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厚霖
一
十多年前,淺海市水產(chǎn)局副局長束之高到深港市參加一個會議,會后乘車?yán)@道過關(guān)嶺監(jiān)獄,去看望屈亦剛。
過關(guān)嶺監(jiān)獄在深港西郊,一座鋼筋水泥圍砌的灰色城堡,方方正正,壁壘森嚴(yán),高墻頂端纏繞著螺旋筒狀鐵絲網(wǎng)。束之高雖然四十多了,還是第一次去監(jiān)獄。天空和監(jiān)獄的顏色相近,束之高突然發(fā)現(xiàn),通向監(jiān)獄的路又寬又直又平坦,誰到這里來都很方便。最應(yīng)該待在這里的,是老大,而不是屈亦剛。束之高想。
那么,老大來過嗎?
會見程序復(fù)雜繁瑣。束之高由獄警引領(lǐng),穿過一道又一道門,像走迷宮。到了候見室,登記,通報與被探視人關(guān)系,交驗證件,由獄警檢查隨身物品。束之高帶了十斤橘子、兩大串香蕉和兩個柚子。這樣的水果扒皮就能吃,省卻水洗或刀削之麻煩。他心急火燎又忐忑不安地在等候區(qū)排隊,挨過半個多小時,終于從那扇不時開合的小門里閃出一個瘦高的身影,像根挺不直的高粱秸,一身囚服松松垮垮。多年沒見的屈亦剛,變得束之高不敢認(rèn)了——剪了短發(fā),背有些駝,蠟黃的臉瘦成一把瓦刀,只有期待和渴望的雙眼又大又亮,瘦臉明顯與之不匹配,像臨時湊集的零部件,組成一副面孔。曾經(jīng)的屈亦剛有一頭茂密的半長發(fā),胖瘦適中,面部有棱有角,瀟灑英俊,而今成了自己的山寨版。
坐著的束之高像彈簧一樣起來。
“是……你??!”屈亦剛說。他期望值好像更高。
“不是我是誰!”束之高不介意屈亦剛失望的情緒,看他的瘦模樣,有些詫異,“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他們在深港水產(chǎn)學(xué)院讀書時,屈亦剛就有胃病。那是70年代中后期,食堂粗糧多,餅子硬,偶爾吃一頓大米干飯,米粒也硬。屈亦剛用功,每天熬到深夜,胃病一度很重,面容消瘦。參加工作后,屈亦剛飲食規(guī)律,面色逐漸紅潤,胃病不治自愈?,F(xiàn)在,屈亦剛比大學(xué)時還瘦。
“沒想到,你能來看我。” 屈亦剛說。
“沒想到?”束之高鼻子發(fā)酸,“老大,來過?”
“老大?哦,你說果保?”屈亦剛顯然對這個稱謂已經(jīng)陌生,“他那個身份,怎么可能?!?/p>
“你呀!”束之高見屈亦剛一副替今果保辯解開脫的口氣,無話可說。這幾年監(jiān)獄,把人蹲傻了?
突然,屈亦剛眼里有火星一閃:“我倒是看見過他,在電視里,在主席臺上!真沒想到……”
“是!他現(xiàn)在跺跺腳,整個深港都晃?!笔叱爸S。
“你知道嗎?看見他的時候,我真想哭!”屈亦剛空洞的雙眼濕潤了。
束之高奚落他:“你應(yīng)該哭!沒有你,能有他的今天?”
“沒有他,也沒有我的今天!”
這才是屈亦剛的心里話。
沉默了一會兒,屈亦剛問:“哥你怎么樣?還在……”
束之高點點頭:“還在那兒?!彼嗡a(chǎn)局副局長,是在老大高就到深港之后。如果老大還主政淺海,他也未必能得到提拔。為了屈亦剛的事,他與今果保鬧翻了。
午飯時間到了,束之高請屈亦剛吃飯,屈亦剛立即喉結(jié)滾動,雙眼放光。
監(jiān)獄里有小灶。束之高點了紅燒肉、燉鱸魚、炒魷絲……屈亦剛沒有阻止他再點,他索性又點了燜海蝦,再要四個花卷,一碗蛋花紫菜湯。在深港水院上學(xué)時,束之高、屈亦剛和今果保三個淺海老鄉(xiāng)經(jīng)常到學(xué)校旁邊的小飯店撮一頓,點兩個小菜,喝點小酒,花上三五塊錢,每次兄弟三個都搶著結(jié)賬。今果保高他們兩屆,是比較早的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而束之高和屈亦剛非常幸運地成為最后一屆,第二年就恢復(fù)高考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學(xué)制三年,相當(dāng)于大專。今果保畢業(yè)離校后,束之高和屈亦剛又讀了兩年。這期間他倆也有時到那個小飯店撮一頓,酒杯端起的時候屈亦剛就會說,要是老大在就好了。束之高說:“來!咱倆共同敬果保一杯!”碰了杯,遙祝老大工作順利,前程似錦。今果保到深港出差,總要坐電車回母校看望老鄉(xiāng),請兩個老弟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時就痛訴不幸,找了個大三歲且粗胖的對象,外號“六百工分”,一部朝鮮電影里的胖妞?!