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老狼將我喊過來,向我宣布他的最后決定。老狼已經(jīng)徹底謝頂,卻留起馬克思似的一片大胡子,那胡子毛蓬蓬地垂在胸前,飄飄冉冉,再披件舊得發(fā)白的軍大衣,戴副比煤球還要黑得多的墨鏡,不似黑社會老大,也似一位占山為王的匪首了。
老狼對我說,老狐,那件事情我決定了。
我迫不及待地說,你準備怎么解決這件事?
老狼突然惡狠狠地咬牙說,讓她死!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怔了一怔說,讓誰死?
老狼說,還有誰?顧紅玲!
我提出質(zhì)疑道,讓顧紅玲死?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老狼不高興地一瞪眼,道,不讓她死?你能有什么好辦法?
我自然沒有什么好辦法。事實上,當樊冰冰執(zhí)意要跳槽、背信棄義地準備另攀高枝后,我就知道只有讓顧紅玲死,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盡管這樣處理是迫不得已,而且徹底打亂了原來的計劃,但是救場如救火,你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
見我沒有吭聲,老狼開了腔,他用命令般的口氣對我說,老狐,樊冰冰留給我們的時間只有三天了,你必須在她走之前,最好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將事情搞定。
我沒有再猶豫,說,中!
我說著轉身離開了老狼。
一出老狼的工作間,我就站了下來。我打了個手機,叫來那輛我們包租的夏利車,然后坐進去,讓那位小眼睛愛滴溜溜轉的司機將我載到住處。
我的住處在這座中等城市的城鄉(xiāng)結合部,是一家檔次比較低的小旅店。旅店里沒有集中供暖,沒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大家洗澡與大小便,都要擠公共廁所與公共浴室。但是,正是因為低檔次,房租才低,正是因為房租低,我們才有能力整體地包租了下來。入住之后,盡管眾人微詞多多,大家還是選擇了隱忍與受活。
老狼說,我們現(xiàn)在還是初創(chuàng)階段,大家將就著些吧!
老狼又說,等我們的事情干成了、干大了,手里有了大把的銀子,我讓大家住總統(tǒng)套房!
老狼是我們的頭兒,住這樣的地方,他知道有點虧欠大家。
一會兒,夏利車就將我載到了那家小旅店。一會兒,我就進了旅店里的那口屬于我自己的房間。在我們這幫人之中,似乎只有我有幸住了個單間,連老狼都沒有這樣的優(yōu)待,他身為頭兒,要身先士卒,同三個人混住在一起。
一進房間,我就躺在床上了。一躺在床上,我就啟動大腦獨有的功能,開始思考如何讓顧紅玲死了。
我雖然不是什么職業(yè)殺手,但是我清楚,做這件取人性命的事情,我是責無旁貸。
我要親手殺死的顧紅玲是個女人。
顧紅玲不但是個女人,還是個年輕的女人。不但是個年輕的女人,還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只是,顧紅玲這個年輕的美人兒,卻和其他年輕的美人兒有所不同,其他的美人兒大都活得快樂閑適,顧紅玲不,她得天天辛苦地外出覓食,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相當困窘;其他的美人兒大都要嫁一個非富即貴的老公,日日雀雛似的讓老公嬌著寵著捧著,顧紅玲不,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朝四十上奔了,卻還是獨身一人,而且還是個單親媽媽。她活著的一切,就是含辛茹苦地養(yǎng)活那個沒有父親的女兒。
總而言之一句話,顧紅玲是個紅顏薄命的女人。
紅顏薄命的顧紅玲,曾經(jīng)就讀于省藝校的戲劇專業(yè),主攻花旦,是當時班上的尖子生兼一枝花,老師與同學們都預言,她將來是能賽常香玉的。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畢業(yè)之后,她便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家鄉(xiāng)那個市里的豫劇團看中,以正式編制的身份招收入團。在團里,她第一次登臺演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地一亮相,立刻引得觀眾掌聲如雷,叫好一片。很快,她就取代了那位已經(jīng)過氣的前輩,成了劇團里的當家花旦。只是,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兩年,劇團遭遇改革,宣布解散,所有演職人員似豬崽兒拉窩,統(tǒng)統(tǒng)地分到市里的各企業(yè)去了。盡管顧紅玲戲唱得好,也難逃這一劫難,她被分到市百貨大樓,當了一名售貨員。
