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廣銘

“畏天變”

與首次罷相

1067年（治平四年），宋神宗即位不久，就把王安石召入中央政府任翰林學(xué)士，在他與王安石幾次對談時，聽了王安石向他陳述的有關(guān)“變風俗，立法度”的一些意見，他無不擊節(jié)嘆賞。以此作為根據(jù)，我們似乎可以說，王安石的有關(guān)革故鼎新的主張，基本上是都得到了宋神宗的同意。但就推行新法的進程中宋神宗的諸多不同對應(yīng)來看，又不能輕易地得出這一結(jié)論。

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在一般性和不著實的理解層次上，宋神宗對王安石的變風俗、立法度的各項建議是完全同意而且十分贊賞的，但那都是在未經(jīng)過邏輯思辨和具體分析情況下的反應(yīng)，一到面臨改革的現(xiàn)實，宋神宗就會做出另一種表現(xiàn)和反應(yīng)了。

舉例來說，當王安石任翰林學(xué)士時，所奏呈的《本朝百年無事札子》中曾有幾句帶批評性的意見，說道：“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睂τ谶@道奏札，宋神宗曾親向王安石說過：“昨閱卿所奏書至數(shù)遍，可謂精盡，計治道無以出此?！边@表明他對奏札中的意見，包括對使正論邪說互相攪擾的做法的批評，全都認可和同意，并要照辦或照改。可事實卻并不如此。單就征服熙河地區(qū)蕃部這一問題來說，宋神宗既已認定王韶、王安石的斷西夏右臂的戰(zhàn)略決策是正確的和可行的，那就應(yīng)當大力支持，其實卻不然。熙寧六年王韶的招討計劃已經(jīng)全部實現(xiàn)時，宋神宗雖稱贊王安石說：“洮河之役，大小并疑，惟卿啟迪，迄有成功?！钡终f，“群疑方作，朕亦欲中止，非卿助朕，此功不成?！边@里所說的“大小并疑”“群疑方作”，不就是指朝廷上的文彥博、馮京等人經(jīng)常提出反對意見，和在秦鳳路的李師中、郭逵等人在軍事上的掣肘和阻撓嗎？而這些反對意見和阻撓行為之所以生成，不又正是由于宋神宗有意地要使“異論相攪”以發(fā)生互相制約的作用嗎？

正因如此，所以當招討將近成功以及已經(jīng)成功并受到宋神宗的獎勵之時，王安石本應(yīng)是極為歡欣鼓舞，而他卻不止一次地請求辭去宰相職位，難道這不是必有深層原因可供我們探索的嗎？

另舉一例：作為王安石革新變法精神支柱的“三不足”原則，在王安石入?yún)⒋笳蟛痪茫抉R光、范鎮(zhèn)、陳薦等人，便借考試館職人員的機會，在試題中全部加以揭露，并用“愿聞所以辯之”作為試題的結(jié)語。

當宋神宗看到這份試題之后，大為駭怪，說朝廷上絕對無人作此主張，并批示另出試題。到他見到王安石時，又問王安石：“聞有三不足之說否？”王安石雖答以“不聞”，但緊接著就對“祖宗不足法”和“流俗之言不足恤”的道理加以詳細闡明，以為此二語全都是正確的，并不是謬誤和值得駭怪的。但對“天變不足畏”一事，他卻不敢坦率地予以承認，而只是委婉地說道：“陛下躬親庶政，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每事唯恐傷民，此即是畏天變?！彼桓艺劶皥驎r曾有九年的洪水，商湯時曾有七年的大旱，都足以證明天變必與行政無關(guān)的道理。但在熙寧三年（1070年），王安石卻把他所撰寫的《〈洪范〉傳》呈獻給宋神宗，其用意所在，則專是為了他對《洪范》中的“狂恒雨若”“僭恒嚦若”二句新解，把漢儒釋“若”為“順應(yīng)”的誤解，改正為，“若”應(yīng)從本義釋作“猶如”，這樣就把漢儒附加的天人感應(yīng)關(guān)系一刀砍斷。

他以為這個新的解說，也許可以使神宗明白自然現(xiàn)象的變異與政治全不相干。后來的事實證明，王安石的這一意圖，在宋神宗那里并未收到任何效果。盡管如此，每逢保守派的人們借自然界的異?，F(xiàn)象對新法肆行阻撓時，王安石卻總是用災(zāi)異與政治全不相干的觀點進行反擊。

