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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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控訴之時他在獨自懺悔
許紀霖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一位文化老人,痛感“文革”期間假話流行,人格墮落,以其耄耋之力,向全社會疾呼“講真話”。
他,就是巴金。
在大浩劫之中,許多人在眾人面前痛哭流涕,低眉順眼地表示“我懺悔!”“文革”結(jié)束之后,這些匍匐在地的人抖抖身上的灰塵站起身,慷慨激昂地說:“我控訴!”而巴金,在《隨想錄》里面,更多的是靈魂的自我拷問。他曾經(jīng)跟隨眾人批判過胡風(fēng),在《人民日報》上公開發(fā)文《必須徹底打垮胡風(fēng)反黨集團》,在朋友的傷口上撒鹽,并當(dāng)面指責(zé)胡風(fēng)“做賊心虛”。三十年后,巴金重見胡風(fēng),他已經(jīng)認不出這位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的老朋友了。他沒有勇氣向胡風(fēng)當(dāng)面道歉,但他尚未泯滅的良知讓他寢食不安。他曾經(jīng)被迫害,也參與過迫害別人,巴金對自己當(dāng)年即使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表演“感到惡心,感到羞恥”,“好像有一個聲音經(jīng)常在我耳邊說:‘不許你忘記’!”于是,這位真誠的老人,在眾人挺起身體“我控訴”的時候,匍下身軀,沉痛地表示“我懺悔!”
一部《隨想錄》,曾經(jīng)震撼過八十年代多少知識人的靈魂,最早我發(fā)表在《讀書》雜志的文章,題目就叫“從中國的懺悔錄看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與人格”,從民國初年的黃遠生談到巴金老人:
“他作為一個十年‘文革’無可爭議的受害者,今天卻在嚴肅地懺悔在那瘋狂的年代里自我的怯弱和‘丑陋’。相形之下,那些曾經(jīng)扮演了某些不光彩角色,而如今卻‘當(dāng)仁不讓’地將自己劃入受害者行列的人們,清夜捫心,又當(dāng)作何感想?”
雷霆萬鈞之下,說真話是要有道德?lián)?dāng)?shù)?,眾人皆在“控訴”之際,公開“懺悔”同樣需要良知和勇氣。晚年的巴金何來如此之擔(dān)當(dāng)與勇氣?三十年前我不曾想過,近日我閱讀陳思和、徐開壘、樋口進(日本作家,編者注)等學(xué)者為巴金所作的傳記,才注意到,他生命最后時段的人格升華,其實只是青年時代的回歸。
青年巴金,是一個安那其主義者。
安那其主義,就是清末民初在中國風(fēng)頭最勁的第一大思潮:無政府主義。它來自十九世紀的俄國,曾經(jīng)激勵過晚清和五四兩代知識人的心靈。晚清的同盟會革命者、五四的啟蒙知識人,無論是章太炎、蔡元培、汪精衛(wèi),還是陳獨秀、李大釗、胡適,曾經(jīng)都受到過安那其主義的精神熏陶,迷戀其美麗的烏托邦理想與壯烈的獻身情懷。幾乎可以這樣說,假如沒有安那其主義,就沒有中國的革命,在列寧式的布爾什維克主義進入之前,安那其主義就是中國革命的精神靈魂。
然而,第一代安那其主義者當(dāng)中,最早的劉師培后來遁入書齋成為國學(xué)大師;吳稚暉、李石曾轉(zhuǎn)投國民黨,搖身一變?yōu)辄h國要人;師復(fù)是中國安那其主義的精神圣人,可惜他死得太早;創(chuàng)建社會黨的江亢虎晚節(jié)不保,淪落為漢奸。而作為第二代安那其主義者的巴金,他的前半生為之而燃燒,雖然一度失去過自我,但到晚年又回歸到少年的本真:一個真誠的、理想的安那其主義者。
