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幼兒園時的春天,我被母親帶到紡織廠,放在寬廣的倉庫里,山一般高的布匹中,請倉庫阿姨看著我,給我留下一堆從廠圖書館里借來、售價0.38元一本的連環(huán)畫。每一頁一框圖,一幅可以意會的圖,或喜或怒,下綴淺近的解說文字。在我還只能約略將一些關于省份、河流和花朵的名字與語言對位的年紀,圖畫拯救了我:它們是連貫的斷片,連綴成一個個故事,可以與電視屏幕或現(xiàn)實生活輝映。于是我記下了:
偷吃蟠桃的孫悟空、怨憤沖天的楊六郎、戴氈帽賣馬的秦瓊、米老鼠與果菲、水手服的唐老鴨。他們是我最早的閱讀自助餐:只需要略加想象和閱讀,他們紋絲不動的圖畫就可以被串聯(lián)起來,形成故事。
我記得,某幾幅圖,過于幽暗,奸臣的陰謀、驚險的戰(zhàn)斗,讓我為主角擔心,身感切膚之痛。趕緊抬頭:寬廣的倉庫頂上,玻璃反射的陽光明朗,讓我安心一些。
那既是我最初的閱讀經驗,也是最初的光線與色彩感受:我生命里還沒經受過真正的苦難,只在閱讀時感到了緊張,然后,春夏之交的溫度與色彩把我救了回來。
此后,我父母繼續(xù)讓我讀書:我學會了認字,然后在與字們做斗爭時與我做伴的是《楊家將》《說唐》以及《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于是白馬銀槍、轅門刁斗、沙場塵煙,成了我最初的幻想世界。每次讀金戈鐵馬讀緊張了,就抬頭看看:夏日的晴朗天色,很容易消解這種恐慌。就這樣,又讀了《水滸傳》《蕩寇志》與《三國演義》,以至于金庸的武俠小說。那時我當然不明白,《鹿鼎記》末尾韋爵爺如何在滿漢問題上難倒了黃梨洲等四名大家,成吉思汗自問是否英雄時的酸楚意味。只是讀這些古代故事,塞北江南、青山綠水、衣袂飄飄、刀槍劍戟之間。
然后呢,金庸引路,小學畢業(yè)時,我讀了李青崖先生譯的《三個火槍手》。本指望看到豪俠擊劍,卻被老版小說中的插圖迷住。騎士帽、擊劍短褲、劍與酒杯、巴黎的旅館與襯衣。于是順理成章,那一夏如蠶食桑葉,沿經順絡地跟著線索讀。我關于兵戈劍俠的愛好,被歐洲式的剪影取代。象牙、水晶、胡椒、絨毯、美術品、砂糖、葡萄酒、羅望子、洋槍、玻璃、玳瑁、杏仁、丁香、煙草、咖啡、乳香、小麥、奧德修斯的遠洋航行、終將成為基督山伯爵的馬賽水手、葛朗臺的箍桶生意與荒涼住宅、羅切斯特先生與簡·愛絮絮說話的莊園、安德烈公爵與拿破侖彼此遙望的戰(zhàn)場。
我發(fā)現(xiàn)了許多世界,發(fā)現(xiàn)了許多色彩與聲音,發(fā)現(xiàn)了許多激烈的情感?!度龂萘x》與《水滸傳》里有許多單純的激奮與昂揚,《紅樓夢》里有許多繁花似錦的悠長感懷,《西游記》里有許多跳脫的浪漫?!兑晾麃喬亍防镉蟹N清澈見底的直率,憤怒與欲望都那么坦白?!痘缴讲簟返姆比A巴黎下,有種陰郁的仇恨。這些突兀的情感,這些華麗的景象,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無法見識到。
當然也有一些,開始并沒怎么讀懂。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我高中時讀了,模模糊糊,只懂了大概。畢竟,我沒有在夜晚海邊的酒吧撿到過醉倒的女孩,也沒有聽過“沙灘男孩”樂隊的歌。小說里提到的海浪聲、女孩頭發(fā)上的香波味道、關于死亡的談話、許多年后回來看著海卻哭不出眼淚的體驗,我并不明白。只隱約間,似乎有一點心思,被觸到了,但無法言表。
卡爾維諾寫道,達·芬奇不擅拉丁文和文法,在科學和哲學方面,他確信用繪畫和素描他表達得更好。我在這段話里,找到了自己6歲時的光景:陌生的字、磁帶中的敘述語音、圖像,這一切在重塑世界,而我需要以自己的經驗將之匯總。
語言、情感、畫面、想象、自己提煉的美,一下子都融會在一起了。
大概就是如此:我喜歡讀的書,大概都是可以讓我用想象力來加以圖像化、可以得出通感的字句:無論那是納博科夫描繪的橘子汁與花朵、博爾赫斯喜歡描繪的阿拉伯或南美傳說、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湘西、《金瓶梅》里讓我看著就饞的飲宴與小吃、似乎讀著就能聽見樹葉沙沙聲的《樹上的男爵》、王昌齡寥寥幾句描繪的瀚海兵馬,或者是我6歲時,評書人繪聲繪色為我構筑的昏君良將的華麗臉譜。