僅僅說王安石的《〈洪范〉傳》并沒有對宋神宗的天人感應(yīng)的傳統(tǒng)迷信起到任何啟迪，還嫌不夠，因為，后來事實證明，并不是宋神宗對天變不足畏的觀點有所信從，恰恰相反，他反而站在保守派人物一邊，和他們一起大唱反調(diào)了?！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一載，從熙寧六年（1073年）冬到七年春，久旱不雨。在七年的三月中下旬內(nèi)，當翰林學(xué)士韓維在延和殿朝見時，宋神宗向他說道：“久不雨，朕夙夜焦勞，奈何？”韓維說：“陛下憂憫旱災(zāi)，損膳避殿，此乃舉行故事，恐不足以應(yīng)天變。《書》曰‘惟先格王，正厥事。愿陛下痛自責己，下詔廣求直言，以開壅蔽；大發(fā)恩命，有所蠲放，以和人情?！焙髷?shù)日，又言：“近日畿內(nèi)諸縣，督索青苗錢甚急，往往鞭撻取足，至伐桑為薪以易錢貨。旱災(zāi)之際，重罹此苦。夫動甲兵，危士民，匱財用于荒夷之地，朝廷處之不疑，行之甚銳，至于蠲除租稅，寬裕逋負，以救愁苦之良民，則遲遲而不肯發(fā)。望陛下自奮英斷行之?！贝撕?，他又一次請求面對。經(jīng)韓維這樣再三陳請，宋神宗就指令他起草詔書，于七年三月二十八日發(fā)布，全文為：

朕涉道日淺，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陰陽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為虐，四海之內(nèi)，被災(zāi)者廣。問詔有司，損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責消變，歷月滋久，未蒙休應(yīng)。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興，震悸靡寧。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聽納不得于理歟？獄訟非其情歟？賦斂失其節(jié)歟？忠謀讜言郁于上聞，而阿諛壅蔽以成其私者眾歟？何嘉氣之久不效也？應(yīng)中外文武臣僚，并許實封言朝政闕失，朕將親覽，考求其當，以輔政理。三事大夫，其務(wù)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韓維在奏對之時，首先說僅僅“舉行故事，不足以應(yīng)天變（指久旱言）”；其次則說青苗之法害民，應(yīng)予罷除；最后則說不應(yīng)該把財貨浪費在招討西蕃的軍事上。針對這些問題，他力勸宋神宗下詔責己，廣求直言。宋神宗采納了韓維的諫言而頒降如上的這道詔書。而這道詔書，既是宋神宗第一次完全站在保守派立場上向王安石的新政進行全面的指責，有意地要使“異論相攪”，更是直接向著王安石所標舉的“天變不足畏”的觀點公開挑戰(zhàn)。在王安石讀到這道詔書之后，其精神上心靈上所受的刺傷和打擊之深重，當然可以想見。然而王安石卻隱忍著這一傷痛，當他于數(shù)日后又一次見到宋神宗時，他仍是若無其事地，堅定地奉守著“天變不足畏”的觀點，向神宗勸說道：“水旱常數(shù)，堯湯所不免。陛下即位以來，累年豐稔，今旱暵雖逢，但當益修人事，以應(yīng)天災(zāi)，不足貽圣慮耳。”宋神宗卻回答他說：“此（按：指久旱）豈細故！朕今所以恐懼如此者，正為人事有所未修也（按：此當指新法多有不合天意）！”

從這番答話的語氣和態(tài)度，當然都可以體察出宋神宗一直還在堅持著詔書中的那些意見。而在此期間，保守派的司馬光、鄭俠、滕甫等也都相繼應(yīng)詔上書，奏陳天變之不應(yīng)忽視，新法之必須廢除，等等，這使得王安石覺得非堅決辭去相位不可了，便再三向宋神宗懇求解除職務(wù)。

可此時，宋神宗卻又省悟到，在當前的臣僚當中，真正能“橫身為國家擔當重大事業(yè)”的，只有王安石一人（對太皇太后語），因此他又不肯應(yīng)允王安石的辭職。在屢經(jīng)挽留而無效之后，他打算只允許王安石辭去相位，而仍給予師傅之官，把他留在開封。但這也沒有得到王安石的同意。

最后，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在熙寧七年四月中旬，終于依照王安石的請求，罷免了他的宰相之職，改派他去做江寧府的知府了。

“熙河探報”