在清末民初,安那其主義是最激進的革命烏托邦,當(dāng)汪精衛(wèi)以“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烈士情懷只身赴京刺殺攝政王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燃燒的是安那其主義的理想烈火。什么樣家庭背景的青年最容易投身革命?我發(fā)現(xiàn),近代中國的革命者和左翼文人都有一個特點,他們不是出身于家道中落的士大夫,就是破落的富家子弟,很少來自貧寒的農(nóng)戶家庭。為何如此?激進青年都是情懷黨人,他們的儒家士大夫救世熱忱,不僅淵源于家族的基因,也來自幼年的研習(xí)經(jīng)書,這樣的條件只有士大夫和富庶家庭才具備。倘若家族不衰敗,其子弟衣食無憂,前途似錦,即令不能科舉入仕,也可以花錢捐一個官,依然是體制中的一員。唯有家道中落之后,這些曾經(jīng)闊過的貴族后代,不僅被拋到體制邊緣,而且飽受家族鄉(xiāng)人之冷遇,有深切的世態(tài)炎涼之痛感,很容易將一家之衰敗與一國之腐朽聯(lián)系在一起,激發(fā)起強烈的不滿與反抗心理。假如再加上父母雙亡,那么,失去家庭慈愛的孤兒更容易性格極端,走上革命一途。汪精衛(wèi)出身于書香門第,十三四歲時父母雙亡,從此造就了他的偏激人格。
巴金的少年時代與汪精衛(wèi)有點類似,他出身于成都的官宦之家,也是不到十三歲母親與父親接連去世。巴金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
“父親的死使我懂得了更多的事情,我的眼睛好像突然睜開了,我更看清楚了我們這個富裕的大家庭的面目。這個富裕的大家庭變成了一個專制的大王國。在和平的、友愛的表面下我看見了仇恨的傾軋和斗爭;同時在我的渴望自由發(fā)展的青年的精神上,壓迫像沉重的石塊重重地壓著?!?/p>
陳思和曾經(jīng)分析過,即使父親死后,他留下的孤兒寡母(一個繼母和十個子女)也有二百四十畝良田,衣食不愁,大家族中的主心骨祖父還活著,家里并不缺少慈愛和關(guān)懷,巴金的記憶未免有點言過其實。然而,對于從小多愁善感的巴金來說,父母的早逝,最大的創(chuàng)傷不是貧困潦倒,而是心靈的孤寂。他不再能夠像其他孩子那樣,有父母的溺愛,可以任性撒嬌、無憂無慮。他不得不在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的大家族里面,乖巧地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活著,為自己尋找安全的位置。于是,少年的心靈對各種家人的沖突與人性的幽暗格外敏感,也對壓抑年輕人個性的長老的權(quán)威分外不滿,暗生反叛之心。而社會,不過是家族的放大,像巴金這樣的孤兒也特別容易滋長叛逆之心。他們敏感,幻想一個新的天地、新的社會,內(nèi)心渴望著一片高墻外的自由天空。巴金后來能夠?qū)懗伞都摇?、《春》、《秋》?jīng)典三部曲,絕對是少年時代記憶與憧憬的沉淀。
在十五歲那年,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讀到李石曾翻譯的克魯泡特金的一本小冊子《告少年》,猶如石破天驚,讓巴金全身震撼:“我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書!這里面全是我想說而沒法說得清楚的話。它們是多么明顯,多么雄辯。而且那種帶煽動性的變調(diào)簡直要把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的心燒成灰了。我把這本小冊子放在床頭,每夜都拿出來,用一顆顫抖的心讀完它。讀了流淚,流過淚又笑?!彼髞砘貞浾f:“從《告少年》里我得到了愛人類愛世界的理想,得到了一個小孩子的幻夢,相信萬人享樂的社會就會和明天的太陽同升起來,一切的罪惡都會馬上消失?!?/p>
信仰的曙光升起來了,讓少年巴金在黑暗的隧道里看到玫瑰色的未來。指引他走出精神荒漠的,便是俄國安那其主義大師克魯泡特金,這是他一生的精神教父,至死未變。后來他翻譯了多種克氏的著作,最讓他激動不已的,是翻譯克魯泡特金的精神自傳。他將寫給弟弟的一份信,作為譯作的代序。巴金如此推崇內(nèi)心的圣人:
從穿著波斯王子的服裝站在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身邊之童年時代起,他做過近侍、做過軍官,……他度過貴族的生活,也度過工人的生活;他做過皇帝的近侍,也做過貧苦的記者。他舍棄了他的巨大家產(chǎn),他拋棄了親王的爵號,甘愿進監(jiān)獄,過亡命生活、喝白開水吃干面包、做俄國偵探的暗殺計劃之目的物?!@樣地經(jīng)過了八十年多變的生活之后,沒有一點良心的痛悔,沒有一點遺憾,將他的永遠是青春的生命交還與“創(chuàng)造者”,使得朋友與敵人無不感動,無不哀悼。這樣的人確實如一個青年所批評“在人類中是最優(yōu)美的精神,在革命家中有偉大的良心”。
巴金最迷戀的是那些悲劇性的英雄人格,特別是出身于尊貴之家、又背叛了自己階級的貴族革命家。除了克魯泡特金,他心中的另一位偶像是同樣出身于高貴家族的俄國安那其主義者、女民意黨人薇拉·妃格念爾。她因為參與刺殺亞歷山大二世而在獄中度過了二十二年。巴金一邊翻譯她的回憶錄,一邊誠惶誠恐地說:“實在這部書像火一樣點燃了我的獻身的熱望,鼓舞了我的崇高的感情。我每讀一遍,總感到勇氣百倍,同時又感到十分的慚愧。我覺得在這樣的女人面前,我實在是太渺小了?!?/p>
青年時的巴金
信仰、虔誠、獻身。在巴金的人格詞典中,這三者具有最崇高的價值,安那其主義因為其飽含理想主義的耀眼光芒與獻身意志力,成為了他終身的信仰。巴金再三提到:“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個堅強的信仰。從十五歲起直到現(xiàn)在我就讓那信仰指引我”,“在十五歲的時候,我也曾有過‘立誓獻身的一瞬間’?!薄拔逅摹笔且粋€懷疑一切的時代,也是一個信仰的時代。從儒家修齊治平的人生觀突圍的年輕一代,在用理性估量一切價值的同時,也希翼皈依一個新的信仰、新的主義、新的宗教。巴金自稱是“五四”的精神之子:“‘五四’運動像一聲春雷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我睜開了眼睛,開始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巴金看到的,是一個安那其主義的新世界,在“五四”時代,對于一個渴望信仰的青年來說,還有什么比安那其主義更具有魔力呢!
因為為生與死的問題糾纏,巴金一度也想皈依佛教,企圖在佛經(jīng)里面找出一點依靠來解除自己的苦悶,但他失望了,佛教太出世了,艱深的佛理也難以走進他的心靈,他覺得佛陀的世界“只是一個不能實現(xiàn)的夢”,“佛教的理論縱然被佛教徒夸示得多么好,但這究竟是非人間的,超現(xiàn)實的;人間的、現(xiàn)實的苦悶,還得要人間的、現(xiàn)實的東西來解除”。其實,安那其主義與佛教在“無”的境界上有相通之處,晚清的章太炎等人就是從佛教的視野擁抱了安那其主義。但巴金是一個欲救世的儒生,過于虛無縹緲的幻境吸引不了他。天空是遙遠的,他需要大地,在現(xiàn)實中積郁的苦悶要在現(xiàn)實中化解。他的烏托邦世界是人間的,而非遁世的。于是,巴金最終還是皈依了最具現(xiàn)實性、反抗性的安那其主義?!拔沂且粋€有了信仰的人”、“我不怕,我有信仰”,這類句子在巴金的著作中比比皆是。在二十年代離開成都到上海之后,巴金與他的安那其主義的同志們躲在上海租界的亭子間里辦刊物,窮得每天只能吃幾個硬面包和著冷開水,但他們的精神是飽滿的,內(nèi)心是充實的。陳思和曾經(jīng)采訪過巴金當(dāng)年的同志吳朗西夫婦,他問他們當(dāng)年是靠什么樣的毅力支撐艱苦的事業(yè)的時候,吳先生突然兩眼放光,浮腫的臉龐舒展開來:“那時,我們都信安那其?!?/p>
巴金從安那其主義那里吸取的第一信念,是正義。他從克魯泡特金的《告少年》中,“明白地意識到正義的感覺,這正義感把我的愛和恨調(diào)和起來”。做一個正義的人,這是巴金對自己人格的要求。之所以“文革”之后他開始真誠地懺悔,是因為早年的正義品格覺醒了,他在自己四十九年之后的表現(xiàn)中看到了自己靈魂的丑陋與人格的不義,背叛了早年的信仰,他自慚形穢,不再看得起自己。