拔覀兌汲錾磙r(nóng)家,誰不想出人頭地?我要是接受,就能順風(fēng)順?biāo)?,我要是拒絕,很可能就出頭無望了!”今果保仿佛在算一筆賬。束之高和屈亦剛極力安慰他。屈亦剛說:“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合適?!笔哒f:“咱們這樣的家庭,能攀上高枝兒,是祖上積德!” 今果保說:“我爹也這么說?!鼻鄤傉f:“要在唐朝,嫂子就是大美人??!”他剛看過那女人照片,胖得離譜。今果保也自我安慰:“就我這副尊容,也算湊合了。”他大學(xué)期間就已現(xiàn)謝頂之兆,中央?yún)^(qū)頭發(fā)稀疏,锃亮的頭皮清晰可見,因習(xí)慣性用手指向上攏,把周邊的頭發(fā)聚攏到頭頂,美其名曰地方支援中央,但風(fēng)一吹即現(xiàn)原形。相貌欠佳,但工作好,有學(xué)歷,找對象應(yīng)該不難啊!束之高和屈亦剛畢業(yè)后才知道,老大的婚姻是一場交易,岳父是淺??h委常委、組織部長,一個同樣頭上沒毛的矮胖子。仿佛受到傳染,今果保婚后,頭頂沙漠化速度加快,幾乎成不毛之地。
菜一樣一樣地端上來,擺滿方桌,束之高和屈亦剛相視而坐。菜的原料并不新鮮,顏色和火候也很敷衍,但對囚犯,這已經(jīng)不是普通意義的山珍海味。屈亦剛急不可待,狼吞虎咽。束之高說:“慢慢吃,沒人和你搶。”
屈亦剛見束之高拿著筷子不動,問:“你怎么不吃?”束之高說:“早晨吃得太多,不餓?!鼻鄤傉f:“不餓你點這么多。操!”爆了一句粗口,就埋下頭去,又一番狼吞虎咽。
束之高小心翼翼地問:“果?!荜P(guān)照一些吧?”
屈亦剛筷子定格在半空,像在搜尋什么。他刑期十五年,扣除判刑后在監(jiān)外“自由”的那段時間,滿打滿算才服刑四年。
“亦剛!不是我說你!你太天真,你把別人想得和你一樣善良,豈不知有的人只是披了一張人皮……”
“哥啊,現(xiàn)在講這些還有毛用?”屈亦剛愧疚萬分,“我,對不起老婆、孩子?!?/p>
說到老婆孩子,屈亦剛嗓子啞了,聲調(diào)變了,有了哭腔。
你是對不起老婆孩子,可你怎么不說對不起父母?屈亦剛出事后,他父親窩了一口火,大病不起,不到半年撒手而去,母親也在父親去世不久離世。他沒有直系親屬,喪事均由叔叔和鄰居們操持。束之高兩次前去大山里吊唁,心情難以形容。開始,雙親不幸去世是瞞著屈亦剛的,但他后來肯定知道!父母因他早逝,他作何感想?是太對不起了無顏提及嗎?
“我也對不起她?!?/p>
“誰?”
“思思。”
思思!束之高腦海立即浮現(xiàn)出念思思甜美的笑容和婀娜的身姿。雖見過一面,印象卻深刻。
“是我害了她!一個財大的本科生,連工作都沒了?!?/p>
“錯,亦剛!冤有頭,債有主。害她的人不是你,是今果保!”
屈亦剛搖搖頭,又點點頭:“陰差陽錯,始料未及??!不管怎么說,都是因為我。思思來過一次,帶了東西。我心里難受啊,對她態(tài)度粗暴,我說,不要再來了!來干什么?哭什么哭!她哭得更傷心了,是哭著離開的。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真后悔,不該對她……這幾年,你見過她嗎?有她的消息嗎?”
束之高沉默片刻,輕輕搖頭。他聽過念思思的事,但不想告訴屈亦剛。念思思已經(jīng)離婚了。
束之高試探著:“小念工作的事,老大不能想辦法?”
“哼!除非……”
除非什么?束之高滿腦子疑問,屈亦剛卻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本來給她聯(lián)系好了,到海源集團(tuán)工作,也在深港大廈??伤褪遣豢??!鼻鄤傉f。
“為什么?”束之高問,“念思思在你那兒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她離開?”
“她要痛快離開,就不會受牽連了。”屈亦剛說。
“你知道公司早晚會出事?”
“那倒不是,是別的原因?!?/p>
“什么原因?”
屈亦剛沒有回答。
海源集團(tuán)是深港著名企業(yè),后來上市了,效益極好。束之高想不明白,念思思,自己見一面都有點魂不守舍,屈亦剛怎么能拱手相讓?
屈亦剛把幾盤菜吃完,桌上只剩一堆紅的蝦殼白的魚骨。他還拿半邊花卷把盤底的油湯擦了,塞到嘴里,慢慢咀嚼。
束之高問:“夠不夠?”
屈亦剛吞下最后一口花卷,喉結(jié)費力地滾動了一下,表情有些忸怩:“照……這樣,再來兩份?”