就是在這時候,她在未婚的情況下,竟然生下一個女孩來。
女孩子的父親是誰?沒有任何人知道。單位里的領導審問她,她的家人逼問她,她就是閉緊嘴巴一聲不吭。
從此,她就做了單親媽媽,而且再也不肯嫁人。
對于顧紅玲這個薄命的女人來說,更為不幸的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就在她生下那個女孩子三年后,她就職的百貨公司也改制了,她在改制中被承包人剔了出來,成了位自謀生路的下崗工人。自己的肚子要充填,家里還有一個孩子嗷嗷待哺,沒有別的辦法,她只好在街頭擺出一個小攤兒,賣些胸針、發(fā)卡之類的零頭碎腦,勉強度日,還得天天與城管周旋,女游擊隊員似的。這是在白天,晚上,她就跑到一些舞廳、夜總會之類的娛樂場所賣唱。她雖然活得艱辛,模樣依舊楚楚動人,她的嗓子也沒有倒,一段《朝陽溝》或者《打金枝》,總是換來一陣呱呱的巴掌響,一些紙幣也會丟到她的腳底下。
現(xiàn)在,她的女兒已經(jīng)上高中,再有兩年就能考大學了。等考上了大學,等大學畢業(yè)有了工作,她的苦日子應該到頭了。
然而,誰又能想到呢,這位紅顏薄命的女人是命太薄了,因為樊冰冰的跳槽,她的生命卻要終結于此了。
而我老狐,就是她性命的終結者。
老實說,我是喜歡顧紅玲的,也是同情顧紅玲的,我甚至在心里還暗暗地愛著這個不幸的女人。我想,如果我身邊有這樣一位女人的話,如果我還沒有妻室的話,我有可能會娶她為妻的。盡管她婚外生女,發(fā)誓再不嫁人,但是,我會用誠意和努力將她感化,最終讓她投入我溫暖的懷抱的。因為我是那種憐香惜玉的男人,而且特別地憐香惜玉。然而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狀況卻恰恰相反,我非但不能迎娶她、保護她,還要親自操刀,將她的性命給結果了。盡管我一萬個不情愿。
只是,用什么方法讓她死掉呢?我動用了半天腦細胞,也沒有想出眉目來。
其實,讓一個人死掉無外乎有三種情況,一是自殺,二是他殺,三是發(fā)生意外。我覺得讓顧紅玲自殺是不太可能的,因為她的女兒還沒有長大成人,她不管生活得再艱難,都不會丟下親生女兒撒手人寰的。讓別人把她殺死呢?這種情況也不太有可能發(fā)生,因為她是一位弱女子,為人良善、與世無爭,不會有人要置她于死地。當然,這么說也不夠精準,因為她是個美女,如果有不軌者圖謀她的美色,在沒有得手的情況下將她殺害,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不想讓她這樣死。這樣死,對于她來說也太殘酷、太不公平了。況且我說過,我喜歡這個女人、同情這個女人,我怎么忍能讓她慘遭歹徒的奸殺呢?否定了上述兩種情況,那么,只有讓她在發(fā)生意外中死掉,才是最好的結局了。endprint
可以這么說,只有用發(fā)生意外的情況讓她死掉,我才能接受。
那么,讓顧紅玲發(fā)生什么意外呢?我又動用起腦細胞。失足落水?遭遇車禍?抑或突發(fā)心腦血管疾???我絞著腦汁、搜腸刮肚,在這三種情況中權衡、揣度、選擇,費了半天工夫,總算有了決斷,讓她死于車禍。
主意拿定后,我并沒有馬上動手去實施。我清楚,在動手之前,一定要先向老狼報告一聲,在得到他的同意后再行動,才是聰明的、理智的,因為我們這個頭兒是個相當乖戾的家伙,不管干什么事情,你如果不事先告知他,他準定會出些幺蛾子,讓你事倍而功半的。
我給他打去了電話。
彩鈴響了老半天,他沒有接。我知道他一準兒正在現(xiàn)場忙活,就收了線。我耐下心,喝了杯水。將杯子放下之后再將電話撥過去,他還是沒有接。我便丟下手機,更耐心地等起來。等了約有半個來小時,再次將電話撥打過去時,他才按下了接聽鍵,但是,他并沒有對我說話,我聽到手機里一片吵嚷聲,似乎老狼正對什么人發(fā)火,一面咆哮著,還一面摔摔砸砸。我聽了并不覺奇怪,因為老狼發(fā)火,是他永遠都無發(fā)改變的主旋律,何況又出了樊冰冰跳槽的事件,他不發(fā)火才是咄咄怪事呢!
