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志
一
換上睡衣的一剎那,笑笑有種時光錯亂感:仿佛這件睡衣就在昨天才買來掛在衣柜里,粉紅的顏色還鮮艷如新,一絲一毫也看不出十年光陰的痕跡。笑笑勾下頭,沖著睡衣深深一嗅——那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也跟十年前一模一樣。十年前,她恰是一個粉粉紅紅嬌嬌嫩嫩的新娘子。笑笑抬起頭望鏡中。不看睡衣,看人,但鏡中裹在粉紅色睡衣里的人,眼里難掩一抹倦意,眼角隱隱現(xiàn)著細(xì)細(xì)的魚尾紋……
笑笑就這么呆呆站在鏡子前,呆呆望著鏡中。
等候中的徐城斜靠在床頭,心不在焉地刷著手機屏,幾張衣著暴露的美女圖片拔撩得他愈加的急不可耐,抬頭見笑笑換了睡衣卻仍舊站在鏡子前,就忍不住喂了一聲。
笑笑這才頗有些悵惘地轉(zhuǎn)過身。徐城望著她,喔唷,還跟新娘子一樣哦!笑笑當(dāng)然聽得出他言不由衷之后的圖謀,但畢竟還是在悵惘之下得到了些許慰籍,一絲笑意在眼底升起,真的?卻嬌嗔道,還新娘子?結(jié)婚都十年了!
徐城嘻嘻一笑,管他十年八年,來,咱們現(xiàn)在又入一回洞房。
徐城火急火燎地褪下笑笑的衣褲,正要奮勇前進(jìn),卻被笑笑一把擋住,嘿,忘了嗎?
徐城咽了一口口水,不情愿地停下來,伸手去床頭柜摸。摸索半天沒摸著。笑笑想起了什么,輕輕一笑,你以為在家里嗎?在我包里呢。徐城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裸著身子急匆匆去笑笑包里找。
笑笑望著徐城光溜溜的身子,覺得有些滑稽,想戲謔他幾句,卻聽徐城問,包在哪里?
在……
笑笑目光轉(zhuǎn)了一圈后才看到自己的包。包看到了,一絲言說不清的情感卻突然在了心里彌漫開來:這屋子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到一閉上眼,哪里擺放的是什么都清清楚楚,但卻又陌生到一個包掛在哪里也要滿屋子找上一圈。她想到自己剛剛對徐城說的話——你以為是在家里嗎?可,這不正是自己的家么?
徐城總算找到了,他嘿嘿兩聲,還是你心細(xì),我想都沒想到過要帶這東東回來呢。笑笑正要笑罵他一句,卻猛聽呯嘭巨響猝然而起——臥室門被人一陣亂拍亂打。兩人先是駭然驚愣,繼而一個一把扯過被子遮住身子,一個忙不迭地抓起衣褲,忙亂往身上套去?;艁y驚駭中,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大聲向門外問,哪個?
煙花。你們不是說要陪我放煙花嗎?哼……點點一邊繼續(xù)乒乒乓乓用力拍打著門一邊不滿地大聲鬧嚷。
笑笑和徐城舒口氣,不無尷尬地對視了一眼。對視中,兩人似乎才忽然意識到點點就在身邊。怎么就忘了點點在身邊呢?一時間,笑笑和徐城居然都有點恍惚。讓點點在身邊,是他倆日思夜想的夙愿,也是他們這么多年來難以排遣的心結(jié)。許多時候,笑笑甚至因此而淚流不止。她眼淚汪汪地說,徐城,你說點點會不會恨我們?徐城,你說我們盡到做父母的責(zé)任了么?徐城……
徐城這個時候總是抽煙。一支接一支的香煙吞吐中,絲絲縷縷繚繞升騰的白色煙霧籠罩著他。煙霧雖然飄渺虛幻,但煙霧里飄出來的聲音卻悶悶的有種滯重感,我們這樣還不是為了她……可,這個時候很是蠻橫地用力敲打著門的點點,卻讓他倆有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徐城皺皺眉頭,這個點點!