“再……”束之高一怔。
“給‘他們帶點,我也吃過‘他們的?!?/p>
結(jié)賬時,屈亦剛看著束之高一張一張往外點數(shù)藍(lán)色百元大票,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這么貴?”
“這是什么地方?你當(dāng)是飯店?”束之高佯裝無所謂,一臉笑意,“沒事兒,錢就是花的。”
格外要的飯菜打包好,裝到一個白色大塑料袋里。屈亦剛面有紅光,肚子也夸張地鼓了起來。他一手提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乃芰洗皇治兆∈叩氖?,使勁兒地?fù)u:“哥??!謝謝你來看我,還這么破費。”淚水順著瘦長臉頰彎曲地流下來。
“別說見外的話。注意保重身體。哦,水果在管教那里?!?/p>
“還有水果?”
……
這一次會面之后,束之高心里難受了很久,每每想起屈亦剛,都會有揪心的疼痛。
令束之高心痛的還有念思思。屈亦剛讓念思思離開海銀公司,是何原因?那個“除非……”又是什么意思?束之高想不明白,只是對念思思多了一份莫名的牽掛。
二
束之高對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如果知道,他會阻止屈亦剛做傻事嗎?畢竟,身陷困境的是老大!
那天晚上的事情非常詭異。
屈亦剛參加一個飯局,喝酒喝到小高潮時,接到今果保的電話,讓屈亦剛火速籌錢,二十萬!
“二十萬?”屈亦剛蒙了,“什么事?你在哪?”那段時間,屈亦剛對今果保反感,彼此沒有電話聯(lián)系,所以他不知道今果保來深港開會。
淺海市委副書記今果保晚宴后鬼使神差,獨自出去“打獵”,遭遇“拉網(wǎng)”,被兩個初出茅廬的小警察堵在一個酒吧的單間里。
大難臨頭,今果保沒有暴露自己身份。淺海市有一個“空降”掛職的副市長被“掃黃”了,言之鑿鑿說自己是本市的副市長,不僅被懷疑冒充領(lǐng)導(dǎo)而被打壞門牙,還在淺海留下笑柄和談資,有人開玩笑:“我是淺海市副市長!”就會引來更多的笑聲和更多的聯(lián)想。官員形象完蛋了。今果保譏笑別人弱智,自己竟也步人后塵!
今果保自稱賈某,做生意的商人。
“大款啊!”警察發(fā)現(xiàn)今果保衣兜里有類似“磚頭”的東西,又見他臉大頭禿,胖臉涂抹得花里胡哨,就不計較他的身份。“罰款一萬元!交錢走人!”警察說完就出去了,留出時間讓他籌款。
如果此時乖乖就范,就會是另一種結(jié)果??墒?,今果保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虧?這一萬元罰款又怎么解決?情急之下,他一個電話打給淺海市公安局長,說自己誤入圈套,被市中分局所屬的中街派出所警察扣押。
“這還了得!”公安局長大包大攬,“我馬上打電話給市中分局仆局長!”
今果保叮囑:“就說我姓賈,做生意的,是你的一個朋友!”
幾分鐘后,公安局長打來電話:“這狗娘養(yǎng)的仆大炮,獅子大開口!聽說是做生意的朋友,開價二十萬,沒有商量余地!”
“二十萬?” 今果保愣住。
事情本來不大,卻像滾雪球,越滾越大,大到離了譜。淺海市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開人代會。前市長因為經(jīng)濟問題,已被“雙規(guī)”。今果保是淺海市市長人選,但常務(wù)副市長也在摩拳擦掌。按慣例,市委副書記升任市長順理成章,何況他當(dāng)過縣水產(chǎn)局長,當(dāng)過副縣長,但是市委副書記當(dāng)?shù)臅r間短,似乎還不夠馬上就任市長的資格。如果推遲一兩年,等到換屆,更有把握??汕笆虚L突然落馬,淺海官場充滿變數(shù)。今果保已經(jīng)通過關(guān)系打通更上層的關(guān)系,正在緊張“運作”,并且聽從“大仙”指點,“破處”呈祥。結(jié)果進(jìn)“網(wǎng)”了。繼續(xù)糾纏只能節(jié)外生枝,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快平息事態(tài)。今果保后悔病急亂投醫(yī),沒有在第一時間聯(lián)系屈亦剛。
“我在中街派出所!你馬上想辦法!二十萬!馬上送給市中分局的仆局長!‘仆!‘公仆的‘仆!外號‘仆大炮!電話號碼我一會兒告訴你!”
“老大!今書記!”屈亦剛語無倫次。他想說,這么晚了,上哪去弄二十萬?弄兩萬也難!
但是,今果保不給屈亦剛猶豫的機會,并厲聲糾正道:“什么老大,今書記!記住我姓賈!賈寶玉的賈!做生意的!千萬別弄錯!要快!快!”