我沒有關機,就開著手機在那里等。我知道,他發(fā)完火后,才有可能理睬我。果然,等了約有兩分鐘,他的火發(fā)完了,開始同我說話。
老狐,有什么事?快說吧!他極端不耐煩地道。
我說,老狼,你先別發(fā)火,讓顧紅玲死的事我想好了,現(xiàn)在向你匯報。
你就說吧,打算讓她怎么死?
車禍,我說,讓她遭遇一場車禍。
不行!老狼不假思索,突然吼了一嗓子。
我一怔道,怎么不行?
讓她輕輕松松就死掉,豈不便宜了樊冰冰那個白眼狼?老狼這么說著,突然有些對我恨鐵不成鋼地嘆了一口氣。之后,他沒有要求我再更改,他鎖著眉頭思索了一下說,老狐,你就按我的來,讓她先是遭遇歹徒綁架,然后再奸殺??偠灾痪湓?,讓她在死之前多遭點罪,讓她死得難看些!老狼說著采取單邊行動,極其武斷地把線收了。
看來,樊冰冰這座城門失了火,殃及到顧紅玲這尾池子里的魚了。讓顧紅玲體面地死掉是不可能的了,老狼對樊冰冰已經(jīng)達到恨之入骨的田地了。
樊冰冰與顧紅玲是兩個根本不同的女人。
樊冰冰是現(xiàn)實中的女人,有模有樣、有血有肉,活靈活現(xiàn)地在大家面前晃來晃去;顧紅玲則是一位虛構的人物,是我和老狼正在拍攝的一部電視連續(xù)劇里的角色。樊冰冰與顧紅玲之所以有了瓜葛,是因為樊冰冰就是顧紅玲的扮演者。電視劇拍了還不到三分之一,樊冰冰執(zhí)意要跳槽,戲便不能按既定的故事拍攝下去了。雖然顧紅玲不是戲里的主角,可也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作為本劇的導演兼制片人,老狼能不惱火嗎?在勸說與挽留未果的情況下,讓顧紅玲死掉,應該是唯一可以補救的辦法了。而老狼一定要顧紅玲死得很難看,便是對那位背信棄義者的報復行為了。
作為編劇,我很清楚。
樊冰冰原來不叫樊冰冰,叫樊翠翠。我同老狼第一次合作拍戲的時候,她還在一家草臺班跑龍?zhí)?,演個小衙役、小丫鬟什么的。我同老狼合作拍攝的那部戲,名字叫《草臺班》,是部百來分鐘的數(shù)字電影,我是編劇,老狼是導演,講的就是一家草臺班的事情。當時我和老狼都是初出江湖,我在一家縣級文化館工作,原來是寫小說的,忽然心血來潮,寫了個電影劇本;老狼原來在市電視臺工作,突然迷上影視劇,自費跑到北京進修了兩年,回來之后就辭掉了公職,另立門戶當起了導演,還成立了一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到處招兵買馬。當時,我寫好的本子正拍攝無門,聽說有這么一位導演正在覓劇本,就跑到市里去,找上了他的門。我們互通有無,一拍即合,于是,我們合作的第一部戲就上馬了。
資金是老狼抵押房子貸的款,演員請不起,我們就決定因陋就簡。正巧我們縣里有一家草臺班性質(zhì)的豫劇團要散伙,那位草臺班的老板姓孫,我認識,我便和老狼找到他,以每日千元的費用將他們整體地包租了過來。道具、演員都從草臺班里出,這么一來,事情便大功告成了。只用了不到一個月,這部有些紀實味道的戲便拍攝完畢。封鏡的那一天,我們同那個草臺班結算完費用事宜,準備各奔東西,就在這時候,草臺班的孫老板領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孩找到了我們。那老板話還沒有說,就讓小女孩給我和老狼跪下了。
我和老狼挺吃驚,說,孫老板,你這是干什么?
