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曉
one
林志銘遇見童海琪時,已經(jīng)很紅了,海報貼滿全國各個唱片店的玻璃門,廣告身價飆到了很多位數(shù)。他離最頂尖最當紅的歌星只差一線,并且似乎永遠差一線。
“那是一道天塹,”林志銘向經(jīng)紀人搖頭,“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機遇。”
他去一個劇組友情客串,在劇組包的酒店餐廳用餐,經(jīng)紀人接電話出去了,正巧從外面進來一個女孩。女孩抬頭看見他,腳步忽然頓了頓,一臉震驚。能進餐廳的都是內(nèi)部人員,或許是新來的實習生,林志銘想,正好是自己的粉絲,希望不要被追著要簽名。
他已經(jīng)厭倦了那些喊著“林志銘老師我們好喜歡你”的尖叫聲。當然他從來不會對媒體這么說,相反他特別擅長面對鏡頭含情脈脈地表示,粉絲的每一聲支持都是自己前進的動力。
然而女孩的震驚只是一剎那,然后她的神情柔和下來,坐到了最遠的角落。林志銘想大概是自己自作多情了。經(jīng)紀人還沒有回來,他用完餐在空蕩蕩的餐廳里琢磨片尾曲。對于一首新歌,他習慣酌字酌句地把歌詞過幾遍,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調(diào)整。他試唱時手常常不由自主地伸向桌面,仿佛空氣中有一架看不見的鋼琴,琴鍵在他的輕撫之下轟然作響。這次電影是由某位著名導演執(zhí)導的言情劇,歌詞填得非常優(yōu)美。林志銘一個人輕聲試了好幾次,發(fā)現(xiàn)有一個字,唱起來不對。
倒不是不能改,他想,這是點睛之筆,改了整首歌味道就變了。
餐廳有自助的酒水臺,他起身去倒咖啡,想得有些入神,手肘撞在臺面上,方糖和勺子落了一地。
“林老師,”有人為他把勺子撿了起來,然后將散落的糖包放好,“沒事吧?”
林志銘愣了愣:“謝謝?!?/p>
果然是自己的粉絲,被認出來了,他想。
“剛才的片尾曲,”女孩開口道,“要是您覺得最后一個字開口音不太好唱的話,我可以換一個字?!?/p>
“我叫童海琪,那首歌的詞是我填的,”她淺淺一笑,“我是個作者,電視劇是根據(jù)我的小說改的。制片方讓我為片尾曲填詞,但是真沒想到是林老師您親自演唱。”
林志銘這時才第一次仔細打量面前的女孩。
怎么形容呢?就像在一個女生都燙染頭發(fā)戴美瞳和假睫毛,涂著烈火紅唇搶曝光率的世界里,突然誤入一位穿著民國學生裙斜盤扣的異類。異類并不覺得自己有多突兀,很有禮貌地跟他討論歌詞。所有人都說他與最頂尖的歌手只差一線,那一線差的其實是一個機遇。林志銘缺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詞作者,讓他的作品往上再推一步??墒歉鑹f大也不大,詞作頂尖的說起來就那么幾位,早就有了固定的合作對象和高攀不起的身價,這事看上去雖易實際上很難。林志銘和她隨口討論了幾分鐘,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撿到寶了。
“你簽約過工作室沒有?”他問,“我缺一位長期合作的詞作者?!?/p>
所有人都說林志銘瘋了,竟然從三流網(wǎng)絡(luò)小說家中為自己的新專輯找了一位詞作。
two
“你說林志銘是不是有毛???”鄭語修咬著甜甜圈問黑炭臉,“找個網(wǎng)絡(luò)作家來寫歌詞,連五線譜都不認識!五線譜都不認識喲!”
公安廳廳長家公子顏青因為一位叫阮冬然的鋼琴家隱退而頹廢過一段時間,差點被家父扔去做交警,好不容易拼實力留在刑偵崗位上,又因為臉黑不受同僚歡迎。畢竟頂著一張和廳長本人一樣黑的臉,面無表情給你倒杯水,大部分人第一反應是跳起來立正敬個禮。因此最近和他走得近的,就只有遠在聊城警察局的鄭語修鄭警官了。
“張鏡呢?”顏青把一張CD塞進電腦光驅(qū)里,“林志銘新專輯《傾世驚城》,你聽聽看?!?/p>
“你已經(jīng)第十次問我張鏡了,”鄭語修警惕道,“你不是專程邀請我千里迢迢來參加你妹妹的婚禮嗎?”
“不是。”顏青打開音響,清越的男音響徹出租屋,“我是有事想請張兄來幫忙的,他不來,只好先把你騙過來。”
剛說完,出租屋的門“砰”的一聲響,一位窄腰長腿的男人推門進來,抬手按掉了音量鍵:“鄭語修你是不是傻?他一廳長的獨生子,哪有妹妹?顏青你把我同事騙走——”
他一轉(zhuǎn)頭,看見電腦面前啃甜甜圈的鄭語修,沉默三秒:“鄭語修?!?/p>
鄭語修啪地立正,把甜甜圈盒子遞過去:“老大。”
張鏡嘆了口氣:“警界的恥辱。”
他繞著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轉(zhuǎn)了兩圈,發(fā)現(xiàn)墻壁上依舊貼著那位隱退鋼琴家的海報,除了書架上的唱片碟潔凈無塵外到處都是灰,沙發(fā)上還露出了根彈簧,不禁又嘆息:“家徒四壁,艱苦樸素,廳長真是教子有方。顏青你大費周章找我來,做什么?”
“我有件私事,正巧聽說你在休年假,想找你幫忙?!鳖伹嘣诼读藦椈傻纳嘲l(fā)上坐下來,拍了拍旁邊,示意張鏡也坐,一屁股下去揚起一股灰塵,“你喜歡林志銘的歌嗎?就是你剛才進門按停的那首,網(wǎng)上特別火,我家小師妹特別很喜歡。”
“那歌手怎么了?”
“他發(fā)行了這張專輯以后,就瘋了。他特別怕一種顏色,藍色,據(jù)說見到這種顏色就說鬼來了?!?/p>
“那關(guān)你小師妹什么事情?”