幾年后,深港市常務(wù)副市長今果保出席一個會議并講話,這時他已經(jīng)是一頭濃黑茂密的假發(fā)了。秘書遞來一份與會人員名單,他簡單瞄了一眼,突然像被雷電擊中——深港市公安局副局長仆達(dá)寶!不就是當(dāng)年狠狠地敲了他一竹杠的市中分局局長“仆大炮”嗎?從主席臺上望下去,會場里果然端坐一位穿白色警服的瘦子,警銜是橄欖枝花邊加兩個十字花星。二級警監(jiān)!今果保突然沒了底氣,人也矮了一截?!捌痛笈凇苯^想不到威風(fēng)凜凜的今副市長就是當(dāng)年那個姓“賈”的“商人”。
那天夜里十點多鐘,屈亦剛開著轎車到市中分局交款,然后驅(qū)車趕到中街派出所。今果保已經(jīng)等候在門口,像沒事人一樣站在明亮的燈光下,禿頂放光。令屈亦剛詫異的是,今果保臉上涂抹得黑不溜秋,像京劇彩繪的黑色臉譜,如果不是禿頂醒目,屈亦剛肯定認(rèn)不出來。那是在警察進(jìn)屋之前,今果保急中生智,從煙灰缸里摸出煙灰涂抹的。
屈亦剛拉開車后門,扶疲憊不堪的今果保進(jìn)去。他心里已經(jīng)被那二十萬壓住了。接到今果保的電話,他離開飯局,馬上給出納員念思思家里打電話,然后驅(qū)車到她家樓下。幾分鐘后,他們一同來到單位財會室。賬上只有二十萬元。念思思說這不合適吧?屈亦剛說管不了那么多了,哪頭要緊顧哪頭。屈亦剛情急之下套用了淺海漁民中流行的一句經(jīng)典。漁民常年在遠(yuǎn)海闖蕩,回到家先顧的不是上頭,而是下頭。念思思臉紅了,問,到底是什么事啊這么急?屈亦剛瞪她一眼,說不該問的不要問!又說,很快就會回到賬上。念思思滿腹狐疑開出支票。
“你拿了支票?” 坐在后排座驚魂未定的今果保又大吃一驚。
手把方向盤的屈亦剛有些不悅:“現(xiàn)金,這一時半會兒上哪弄這么多?”又補充,“這可是準(zhǔn)備買浮力的款子?!?/p>
今果保并不覺得買浮力的款子和買別的款子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擔(dān)心,支票會留下痕跡,嚴(yán)重一點說,就可能是一枚定時炸彈。
其后不久,這枚炸彈爆炸了,但炸傷的不是今果保,而是屈亦剛。
三
那時手機叫大哥大,四四方方的,像磚頭。當(dāng)時淺海市也只有市級領(lǐng)導(dǎo)有,個別局長有也不敢輕易拿出來。一塊“磚頭”一萬五,相當(dāng)一個普通職工三年的工資。不幸的是,屈亦剛也有那么一塊“磚頭”。不然,今果保怎么可能立刻把他從酒桌上給揪出來?
“深港海銀水業(yè)有限公司”在市中心區(qū)深港大廈二十八樓。束之高到深港出差時,腋下夾著人造革公文包專程登門拜訪,在傳達(dá)室登記,乘電梯上去。走廊紅毯鋪地,曲徑通幽,不銹鋼垃圾桶和盆栽假花不時映入眼簾。真豪華。束之高逐個門牌察看,找到經(jīng)理室,門開著,傳出屈亦剛說話的聲音。循聲望去,見屈亦剛坐在辦公桌后,正和站在辦公桌對面的一個紅衣女人談話,束之高只看到女人微微曲線支撐的高挑側(cè)影,亭亭玉立。辦公室寬敞明亮,落地窗有些晃眼,茶幾沙發(fā)衣架花盆書柜井然有序,象征主人的地位和身份的那塊“磚頭”,赫然臥在闊大的紫紅色辦公桌一角。束之高輕咳一聲,屈亦剛一看,立刻起身相迎:“哥來了!快!進(jìn)來!”那女的也轉(zhuǎn)過身,明亮的光線中一副美艷的剪影驚到了束之高。一襲紅裙,腰肢輕盈,玉臂纖長,膚如凝脂,烏黑的秀發(fā)有一點自來卷兒,在腦后束成翹起又垂落的馬尾,舉止透著清純優(yōu)雅。束之高不敢再看,卻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居然沒有化妝,眉眼唇腮都是素顏。真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屈亦剛向女的介紹束之高:“這是我哥——淺海市水產(chǎn)局的束科長。”又向束之高介紹女士:“小念!念思思?!蹦钏妓嘉⑿χ蚴呱斐隼w手:“您好,束科長!”聲音悅耳?!芭杜?,你好!”束之高回過神來,握著念思思柔若無骨的小手,沒來由地一陣慌亂,話也不夠自然,“屈經(jīng)理有你這樣優(yōu)秀的左膀右臂,公司肯定會蒸蒸日上!” 念思思雙眸含笑:“我哪里優(yōu)秀呀,還望束科長多批評啊?!比系木聘C兒一閃,合體的紅裙輕拂,束之高目光迷離,覺得眼前有一團(tuán)火在燃燒。