孫老板說,你們的戲拍完了,我們班子還是要散伙,我求求你們,收下這個孩子吧。
我和老狼不解地說,為什么?
孫老板嘆息說,這個孩子可憐啊,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呢。班子散了,她去哪里存身???
我和老狼都怔在那里說不出話。
在不到一個來月的拍攝中,我們早已認識這個小女孩,還知道她叫樊翠翠,她人雖然長得干巴瘦小,卻挺聰明伶俐,在我們那部戲里,她還扮演了一個小角色,演得還挺像那么一回事。只是,我們不知道她是個孤兒,馬上就要無家可歸。我和老狼不由就都動了惻隱之心。見我和老狼都不說話,孫老板又開了腔,他對那小女孩說,翠翠,快給兩個老師磕頭?。磕愕膶?,可就指望他們了。
那樊翠翠真的聽話地給我和老狼各磕了一個頭,又哽咽著,各叫了我們一聲老師,眼里還有淚珠在打轉。我和老狼的心,立刻就變得無比柔軟了。我望望老狼,老狼望望我,我們又一起望那小女孩。老狼便開了腔,翠翠,你起來吧,先到我的工作室里干著吧,等有了機會再另打算吧。
樊翠翠連連地點了頭。
我們拍的那部叫《草臺班》的數(shù)字電影,雖然沒有登上央視六頻道,更沒有大紅大紫或者得什么獎,卻讓省市兩家有線電視臺買去了,因為拍攝得樸實而又真實,選題也不錯,讓人有一種耳目一新之感,播出之后效果還不錯,不僅換回了投資,還賺了小小的一筆。我和老狼十分興奮,決定要繼續(xù)合作下去、繼續(xù)奮斗下去,而且還要大弄。我們想,雖然怎么努力,最終都不可能成為張藝謀、高滿堂,但是,能在影視這個行當里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或者有一點自己的位置,就不枉干這個行當一回了。endprint
不久,我們就又合拍了一部劇。
那是一部二十集的電視連續(xù)劇。因為資金短缺,我們還是采用《草臺班》的辦法,用紀實的手法進行拍攝,找的演員也都是些業(yè)余性質(zhì)的,而樊翠翠,則成了該劇的一號女主角。事實上,在寫劇本的時候,我也是按照老狼的旨意為她量身創(chuàng)作的。在拍攝過程中,我們還特地在戲外做了些功夫,比如女一號樊翠翠,我們就將她的名字給改了,叫樊冰冰。那時候,范冰冰已經(jīng)大紅大紫,樊翠翠姓樊,與范冰冰的范字音同字不同,我們就在姓氏上做了手腳。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希望翠翠能在那個女明星身上沾一點光,圖謀著有一天也能大紅大紫。與此同時,我和老狼也都啟用了筆名。老狼姓郎,取其諧音,叫了老狼。我姓胡,同樣取其諧音,叫了老狐。我原本打算叫老虎的,老狼堅決不同意。老狼說,虎是山中之王,狼是怕虎的,我這個導演兼制片,焉能屈居你之下?
我說,那我叫什么?