“我?guī)熋檬撬脑~作,靠他賺錢,”顏青從鄭語修手里接過甜甜圈的盒子,遞給張鏡,“專門給你買的,吃一個?”
three
童海琪確實不認識五線譜。她是個寫網(wǎng)絡(luò)小說的,最近撞了狗屎運,小說被拍成了電影,去劇組探班,沒想到遇見了自己的偶像歌星。
歌星問她:“小姐,你簽約過工作室沒有?我缺一位長期合作的詞作者?!?/p>
她當天晚上回家就上論壇發(fā)帖子:“我的偶像讓我?guī)退钤~,對就是林志銘!怎么辦,我不識譜!”
網(wǎng)友回復得快且整齊,都只有三個字:“你醒醒。”
最后一張回帖,有人打了一段挺長的話:“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是詞;柳宗元的《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是詞。如果你能找到宋詞與詩經(jīng)的感覺,可以試試?!?
當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必定會打開一扇窗。童海琪是專業(yè)寫言情小甜文的,樂感雖然為零,有一種感覺卻是滿分——語感。
她找到了詩詞之間的韻味。
童海琪交的第一首詞叫《江南風起》,用QQ發(fā)給了林志銘的助理,沒想到竟然成了新專輯的主打歌曲?!督巷L起》發(fā)布后人氣就一路飆升,里面有一句“春風又綠江南岸,而你在杏花里,不予還”在手機鈴聲排行榜上排名第一,早高峰坐地鐵,十分鐘里能聽見十一次。
后來她又寫了《月色》和《傾世驚城》,三首歌分別是三張專輯主打曲目,一時紅透半邊天。
林志銘是個賭徒,并且賭贏了。他的新專輯一張比一張火熱,眼看就要跨過那一道天塹,網(wǎng)上卻突然流傳,歌星林志銘是天煞孤星命,大兇之相。分析帖子說得頭頭是道——《江南風起》爆紅時,林父在慶功宴上多喝了幾口酒,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对律钒l(fā)布時,出道起一直指導他唱歌的老師回家路上沒走穩(wěn),從樓梯上滾下去,當場摔死。
“其實網(wǎng)友并不知道,林老師的父親本來就有心臟病,不應該多飲酒,他老師年紀很大,走路向來不是很穩(wěn)當,”童海琪道,“但奇怪的是,《傾世驚城》發(fā)行不到一個月,銷量破了百萬,他卻突然瘋了?!?/p>
他不再唱歌,不配合公司的任何一項宣傳,并且突然開始恐懼一種顏色,只要看見這種顏色,就不停地對人說:“鬼來找我了。”
林志銘很快被簽約公司送進一家私人精神康復所治療,對外說在度假。有人說他是工作壓力過大,經(jīng)紀人正忙著四處找道士來驅(qū)邪,只有童小作家想到了報警。她哭唧唧地去找了自己當警察的師兄。
“林老師是個很溫和的人,”那是一家咖啡廳,童海琪定的座,鄭語修點的單,顏青付的賬,只有一位叫張鏡的年輕警官一言不發(fā)地聽,“我是個三流作家,不懂音樂,跟他簽合作協(xié)議時還把曲譜拿倒了,林老師只是笑著幫我正過來,完全沒有發(fā)脾氣。我不相信他是個承受不住壓力的人。”
“你怎么想?”張鏡問。
“每個行業(yè)都有局限,資源并非無窮無盡的,你每往上走一步,都踩在別人的肩膀上。我想他可能擋了誰的道?!?/p>
童海琪穿了件淘寶上買的白紗裙,長發(fā)挽起來,插了根十塊錢的木簪子,看上去像個窮兮兮的女學生,不像最近兩年聲名暴漲的著名作詞人。不過怎么說呢,看上去挺順眼,就像不要錢的春雨洗過后,白潤細膩的玉蘭花瓣。
她的懷疑很簡單,懷疑有人威脅林志銘退出樂壇,沒有得逞,于是下了黑手。
“像他這么紅的明星,每天收到點腦殘黑的威脅信很正常。什么不和男朋友分手就潑你硫酸啦,不和自己談戀愛就馬上去死啦,不退出樂壇就殺你全家啦,”鄭語修贊同道,“我家star break的Linda醬就經(jīng)常收到。你的林老師肯定也收到了一大堆。等他重視時,已經(jīng)太晚了。第一,他不知道雪花般的威脅信中,究竟哪一封導致了現(xiàn)在的局面;第二,他甚至不確定父親和恩師的死,到底是意外還是謀殺。于是他不斷懷疑與自我問責,重壓之下,林志銘不堪所負——折了!”
鄭語修推論時,顏青一直在看手機。他用的是最便宜的國產(chǎn)智能機,屏幕被摔碎過,又用透明膠粘起來。他在看一個深度八卦為什么林志銘是喪門星的帖子,突然把手機伸過來:“或許前兩位的死,真的不是意外。這是當時的現(xiàn)場照片,被流傳到了網(wǎng)上。我手機屏幕不好看不太清楚,你們看一下他們的衣服,是不是都有一小片藍色?”
林志銘的父親是心臟病突發(fā)身亡的,網(wǎng)上拍的是他在酒會上倒地昏迷的照片。蒼白的臉,白襯衣下方不知在哪里蹭上了指甲大的藍色印痕。
而那位德高望重的歌壇前輩,正躺在樓梯的底端,黑色長褲上,隱隱有一小片藍色的痕跡。
都是不起眼的細節(jié),完全有可能是死者在哪里蹭上了未干的油漆,但是黑炭臉接著問了一句:“林志銘怕的顏色,是不是正是藍色?”
four
顏青見到林志銘時,他在私人精神療養(yǎng)院的獨立病房里砸東西。經(jīng)紀人顫顫巍巍地捧著個缺了口的水晶獎杯,一位白襯衫青年拿著個樂譜本坐在窗前奮筆疾書。三個護士拿著束縛帶,把一位相貌英俊,歇斯底里的男人圍在中間。
“老子說不唱,就不唱!這不是我的獎杯!走開!”
“你們讓那個穿藍衣服的人走開!他是鬼??!”