正在尷尬處,桌上的“磚頭”綠燈一閃,嘀鈴嘀鈴,有電話打進(jìn)來。念思思笑著朝沙發(fā)一指,輕聲道:“束科長,您坐?!彼龔澫卵?,在茶幾上排兵布陣。念思思裙擺微微提起,姿勢優(yōu)美,落落大方。束之高手足無措,目光追隨念思思身影,落在茶幾上。茶幾上面架了一個米黃色方形木盤,盤子上鋪了若干板條,板條之間留出一道一道縫隙。這顯然是一個茶盤,卻像一架木質(zhì)的樂器,造型和制作工藝都精致。茶盤上是一把紫砂茶壺、幾只相同材質(zhì)的茶盅,居中還趴了一只紫砂蛤蟆?;罡蝮∧訃樔?,叫聲難聽,這只紫砂蛤蟆卻十分乖巧可愛。蛤蟆學(xué)名“蟾蜍”,俗稱“疥疤子”,因身上疤疤癩癩,也叫“癩蛤蟆”,農(nóng)村池塘、莊稼地、土路上到處都是,形象欠佳,“咕咕”的叫聲令人不快。想不到,束之高居然對一向討厭的蛤蟆也有好感,覺得那一尊小小的物件靈光閃現(xiàn),異彩紛呈。念思思端起茶壺,把每只茶盅都倒上暗褐色茶水,然后依次端起茶盅,輕輕搖晃,茶水在小小的茶盅里旋轉(zhuǎn);念思思手腕一彎,茶盅一傾,茶水就潑向蛤蟆背,順著坡面流到茶盤的縫隙里;再依次擺好茶盅,繼續(xù)倒茶,輕輕搖晃,將茶水潑向蛤蟆背。念思思動作嫻熟麻利,像在變戲法,令人眼花繚亂。茶香伴著體香,在闊大的空間彌漫。紫砂蛤蟆在茶水的沐浴下,更加玲瓏剔透,光可鑒人,好似活了過來,躍躍欲跳。束之高看得入迷,呆了,醉了,小聲問:“這個是什么?”他指了指方形木盤,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安鑼櫚?!”念思思直起腰來,攏一攏額前的秀發(fā),沖束之高一笑。束之高立時紅了臉,為自己的孤陋寡聞,也為自己不自然的表情和顫抖的聲音。好在念思思沒在意,舉止依舊自如完美?!安鑼櫋睉?yīng)該指的蛤蟆,寵物嘛。束之高不知道,用茶水淋蛤蟆,是在養(yǎng)“蟾”;金蟾即“進(jìn)錢”之意。念思思將洗濯干凈的兩個茶盅對應(yīng)沙發(fā)的主位和客位,在茶寵的兩側(cè)放好,又端起茶壺將茶盅斟滿,沖束之高一笑,說了一句“束科長,您喝茶”,就款款移步,輕盈離開,留下的余香和笑容久久不散。
很多年后,束之高知道念思思外婆的母親是烏克蘭貴族的女兒。這樣算來,念思思有八分之一的外族血統(tǒng)。怪不得。
束之高心不在焉地走到落地窗前,街上行人如蟻,車像甲殼蟲。從夢幻回到現(xiàn)實,心還在怦怦亂跳。就辦公條件而言,這里太奢華。他們水產(chǎn)局只有局長有專門辦公室,三個副局長共一個辦公室,一個科一間屋,科長、副科長和科員們擠在一起辦公。屈亦剛是鳥槍換炮,自行車換奔馳。束之高連連咋舌。再看穿戴,屈亦剛筆挺的白色襯衫,打著天藍(lán)色領(lǐng)帶;衣架上掛著淺灰色西服,是時下很流行的駝絲錦面料。束之高呢?白襯衫有些皺巴,人造革公文包顯得寒酸,整個一“土老卡”。
屈亦剛接完電話,見束之高還站在窗前,奪下他腋下的公文包,放到辦公桌上,說:“來!坐!喝茶!大街有什么好看的。”束之高說:“我可是開了眼界了?!甭渥螅咝南?,盅里這點茶水,還不夠一口喝的,就說:“喝個茶,還這么講究,看把小念忙乎的。”屈亦剛說:“這喝的是品位,喝的是文化!咱都是‘土包子,不習(xí)慣,可是來了貴賓,品位和文化得跟上?!笔呦癜淹嬉患赖墓に嚻?,小心捏起茶盅,淺淺地抿一小口,說:“香!真香!你知道,這是多少年的普洱嗎?”束之高不知,“看樣子,我享受的是貴賓待遇。”“必須的!”屈亦剛說,“你是我哥??!”又說,“你都看見了,怎么樣?”束之高沒明白自己都看見了什么,腦海里仍晃動著念思思清秀的臉龐和婀娜的身姿,心想每天有這么漂亮的女人在身邊,心情會是怎樣地好啊,就開屈亦剛的玩笑:“老弟艷福不淺哪!”屈亦剛急了:“我是問你,老弟這里,怎么樣?”束之高這才清醒,收回雜七雜八的念頭,打趣道:“走進(jìn)貴府,我成劉姥姥了?!遍e扯幾句后,他問屈亦剛,“海銀”公司這名字挺敞亮,有“講”嗎?有啊!屈亦剛說,海上銀行嘛,簡稱“海銀”!束之高說,公司不是搞養(yǎng)殖嗎?怎么還涉獵銀行業(yè)務(wù)?明知故問。屈亦剛說哪里,我要把養(yǎng)殖場變成銀行,什么時候用錢,到海里拿就是——海上銀行。好!好!好!束之高連連夸贊,又收斂笑容,說這里辦公成本多高啊,在淺海注冊不行?屈亦剛解釋說公司設(shè)在深港,等于在這兒設(shè)了一個橋頭堡和中轉(zhuǎn)站,業(yè)務(wù)聯(lián)系的觸角長,輻射半徑大,方便接觸高端人物。束之高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小子真的上道了,自己的觀念不免小家子氣。海銀公司擁有資金五千萬元。那時候一般不稱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總裁,只稱經(jīng)理。屈亦剛經(jīng)理花錢時不是一擲千金,而是一擲萬金數(shù)萬金,購買養(yǎng)殖物資,簽訂一個合同就幾百萬上千萬。