笑笑呼口氣,盯著因驚駭慌張,半天沒把衣褲穿好的徐城,吐吐舌頭,輕笑道,看你,猴急猴急的,竟然把這事忘了。嘻嘻,你以為是在家里……話一出口,猛然意識到短短片刻間,自己居然這樣說了兩遍。怎么,真就把那個千里之外的出租屋和眼前這個真正的家掉了個個兒了?這里可有爸媽,有點點啊……
拉開門。
點點一只手里拿著幾根煙花,一只手扶在門框上。團年飯后剛穿上的嶄新防寒服,讓她看起來有些臃腫。笑笑這時才意識到這衣服好像大了一號。怎么就買大了呢?買的時候,她很有信心的。記得當(dāng)時徐城說,別買大了,她很自信地一搖頭,不可能。我的女兒穿多大,我當(dāng)媽的咋會搞不清楚?大了一號的衣服讓笑笑有些意外,意外里,再看點點居然就有種陌生感:門口的小女孩頭發(fā)密而濃黑,也許是鬧騰了一陣,有些凌亂。已經(jīng)變黑的眉毛緊皺著,圓圓黑黑的眼睛直愣愣瞪著她跟徐城,透著桀驁和不滿……這似乎不像她跟徐城平日里念叨的點點,似乎也不像他們午夜難眠里牽掛不下的點點的樣子。
點點,點點該是什么樣的一個樣子呢?笑笑感覺有些迷糊。
不等他倆說話,點點先說了,聲音冷冷的,你們兩口子關(guān)著門在干啥子?我是不是你們的女兒?你們咋個連我都關(guān)在外面了?
笑笑和徐城嘴一張,卻都沒答出來。兩人又對視一眼,眼里都充滿了茫然。
點點又說話了,一年就回來這一回,說好的放個煙花都不作數(shù),哼!你不是我媽,你也不是我爸!
徐城臉上掛不住了,一挑眉毛,點點,說啥子話呢?不是跟你說了爸爸媽媽開了一天的車,累了要休息一下么?
點點扭一扭脖子,尖著嗓子喊,哼,你們就是不在意我,不在意外公外婆!
這話讓笑笑心里一急,但一腔的情一腔的話就是堵在胸間倒不出來,眼里就涌上熱熱的淚。
徐城卻禁不住惱了,你……
點點不等他你出來,猛一揚手,啪,狠狠將手中的煙花摜在地上。不要你們的煙花,也不要你們陪我放了!兩串亮晶晶的淚珠從她黑黑的眼里滾落出來。抹一把淚,一扭身,就往樓下沖去。
點點才跨下幾級樓梯,一頭就撞在匆匆趕上來的外婆懷里。外婆一把摟住她,點點,啷個不聽話了,都叫你別來吵爸爸媽媽,你咋就是不聽。點點奮力一掙,嗚嗚哭著,含混不清地嚷道,他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我沒有爸爸媽媽。說著,雙手用力一推外婆。
外婆顯然沒有想到點點的這一推有這么大的力氣,身子往后一仰,虧得她下意識一把抓住了樓梯扶手,身子才沒有摔倒下去,但后腦勺還是重重撞在了墻壁上。哎喲一聲,痛呼出來。點點哪管這些,一推之下,弓腰探頭,從外婆身側(cè)跑了下去。
笑笑見母親碰了頭,三步并兩步跨下去,嘴里急急地喊,媽、媽……
母親一手死死抓住扶手,一手捂住后腦勺,痛苦地閉著眼睛,一時答不出話來。笑笑和徐城更加驚惶了。笑笑扶助母親,緊張地迭聲問,媽、媽,你沒事吧?母親這時好像才緩過氣來,放開扶手,身子靠在墻壁上,擺了擺手,聲音有些微弱,沒事。