他想想說,你就叫老狐吧。狐貍的狐。
我想,老狐就老狐,狐貍可是頂頂聰明的動物呢。
老狼同我合作的這部二十集的電視連續(xù)劇,在拍攝完成之后卻遭到了重創(chuàng),因為戲里牽扯到“文革”方面的內(nèi)容,在審查的過程中就給斃掉了,如此一來,老狼投進去的差不多一百萬,便完全打了水漂,而他許給我的十萬元稿費,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了。
我和老狼都有些蔫頭耷腦,一蹶不振。我們跑到一家小酒館,將兩瓶二鍋頭喝得底兒朝了天。喝酒的時候,樊冰冰也在場,她一邊勸我們少喝點,一邊抺眼淚,一副雨打芭蕉的樣子。喝過酒之后,我就同老狼分手了。我回我家所在的小縣城,繼續(xù)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去了;老狼則利用他的工作室,開始掙錢還貸。他自然不敢再染指讓他傷心欲絕的影視劇了,他降低身價和門檻,給人拍廣告、拍婚慶,還跑到政府部門或國有企業(yè)那里搖唇鼓舌,為他們制作各種會議、各種活動的碟片。而樊冰冰,則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時間過了有三年,不知是誰,將我們拍攝的那個封殺了的電視連續(xù)劇放到了網(wǎng)上,居然引來不少觀眾點擊觀看,還引起了許多好評。樊冰冰這個女主角也就開始被世人所知道,沒過多久,就有導演打電話來找她試鏡了。而這時候的樊冰冰,也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剛加盟老狼工作室的時候,她黃豆芽似的還沒有發(fā)育完全,胸脯癟癟平平,忽然之間,她出挑起來、豐滿起來,似是一朵花兒悄然開放,正在春風的撥動下?lián)u曳生姿。而且,她的模樣竟然酷似范冰冰,在某些地方,她甚至比范冰冰還媚人,還富有美女所獨具的韻致與風情。
邀她拍片的更多了。
有一天晚上,我無意中瞥了電視一眼,竟然在央視臺一個正在熱播的電視劇里看到了她的芳容。我站在那里,半天都沒有將這個性感美女同那個更名為樊冰冰的樊翠翠聯(lián)系起來。
就是在電視上看到樊冰冰不久,我接到了老狼突然打來的電話。
老狼在電話里說,老狐,你還好吧?
我說,還湊合吧。
老狼接著說,老狐,你現(xiàn)在忙什么?
我說,還能忙什么?寫點小說掙點小錢唄。
老狼突然提高了嗓門,激動萬狀地道,老狐,請你馬上把小說停下來,再跟我合作一次吧。我有一個選題,那是絕對的好,如果拍攝出來,完全能上央視一套黃金檔的。
我沒有吭聲,我只是拿著手機聽他情緒激昂地慷慨陳詞,嘴角撇出冷冷的笑。
本來,我是打算聽他說完之后便斷然拒絕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聽著聽著,我卻被他俘虜了,熱血也跟著極不爭氣地沸騰了起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就拍著胸脯答應了。
現(xiàn)在,我們正緊張拍攝的戲,就是我們合作的第三部劇,戲的名字叫《莊戶劇團》,是那部數(shù)字電影《草臺班》的續(xù)集。不過,我們把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放到了當下,而且是連續(xù)劇。當年我們拍攝那部數(shù)字電影時,那個差不多倒閉了的草臺班并沒有倒閉,而且已經(jīng)紅火起來,正活躍在富裕了的沂蒙山鄉(xiāng)。《莊戶劇團》就是反映他們的生活。我與老狼再次合作后,找到了這家劇團的孫團長,跟著劇團體驗了兩周的生活,回來之后,我就開始創(chuàng)作,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將二十三集的劇本完成了。完稿之后,正好《中國作家》雜志社出了個影視版,發(fā)大量的影視劇本,我便將電子稿投寄了過去,試試能否發(fā)表,沒想到真還給采用了。
正是劇本的發(fā)表,讓老狼更有了信心。
資金的籌措也極順利,于是,我們的戲再一次開機了。
因為有了資金保障,這一次我們不再寒酸,高片酬地請了好幾個知名的演員。樊冰冰呢,因為是自己的人,只好演了一個配角。盡管是配角,在劇里卻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戲份也不少,是她過去從未扮演過的單親媽媽。樊冰冰不僅很愉快地接受了,在拍戲的時候,她還完全徹底地進入角色,將顧紅玲這個人物演得逼真到家了。然而,誰又能想到呢,戲拍了僅僅三分之一,她就接到一個導演的電話,邀她加盟另一部電視劇的拍攝,還是戲里的女主角。而那個導演,早已在影視界鼎鼎有名。編劇也是大腕級編劇。更誘人的是,此劇還沒有開拍,就與北京上海兩家衛(wèi)視簽訂了播出合同。而我們拍的這部《莊戶劇團》,盡管老狼信心滿滿,能否賣出去,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如果樊冰冰能加盟那個名導名編的劇,從此,她可能真會與范冰冰齊名了。
樊冰冰不僅動了心,而且決絕地要走了。
老狼讓我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完成任務,我只用了三個半小時就將事情搞定了。
我將救場性質(zhì)的這幾場戲打印出來,跑到外景地找老狼過目。正好有一場戲剛剛拍完,老狼正披著軍大衣在吸煙,接過稿子他只是胡亂瞄了一眼,就一下子丟還給了我,嘴里吐著煙霧對我說,還湊合吧,就是高滿堂來,可能也就這水平了。老狼如此說,我不知道是夸我還是諷刺我,還在那里懸著心忐忑著呢,他的眉頭已經(jīng)皺了起來,冷冷地對我說,不過,老狐,你讓那男人在麥田里奸殺顧紅玲,是不是太溫柔了些?