束之高聽到一些負(fù)面輿論,說屈亦剛“裝大”,仗著公司有錢,誰都不放在眼里。束之高笑著問:“這大熱天,領(lǐng)帶扎得那么緊,不熱?”“熱。”屈亦剛揪了揪領(lǐng)帶結(jié),脖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松快不少,“沒辦法,在我這個位置,接觸各路老板,太土氣了人家不‘吊你。”束之高說:“你真能裝!裝得挺像,挺帶架兒??磥硎切赜小桓髁?,哈哈!”屈亦剛也跟著哈哈?!袄细缥腋愀?,怎么樣?”束之高依舊嘻嘻哈哈。屈亦剛說:“你別燒燎我了。你來當(dāng)經(jīng)理,我跟著你干還差不多?!笔呒泵εe手:“打?。∧氵@個副局級干部,給個一般的正局都不換,我哪干得了!”他說的是心里話??吹角鄤傇谏毯@锶蚰_踢,順風(fēng)順?biāo)€有美人相伴,他不免羨慕。是不是還有點兒嫉妒?束之高心里說,怎么會呢?怎么會嫉妒?
屈亦剛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只能入鄉(xiāng)隨俗,太正經(jīng)了吃不開。但他為人正派,頭腦一直很清醒。購買物資苗種,他不拿一分錢回扣。這不近常理。哪個養(yǎng)殖公司經(jīng)理不是親自采購,親自拿回扣?市場競爭激烈,經(jīng)理們往往以“扣”的多少決定采購誰的產(chǎn)品。屈亦剛是另類。他不按潛規(guī)則辦事,要求產(chǎn)品質(zhì)量最好,價格最低,不能短斤缺兩。養(yǎng)殖物資一車皮一車皮運到深港,又租船轉(zhuǎn)運到淺海市海盤車島。購買苗種時又如法炮制。他以最低價格買到最優(yōu)質(zhì)的夏夷扇貝苗種。幾乎所有鄉(xiāng)鎮(zhèn)養(yǎng)殖公司都因采購環(huán)節(jié)以次充好價格虛高短斤缺兩中飽私囊,以致資不抵債破產(chǎn)倒閉,不得不進(jìn)行“產(chǎn)改”,最終私有化。只有屈亦剛不為利益所動。這一點,出納員念思思最清楚,也因此對屈亦剛心生敬慕。屈亦剛越是公事公辦、循規(guī)蹈矩,甚至不茍言笑、對念思思帶搭不理,念思思就越是被吸引,以至于深陷情感旋渦。
念思思看重屈亦剛的善良仗義、英俊瀟灑。念思思表面成熟穩(wěn)重、謹(jǐn)言慎行,內(nèi)心卻藏著一團(tuán)火,燃燒起來不得了。她是深港市人,婚而未育,丈夫是海員,常年奔波于世界上的好多國家。她本不應(yīng)有非分之想,但感情的事怎么說得清楚?屈亦剛對念思思的感情很復(fù)雜很模糊。他是一個自制力超強的人,隨時能夠勒住韁繩。就像他不貪一分錢。不是自己的絕不覬覦。也有時候險些出現(xiàn)情況。最嚴(yán)重的一次,加班較晚,兩人行至一個街口,突然躥出歹徒,念思思大驚失色,下意識撲到屈亦剛懷里。屈亦剛也抱緊念思思,嘴里說著“別怕”,然后把她移到身后,用自己的胸脯抵擋歹徒。歹徒見屈亦剛身材魁梧又正義凜然,退縮了,轉(zhuǎn)身鉆進(jìn)巷子里落荒而逃。虛驚一場。但是念思思抱著屈亦剛不肯放手。屈亦剛輕輕掰開她的手,說:“沒事了沒事了?!蹦钏妓歼€是不肯放過他,央求屈亦剛送她回家:“你不送我回家,我就跟你走?!鼻鄤倗樍艘惶箴埌愕卣f:“好好,我送你回家,你把手拿開——叫人看見了不好?!?/p>
那天晚上,屈亦剛經(jīng)受了情感歷程中最嚴(yán)峻的考驗。最后時刻,他把持住了自己,雖然極不情愿,雖然他也很想。他強烈地感受到念思思幽怨的眼神。從此,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十分微妙。旁人以為他們一定是怎么了,可是真的沒有。念思思從心里喜歡屈亦剛,是那種小女人對男子漢的喜歡,沒有任何功利性?!拔沂强催^一些愛情小說,但我不是放蕩的女人?!彼f?!拔抑??!鼻鄤偯鏌o表情?!拔艺娴氖恰薄拔抑??!狈路鹚粫@一句。念思思就賭氣,噘起小嘴。也有時候,屈亦剛駕車外出,念思思蹭坐。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念思思會把腦袋偏到屈亦剛的右臂上,像在撒嬌。屈亦剛問:“你怎么了?”她打了一個哈欠:“困了。”屈亦剛關(guān)心地問:“晚上又沒睡好?”她說:“想你了,睡不著!”又或者,念思思說她心里疼。屈亦剛說:“上醫(yī)院看看吧?!蹦钏妓假€氣道:“想你想的,醫(yī)院能看出來?”面對這么赤裸裸的表白,屈亦剛除了心跳加快,也只能裝聾作啞。
辦案人員找到念思思時,她只是一個勁地哭,問:“屈經(jīng)理怎么樣了?他在哪里?他怎么會有問題?他會被判刑嗎?”