在“五四”期間,安那其主義與民粹主義、社會主義、互助主義等各種烏托邦思想混雜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深受這些思潮的影響,巴金開始痛恨自己出生于一個官宦家庭,對民眾有了深切的罪孽感。他給在五四青年中有很大影響的安那其主義者愛瑪·高德曼寫信,訴說自己的不安,竟然收到了她的回信。高德曼告訴巴金:你說你是從富裕的家庭中出來的,這不是你的錯誤。我們的大部分同志都是像你這樣的出身。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選擇未來的道路。我們注意社會問題,并非由于自己的困苦境遇,而是不能坐視大眾的痛苦。“許多真摯的熱烈的男女青年傾向著安那其主義的理想,這理想在我看來是一切理想中最美麗的一個?!卑徒鹕钍芄奈瑁麤Q意做自己所屬階級的叛逆者,以虔誠的姿態(tài)向苦難的民眾贖罪:“我們宣誓,我們這一家的罪惡應(yīng)該由我們來救贖,從今后我們就應(yīng)該犧牲一切幸福和享樂……向人民贖罪,來幫助人民?!?/p>
正義,再加上互助與自我犧牲,構(gòu)成了民國時代安那其主義者的三大人生信條。一個人要反抗不義與黑暗,是何其的渺小,需要志同道合的同志。巴金在閱讀了《告少年》之后,深深為安那其主義吸引,他到處寫信,尋找革命的同志。有一天,一個陌生人敲響了巴金家的大門,原來是重慶的安那其主義小團體適社派人來找他。他去了他們的住處,后來巴金回憶說:“在那里的兩小時談話照徹了我的靈魂。我好像一只被風(fēng)暴打破的船找到了停泊的港口?!边m社在成都建立了另一個小團體均社,巴金成為其中年齡最小、又最有激情的一位,他們崇拜中國的安那其主義教父師復(fù),為他的清教徒般的自律和犧牲精神所吸引。他們出版刊物《半月》,張貼傳單、辦平民學(xué)校,到公園去宣講安那其主義的理想。巴金找到了組織,找到了新的家,他的心靈變得充實了。
在五四時期安那其主義是第一大思潮,二十年代之后,隨著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列寧式的共產(chǎn)主義傳入中國,在共產(chǎn)國際的直接幫助下,中共成立、國民黨改組,另一種激進思潮開始取代安那其主義,吸引了更多的革命青年。安那其主義與共產(chǎn)主義在終極理想和思想特征上有共同之處,陳獨秀、李大釗、惲代英等許多共產(chǎn)黨人都是從安那其主義走向了共產(chǎn)主義。然而,這兩個主義在二十年代之后分道揚鑣,其中一個分歧就是如何看待國家的暴力,要否有嚴密的組織紀律。安那其主義也相信組織的力量,但他們的組織是文人式的結(jié)社,松散、自由,更強調(diào)個人的修身與對理想的獻身,至于如何理解安那其主義,各有各的重點與實踐,因此,中國的安那其主義團體雖然如滿天星斗遍布全國,滲透到各個黨派和社團之中,卻是一盤散沙,形成分子式的、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散漫團體。而列寧式的政黨就不一樣了,它像天主教一樣,以蘇俄為核心,以共產(chǎn)國際的組織形式,形成了一個全球性的等級網(wǎng)絡(luò),而中共只是共產(chǎn)國際的一個支部。共產(chǎn)黨有統(tǒng)一的信仰,有嚴密的內(nèi)部紀律,無異是一個世俗性的革命團體。
巴金身上的文人天性和浪漫主義性格,使得他與列寧式的政黨格格不入,而安那其主義那種松散、自由的傳統(tǒng)文人式社團更適合他的個性。雙方都在爭奪青年,爭奪革命的道德制高點。巴金對蘇俄的勞工專政頗有微詞,他認為其借助國家機器的暴力,最后會落入少數(shù)革命精英的專制,為此他與創(chuàng)造社詩人郭沫若在1926年還展開過一場論戰(zhàn),年少氣盛的巴金在論戰(zhàn)中語言頗為尖刻,多為嘲笑、挖苦。這些論爭的文本后來因為收入了郭沫若文集,而令四十九年后的巴金膽戰(zhàn)心驚,唯恐像胡風(fēng)那樣,被算了歷史老賬。
1925年國民大革命之后,安那其主義已經(jīng)不是國共兩黨的對手,逐漸淡出革命青年們的視野。國民黨北伐的成功,使得一批老資格的安那其主義者如吳稚暉、李石曾進入了國民黨高層,安那其主義自此也成為南京政府提防和鎮(zhèn)壓的對象。當(dāng)一大批同志倒向統(tǒng)治者的時候,年輕的巴金顯現(xiàn)出作為一個信仰者的堅定,他發(fā)表文章公開宣布:“我永遠反對國民黨,我不但在過去,在現(xiàn)今,不曾賣掉過我的主義,與任何人、任何黨派妥協(xié),在將來我也絕不會的,自八年以前做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以來,以至我將來未死的時候,沒有一時一刻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