白襯衫把眼皮抬起來:“你聲音再高一度音階,這支搖滾我就能寫成打擊樂了。”
顏青推開門就被一張簽名CD砸了正臉,莫名其妙:“藍衣服?領(lǐng)帶是藍色的也算?”
經(jīng)紀人迎了上去:“哦哦,兩位是童小姐介紹的,可以驅(qū)——哎,林老師最近特別討厭藍色,麻煩臉黑的先生把領(lǐng)帶解了。這位是孫信,林老師的專屬曲作,為人特別體貼,老師病了后他經(jīng)常來陪護。就連他都不敢穿藍色?!?/p>
顏青一把扯下領(lǐng)帶,把鄭語修往滿地狼藉的私人病房里一推:“對,我是童海琪介紹來的,祖?zhèn)鹘笛Э达L水的。這是我助手,姓鄭,對付現(xiàn)在這種狀況特別在行。”
鄭語修立刻繞過一地雜物向林志銘走去,手搭在他肩膀上,退步側(cè)身,一個漂亮的過肩摔——把人按死在了床上。他俯身附在耳邊說了幾個字,剛才歇斯底里的男人突然安靜了下來。顏青轉(zhuǎn)向經(jīng)紀人,黑漆漆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這就是厲鬼上身的典型表現(xiàn),幸虧我助手剛才念咒得當,不然要出人命的。你們房間里是不是放了鏡子?作法時不能有鏡子,鏡子聚陰氣?!?/p>
經(jīng)紀人誠惶誠恐地圍著套房轉(zhuǎn)了一圈:“洗手間的整理臺上有一面?!?/p>
鄭語修立刻走過去,把梳妝鏡砸了。
顏青道:“找找還有沒有?!?/p>
經(jīng)紀人指著天花板角落里的監(jiān)控猶疑道:“攝像頭算不算?”
顏青說:“算?!?/p>
鄭語修立刻把那個缺了口的獎杯往上一掄,嘩啦啦碎了一地玻璃。
房里面面相覷的護士小姐們突然尖叫起來:“康復所規(guī)定每個房間都必須裝攝像頭!那是德國進口的!換新的至少要等一個星期!”
顏公子的驅(qū)邪過程是從網(wǎng)上百度來的,挺簡單,撒撒紙錢畫個符,就連跳大神的咒語都是用手機放的,所幸病人十分配合。走出私人康復所大門時,顏青問鄭語修:“你跟林志銘說了什么,他那么快就老實了?”
“沒說什么啊,”鄭語修迷惘道,“我就說了句再叫老子恁死你。”
顏青點點頭,拿出手機給張鏡打電話:“你那搭檔挺好用的,我想這個案子我破得了?!?/p>
顏青驅(qū)完邪后就走了,穿西裝的男人是第三天晚上出現(xiàn)在林志銘床前的。
那時林志銘剛剛打了鎮(zhèn)靜劑,又服用了精神類藥物,神志不清地蜷縮在床頭,用被子蒙著頭?;椅餮b就在床邊坐下來,一下一下地伸手撫摸他的背脊骨,輕聲道:“千算萬算,算不過命,躲到這里來有什么用?你啊,搞什么驅(qū)邪,不是腦子進水嗎?”
他伸手拿起放在床邊的杯子,里面有半杯喝剩的咖啡。他往杯子里加了點東西,扯掉林志銘的被子,掰過他木訥暗淡的臉,把咖啡往他唇邊送:“人吶,為什么總是善變。至少你現(xiàn)在死,比我們撕破臉皮后死,要好得多?!?/p>
一只手抓住他手腕,咖啡杯“哐當”一聲摔到地上,粉碎一地。
“你的臉——”
“怎么這么黑?”顏青從床上翻身坐起來,一腿橫踢,把男人反手扣在地上,“我跟林大明星不一樣,一出生臉就黑?!?/p>
灰色西裝在掙扎中被扯落,里面是一件干凈柔軟的白襯衫。
病房的燈光一瞬開得雪亮,門從外面被踹開,鄭語修穿著警服,晃著一副明晃晃的手銬:“孫先生,粉絲們都以為你和林志銘的關(guān)系比較好?”
孫信臉貼著地,瞇起眼睛適應光線,一瞬間臉色陰晴不定:“你們這是唱哪一出?”
“最開始,是我大學師妹找我,說她偶像是神經(jīng)病。我看了照片,覺得這事不簡單,因為他身邊去世的兩個人,衣服上都蹭上了藍色的東西。我猜測那個藍色的東西,是引發(fā)他精神異常的根源。有可能這是兩起謀殺案,只是因為并沒有引起懷疑,按照事故處理了——是醉酒引發(fā)的心臟病和沒走穩(wěn)樓梯。這個細節(jié)我注意到了,林志銘也注意到了。他之所以注意到,可能是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上,也被蹭上了同樣的東西?!鳖伹鄠?cè)過身,讓鄭語修把壓在身下的人銬起來,“前兩次事故都卡在自己新專輯問世的節(jié)骨眼上,他意識到,可能對方目標是自己,卻誤殺了別人?!?/p>
“他并不知道那種藍顏料意味著什么,只是猜想也許父親和老師是因為自己而死,也許他的生命也正在受到威脅……這個猜想一直折磨著林志銘,最終他精神失衡了。精神失衡前的他做了一件很正確的決定,把自己關(guān)進這家私人精神康復中心。
“你知道為什么嗎?”
孫信沒有說話。
“孫先生,你當然知道為什么?!鳖伹嘈α?,難得地露出一行白牙,“這是針對精神病患者的高級康復中心,每間病房內(nèi)部都有24小時監(jiān)控攝像頭,并且很難從外面切斷。所以他一旦進來,你就很難得手,直到我們專程挑你在的時候把攝像頭砸了。過去的事情死無對證,但今天這事是板上釘釘。晚一些你的咖啡會取樣送檢,歡迎一起查看房間監(jiān)控錄像。”
白襯衫面無表情的臉像一具石膏像,被敲開一絲裂痕:“這間病房的攝像頭不是壞了嗎?!”
“我家的監(jiān)控跟這醫(yī)院的一個牌子,三天前就拆下來換上了?!鳖伹嘈那楹芎?,“為此我還專門回了一趟本家,差點被家父訓死?!?/p>
five
孫信問了一個問題:“你怎么懷疑我的?難道你看過我的合同?”