因為通感,于是這些字句,都感同身受。也因此,讀書分出了不同的場合。
比如,有些書不適合夜讀。愛倫·坡的短小說,巴爾扎克那些外省的凄涼故事,我在睡前若讀了,會覺得世界越發(fā)幽暗。有些書不適合冬天讀,比如川端康成的《雪國》,讀著字句便覺得周遭陰惻惻,脊背發(fā)涼。冬天,要讀外文譯本,也最好找老一輩的翻譯:大概老譯本,如王科一先生翻譯的《傲慢與偏見》,詞句都更圓潤溫和些,翻譯腔不重,講的又是家長里短,沒那么多刀光劍影。上古諸子散文之類,好讀但不膏腴,像牛肉干,咬多了厚味滿口,但讀多了,總覺得不夠肥膩。所以到冬天,沈從文、汪曾祺、錢鐘書、張愛玲等諸位的,讀來很舒服。無他,這幾位的文本,都聰明厚潤不緊繃,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所謂余香滿口。拿來下飯下酒,都恰好。冷飯淡酒,都為之生暖意。莫言的小說有肉味,比余華的下飯。馬拉默德的大部分喜劇結尾小說、卡爾維諾的馬可瓦爾多系列,就可以當隨時捧起來讀著玩的零食甜點。
而春夏時,陽光好,平時讀不下去,覺得幽暗,覺得削寒的書,都可以試著啃起來。尤其是旅途中。比如,坐火車時,平時覺得悶的福克納、斯坦貝克、科塔薩爾、各色史書、各種藝術建筑與植物圖鑒,都讀得下去了。因為這些書需要點時間,沉進去,待拔出來時,看周遭頗有點水洗過一遭的陌生清晰感。好陽光,有溫度的天氣,這些書也不悶些。好比說,再苦的茶,只要滾燙,就喝得下去了。平時讀著覺得清寒的美,在溫暖天氣里,尤其讀得透。
當然,人成長之后,大概總會變一點。比如,現(xiàn)在到了夏季,我也能重讀一些慘烈的書了。《連城訣》《奇鳥行狀錄》《駱駝祥子》這類書,少年時讀得心頭凄苦,心情沉郁,但現(xiàn)在,大概是因為情節(jié)爛熟于胸,曾經撕心裂肺的情節(jié),現(xiàn)在也能淡然處之。重讀,與其說是重溫書,不如說在重溫少年時的暑假時光。問起朋友們,許多都有類似習慣:到夏天,陽光明媚,一迷糊想到小時候的暑假時,就愿意將過去讀了又讀的書,拿出來翻一遍。這是另一種通感,已經走過許多地方了,已經不會被一些熟悉的情節(jié)嚇得一驚一乍了。
讀書雜了,有些書翻慣了,會覺得不同的書,適合不同的場景。有些場景,親自見過后,回頭讀書,又會覺出不同。
比如,村上春樹那些靈巧的短小說,很適合郊游車站、咖啡館小坐時翻翻,似乎有些梗都格外好笑些;海明威那幾部寫到斗牛、年輕人與死亡的小說,在春季的塞維利亞四月節(jié)讀,忽然多少有些明白那些看去發(fā)癡的心情;我是無錫人,所以在無錫的面館里讀蘇州人陸文夫寫的《美食家》,或是看朱自清寫揚州的干絲,會心不遠;去過京都清水寺后,回頭讀川端康成《古都》開始時千重子的櫻下約會,似乎能讀出點別的什么來。
托爾斯泰說荷馬的字句之美好,仿佛陽光下的流水,清澈甜美,也有硌嘴的沙礫。我少年時的閱讀體驗,大概就是這樣。只是,讀熟了之后,你已經習慣,不再會被硌嘴了。你很安全,可以輕車熟路地去做一趟旅行,重讀小時候讀熟的段落,偶爾抬起頭,看看明朗的陽光,就會一時間回到那個躲在倉庫的布山堆里,無憂無慮地、安全地,在閱讀的世界里,剛開始跌跌撞撞讀書的時候。
那時,許多個世界,剛在我面前展開語言會聚成的地圖。
于是,也偶爾能夠忽然間明白,當初沒讀懂的《且聽風吟》。故事發(fā)生已經是距今近半個世紀的夏天,日本的某海岸,但偶爾回到故鄉(xiāng),或是其他涉足過的舊地,就多少能明白。
這也是夏日的微妙之處。因為是夏日,平日不敢讀、覺得凄寒的書,也都能撿起來讀。結果便是,夏天的閱讀體驗,往往被一些錯綜復雜又一言難盡的記憶占據,冬天卻反倒都是溫和的記憶。至于女孩頭發(fā)的香波味、海潮的聲音、海邊酒吧的午夜飲酒體驗,乃至聽見老流行樂隊的歌對著海發(fā)愣這類體驗,也是我年到三十才意識到的——也許是因為見識過了,也許只是因為,年紀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