辦案人員說:“這不是你要關(guān)心的問題。你只須把你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說出來?!?/p>
念思思沒有什么可說的。她不知道那筆錢的去向和用途,但她堅信屈亦剛不是一個有問題的人。
屈亦剛真的沒有問題嗎?四千臺養(yǎng)殖筏子全軍覆沒,是不爭的事實;那本來是用于購買浮力的二十萬元,被他挪用,也是不爭的事實。這么嚴(yán)重的問題,就算念思思想替他扛,她的肩膀也夠不著。
屈亦剛沒有貪污一分錢,在他的手上,卻損失了五千萬。
四
屈亦剛春風(fēng)得意時,束之高提醒過他。
那年冬天,束之高路經(jīng)深港,在一家中檔飯店下榻后,給屈亦剛打了電話。屈亦剛很高興,約他到公司喝茶,說晚上有客戶要應(yīng)酬,不能陪他了,讓思思陪他吃飯。束之高慌了。他想見又怕見到念思思,越是在意,越是怕見,何況二人單獨相處?就婉拒。夜里,一身酒氣的屈亦剛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到飯店,嘭嘭敲門。他穿著皮衣,系著領(lǐng)帶,腋下夾著皮包裹著的“大哥大”,半長發(fā)像涂了蠟,硬撅撅地閃著亮光;因為剛簽了個大合同,正在興頭上,說話就連吹帶“炮”。束之高給他倒了杯開水,讓他在沙發(fā)上坐。屈亦剛不喝水,也不坐:“你難得來一趟,怎么也得聚聚!我再叫幾個朋友!放心,我自己掏腰包!我一個電話,念思思也肯定到!”束之高說:“看樣兒你沒少喝,我晚上也喝了酒,再說都吃得五飽六飽,誰還吃得下?我明天還要起早趕船去山東出海市,得早點休息?!鼻鄤倕s不依不饒:“明天早晨,我開車送你去碼頭!”束之高說:“我一個小老百姓,哪敢勞你屈經(jīng)理大駕!”屈亦剛很固執(zhí):“淺海市水產(chǎn)局捕撈科長也不是小撲克!走!”那種說一不二的派頭令束之高不舒服。
“亦剛,你坐,我有話跟你說?!笔邲Q定給他潑潑冷水。
見束之高嚴(yán)肅了,屈亦剛也冷靜下來:“有事兒?”
“有幾句話,不知該不該講?!?/p>
“有話就講,有……”
“有屁就放?”
“不不不……我洗耳恭聽!”屈亦剛不悅,“痛快點兒,別耽誤下一個節(jié)目?!?/p>
“我肯定不去!”
“喲喝!還請不動你了!”
“亦剛??!你現(xiàn)在事業(yè)有成,沾沾自喜也能理解??赡阋膊灰晕腋杏X良好,注意收斂點兒,低調(diào)點兒。老百姓說話——別嘚瑟掉毛?!?/p>
屈亦剛一怔,臉繃緊了:“什么意思?咱哥們兒是吃幾碗干飯的,心里有數(shù)!”
束之高仍舊心平氣和:“你這不比從前,一舉一動都可能有人盯著。樹大招風(fēng)?!彼蛞谎矍鄤傄赶掠餐雇沟摹按蟾绱蟆卑?,“要大‘磚頭干什么?還走哪兒帶哪兒!顯擺啊?有多少比你官大的還沒有呢?!?/p>
屈亦剛聽不下去,酒勁兒上來,眼睛瞪得溜圓:“怎么?老同學(xué)混得好你有氣?有氣往驢肚子里鼓?!?/p>
“你放屁!”束之高火了,心想我沒惱你倒惱了,平時兄弟相稱,現(xiàn)在卻“老同學(xué)”,還“驢肚子”,罵人話都出來了。束之高面紅耳赤,手指屈亦剛的鼻子,“你現(xiàn)在是混得挺好,人五人六的,不知道姓什么了!我怕你有混得不好的那一天!我怕有那一天!”