“我不知道你說的合同,”顏青坐在審訊室里,“我猜到你,是通過一種顏色?!?/p>
林志銘之所以會如此恐懼,因為他懷疑有人想傷害自己,卻又無法斷定是誰。他身邊不斷地出現(xiàn)奇怪的藍色,有時候在衣服上,有時候在桌面上,直到后來,他對一切藍色都感到緊張,甚至一條藍領(lǐng)帶,都足以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啪的一聲斷開??墒遣还芩嗫謶值乇荛_這種顏色,藍色依然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他身邊。
就仿佛一個看不見的“鬼”,陰魂不散。
于是顏青推測,如果一切不是林志銘的臆斷,那么他身邊一定有一位兇手,而這位兇手身邊一定有藍色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自然地穿著或者戴著一位精神病人最恐懼的顏色,而安之若素呢?
所有人都覺得他身上應該有這種顏色,卻自然地忽略了這種顏色,沒有引起任何關(guān)注。
“其實起因,是因為我查找第一位死者,林志銘父親的去世信息時,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條微博——你的小粉絲發(fā)的。林父是在《江南風起》慶功宴上喝多了,心臟病突發(fā)去世。現(xiàn)在他老爺子早已火化,已經(jīng)查不出到底是心臟病還是別的原因,比方說誘導藥物。參與慶功宴的人很多,每個人都可疑,正好你的小粉絲也去了,找你要了一張簽名。她把簽名照放微博上炫耀,”顏青遞過自己貼了透明膠的手機給孫信看,“誰會在意一位著名曲作的鋼筆,用的是藍墨水呢?”
孫信用來簽名的鋼筆,不僅用的是藍墨水,而且還漏墨。
粉絲的簽名本上有一滴墨跡,像淡藍色的天空一樣,在白色的紙上暈染開來。
顏青只用了一秒鐘,就意識到,這和林父衣服上蹭的顏料很相近——槍是戰(zhàn)士的生命,舞蹈鞋是芭蕾舞演員的翅膀,為什么一位像你這么出名的作曲家,給粉絲簽名還用一支漏水的鋼筆?
顏青找到了曬簽名照的小粉絲,要走了那張簽名,從干涸的墨跡中,檢測到了某種強效安眠藥的成分殘留。
“仔細想,誰會懷疑一位作曲家隨身帶的曲譜和鋼筆?自然也不會有人關(guān)心,鋼筆內(nèi)膽里用的是什么墨水。你用砒霜配了一種近似墨水的東西,將它灌注到了鋼筆內(nèi)膽里,擠壓時,‘墨水會自動滴出。只是砒霜微溶于水,一支筆的墨膽太小了,因此你改裝了墨囊?!彼榈貒@了口氣,“可是你沒想到,你那大師定制級鋼筆改裝后,漏墨?!?/p>
觥籌交錯,鶯歌燕語,孫言站在宴會大廳中,端著一杯淡藍色的瑪格麗特。他正把酒遞給林志銘,只等酒里的強效安眠藥發(fā)作,然后將他扶進休息室。單獨相處時,要置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人于死地,有很多種方式,強效安眠藥只是前奏曲。
老人正是這時候走過來的。兒子新專輯紅遍全國,父親打心里高興。他有心臟病,不能飲酒,但是實在太高興了,于是還是與兒子碰了一杯。林父順手,接過了孫信手中那杯看上去酒精含量不高,淺藍色的雞尾酒。
“強效安眠藥對正常人來說,只不過會快速進入睡眠狀態(tài),但是對于心臟病人和老人來說特別危險。第一次你本意是想把酒給林志銘喝,沒想到林父喝了,誘發(fā)了心臟病。第二年你又嘗試了一次,這一次大概是差不多的情形,陰差陽錯,那杯酒在宴會結(jié)束時被林志銘的老師喝了。老師年紀大,新陳代謝緩慢,因此在回家上樓的過程中發(fā)作,導致老人從樓梯上摔下來。嚴格來說,這兩次都像意外,你從頭到尾沒留下什么痕跡,”顏青指著穿白襯衣的男人,對身后的人說,“除了那支漏墨的鋼筆。因為漏墨,你擠壓墨囊時手指染了墨水,然后你的手指碰到了死者的衣服,留下一小片藍色。因為勾兌過,那種墨跡顏色和正常的純藍墨水還不太一樣,因此不容易被認出來,是嗎?”
白襯衫垂下眼睛想了片刻,慢慢抬起來:“但林志銘父親與老師的死,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確實兩次都帶了灌有強效安眠藥的筆去參加志銘的慶功宴,那支筆確實漏墨水,但是我沒下手。林志銘的父親身上有墨跡,是因為他找我借過鋼筆,墨水蹭在他衣服上,僅此而已。另外一次也一樣,我很猶豫,沒有下手。你相信嗎?”
顏青猛然跨過去,一把抓住白襯衫的領(lǐng)子,聲音一字一字從牙縫中蹦出來:“你否認,只不過是因為尸體火化了,我們沒有證據(jù)?!?/p>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這樁案子因為證據(jù)確鑿,正式立案了,于是跟編制在聊城并且正在休假的張鏡沒有太大關(guān)系了。他這幾天帶著鄭語修在圖書館翻舊報紙,偶爾在顏青查案子時來旁聽。此時他忽然向前邁了一步,按住顏青:“我相信他?!?/p>
“我更關(guān)心的是,”他的目光越過暴怒的男人,對上白襯衫晦澀幽暗的眼睛,輕聲問,“你為什么要殺林志銘?咖啡的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這回不是強效安眠藥,是砒霜。仇殺,還是情殺?”