徐城一口氣吐出之后,雙眉一豎,怒吼一聲,這娃兒,要翻天了!怒沖沖往樓下沖去。
母親忙睜開眼,急急地說,徐城、徐城,我沒事,你、你別去……
笑笑也有些惱了,這個點點也太野了一點。平時電話里,母親偶爾會說點點愛發(fā)小脾氣。自己嘴里雖要母親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但心里倒想著她發(fā)嗔撒嬌的小小的可愛的樣子,怎么也沒想到眼下的點點居然嬌橫如此,全然不是自己心中的想象。就說,媽,你別攔徐城,點點這個樣子也太不成話了,得好好管教管教。
笑笑的話音剛落,樓下客廳里就傳來了點點驚天動地的哭叫聲。其實這哭叫聲雖然驚天動地,但誰都聽得出來,并不是因為恐懼或疼痛,而是一種有意的、發(fā)泄的、示威般的嘶聲喊叫。笑笑皺了皺眉頭,這個點點,咋是這個樣子?但母親卻顯然被這叫喊聲弄著急了,一把推開她,扭身趕下樓去。笑笑忙著要扶她,一邊追,一邊說,媽,你聽她這潑辣勁,你別管她了。
客廳里的情形讓笑笑有些愕然。
二
點點縮身躲在吃團年飯的大餐桌下嘶聲叫嚷。徐城揚著巴掌,作勢要上前教訓(xùn),但又不肯也屈了身鉆入桌下,就那么兇巴巴站在桌前,而點點外公則鐵青著臉坐在沙發(fā)上,冷冷盯著徐城高揚的巴掌。
外婆急匆匆沖下了樓,一見這情景就默然立住了。
一剎那,客廳里只有點點故意的歇斯底里的大叫大喊。這叫喊反倒使得客廳里顯出一份悶悶的沉寂來。這沉寂讓揚著巴掌,作勢要責(zé)打點點的徐城頗有些無措和尷尬,他不由回過頭,求援般望笑笑。
笑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樣應(yīng)付這場面。她把目光轉(zhuǎn)向點點外公和外婆。外公和外婆這時似乎有種默契——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他們的目光。他們這微妙的舉動讓笑笑心里倏然掠過一絲奇怪的感覺——生養(yǎng)自己的母親和父親,此時突然變得有些陌生起來。這種感覺讓她迷茫,迷茫中,心里有絲絲縷縷的難受。
徐城的巴掌還高揚著,但只能用色厲內(nèi)荏這個詞來形容,沮喪和無奈隱在漸漸難以繃住的怒色之下。
這時點點外公說話了,什么事???這大過年的。然后沖著點點呵斥道,點點,出來!
點點立馬停住了干嚎,先看看笑笑和徐城,眼睛里透著戒備、恐懼、憤怒……然后才看看外婆,又看看外公,慢慢從桌下鉆了出來。桌下的灰塵,蹭了她一身,頭發(fā)也更凌亂了。臉上淚痕沾染著灰塵,看起來臟兮兮的,有幾分可憐,又有幾分狡黠頑劣。笑笑直直盯著她,卻又盯出一份陌生來,這是點點嗎?是那個老在電話一端喂了一聲就抽抽噎噎說,媽媽,你和爸爸什么時候回來看我啊的點點嗎?她這眼神,哪是在看自己的父母啊!