屈亦剛把胸脯拍得咚咚響:“不可能!我行得端,走得正,我不怕!用‘大哥大是工作需要!怎么的!”
“行!你就狂吧。你就撅起尾巴狂吧!小樣兒!”束之高懶得和他再廢話。
這次相見不歡而散。
那塊大“磚頭”后來果然成了屈亦剛的問題之一。當(dāng)然比起挪用的二十萬和損失掉的五千萬,一塊“磚頭”簡直就是芝麻粒了。
屈亦剛在水產(chǎn)學(xué)院學(xué)的是養(yǎng)殖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在水產(chǎn)局養(yǎng)殖科。學(xué)海洋捕撈專業(yè)的束之高也一直從事本專業(yè)。而學(xué)航海技術(shù)的今果保就不同了。他畢業(yè)之后沒出一天海,沒上一次船,在水產(chǎn)局工作不到兩年,就到縣政府做了秘書,娶了縣委組織部部長的胖女兒,再回水產(chǎn)局時就是副局長,然后是局長、副縣長,一步一個臺階。淺海縣設(shè)市時,他華麗轉(zhuǎn)身,成了市委副書記。
有一天,今果保副書記把束之高和屈亦剛叫到辦公室,說了市政府要成立“深港海銀水業(yè)有限公司”的事,問他們兩個,誰愿意去當(dāng)這個經(jīng)理。束之高笑道,是下海?。拷窆U?,也不完全是,有繩拴著,保險。屈亦剛問,公司的主業(yè)是?今果保說是海水浮筏養(yǎng)殖。束之高說,亦剛?cè)ズ线m,專業(yè)對口。今果保說,我也這么想。本來呢,你們在局里都是科長,有我在這兒,早早晚晚,局長我不敢說,副局長是沒問題的。但是,現(xiàn)在這個好機會,是更大的舞臺。這個公司,說是企業(yè),但有行政級別,副局級。實話跟你們說,為爭這頂炙手可熱的帽子,找我的人都排成了隊。
束之高說:“亦剛有這個能力,就是他了!”
屈亦剛有些猶豫:“我沒干過企業(yè),行嗎?”
今果保說:“說你行你就行,怕什么!”
屈亦剛說:“好!我干!老大指哪兒我打哪兒!”
“別老大老大地叫!”今果保突然翻臉,“叫別人聽見像什么?我們是黑社會嗎?”
屈亦剛像被點了穴,僵住了。
“今書記說得對!”束之高沒想到老大會為一個稱呼發(fā)火,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就批評屈亦剛,“你馬上就是副局級干部了,官場行走,說話做事都要注意影響?!?/p>
今果保這才松開表情。不知他是否聽出束之高言語的揶揄味道。
“老大變了?!睆慕窆^k公室出來,束之高不高興。
“官升脾氣長?!鼻鄤傂挠杏嗉拢霸僬f話,嘴上可得留個把門的?!?/p>
深港海銀水業(yè)有限公司的養(yǎng)殖基地設(shè)在海盤車島東南一個叫簸箕口的海灣。海盤車島地處縣級淺海市和副省級深港市之間,三地呈等邊三角形,從淺海到海盤車島和從深港到海盤車島距離相當(dāng)。屈亦剛在深港市辦公,家也安在深港,去海盤車島不需經(jīng)過淺海,直接從深港乘船前往;運送物資之類的專船也直接開往海盤車島東南的簸箕口靠岸卸載。簸箕口海灣呈簸箕狀展開,向深海輻射,水深適中,營養(yǎng)物質(zhì)豐富,一般北風(fēng)無浪??傊且粔K難得的好海區(qū),可見屈亦剛選址的眼光。他學(xué)海水養(yǎng)殖,在水產(chǎn)局工作多年,懂得如何籌劃布局海面浮筏,不需要什么專家指點,他就是專家。四千臺筏子武裝起來,加上附屬設(shè)施投資和其他花銷,五千萬貸款所剩無幾。從簸箕口海灣向外望去,方圓十里的海面浩浩蕩蕩,無數(shù)條珍珠項鏈一樣的浮筏在波浪中滾動,像大片的稻田,整齊有序疏密有致。四千臺筏子,一臺長度一百多米,筏距三米,在海面像貼花一樣布出幾個巨大的筏區(qū),留出相應(yīng)的航道和水體交換空間,整體看去,浮筏隨著潮水流向的周期性變化而呈現(xiàn)出不同方向的優(yōu)美弧度,相同弧度的無數(shù)浮筏排列遠(yuǎn)去,在海面排出無數(shù)輪月牙,陽光俏皮地在浮力球上閃爍,此時哪怕一葉小舟從海面犁過,都會是一幅絕美的畫面,漸次擴展的波紋壯觀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