與二次罷相

熙寧七年四月王安石的罷相，是因為保守派人物借旱災(zāi)肆虐喧囂不已，而宋神宗也相信天災(zāi)必與他的行政措施有這樣那樣的關(guān)聯(lián)，因而聽信了保守派的諫言的結(jié)果。

王安石居相位雖已數(shù)年，但他實際上還是一個難進易退的人。可是他這次的罷相，正是在他大力推行各項新法，是在他的宏偉戰(zhàn)略設(shè)想中那一斷西夏右臂的階段性戰(zhàn)爭——河湟戰(zhàn)役取得了全勝，按他的預(yù)定計劃，正應(yīng)是策劃如何趁機向西夏進行武力征取的時候。因此，他雖然辭去宰相，而對于上述諸項軍、政事務(wù)，特別是對于最后一項，他卻是無法割舍的。到熙寧八年二月，當他接到恢復(fù)相位的詔命之后，雖然不是像有人所說，溯流一周而至開封，可的確是在接到這一詔命之后，以最積極快速的行動而趕往開封重登相位的。他滿懷希望，以為原有設(shè)想能得到更進一步的實現(xiàn)，然而不幸的是，當他回到開封之日，又恰是契丹王朝再次派遣蕭禧南來，依然堅持重新劃分代北三州地界之時。王安石堅定地主張，絕不能對契丹的這種挑釁稍示屈從，而宋神宗卻一直顧慮重重、心懷驚恐，對于王安石一次次諍言，全都置若罔聞。到熙寧八年的五六月間，代北地界的交涉，事實上是以北宋政府之忍辱屈服而告終結(jié)，王安石政治態(tài)度之消極從此開始，他的身心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

北宋人馬永卿所記述的劉安世的《元城語錄》中，有一段評述王安石和宋神宗的話，今摘錄于下：

當時天下之論，以金陵（按即王安石）不作執(zhí)政為屈，此“虛名”也；平生行止無一點涴（污染），論者雖欲誣之，人主信乎，此“實行”也；論議人主之前，貫穿經(jīng)史今古，不可窮詰，故曰“強辯”；前世大臣，欲任意行一事，或可以生死禍?？种没?，此老實不可以此動，故曰“堅志”。因此八字，此（新）法所以必行也。

得君之初，與人主若朋友，一言不合己志，必面折之，反覆詰難，使人主伏弱乃已。及元豐之初，人主之德已成，又大臣尊仰將順之不暇。天容毅然正君臣之分，非與熙寧初比也。

這段話告訴我們的一個最主要的信息，是宋神宗對執(zhí)政大臣們態(tài)度的前后大不相同的變化。劉安世把元豐初年作為前后不同的分界線，事實上是稍晚了一些，因為，在王安石第一次罷相前夕，宋神宗與王安石對話時的神情，已經(jīng)遠非此年之前兩人對談時了，而到王安石返京復(fù)職之后，對契丹重劃地界的挑釁，宋神宗對王安石所陳對策，竟采取不聽不理姿態(tài)，而憑本人的意向?qū)嗵幚?，這難道不是已經(jīng)表明他對王安石也在“正君臣之分”了嗎？何嘗是到元豐之初始然呢。在這一變化的情況下，劉安世所說，王安石在“得君之初，與人主若朋友，一言不合己志，必面折之，反覆詰難，使人主伏弱乃已”的作風自然必須改變。對于進軍西夏，在宋神宗不肯親口提出之時，他也只能把它放在自己的希望當中，長期等待。

當王安石一直苦于無法打開這種困惑窘局時，宋神宗于熙寧九年六月丁亥（初三），忽然告訴王安石說：“熙河探報，夏國欲用十二萬人取熙河：六萬拒漢兵來路，六萬攻取。果如此，奈何？”王安石當即向他分析說：“熙河城必非一日可拔。夏國縱無后顧，不知十二萬人守熙河幾日？自來夏國大舉，罕能及二十日，熙河雖乏糧，亦皆有半年以來枝梧，恐無足憂者。且夏國非急迫，安肯出此？”。今按，宋神宗口述的這一“熙河探報”，實在來得有些突兀。何以這樣嚴重的軍事情報，不依通常的例子先送達樞密院，而竟首先抵達皇帝的耳目之中呢？何以在王安石斷言夏國非急迫不肯出此之后，宋神宗不像擔心契丹之以兵戎來侵那樣，一再地追問：“果如此，奈何？”而竟默然而息，不再作聲了呢？而且，何以在這次談話之后，不論在宋神宗的口中，還是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及宋人其他史籍的記載中，全都沒有涉及西夏確已有向熙河出兵動向的音信呢？