一鉆出來,點點幾步鉆到了外公的身后,探著頭,裝腔作勢地望著笑笑和徐城說,外公,他們要打我!她這話讓笑笑心中尖銳地一痛。
外公沒理會她,瞟了一眼笑笑和徐城,你們累了,去休息吧,點點要放煙花,我陪她。這聲音明顯透著幾分生硬。笑笑心里好像有根尖尖的刺,顯然徐城心里也有,他誰也沒有看,神情復(fù)雜地垂下了頭。
出乎意外的是點點在這時似乎不贊同外公的話,她眼里的戒備、恐懼、憤怒倏然隱退,黑黑的眼里流露著猶豫和渴盼,在笑笑和徐城的臉上閃爍了幾下,雙手抓住外公的衣角扽了扽,嘴唇一動,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出來。
但笑笑看到了,她心里一痛一酸,急速涌上眼里的淚差點就沒忍住。她急忙說,爸,洗了個澡,這會兒倒不覺得累了。你看你的春晚,還是我們陪點點放吧。要不,等十二點新年鐘聲響了,大家一起來放?說著,轉(zhuǎn)過頭去看徐城。她以為機敏如徐城會馬上跟著答應(yīng)的,但沒想到徐城木著臉沒反應(yīng)。這讓她有一絲意外,但隨即,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心里不由就一陣煩亂,她趕緊吸口氣,把這一絲煩亂強生生壓下去,偷偷給徐城遞眼色,徐城這才總算點點頭,說,對,到時候大家一起出去放吧。
徐城話音一落,點點從外公身后跳了出來,拍手笑嚷道,一起放,一起放。
外婆本有些木然的臉上漾出一抹打心里泛起的欣然微笑,沖著點點說,小丫頭,又哭又笑,黃狗兒撒尿。去,快去把你扔得一地的煙花撿了拿來。點點應(yīng)了一聲,鳥兒一樣飛向樓上。
外婆笑吟吟望了一眼點點飛奔上樓的背影,轉(zhuǎn)過身來,正要對笑笑跟徐城說點什么,才一張口,身子猛地晃了兩晃,猝然向地上栽倒下去。
笑笑本緊挨著她的,但事起突然,毫無征兆,驚叫一聲,下意識揪了一把,卻沒揪住。沉悶的倒地聲中,大家居然在一瞬間,都呆住了。呆呆地看著她倒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她的額頭有一縷殷紅的鮮血流了出來。
媽!
笑笑一聲驚叫,打破了這駭然呆愣的短暫沉寂??蛷d里頓時響起一陣急促的雜亂聲。
父親和徐城手忙腳亂地把點點外婆抬在沙發(fā)上平躺著。笑笑匆忙地找了一塊手帕,顫手顫腳地包住她額頭的傷口。父親掐住她的人中穴,大家你一聲我一聲呼喚著她,但點點外婆緊閉著雙眼,無一絲反應(yīng)。
媽,媽啊,你咋了?
笑笑驚惶地大哭起來。笑笑模糊的淚眼中,母親的臉憔悴蠟黃,黑白相間的鬢發(fā)凌亂中透著蒼老與凄涼。笑笑驀然感到一種直抵心靈深處的脆弱。一直以來,母親在她的心中都是干練的、沉穩(wěn)的、堅毅的,也是溫暖的,她是她心靈漂泊處的港灣,是她塵世風(fēng)雨里的溫暖小屋,但眼下的母親,是那樣的蒼老脆弱。笑笑覺得她的心碎裂般無助而疼痛。
還是徐城鎮(zhèn)定些,他掏出手機,要撥打120,但就在這時,母親身子輕輕一動,喉嚨里呃地發(fā)出一聲聲響。這一聲輕微的聲響,讓惶亂無措的三人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絲亮光。都齊齊噤聲,屏息盯著她。
母親的身子又動了一下,隨即慢慢睜開了眼睛。初時,她的目光有些散亂和茫然,慢慢地能夠聚集起來,落在三人臉上。三人仍然不敢做聲,只緊張地望著她。
咋了?我咋睡在了沙發(fā)上?
說著,母親移動著身子要起來??偹隳苷f話,總算能起來,總算除了額頭碰破皮外,沒什么大礙。大家也總算舒了口氣。但笑笑還是擔(dān)心地問,媽,你這是怎么了?
母親還沒說話,父親說,你媽有高血壓。
笑笑啊了一聲,嗔怪道,高血壓?什么時候的事?咋不跟我們講?