我怯生生地說,那你說應該放在什么地方?
他將煙蒂呸的一聲吐出來,猛地將手一劈說,臭水溝!讓那個歹徒將顧紅玲劫持到一個臭水溝,然后在臭水溝里實施奸殺!endprint
我明白了老狼的意思。我知道,他并不是對劇中人物顧紅玲有什么芥蒂,他是對樊冰冰的跳槽心懷不滿,他是借拍戲的機會,讓她吃一點苦頭。
盡管老狼提出了意見,本子還是這么定了下來,并沒有讓我再大幅度地更改,如此一來,我也就算完成任務了。我離去的時候,聽到背后老狼對攝制組的其他人員說,下午的戲就不拍了,大家好好休息休息,集中精力拍樊冰冰的戲,拍完了,讓她早一點滾蛋!
大家便歡呼著,準備收場休息。
讓顧紅玲死的戲并不多,一共五場,都是在晚上發(fā)生的。拍晚上的戲,自然要在晚上進行。大家回到包租的那家小旅店,休息了整整一個下午。
整整一個下午沒拍戲,這還是攝制組成立后的第一次,因此,吃過晚飯,天黑定了,當聽老狼在樓下喊出發(fā)時,大家?guī)缀跏菭幭瓤趾蟮貜母髯缘姆块g里跑出來,坐上那輛去拍攝地的中巴車的。作為編劇,只要劇本通過了,就算完成任務了,是可以不去拍攝現(xiàn)場的,但是這天晚上卻發(fā)生了意外,連我自己都不理解,我竟然從房間走出來,擠進了那輛早就淘汰了的依維柯。
五場戲中的第一場戲,是在一家夜總會,顧紅玲要趕場到這里賣唱。這場戲拍攝的難度并不大,只幾個鏡頭就行了。第二場戲則在那家夜總會門外,賣完唱出來的顧紅玲要回家,因為她沒有自己的住房,租住的房子也不在鬧市,而是在郊區(qū),這個時間段,城市里的公交車早已停止運營,她要回家,只有打出租。她走下夜總會大門外的臺階,剛要招手叫出租,一輛出租車便在她面前停下來。
她不假思索,彎腰坐了進去。
搭載顧紅玲的出租車,就是我們攝制組包租的那輛夏利。司機是個中年漢子,小眼睛喜歡滴溜溜亂轉,他的身架很高大,很生猛,特別是唇上蓄的一撮小胡子,總是給人一種壞蛋的感覺。在我救場性質(zhì)的這幾場戲里,顧紅玲就是讓一位出租車司機奸殺的。在選擇出租車司機這個演員時,老狼沒有使用專業(yè)演員,他想從圍觀的群眾中尋找一個人客串。他將大家喊過來,正拿著眼睛去尋找,忽然看見這個司機載著一位攝制組人員來到現(xiàn)場,他大腿一拍,就選定了他。
現(xiàn)在,那司機就載著盼演顧紅玲的樊冰冰開始演戲了。
一路朝事發(fā)地點走的路上,是今晚要拍攝的第三場戲。時間已是夜里十一二點鐘,城市的街道上雖然已經(jīng)行人稀少,但是車輛還很多,所有的車都打開著頭燈,街道上是流光溢彩的長龍,路兩邊的高樓鱗次櫛比,輝煌的燈火在遮蔽了星空的同時,也昭示著這座城市的發(fā)達與繁榮。載有顧紅玲的出租車在車流中行進時,有兩個特寫鏡頭需要拍攝,一是司機一邊開著車,一面偷眼打量顧紅玲,發(fā)現(xiàn)顧紅玲很美貌,他的眼珠便不懷好意地轉起來,并且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另一個鏡頭,拍攝的則是坐在后排座的顧紅玲,她賣唱出來,有些疲憊,正歪坐在那里,微閉著眼睛小憩,她的一頭長發(fā)黑黑的,耷拉了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讓她更顯出一種特別的性感。
車繼續(xù)向前走,走到郊外的時候,應該是第四場戲了。
第四場戲還是發(fā)生在出租車內(nèi)。在車中小憩的顧紅玲睜開了眼睛,她無意中向車外望了一眼,忽然發(fā)現(xiàn)行駛的方向不對。她住的出租屋雖然在郊區(qū),但是旁邊還有一片片的民房和工廠,而她眼前看到的景物,卻只有樹林和山野了。
她沖著司機叫了起來,師傅,怎么到這里來了?