因此，我們可以做出判斷說，宋神宗所說的“熙河探報”，全屬虛枉不實之詞，乃是特地用來阻止王安石原定在斷西夏右臂之后繼續(xù)用兵西夏的戰(zhàn)爭計劃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七七，熙寧九年七月庚寅又載，“上批，熙河今歲減罷使臣至京多日”云云，今查七月庚寅上距六月丁亥僅隔數(shù)日，而神宗手批竟只字不再提及西夏進軍一事，可知六月丁亥“熙河探報”純屬虛妄。這當然更使王安石痛切地感覺到，過去幾年招討西蕃諸部的成功，只成為徒勞和浪費事體，已全然失去其戰(zhàn)略意義了！

在“熙河探報”之后，緊接著發(fā)生了呂惠卿狀訴王安石的事件。王安石于熙寧七年四月罷相之時，力薦呂惠卿為參知政事，呂惠卿卻得隴望蜀，很想在王安石罷相期內(nèi)，登上相位，并且制造了幾件有損于王安石政治聲譽的事，希望借此阻止王安石的復(fù)職。所以，當他聞悉王安石于罷相不足十月之后，又被召入京復(fù)職時，不禁大為愕然。但在王安石復(fù)相之后，在對待契丹要求重新劃定代北三州地界的問題上，呂惠卿還是與王安石采取了同樣的態(tài)度和主張。所以在對待一時盛傳的，呂惠卿極力阻止王安石“再入”的一些舉動，王安石一直是采取高姿態(tài)而沒作任何反應(yīng)。宋神宗為解決王、呂二人之間的矛盾，便于熙寧八年（1075年）四月，改派呂惠卿出知陳州。呂惠卿也把這事情歸罪于王安石。到熙寧九年的春夏，呂惠卿為泄積憤，一連寫了幾道控訴王安石的奏狀給宋神宗，其最主要的一句話語是：“王安石盡棄素學(xué)，而隆尚縱橫之末數(shù)以為奇術(shù)，以至譖愬脅持，蔽賢黨奸，移怒行狠，犯命矯令，罔上要君。”他所羅列的這些罪狀，與王安石的素行是否相符，宋神宗應(yīng)該是一清二楚的。

然而，不知究竟用意何在，在談?wù)撨^“熙河探報”之后的第四天，即熙寧九年六月辛卯（初七），宋神宗竟把呂惠卿前后奏狀所訴各節(jié)，一股腦兒告之王安石了。王安石聞悉之余，一方面知道宋神宗對呂狀所訴諸事必皆知其端的，用不著再向他一一置辯；而另一方面，也使他立即與四天前宋神宗無端提出的“熙河探報”事件緊密聯(lián)系起來，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思考的結(jié)果，他只有再向宋神宗懇切地申請罷免他的相位，此后也更多地稱病不到中書供職了。事態(tài)發(fā)展到這等地步，宋神宗卻又派專人去向王安石解釋說：“朕無間于卿，天日可鑒，何遽如此？”

為什么王安石的這次辭職，竟使得宋神宗用對天盟誓的言語來表白自己的心跡呢？這不正可證明問題之核心所在，與呂惠卿的訴狀全不相干，而只在宋神宗與王安石兩人的關(guān)系上嗎？而此種關(guān)系的焦點，豈不又正是集聚在究竟要向西夏用兵呢，還是要在預(yù)測西夏可能出兵熙河的自相驚擾的情況下而放棄主動行動呢？宋神宗既要采取后一種決策，當然不免對王安石感到無限愧疚了。

此時，恰逢王安石的兒子王雱（當時也在開封任職）的病情加重，宋神宗遂趁勢給假令王安石在家撫視病兒。六月二十九日，王雱病卒，宋神宗又下令給王安石，要他“候王雱終七供職”。王安石對兒子是非常愛重的，兒子之死，當然使他悲痛不堪，從此他不再到中書供職，對于公私的交往也一律加以謝絕，并且不再問聞了。其本人則仍是向宋神宗懇求解除職務(wù)。到這年的十月丙午（二十三日），正式發(fā)布了詔令，王安石再次罷相，以同平章事判江寧府?；氐浇瓕帲醢彩⒓瓷蠒?，堅請“奉祠”，此后他就退居江寧城外的鐘山，過起詩人和學(xué)者的生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