白襯衫整個人靠在審訊椅上,手被銬起來,臉色灰白灰白的。
他沉默了很久。
很長一段時間審訊室里只能聽到外面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最后他開口了。
“有人給我開天價協(xié)議,讓我換合作對象,我接受了這個誘惑。我和他曾經(jīng)簽過一紙人身約,我用安眠藥只是想找機會威脅他,逼他簽解約協(xié)議?!彼f,“只不過現(xiàn)在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種更便捷的方式。這一紙人身約,是我和他之間的合約,他死了,合約就解除了?!?/p>
“你知道林志銘喜歡那個叫童海琪的女詞作嗎?他在某個場合下對那個女孩一見鐘情,把這個完全不懂音樂創(chuàng)作的人,扶植成了自己的詞作。當然,童小姐有天賦,我不否認,但是在此之前,他的詞作是我。我即為他作詞,也為他譜曲。是我把他推到現(xiàn)在的位置,而他為一個剛見面的女人,就讓我挪位置?!卑滓r衫語氣很平靜,甚至還對面前聆聽的人笑了笑,“你說,如果我不趁早抽身離開,當他找到更合適的作曲人時,會不會就被棄之如敝屣?”
張鏡點點頭。
白襯衫揚起眉毛:“哦,如果你見到他,他又恰巧沒吃藥比較清醒的話,麻煩轉(zhuǎn)告他。人心是會變的,不僅他會變,我也會變?!?/p>
白襯衫說他不是幕后真兇,說的是實話。因為在審訊完的那天晚上,他死了。
孫信有咽炎,一直定期服藥,被捕時藥自然沒有帶在身上。一位小警察去幫他把藥取來了,他服完后半小時,急性中毒,死在看守所。那只是一些尋常的藥品,其中有一瓶止咳糖漿。按劑量孫信應該只喝五毫升,但是他喝完了兩瓶。
six
童海琪去見了林志銘。
孫信死后,林志銘就從精神康復所里出來了。如同一座壓在心頭的五指山轟然崩塌,土石下的植物種子終于見到久違的陽光,迸發(fā)出盎然生機,他的內(nèi)心漸漸平靜下來。那些昔日的焦躁與不安隨著流水逝去,他覺得生活重新歸于平靜安然。
他給自己的詞作打電話,希望能見上一面。
林志銘把見面的地點選在一家內(nèi)部會員制的咖啡館,他靠窗坐著,身形消瘦,精神卻很好。他在手邊放了一束鮮紅的玫瑰花,蒼白的晨光中紅得有些刺目。他微微將玫瑰往對面的女孩面前推了一點,笑道:“童小姐,謝謝你。”
“要不是你去找了你師兄,我至今都會被莫名其妙的恐懼所縈繞,滿腦子都是莫名其妙的猜想?!彼f,“我曾經(jīng)特別恐懼一種顏色,就連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那么恐懼它,總覺得有什么深藏在黑暗中的東西要露出來了?,F(xiàn)在我好了,我想也許該報答你。”
童海琪那日只穿了一條簡單的白裙子,并非名貴品牌,被紅玫瑰一襯竟然說不出的養(yǎng)眼。她似乎有些驚慌,問:“怎么報答?”
林志銘又笑了:“用我自己,怎么樣?”
一瞬她驚慌失措地退了一步,玫瑰花落在地上。
“我失去了最親的親人,最尊敬的老師。我把孫信當作很信任的朋友,不允許他解約離開,但是最后我連他也失去了。我想如果我再不做點什么,把最愛的女人留在身邊,很快就一無所有了?!绷种俱懫鹕?,半跪在地上,撿起一支玫瑰花,遞過去,“童小姐,從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愛上了你。你愿意留在我身邊嗎?”
童海琪驚慌失措地往后退,一連撞翻了兩把椅子,然后輕聲問:“你能為我唱幾支歌嗎?”
林志銘唱了一首《江南風起》。
春風又綠江南岸,而你在杏花里,不予還。
他又唱了一首《月色》。
月色記得你,而你不記得我。深夜里所有的罪惡,都被一一湮沒。
他唱了第三首歌《傾世驚城》。
我的城池從此蒼白衰落,你卻一笑而過。盛夏的驟雨落滿我心中的每一個角落,你也應當嘗一嘗永失至愛的苦果。
林志銘唱完第三首,童海琪遞過一張紙:“這是第四首歌,孫信譜的曲,我昨天填好了詞。你試試看。”
那支歌還沒有名字,用紅色墨水寫在一張潔凈的白紙上。歌詞是個故事,大意是說一個小女孩和家人,在一棵杏花樹下遭遇車禍。她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從此沉浸在哀傷中,孤獨地活著。她失去了自己最親的父母、最好的朋友、最愛的哥哥。她看著這些人在眼前氣息奄奄,漸漸死去,而無能無力。小女孩長大以后,為了緬懷過去,寫了四首歌。
“我為你寫了四支挽歌,以埋葬我心中悲傷的河……”
林志銘開始還輕聲地唱出來,后來臉色越來越白,手開始顫抖,幾乎拿不穩(wěn)歌詞。
歌詞下面還有一張紙,是從網(wǎng)上打印出來的照片。那是孫信死時的場景,為了表達對逝者的尊重,記者為死者的臉打了馬賽克。這是林志銘第一次看見孫信死去的場景。他的手抖得太厲害,照片落在桌面上,一片單薄的陽光里。林志銘閉上眼睛,不敢看。他渾身顫抖,眼睛閉得很緊,仿佛閉上了,那些過去、那些黑暗、那些罪惡,就能夠被擋在視線之外。
童海琪的聲音像夏風一樣輕柔,就附在他耳邊,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你之所以恐懼藍色,是因為你想起來了。你記起來,那個夜晚,杏花樹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用三首歌,幫你回憶了當年的故事。第一首歌時,你最愛的父親死了;第二首歌時,你最尊敬的老師去世了;第三首歌時,你至信的朋友不在了。林先生,這是第四首歌,我想,是時候讓你想起當年那個小女孩了?!?/p>
林志銘捂著耳朵,忽然爆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叫喊。他不停地敲打自己的頭,扯自己耳朵,伸手挖自己眼睛,仿佛只要看不見,聽不到,想不起,某些事物就不存在。
“林先生,你失去了至親、至敬、至愛和至信,現(xiàn)在終于和我一樣,一無所有,”童海琪站起來,悲憫地看了一眼發(fā)狂的男人,轉(zhuǎn)身離開,“謝謝你的玫瑰花,很美,再見?!?/p>
她身后,是一個跪在地上,痛苦不已的瘋子。
seven
童海琪沒有回家。她的行李箱早已收拾好,寄放在機場。她有一份別人的身份證與護照,機票早已預定好了。離登機還有一段時間,她找了一家有wifi的休息室,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wǎng)。
依舊是常去的網(wǎng)站,童海琪搜了一個用戶ID,點擊發(fā)送站內(nèi)信。
“我要走了,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再與你聯(lián)系。謝謝你,希望以后有機會,能見面?!?/p>
這是她接到林志銘作詞邀請后,第一次上論壇發(fā)帖時,那位回復她詩經(jīng)與宋詞的網(wǎng)友。在后來的日子中,這個ID一直在溫和地鼓勵她,教她一些聲樂的小常識。他從來不嘲笑她犯的外行錯誤,也很有耐心地回答她的白癡問題。如果說童海琪在樂壇是一株越爬越高的藤蔓,那么這個ID的主人,是藤蔓纏繞向上的主心樹。
她發(fā)完消息后,順手點進用戶中心,想看一看他最近在論壇上的發(fā)言,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已經(jīng)沉寂很久了。
他最近的發(fā)言是5月21號,回復一個無聊的帖子——“如果有喜歡的人,追,還是不追?”