巴金的一生,保持了一個安那其主義者向往自由的天性,不巴結(jié)權(quán)貴,不愿受到任何組織的約束。他對個人道德人格的堅守,超過對組織力量的信任。在五十年代末,巴金的老朋友唐弢、靳以都入黨了,他們受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囑托,以閑談的口吻勸說巴金:“我看你也該向黨打報告,提出要求了?!卑徒鹦πφf:“我這么多年自由散漫慣了,組織觀念不強,恐怕還是留在黨外的好”。
巴金向往革命,但骨子里并不適合革命,誠如陳思和所說:“他的生性憂郁,他的訥于言、慎于行的個性,都使他無法投身到實際的運動中去,……這樣,唯一能走的一條路就是在書齋里做理論研究,用自己的筆來發(fā)泄?jié)M腔的怒火和悲憤之情?!逼鋵?,在早期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像李達、施復(fù)亮、茅盾等人,雖然身為共產(chǎn)黨早期創(chuàng)始人之一,也是像巴金那樣,只是“觀念人”,而非“行動人”,后來都退出了實際的政治,轉(zhuǎn)而從事文學(xué)和理論戰(zhàn)場。
巴金與胡耀邦在中南海談心
到了三十年代,安那其主義逐漸退潮,淡出了革命青年的視野。巴金很沉痛地說:“我在安那其主義的陣營中經(jīng)歷了十年以上的生活,運動的經(jīng)驗常使我覺得理論之不統(tǒng)一,行動之無組織,乃是中國安那其主義運動的致命傷?!碑?dāng)他為安那其主義運動的低落而哀傷的時候,命運為他打開了另一扇窗戶,他的小說《滅亡》由葉圣陶推薦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一顆文學(xué)新星在文壇升起。接下來的《家》、《春》、《秋》三部曲,《霧》、《雨》、《電》三部曲接連出版,巴金在文學(xué)上獲得了不期而然的成功。他一開始并非為文學(xué)而寫作,只是將自己的生活與情感寫下來,“我不是因為想做文人而寫小說的,我是為了自己,為了傾訴自己的悲哀而寫小說”。梁漱溟說過,自己不是學(xué)問中人,而是問題中人,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學(xué)問家。同樣,巴金也這樣說:“我不是一個文學(xué)家,也不想把小說當(dāng)作名山盛業(yè)。我只是把寫小說當(dāng)作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在寫作中所走的路與我在生活中所走的路是相同的?!?/p>
救世的失意,使得巴金不得不將自己所有的情感、他的愛與恨投到寫作之中,因此,他的寫作就格外沉重,每一回創(chuàng)作都像經(jīng)歷了一次精神煉獄。陳思和敏銳地注意到:“文壇上的成功和榮譽并沒有給巴金帶來相應(yīng)的歡悅,我們在巴金這時寫的文章里找不到一絲流露沾沾自喜、躊躇滿志之情,反而,滿紙都是墮入深淵似的痛苦?!痹谒度氚材瞧渲髁x運動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是充實的,洋溢著光明與希望;而他寫作的時候,心底卻充滿了失落、迷茫與痛苦。誠如陳思和所說:“一個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他可以追隨信仰的指點人行動,不必為自己行動的正確與否負責(zé);可是一旦身處茫茫曠野心中的燈滅了,這時候的黑夜才是真正的黑,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孤寂與絕望?!比欢?,正是巴金小說中彌漫的那些壓抑、迷惘和苦楚,在讀者當(dāng)中引發(fā)了巨大的心靈共鳴。那是一代人普遍的精神境遇,許多像巴金那樣充滿了理想主義精神、又處處碰壁的年輕人,無處發(fā)泄、無從訴說,只能在閱讀巴金的過程中找到些許的安慰,而小說中散發(fā)的憂郁氣質(zhì)又迷倒了一大批苦悶的時代青年。
