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初秋的陜南，河水愈發(fā)清澈見底，山體更是暗香浮動。

過了秦嶺，過了漢江，我的目光，一直在沿途的河水和山體上，帶著我的心溫潤地游走。因為要去米倉山看玉，一向被城市生活折磨得枯燥的心，也開始像玉一樣，被一路的好山好水，滋養(yǎng)出一絲溫潤來。

這樣也好，在我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長，這世界上需要什么樣的大山大水，才能養(yǎng)育出玉的時候，身上也帶著一些溫潤的氣息，走進(jìn)一座玉山的懷抱。

一路上，我反復(fù)對照著向身后不斷移去的山水，像想象一位藏在深閨中的女子，不停歇地想象著在米倉山，將會看到什么樣的玉。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問著身邊的諾水，你從遠(yuǎn)處一路奔流而來，把自己直接粉碎成一河浪花，在滿川的石頭上發(fā)出疼痛的聲音，也是為了趕在米倉山看玉？可事實上，這一河流淌得好累的水，都與米倉山脈藏玉的山峰擦肩而過，都在它的東邊，或帶著一河日月，或帶著一河風(fēng)雨，與玉無緣地流走了。

那一刻，我在水邊坐了下來。

我想用雙手捧滿河水，一遍遍地洗自己的眼睛，讓它不帶一點(diǎn)塵土。

然后抬頭，試著讓目光在更高的天空，接受云朵的邀請。

我想這樣，在米倉山脈的千峰萬壑之間，急于看玉的我，就自由如云朵了。

這是米倉山之玉帶給我的一些想象。其實，在這條被叫作米倉的古道上，我無法擺脫它的山高水險，無法超越它的萬千秘境，只能像最早行走過這里的古人一樣，在進(jìn)入米倉山藏玉的山峰時，必須舍棄所有的旅行工具，而一步一步地爬到半山頂上，才能看到蒼松翠柏掩映之下，以萬千儀態(tài)，鑲嵌在萬千巨石深處的，那些像女子一樣的玉的真身。

因此我想，能舍身藏玉的山，絕不會被輕易發(fā)現(xiàn)。就像我們的祖先，在巍峨絕天的昆侖山上，發(fā)現(xiàn)了人類最美的玉。

去米倉山看玉之前，我也翻了翻南鄭縣志，知道要走過的這條道叫米倉道，是縱貫川陜的三大古道之一，它的西邊是金牛道，而東邊的荔枝道，就是詩人杜牧留下“一塵紅騎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詩句，在唐朝是最繁忙的古道。三條古道中，盡管金牛道被稱為川陜正道，但我更喜歡荔枝道和米倉道，因為它們與荔枝和玉石有關(guān)，而這些又是女人們最天然的食物和飾物。

至于荔枝，荔枝道在古代就滿足了女人的味覺。

而米倉道，將要把中國繼和田玉、岫玉、藍(lán)田玉、獨(dú)山玉，最新在漢中發(fā)現(xiàn)的又一美玉運(yùn)出去，再經(jīng)過玉工的一番天然雕飾，會佩戴到眾多女人的身上。

我也問了問地礦專家，他們說玉礦就在米倉山脈主峰光霧山東部的碑壩鎮(zhèn)，方圓數(shù)百公里都是礦床，最低可開采五百年。試想，有五百年的時間，一群人在這里采玉、運(yùn)玉、琢玉，那這座光霧山，不就成了玉山了，這條米倉道，不就成了玉道了，這群采玉人，不就成了玉人了。

這五百年，是玉向天替漢中借來的。

想著這些，我突然從諾水邊站起來，想對著峰巒疊嶂、云霧繚繞的米倉山脈喊話：你要我看的那些大地之玉還有多遠(yuǎn)？

離開一直貼身的諾水，也離開米倉古道，向右轉(zhuǎn)進(jìn)一個峽谷里，道路在最險要處，幾乎是貼著山體鑿出。車子吃力地爬過很多彎，司機(jī)指著一座高大得難以仰視的山說，那就是光霧山，玉礦就在它的身邊。