母親按按額頭,切,就個高血壓,大驚小怪什么?
還沒什么,你剛才嚇?biāo)廊肆?!你平時吃降壓藥沒?
父親接口,吃了一段時間,就死活不吃了。
母親掉頭橫他一眼,呸呸呸,這大年三十的,啥死呀活呀的,真不討口風(fēng)!沒事,沒事。啊,笑笑、徐城,你們放心,沒事!
笑笑拉了母親的手,眼里泛淚,一字一頓說,媽,降壓藥,你必須天天吃,按時吃。啊。必須要吃!
母親點點頭,目光卻在這時投向了笑笑身后。笑笑隨著她的目光轉(zhuǎn)過去頭。只見點點懷抱著一大把煙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樓梯口處。黑黑的圓圓的眼睛,緊張地、怯怯地望著他們。笑笑的心,緊緊一縮,一張嘴,卻喊不出一個字,眼淚,嘩啦啦涌了出來。
倒是母親喊了出來,點點。那聲音里有絲絲縷縷的憐愛、凄楚、心酸……纏繞著,糾結(jié)著。
點點哇地一聲哭了,嘩啦,扔下懷中的煙花,奔過來,撲在外婆懷中。哭了幾聲,抬頭,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外婆的額頭,抽抽噎噎問,外婆,你咋啦?
蒼蒼白發(fā),稚弱孩童,緊緊相偎。笑笑望著,心碎一地——自己和徐城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長長的光陰里,她們每天都是這樣相偎相依嗎?一種濃濃的負(fù)疚感在她心中彌散。
點點繼續(xù)說,外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惹爸爸媽媽和你跟外公不高興。我以后不耍小脾氣了!外婆,你的頭還痛么?
外婆的眼里隱隱有泫然淚光,但她卻笑著,抬手摸了摸前額,又摸了摸后腦勺,嗨,今天真不愧是大年三十,我這前磕金后磕銀的。好好好,明年,肯定財源滾滾!
三
呯——嗙,呯——嗙……炫目的煙花或遠(yuǎn)或近,不斷在夜空里升騰炸響,燃放得除夕之夜明亮璀璨。笑笑和徐城并肩站在院子里,仰頭望著。許久,兩人都未做一聲。一種沉悶滯重之氣在兩人之間徘徊流蕩。
說真話,笑笑想就這么沉默著,但她清楚,她是女兒,是母親,是妻子,也清楚現(xiàn)在是在外面日盼夜盼盼了三百多天,才盼來的大年三十,她不能讓這沉悶滯重再繼續(xù)醞釀發(fā)酵了。笑笑呼出一口氣,在一陣帶著煙花爆竹藥香味的夜風(fēng)拂過后,偎過身子,挽了徐城的手,有些夸張地指著夜空,徐城,你看、你看那個,是那個煙花,真漂亮!
徐城身子有些僵硬,但到底還是說話了,點點這會又不鬧著放煙花了,她呀,就是成心搗亂。這孩子,怎么變成這個樣了?你看,今天讓她鬧得。聲音依舊悶悶的,
笑笑懂他話里的話,心中不由又一陣煩亂,但她不能接茬。略略一頓后,她說,從沒想到過,媽會得高血壓!
徐城卻還是不依不饒,點點現(xiàn)在是一點也不怕我們了!現(xiàn)在都這樣,再大點……
笑笑又岔開他的話,說,要不,叫點點出來,咱們也放放?
夜色里,徐城收回凝望夜空的目光,盯著笑笑,執(zhí)拗地說,我知道,笑笑她外公外婆心里不高興我。
笑笑知道避不開了,其實,從看見徐城在客廳中作勢要打點點,而點點外公用冷冷的眼神望他時,笑笑就知道這事避不開的,她吐口氣,聲音幽幽的,徐城,今天是過年,咱們別說這個行嗎?
