底看清了,這張臉不僅像田豐,更像歪巴子,歪巴子年輕的時候其實很俊。這三張臉一脈相承,只是一張孤寂,一張狡黠,一張惶恐。
果兒不理會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片里,這些紙片上槍炮飛揚(yáng)。不知道他從哪里收集來的飛機(jī)大炮的圖片,嘴里常念叨:開炮!開炮!果兒早已經(jīng)是一個男人的身體,濃密的毛發(fā)覆蓋了他,但是他的心智退回如幼童。他經(jīng)常蜷縮在楊樹村古廟的斷垣邊,嘴里嘟嘟囔囔,他不僅怕美國的飛機(jī)轟炸他,也躲著每一個生人,在他眼里,楊樹村幾乎所有的人都是生人。我父親有一天看到他一個人在河邊跳來跳去,把自己跳成一只寂寞的水猴子,甚至在一個深夜,看到他脫光了衣服在河堤上狂奔。我父親對他的擔(dān)心與日俱增。
瘸子每天拖著殘腿到村里各家游說,他要各家為寺廟出善款,說一定要把魚神請歸位,讓魚神能鎮(zhèn)住這些妖魔鬼怪,現(xiàn)在我們的心都被這些妖魔鬼怪控制啦,那些在水里作威作福的水鬼。沒有魚神的保護(hù),我們楊樹村的魚蝦都會死絕,變成臭烘烘的尸體,我們的水都將變臭,楊樹村人將無水可喝……
我父親看著這座廟在默默長大、長高,心里充滿了寧靜。他頂著一頭白發(fā),牽著果兒的手,在村莊里游走,在那些溝溝渠渠間站立,我父親分明看到田豐正躬著腰,緊張地觀察水面,因為他剛剛看到一條大魚甩了一下尾巴,他要逮住它。他說:噓——別吱聲。
我父親決定上岸,低頭做一個沉默寡言的木匠。我父親當(dāng)了一生手藝人,除了修汽車,木匠活、瓦匠活都能上手,甚至他還能像女人一樣穿針引線。我父親說,在以往,什么活不得自己干?我父親要把廟正中的魚神雕出來。瘸子端詳半天說,你這不是雕的歪巴子嘛……然后點點頭說,歪巴子當(dāng)魚神,像。我父親抬眼看了看瘸子,笑了一下說:“我要讓歪巴子渾身長上魚鱗,刀刺一樣的魚鱗?!?/p>
一個霧天,霧很大,縈繞不散。我父親在河坎里挖泥,他的修廟工地上需要很多河泥,河坎里都是好泥。他現(xiàn)在挑這些河泥已經(jīng)很吃力,一個趔趄,差點跌倒。果兒顫抖著嘴巴,突然喊了一聲:“爸——你老啦——”果兒的聲音很明亮,竟上前扶他。我父親明白是果兒喊他時,放下泥擔(dān)子,先咧開沒有牙齒的大嘴笑,然后蹲下來老淚縱橫。果兒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腦子正在醒來。我父親摸摸果兒的耳朵,拍拍他的腦袋,為他撣去塵埃。
我父親突然看到多年不見的黑魚飛起來,它們穿過云霧,從池塘跳向河流,從河流飛上樹杈,穿透密密的蘆葦。我父親想,這是田豐的靈魂在飛嗎?我父親跪倒在一片淤泥地上。兄弟,你為什么飛給我看,你還有什么心愿我沒幫你完成,兄弟呀……廟將砌好,我為你向你老子贖罪……我去沈陽,叫果兒把你的骨灰抱回來,安頓在廟里,讓你們父子團(tuán)聚……
我父親看著自己的足印,大腳趾的指紋是個奇怪的形狀,細(xì)細(xì)看看,竟像兩條長了翅膀的魚,似乎也要從楊樹村泥土上飛起來。河面上充溢著清新輕盈的氣味,夾雜著蘆葦和河草的清香,我父親知道河流正在醒來。
責(zé)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