光霧山，挺拔在斜陽的背光里，更顯出一座大山的重量。

我想告訴司機(jī)，不要因為車子的顛簸，讓光霧山在我的視野里晃動。它帶給我的感覺應(yīng)該是最沉穩(wěn)的，沉穩(wěn)到億萬年也不開口，也不輕易泄漏這里有玉的秘密。就是古代那群呼山喚水的大詩人像李白、杜甫、王勃、韋應(yīng)物、皇甫冉、李商隱一路行吟著，從米倉道上經(jīng)過，也沒拿一塊可供手握之玉，換他們一首千古之詩。

它在期待某一群更有緣的人，也在期待某一個更有緣的時代。

我靜睛掃視著四周的群山，光霧山不僅高大，在它向北的半山腰里，一座擎天柱一樣的山峰獨(dú)立著，很像一位欲要上登山頂?shù)木奕恕?/p>

如果真登上去了，撥開蔥蘢的萬木，會看到一塊絕世的玉嗎？

我的這個想象，來自于正在閱讀中的英國劍橋大學(xué)院士麥克法倫的巨著，被譽(yù)為松散的三部曲之一的《心事如山》。在這部經(jīng)典的戀山史中，他告訴我們，地質(zhì)學(xué)家在十九世紀(jì)初，就以了不起的石頭書稱呼地球，就認(rèn)識到高山給人類提供了一個世界。讓我心靈徹底震撼的，是他登上阿爾卑斯山脈的一座冰峰時，在很難容納一個人的頂部，面對死亡的危險，撥開冰雪，奇跡般地摸到了一個前人埋下的十字架。

這是能摧毀所有閱讀者的情緒，再提升我們心力的一段文字。

慶幸在米倉山看玉的前夜，我讀到了它。

也是司機(jī)告訴我，當(dāng)?shù)厝税堰@座山叫觀音山。

或許，這個來自民間的命名，早已經(jīng)道出了這里的一切。

攀爬過一段極為泥濘的荒草野徑，終于走進(jìn)了采玉場?，F(xiàn)場不是太大，只剝?nèi)チ松襟w的一塊表皮，巨大的玉石就裸露出來了?？粗赝緮[放的石塊上的圖案，我懂得了古人是怎么造出石破天驚這個詞語的，也讓我有了這樣的感覺：玉是石頭的精靈，是帶著萬物的生命，在石頭里舞蹈。因此，在它向人類獻(xiàn)身的時候，總會以某一個形象出現(xiàn)。這個形象，或許是人熟悉的，或許是神熟悉的。

確實，玉是帶著萬事萬物的形象，來讓人看它的。在一塊切開的石壁前，看著大塊的彩玉鑲嵌出的圖案，采玉場的專家說像嫦娥奔月，也有人說像女媧補(bǔ)天。我沒有這么想，只是一個人在心里品味著天工開物四個字，也在心里默默祝福：漢中有玉了。

我這么說，并不是說漢中自古沒有玉。熱愛漢中的人，都知道古漢臺的石鼓，就是漢中玉的代表作品之一，其棕黃色香玉就是漢玉的特品。再想想張騫，翻過秦嶺，把那么多的絲綢運(yùn)到西域去，說不定也帶著漢中玉呢?；蛟S我們的祖先，就發(fā)現(xiàn)了漢中玉，只是不在米倉山脈罷了。我記著南鄭縣志上的地名里，有白玉河，也有白玉村。

可以這么說，漢文化的所有形態(tài)，不管是物質(zhì)的，還是非物質(zhì)的，自古及今，都在漢中看得見摸得著。比如絲綢、比如造紙、比如棧道、比如摩崖、比如漢蓮、比如茶葉。如果漢中有玉，不僅漢文化的基因全了，也證明漢文化在它的源頭，在它諸多的秉性里，溫潤自遠(yuǎn)古就有。