徐城不再作聲,摸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香煙燃燒處猩紅一亮。笑笑盯著這一點黑暗中的猩紅,心里反倒又避不開這個她極力不讓徐城提及的話題了。
這當(dāng)然還是緣起于點點。兩年前,徐城就對笑笑說,笑笑,我覺得點點跟我們越來越生分了,人家都說隔代教育不好,我看啊,咱們把點點接過來。
笑笑沉默了半天,說,我也這么想,只是這里的官辦學(xué)校咱們上不起,好的私立學(xué)校更不用說了,去專收農(nóng)民工子女的學(xué)校呢……哎!
徐城深深吸一口煙,噴出。煙霧繚繞中的眉頭緊鎖著,猶豫半晌,最終還是說了,要不,讓點點去他爺爺奶奶那里?那里學(xué)校也不錯,離我們又近得多,我們?nèi)靸深^也能回去看看點點,陪陪她。
這話,笑笑知道徐城壓在心里許久了。笑笑一直怕他講出來,但他到底還是講出來了。徐城這話,是點點外公外婆心中難解的結(jié)。他們早為此作出了防備——結(jié)婚時,明確聲明徐城是上門女婿,以后孩子的姓不跟他,跟笑笑……
其實,笑笑倒并不認(rèn)為徐城這話就是點點外公外婆顧忌的那個意思,他真的是為點點的成長著急,提出的也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但說得通點點外公外婆嗎?
果真,那年春節(jié)回家,笑笑才一露口風(fēng),點點外公就一皺眉頭,這是徐城那小子的意思吧?嘿嘿,找這借口!嫌我們沒把點點帶好?早做啥子去了?再說了,怕我們帶不好,簡單得很嘛,你們就別去那遠(yuǎn)打什么工了,回來。你看我跟你媽沒那么遠(yuǎn)去打過工,還不是一樣修樓房,過日子。你們再看看這里跟你一樣年齡的,也沒像你們跑那么遠(yuǎn),人家還不是樓房小車都有?哼,真搞不懂你們咋就非要跑那么遠(yuǎn)去?
外婆也說,要不你和徐城商量商量,回來。外面多苦?。?/p>
爸媽態(tài)度堅決,言語刺耳,但笑笑也能理解。畢竟,少不更事的自己,在點點才七個多月的時候,就把點點扔給他們,跟徐城來到了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是他們一把屎一把尿,精心把點點帶到現(xiàn)在的??梢哉f,是點點填補了自己這個女兒遠(yuǎn)走他鄉(xiāng)后,給他們留下的情感空白,點點是他們步入晚年的全部。每每這樣想時,笑笑心里都一陣陣刺痛,感覺自己欠了父母欠了女兒太多,就想自己和徐城真有這個必要遠(yuǎn)離他們,來到這千里之外嗎?
然而……笑笑一聲長嘆,徐城會跟自己回來嗎?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公婆也年紀(jì)大了,身體又不好……笑笑覺得做人好難。這在她跟徐城談戀愛時是沒有想到過的。那時,只以為,為了愛,就是天涯海角的遠(yuǎn)走,就是四海為家的漂泊也無所畏懼?,F(xiàn)在,她終于體會到了母親在得知她跟徐城熱戀后那無奈而又擔(dān)憂的一搖頭——笑笑,徐城跟我們離得太遠(yuǎn)了,我們又只你一個女兒,將來……哎!
有時候,笑笑也想過,要不,自己先回來??蛇@個念頭一起,一個女人的身影就在她心中冒出來。
這個女人笑笑從沒見過,更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但這個女人卻在兩年前就一直清晰地蟄伏在笑笑的心里,時不時跳出來,像針一樣,刺笑笑一下,讓笑笑疼痛,讓笑笑膽戰(zhàn)心驚。當(dāng)然,這總是在笑笑跟徐城吵架,徐城慪氣夜深未歸時。每每這個時候,笑笑總是想,徐城是不是就在這個女人那兒?