1949年之后,巴金的作品因為其調(diào)子過于灰暗而受到批判,丁玲說:“巴金的作品,叫我們革命,起過好的影響,但他的革命既不要領(lǐng)導(dǎo),又不要群眾,是空想的,跟他過去的作品去走是永遠不會使人更向前走?!边@是一個皈依了列寧式信仰的布爾什維克革命者對另一個安那其主義革命者的蔑視。相比而言,文學(xué)評論家王瑤的評價稍微公允一些:“雖然他并不明確地指示青年應(yīng)走的道路,他的政治思想也不就是中國現(xiàn)實所需要的,作品中又有很濃重的虛無色彩,但在中國的現(xiàn)實社會里,一個學(xué)校的青年常常受了巴金小說的啟發(fā)而走上革命?!卑材瞧渲髁x固然是許多革命青年走向延安的通道,然而,這個有著美麗的名字與理想的激進主義就沒有自身的價值嗎?其實,即使在革命成功之后,安那其主義一直以某種隱匿的方式存在于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當(dāng)中,巴黎公社就是一場安那其主義的革命,其打碎國家官僚機器的政權(quán)構(gòu)想,與列寧式勞工專政的國家主義,構(gòu)成了毛澤東烏托邦理想中矛盾而復(fù)雜的兩面。
回到巴金。新中國的誕生,讓他歡悅,也讓他不安,他努力在新社會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尋找寫作的興奮點,他曾說:“我總覺得掮了一個作家的頭銜,而寫不出一部像樣的作品,是愧對人民的。我深為這件事兒感到苦惱?!倍×峁膭畎徒鸾咏?,讓他作為作家訪問團團長奔赴朝鮮戰(zhàn)場前線。他寫了一系列以志愿軍英雄人物為題材的小說,最有名的是《團圓》,后來改編為電影《英雄兒女》,在“文革”中作為少數(shù)老片恢復(fù)放映。那個時候巴金已經(jīng)被打倒了,關(guān)在牛棚里。巴金的妻子蕭珊偷偷跑到電影院去看,發(fā)現(xiàn)銀幕上還有“根據(jù)巴金原作改編”,蕭珊很興奮地告訴了巴金,巴金心里燃起一絲希望。幾天以后作協(xié)造反派趕到電影發(fā)行公司,勒令取消片頭“老反革命”巴金的名字,他的內(nèi)心又掉到冰窟之中。
因為信仰過安那其主義,與郭沫若還有過一場論戰(zhàn),嘲笑過馬克思主義,巴金在解放之后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被清算歷史舊賬,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烙上紅字”的另類之人,因此在運動來臨之際,為了自保,不得不表現(xiàn)得積極一些,于是便有了文章開頭提到的批判老朋友胡風(fēng)的一幕。反右運動的時候,更成為驚弓之鳥,連續(xù)寫了好幾篇“反擊右派進攻”的大批判文章,還參加了對右派作家的批判會,跟在別人后面高呼口號,揭發(fā)批判。
因為恐懼,他追隨眾人“向著井口投擲石塊”,這成為了巴金記憶中永遠的隱痛。他是真誠的理想主義者,但在那個年代里面,不僅理想黯淡了,而且還與群魔共舞,落井下石,如同魯迅的《狂人日記》里面所說,被吃,又在吃著別人。但他的良知猶存,少年時代播下的信仰依然潛伏在心底。當(dāng)文革結(jié)束之后,巴金終于回歸了,回歸到青年時代那個理想的、燃燒的安那其主義者。頑強堅守在內(nèi)心的信仰讓他死而復(fù)生,讓他公開懺悔,讓他大聲地說出:
人只有講真話,才能夠認真地活下去。
(作者/華東師范大學(xué)紫江學(xué)者,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大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務(wù)副所長,華東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中國近代思想史專業(yè)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