在采過留下的碎石渣里，我也彎下腰，細(xì)心地翻撿著。心想這么遠(yuǎn)地來看玉，也許會感動某一塊通了靈的玉，執(zhí)意要我?guī)纤?，走出這億萬年的米倉山脈，進(jìn)入到塵世去。我也聽地質(zhì)專家說，這里發(fā)現(xiàn)的玉以蛇紋石玉為主，玉石顏色豐富，色澤古樸，有棕黃，有黃綠，有墨綠，有青綠，有青白，顆粒細(xì)膩，質(zhì)地溫潤。部分玉石新鮮斷面會散發(fā)出咖啡香味，成為古今傳神的“金香玉”。

也有專家在現(xiàn)場看了說，這里可能有翡翠。

那將是一個驚世的發(fā)現(xiàn)，因為翡翠不出自中國。

或許是對玉的一份憐愛太深，也寫過一些有關(guān)玉的詩篇，我撿到了兩塊不錯的玉石。一塊不大的石頭上，浮了一層晶瑩剔透的玉。玉雖不厚，但它的顏色極佳，是墨綠色的。俘玉的形狀，酷似一只臥著的乖巧的動物。兩只眼睛炯炯有神，那條貼身的小尾巴上，像鼓凸著一身的力量。我想用不了玉工的幾刀雕刻，抱在懷里，就是一只臥著的玉狐貍。只是它的身上，早已熄滅了狐貍的一身火焰，換上了米倉山脈的顏色；一塊同樣大小的石頭上，玉被夾在中間，屬于青白色。讓我欣喜的不是中間的玉，而是俘在上面的兩層顏色不同的石皮。表層是紅褐色的，夾層像石灰。驚心的是，它斷裂得太神奇了，一個被白邊襯著的紅褐色的兔子，想低頭從一塊青白色的玉上跑出去。因為玉再高貴，對于兔子來說，也沒有一塊草地更有價值。

從光霧山峰上下來，我就帶著這兩塊石頭。

應(yīng)該是懷玉想美人，我卻偏偏想到了李白。他仙人一樣出入在蜀道上，沒有發(fā)現(xiàn)米倉山脈里的玉也就罷了，我至今還沒有讀到他留在這里的詩句。為什么呢？或許也像這些玉，還在某一處山水間埋藏著。因此，如果有機(jī)會，我很想在這里的民間走走，如果能傳奇地找到李白吟詠米倉山脈的一首詩，那就是我得到的第三塊玉石了。

那天夜里，小歇在川人的諾水鎮(zhèn)上。

夜很黑，諾水很響，懷里的石頭，很亮。

望著撿來的兩塊石頭，我想漢中，是多次打動過我的地方，我為它寫過許多詩篇，能不加思索想起的詩句有：“聽漢中女子的歌聲/像把絲綢披在身上”、“好女子/多在水邊”、“把油菜畫上自己身體的/一些荒涼的部位”。此刻，我也在心里，為漢中玉雕琢著這樣的詩句：

玉是女人的一塊皮膚/孤獨(dú)里沉默的手/渴望伸過去

不能觸摸她/以前的傷痛/不能觸摸她/以前的別恨

如果可能/這雙伸過去就失明的手/只觸摸玉的靈魂……

那一刻，我才明白這一河諾水，沒有與米倉山之玉失之交臂。它們都從米倉山脈的萬千山峰上，從那些藏得神秘的玉的身邊，一滴一滴地匯聚到這里?？梢韵胂螅@些水或許是米倉山之玉的一滴眼淚，或許是米倉山之玉的一個笑聲。匯聚到這里，哭泣也罷，歡笑也罷，都是因為這些大地之玉。

放下因玉而生的這些悲情和喜悅，我想說：諾水河，流的就是一河洗玉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