這個ID回復說:“如果我能挺過這一關(guān),就追?!?/p>
帖子很快就沉下去了,該ID再也沒有登錄記錄。
“5月21日,”童海琪身邊的椅子被拉開,有人在她旁邊坐下來,“正是林志銘進精神病院那一天。在那之后他被大量注射鎮(zhèn)靜劑,再也沒有辦法上網(wǎng)。童小姐,你說巧不巧?”
童海琪猛然一驚!
旁邊的男人窄腰長腿,穿著白襯衫,因為腿比較長,坐在小巧的茶座前腿有些憋屈。他坐在旁邊,拿著一份泛黃發(fā)舊的報紙:“我跟那位姓顏的警察不一樣,他是實戰(zhàn)派,我比較傾向于推理,正巧最近又很閑,為了找到這份報紙,我蹲了很多天圖書館。最開始懷疑你時,是看了前幾次新專輯上市答謝宴上的照片。在這種名流聚集的交際場所,有人端雞尾酒,有人端紅酒,最不濟的端杯可樂,我第一次看見有人端糖漿的?!?/p>
都是些網(wǎng)上流傳的照片,偶然間照到了童海琪。她在大廳的最角落,一張沙發(fā)上,拿著一瓶止咳糖漿。
“一共兩張照片,第一張時你的糖漿瓶子還是滿的,到第二張時仔細看,已經(jīng)空了一半?!睆堢R看著面前的女孩,把打印出來的照片推過去,“你連續(xù)兩年去參加林志銘的酒會,都帶了糖漿。就算你兩次都碰巧感冒了,糖漿一次喝5毫升就夠了,你是怎么在一場宴會上,喝完半瓶的?”
童海琪靠在機場茶座的藤椅上,覺得身上有些發(fā)冷。這不是她第一次見這位姓張的警察,并且他也相當?shù)闹t遜有禮,她不知為什么自己會發(fā)冷,就像張鏡那雙平靜的眼睛,能夠一直看盡她所有過往。
“有一種有毒化學物質(zhì),很容易買得到,叫乙二醇,汽車防凍劑的主要原料。它是甜的,無色無味,為防止被誤食,一般會被染成特別難看的深綠色。乙二醇中毒有三個階段,首先是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抑制。你會頭昏,走路不穩(wěn),意識不清,和醉酒極其類似。然后肺水腫與心衰,最后腎功能受損。這跟林志銘身邊的兩起死亡,是不是特別相似?”張鏡伸出手,在一杯泡好的竹葉青上輕輕一比,“你糖漿瓶里的劑量,已經(jīng)可以讓三個成年人致死,何況需要劑量小得多的心臟病人與老年人。”
水晶燈華麗的投影下,童海琪只用走到受害者面前敬一杯酒。
林志銘父親的心臟病,老師步履虛浮地從樓梯上滾下來,都是乙二醇中毒的階段性癥狀。老人新陳代謝緩慢,發(fā)作時已經(jīng)快要到家了。
“這只是推斷,”童海琪搖頭,“也許那天我就是高興,愿意多喝一點糖漿?!?/p>
張鏡嘆息道:“小姐,你是挺聰明的,可是別忘了孫信,他有糖漿成癮癥。要不是孫信死了,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確定就是你?!?/p>
孫信死在了看守所。
他死在了層層監(jiān)控之下,警戒嚴密的看守所。孫信有咽炎,一直在吃某種特別配置的藥,輔以糖漿緩解。最初張鏡覺得奇怪,是因為孫信死的時候,把整整兩瓶糖漿都喝完了。醫(yī)療界一直有一種說法叫“糖漿成癮”。用于止咳的糖漿含有微量可卡因,對于一些體質(zhì)敏感的人,如果長期服用,有可能成癮。一旦成癮,每日必喝,甚至一喝十幾瓶,否則心焦氣燥,全身無力。孫信就是這樣的人,他因為咽炎長期服用糖漿,輕微成癮。那天他服藥后喝了警察從自己家中取來的糖漿,劑量沒變,心中依舊焦躁,于是他又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
“孫信之所以喝那么多糖漿,是因為他輕度糖漿成癮,然而他的糖漿被人勾兌了,可卡因含量很低,所以為了緩解焦躁他只能不停地喝?!睆堢R問童海琪,“小姐,你猜我們從空糖漿瓶子里,檢測出了什么殘余?”