那司機并不理睬她,繼續(xù)開他的車,還加了下油門。
她立刻意識到了什么,更大聲地叫起來,停車!停車!我要下車!
司機依舊沒有理睬她,仍是將車開得風馳電掣。
她越發(fā)意識到不妙,喊叫的聲音變得更大、更激烈了。一面喊叫著,一面還尋找著門把手,試圖打開車門跳車而逃。就是在這時候,司機戛然一下將車停了下來,與此同時,樊冰冰扮演的顧紅玲也打開了車門,跳下車來便奪路而逃,那欲火焚心的司機則沖出駕駛室,向她大步追了上去。
司機停車的地方,是導演老狼特地選擇的,路邊是一叢灌木,灌木那邊有一塊茅草地,茅草地那邊有一條臭水溝,那司機按照導演的要求,要穿過那叢灌木后,才能將顧紅玲捉住,然后在茅草地上對她實施強奸;樊冰冰扮演的顧紅玲則要在被捉到之后拼命地叫喊和掙扎。事實上,兩人也是按照老狼的意思進行的。顧紅玲掙扎著,司機獸性大發(fā),一面強吻顧紅玲,一面撕扯起她身上的衣物。顧紅玲頭發(fā)早散亂了,腦袋東躲西閃,就是不肯就范,抽個冷子,猛地在司機手上咬了一口,趁著司機松了手,并且疼得大叫時,她掙脫開來,向臭水溝方向逃去。那司機則勃然大怒,一面齜牙咧嘴地大叫著,一面追了上去,終于將顧紅玲撲倒在臭水溝內(nèi)。
兩人在臭水溝內(nèi)又是一番激烈的廝打,最后,司機喪心病狂,抓住顧紅玲的頭發(fā),將她的腦袋強按到臭水溝內(nèi),直到溺亡。
往時拍戲,特別是面對那些沒有專業(yè)訓練的群眾演員時,老狼總是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說半天戲,有時還要親自示范,我們包租的這位出租車司機,簡直就是個久經(jīng)片場的老牌演員,根本不用導演指點,就將那個獸性發(fā)作的歹徒演得惟妙惟肖。當被他按在水里的顧紅玲掙扎著、掙扎著,漸次地慢下來,并且將腿一伸不動了時,他才松開了手。
他的手一松開,老狼隨之也開了腔,好!停!過!
如此復雜的一場戲一次性就過了,對我來說,似乎是第一次見到。我望了老狼一眼,從他的表情看,他是心軟了,收手了,放了樊冰冰一馬。否則,他如果不說過,這場戲就還得繼續(xù)重拍,三次五次也有可能,如此一來,那樊冰冰就是不給折騰個死,也得扒層皮了。
盡管是一次性過了,樊冰冰在這場戲中還是吃了些苦頭,特別是那臭水溝里的水,是冰涼的、污濁的,早將她身上的衣物浸得透濕,臉上手上身上全是污泥,再讓料峭的冷風一吹,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按照慣例,如果樊冰冰不半路跳槽的話,在戲拍完之后,會有助理人員一擁而上,為她擦洗與更換衣物的。她的背信棄義,卻讓攝制組的所有演職人員都對她產(chǎn)生了敵視的態(tài)度,因此,當老狼喊了聲過后,沒有任何人肯搭理她,大家紛紛收拾起拍攝用的各種道具與器械,準備打道回府,仿佛根本沒有她這么一個人。而她,則還在那臭水溝里半躺著,喘吁吁地無法爬起來。endprint
似乎唯有我這個編劇沒有什么事情可收拾,就坐在一邊冷眼旁觀,不由就對樊冰冰產(chǎn)生了一絲同情。我站起來,打算走過去拉她一把,還沒有走到那條臭水溝,忽然看見一個人已經(jīng)沖向了她,并且拉著她的手,將她從溝中扶了起來。借著現(xiàn)場淡淡的燈光,我認出來,是扮演顧紅玲女兒的一個女中學生。這個女中學生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現(xiàn)在還在讀中學,酷愛表演,準備報考北京電影學院。她和樊冰冰在劇中扮演相濡以沫的母女倆,在此前拍竣的三分之一的戲中,兩人聯(lián)手演了有十多場戲了。在戲中,兩人是血肉相連的母女,在戲外,兩人則成了好姐妹。我經(jīng)??吹脚袑W生挽著樊冰冰的胳膊,一口一個冰冰姐地叫,叫得脆甜而又親切。
女孩子扶起樊冰冰,關切地說,姐,你沒事吧?