其實,這個女人是徐城自己告訴笑笑的。
那天晚上九點左右,笑笑和徐城正在看電視,徐城的電話短信聲響了。徐城在看了一眼短信之后,目光有些怪怪地飛快瞟了一眼笑笑。但笑笑正被一部情感電視劇吸引著,感動著,絲毫沒察覺到他的異樣。徐城本想立馬把短信刪了,但拇指一動,卻又停了下來。他又側(cè)過頭去看笑笑。浴后的笑笑穿件寬松的淡黃色睡衣,烏黑的長發(fā)從臉頰一側(cè)垂下來,長長睫毛下,清凌凌的眼波隨著電視劇情閃動著,流動著。她這樣子,猛讓徐城心里一縮。徐城想到了第一次看見她的模樣,也想到她孤身一身,陪著自己,遠(yuǎn)離父母來到這千里之外的城市……
這時笑笑才察覺到了徐城的異樣,但也沒多想,佯嗔地橫他一眼,傻樣。別看我,看電視。
徐城略一猶豫,遞過手機。
——謝謝你賣了我的保險。我想請你,就請你一個人,吃頓飯。
笑笑不經(jīng)意地一瞟,哦,那個賣保險的啊。忽然,聲音中斷,目光停留在了“就請你一個人”那幾個字上。這時,徐城在耳邊說,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前女友。她——現(xiàn)在離婚了……
笑笑抬頭望著徐城。徐城目光有些閃爍,但透著坦然。笑笑吐口氣,把玩著手機,忽輕輕一笑,說,請吃飯啊,我跟你一起去。
徐城盯著她,想了想,搖搖頭,算了吧。我們都不去。笑笑緊盯了他好一會兒,然后慢慢靠過去,偎依在他身上。徐城環(huán)過雙手,緊緊抱著她,說,我買她的保險,你不生氣吧?
笑笑沒說話,只將埋在他懷里的頭搖了搖。但那個她沒見過的女人的影子卻并沒就此搖落,反而像在她心底生了根,并慢慢發(fā)著芽。從此,她經(jīng)常偷偷地查看徐城的手機。
我離開徐城回家,這個女人……深深的懼怕就在笑笑的心里彌漫開來。所以,這件事笑笑就無奈也無措里拖著,拖著。拖到哪一天呢?笑笑深深地迷茫著,憂愁著。
此時,望著徐城手指尖夾著的那一點燃燒的猩紅,它在暗夜里是如此的醒目明亮,但笑笑心里卻一片黯淡迷茫。她想說什么,又什么也說不出來;她想哭,想喊,但她強生生抑制著。笑笑早過了任性的年齡,知道一個家要用包容與愛維護(hù)著。她不停地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回家過年,這是團圓,一年才有一次的團圓。
笑笑和徐城沉默著。沉默中,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鞭炮聲,煙花聲在他們耳中既遙遠(yuǎn)模糊卻又清晰響亮。
忽然,院子里的燈一下明亮起來。緊跟著客廳門嘩啦打開。點點歡聲叫嚷著奔了出來,十二點了,十二點了。爸爸媽媽,快放煙花,快放煙花。她的身后跟著外公外婆。
煙花點燃,砰——嘭。先在地上一亮一響,然后騰空而起,在夜空中炸響,散開成五顏六色的明亮璀璨的煙花。幾乎是同時,從每一戶的房前屋后,在震天的鞭炮聲中,升騰起無數(shù)的煙花,整個夜空仿佛被點亮。
點點興奮地跳躍著,歡呼著。外公外婆并肩站著,指點著,仰了頭,笑盈盈望著漫天的的煙花,笑笑心中的迷茫憂愁,剎那遠(yuǎn)去。她張口說什么,但聲音完全被淹沒在了煙花爆竹聲中。這時,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這只手,小小的軟軟的。是點點的手。笑笑轉(zhuǎn)過頭,煙花的亮光之下,點點站在她跟徐城的中間,一只手牽著她,一只手牽著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