乙二醇。
所有的猜疑,迎刃而解。
“然而你依然沒有證據(jù)。”童海琪說。
“至少孫信這次,我們有證據(jù),”張鏡笑了,“你私自配了孫信的房門鑰匙,在他被捕時去了他的房間,物業(yè)有監(jiān)控記錄。還有一些細節(jié),包括你拿到乙二醇的途徑,這些可以等我們回警察局再說?!?/p>
“童小姐,”他將手中一直在看的報紙遞過去,“你落下的東西。”
報紙是十五年前的,頭版頭條是一條新聞:《豪車夜撞行人,司機連夜逃逸》。
新聞大致講了一位單親母親帶著孩子看電影歸來,在深夜的路上,被夜晚高速飆車黨碾壓而過。母親、大兒子與鄰家小孩當場身亡,剩下只有五歲的小女兒,在馬路邊哭到天明。那個年代沒有攝像頭,刑偵技術(shù)并不如現(xiàn)在發(fā)達,小女孩只記得肇事車輛是黑色,兇手穿著一件藍衣服,案子至今未破。
張鏡遞過來的舊報紙被裹成筒狀,里面有一支凋零的,被扔在地上又撿起來的,玫瑰花。
有人在林志銘精神崩潰后,趕到了那家咖啡館,從地上散落的花束中,將它撿起來。
eight
童海琪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她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但是母親溫柔體貼,還有一位處處照顧她的哥哥。
那年她才五歲,還沒上小學,市里正好熱映一部動畫片,于是母親帶著全家,還有她童年的玩伴一同去看。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部動畫片依舊很好看,整個電影院都是孩子們的歡笑聲。散場稍微有些晚,十五年前的城市路燈鋪設(shè)得并不好,昏暗又晦澀。母親牽著哥哥,她牽著自己的好朋友,沿著臨河的馬路往回走。
河邊開了一樹杏花,花枝繁盛,在月色中特別美。童海琪盯著多看了一眼,用手指著:“媽媽,花!”
母親回頭看她,笑道:“這是杏花。”
母親的笑容在她記憶中永恒定格。那一瞬間,伴隨著那一回頭,黑色汽車轟鳴而至!母親和哥哥被當場碾壓進車里,她只覺得半邊身體都很痛,就和玩伴一起,被車從側(cè)面撞得高高飛起又落下。玩伴落在地上以后就不動了,小海琪向車的方向爬過去,找被卷進車輪下的母親。
這時她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黑色的汽車往后倒車,車輪下露出了母親和哥哥的身體。車門打開,一個穿藍色夾克衫的年輕男人下來。他俯身查看了母親的傷情,搖了搖頭。藍色夾克衫又轉(zhuǎn)身上車,汽車車輪從兩具躺在地上的身體上,再次碾壓了過去。爾后汽車熄滅燈光,順著道路,揚長而去,消失在黑夜里。
小海琪搖晃血泊中的母親與哥哥,但是無論怎么用力搖晃,他們都雙目緊閉,不再醒來。她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放聲大哭,直到天色漸明,杏花花瓣落在尸體上,已經(jīng)積滿了一層。
“后來我被送去了孤兒院,”童海琪說,“再后來我成為了一個三流言情小說家,靠寫一些甜蜜的故事,告訴自己世界原本是美好的?!?/p>
“直到我長大以后才明白,那輛車重新碾壓我親人的意義——撞死人,與撞傷人終身殘疾相比,要賠償?shù)蒙僖恍?。當然最終警察沒有抓到兇手,所以他也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可是我永遠會記得,那輛車的車輪在重新壓向我母親之前,我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動了動。我記住了男人的臉。所以很久以后我在時尚雜志上再次見到他時,一眼認了出來。我接近他,了解他,譴責他,可是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嗎?”她語氣輕緩,像是唱一首哀傷的挽歌,“這件事情在他生命中無足輕重,不影響他出專輯,成明星,甚至我旁敲側(cè)擊地問,發(fā)現(xiàn)他早已忘記了那個深黑的夜晚。于是我想我有必要讓他想起來。”
因此童海琪為他寫了三首歌,講述了當初發(fā)生的故事。
每一首歌都讓他失去一位重要的人,直到像自己一樣,變得孤苦伶仃。
張鏡安靜地聽完,沒有打斷一個字。他聽的時候十分專注,就像聽情人的低語,最后直到所有聲音都消失了,一切安靜下來,才說:“小姐,我今天來,其實還有一個故事。你知道林志銘一直在做心理輔導嗎?”
“在當初的事情上,林志銘確實犯了不可能被原諒的錯誤。在調(diào)查你的時候,我也調(diào)查了他。我發(fā)現(xiàn)從十五年前,他一直在接受醫(yī)生的心理輔導與治療。輔導過他的心理醫(yī)生說,他失去了一段記憶,想必這點你也發(fā)現(xiàn)了。這段記憶是在極度恐慌、恐懼和應激條件之下,被他主動遺忘的。后來醫(yī)生對他進行了心理催眠,聽到了他的一段自述。這段自述被林家用重金封了口,我費了些手段,才讓醫(yī)生重新開口。
“林志銘在心理催眠中說,他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還沒有出名時,曾經(jīng)開車,在一棵杏花樹下,撞死了人。他下車查看,發(fā)現(xiàn)被撞的人還有生命氣息,就回到車上,想找人幫忙送醫(yī)院。那輛車的副駕駛上只有他的父親。父親說,撞死一個人不過賠錢而已,撞傷一個人,你一生就賠進去了。酒駕,飆車,無駕照,你是我最愛的兒子,我不忍心看見你前途被毀。在林志銘下車時,他父親已經(jīng)換到了駕駛座。父親說,爸爸替你承擔所有的過錯,你只要閉上眼睛,然后父親踩下了油門。
“如果你對娛樂圈更熟悉一點,就知道十五年前林志銘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寂期。那件事情之后,他一直活在深深的內(nèi)疚與自責中,這種內(nèi)疚與自責將他壓垮,最終讓他封閉了那段記憶。再次遇到你,唱了你的歌以后,那些塵封的記憶沖破禁錮搖搖欲墜,于是他開始懼怕藍色。藍色,并不是孫言墨水的顏色,而是那個夜晚,他自己穿的,藍色小馬甲。
“他恐懼的不是藍色,而是那個身穿藍色衣服,雙手血淋淋,站在罪惡深處的自己。
“他拒絕唱歌,摔碎自己的專輯和獎杯。因為他本能地知道,那些是不應該屬于自己的榮譽?!?/p>
“他知道自己罪無可恕,卻又因為太軟弱自私而無能為力。讓你做他的詞作,大概是他一生所用的最大勇氣。”張鏡伸出手,“童小姐,走吧?!?/p>
顏青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身后跟著B市全副武裝的刑偵科。鄭語修跟來看熱鬧,咬著一個甜甜圈(顏少送的),等得很不耐煩:“老大我們到底走不走,再晚回去就堵車了!”