樊冰冰只是發(fā)著呆,眼里淚花閃閃,仿佛真的讓一個歹徒給強奸了。
女孩子繼續(xù)關切地說,姐,你受傷了吧?哪兒痛?咱快去醫(yī)院。
樊冰冰還是發(fā)著呆,一句話也不說。
女孩子在樊冰冰身上一摸,突然大叫了起來,啊,姐,你的衣裳都濕透了呀?快,脫下來,換上我的羽絨服!
女孩子大叫著要脫自己的羽絨服,樊冰冰似乎才回過神,并且大為感動,她哽咽著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口,只是將女孩子擁進懷里,失聲抽答起來。
夜色已深,大家已經(jīng)將東西收拾停當,準備乘車回駐地了,我見兩人還在那里相擁而哭,便走過去說,冰冰,別哭了,大家都上車了。
樊冰冰抱著女孩子卻沒有動,只是抬起淚眼來望我。在望了我半天后,突然開口道,狐哥,我死了,蘋蘋怎么辦?
我怔了一下,奇怪地望著她,不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但是,馬上我就明白了過來,樊冰冰這是入戲了,還沒有從角色中走出來呢。她還以為自己就是顧紅玲,已經(jīng)被人奸殺了呢。而她提到的蘋蘋,便是這位女中學生扮演的顧紅玲的女兒。
事實上,如果樊冰冰不另攀高枝、執(zhí)意要跳槽的話,顧紅玲的命運馬上就要發(fā)生轉折了,她將被那家莊戶劇團高薪聘用,終于又登上了喜歡的舞臺,她的女兒蘋蘋也如愿以償,考上了大學??墒牵褪窃谶@時候,她樊冰冰見異思遷,絕情地要離開,讓我這個編劇不得不改成了這樣的結局。想起這事,我心里和老狼一樣很窩火,便悻悻地道,還能怎么辦?她媽媽死了,沒有人管她了,只有失學唄。
失學之后呢?樊冰冰小心翼翼地又問。
我沒好氣地說,還能怎么著?流落街頭,最后墮入風塵唄。
樊冰冰的身子不由悚然一抖,定定地望著我,眼里的淚又骨碌碌地涌了出來。她流著淚,突然大聲叫了起來,不!我不要!我不要蘋蘋流落街頭!
我盯著她,冷笑笑道,你如果不另攀高枝,蘋蘋能是這樣的結局嗎?我說著,見眾人已經(jīng)將現(xiàn)場收拾停當,準備上車回旅店了,便不等她回答,轉身就走。沒想到剛走了幾步,她竟然從后面追了上來,伸手將我攔住了,就見她眼里含著淚花望著我,怯怯地、懇求似的說道,狐哥,你能把顧紅玲與蘋蘋的結局重新改回來嗎?
我一邊走一邊冷冷道,改回來?除非你別跳槽!
她上前一步,再次將我攔住道,狐哥,我決定了,我再也不走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由立住了腳,拿眼去看她。這時候,就見那位扮演顧紅玲女兒的女中學生也走了過來,她們似一對血肉相連的母女,相扶相擁著,抬著眼睛望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夜色之中,我看見她們的眼里都淚花閃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