童海琪站起來,向顏青的方向走了兩步,突然又轉(zhuǎn)回來,拿起圓桌上的玻璃茶杯:“機場的茶座挺貴的,這杯竹葉青要七十呢,別浪費了。”
普普通通的玻璃杯,無色透明的液體,幾片碧綠茶葉舒展開來。執(zhí)行逮捕的警察默許了這個行為,張鏡還沒來得及開口,童海琪就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
張鏡目送整個行動隊離開,總覺得那一瞬間有什么不對。是茶水顏色太淡了,還是茶葉浮在水中的方式不太對?他走了好遠,又折回候機廳的茶座,服務(wù)生沒來得及收拾茶杯,空玻璃杯就放在那張小桌子上。張鏡伸出食指在杯底一抹,然后放在舌尖上,入口是微微的甜味。
童海琪為林志銘寫了三首歌,帶走他至親至愛至信的人。只是她沒有想到,林志銘最愛的人是自己。
她帶走了自己。
第四首歌,是她寫給自己的,隨時準備唱響的,挽歌。
如同暴雨當頭澆下,張鏡驀然清醒,給顏青打電話:“帶她去洗胃,杯子里不是茶,是乙二醇!”
nine
童海琪最終死在救護車上。一來她喝下的劑量太大,洗胃又太晚,二來當時正是B市堵車的高峰期,救護車堵在路上寸步難行,很多治療設(shè)備沒有用上。
案件最終結(jié)案,張鏡站在燈紅酒綠的人群中,端著一杯雞尾酒,一個人喝。
鄭語修在旁邊喋喋不休:“臥槽老大你看,黑炭臉竟然有Rubinacci的西裝!不愧是廳長家的公子,他平時是不是在裝窮!”
“不,他只有那么一套,”張鏡冷笑,“自己攢零花錢買的,專門在見他那位姓阮的鋼琴家時穿,現(xiàn)在都落兩年灰了。后來阮冬然隱退,他還頹廢過很長時間,差點被他爸罵去當交警?!?/p>
林志銘徹底瘋掉的消息并沒有傳開,宴會廳里還在放他的抒情專輯。光球在舞池中央緩緩旋轉(zhuǎn),燈光雪花一般地落在地面上,端著雞尾酒的侍者在清亮的歌聲中穿梭往來。這場婚禮的排場特別大,新娘是商界大牛的獨女,要嫁給某國際財團的公子,場面不可謂不奢靡。歌聲漸漸停止,新娘身穿白色婚紗,緩緩步入幕布中央。鄭語修在人群中伸長頭:“黑炭臉不是沒有妹妹嗎?”
顏青就站在旁邊:“那是我表妹?!?/p>
鋼琴聲驟然響起。張鏡目光越過會場,落在舞臺一角:“你千里迢迢把我從聊城叫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顏青微微側(cè)身:“對。我沒有妹妹,但是確實有這么一位特別遠房的表妹,要結(jié)婚。我在婚禮籌備的邀請函上,看到了他的名字?!?/p>
藍色的聚光燈打到舞臺的角落,一位眉目俊秀的青年,坐在一架白色三角鋼琴前,彈起了《致愛麗絲》。大約是怕冷,暖意盎然的天氣里,他依然穿著長袖襯衫和深藍色西裝。鄭語修記得那張臉,他的海報貼滿了顏青的出租屋,隱退多年之后,至今未撕去。他曾經(jīng)因為那雙天上折梅手被惡徒傷了一根指頭,而退出鋼琴界,但是直到現(xiàn)在,你提起阮冬然的名字和肖邦獎,依舊如雷貫耳。
這場商界盛會般的婚禮,竟然邀請到了隱居國外的鋼琴家阮冬然。
“我一直在想,”顏青問張鏡,“他當初有沒有參與盜竊國家機密?”
“你自己認為呢?”
顏青搖搖頭:“我的判斷通常不準,所以才問你?!?/p>
《致愛麗絲》并不是太難的曲目,而阮冬然十指拂過時,就像春風喚醒了萬物,一瞬熨平了每一位聽眾焦躁的內(nèi)心,大廳里剎那生機盎然。司儀開始念冗長的祝詞,新娘的微笑像畫一樣,定格在所有觀眾的眼里。
張鏡把手中分毫未動的雞尾酒遞給顏青。黑炭臉接過來,對著舞臺遙遙致意,然后低頭正要飲酒,突然鋼琴聲斷了。
阮冬然的演奏不可能失誤,琴聲卻消失了,一時萬籟俱寂。繼而他十指按在琴鍵上,一聲轟鳴!
在逐漸歡樂與熱烈的氛圍中,阮冬然接了另一段旋律,又將音符徐徐展開。宴會廳里掌聲雷動,而在他琴鍵轟鳴的瞬間,顏青手一抖,沒有拿穩(wěn)的雞尾酒杯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服務(wù)生立刻上前清理,張鏡蹲下去幫忙,觸碰到冰涼的水漬,忽然用手指沾了一點,舔了舔,發(fā)現(xiàn)比一般的雞尾酒要甜。
“這不是瑪麗格特的味道,”他轉(zhuǎn)頭對顏青道,“添加了乙二醇。”
張鏡已經(jīng)不記得把酒端給他的服務(wù)生是誰。宴會里侍者如云,那人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無處尋覓。他只是突然在盛夏感到一股涼意,透心發(fā)涼。
婚禮散場,行人匆匆,阮冬然正好迎面而過。
“顏警官,好久不見,”他竟然記得顏青,“我本來是來接一位新的詞作,沒想到回國以后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童海琪,真可惜,她是個特別有天賦的作詞人?!?/p>
“至于林志銘,”俊秀的青年搖搖頭,“他輸在太軟弱,是個失敗品?!?/p>
阮冬然隨著人流往外走,轉(zhuǎn)身揮了揮手:“顏警官,以后酒杯要拿穩(wěn)?!?/p>
顏青一愣。
阮冬然有絕對音感與超脫旁人的聽覺能力,也許聽到了玻璃破碎的聲音。但是那一瞬,顏青想叫住他,問那個驟然停止的音符和突然變換曲目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不是一個警告,在提醒自己,那杯有毒的飲料是給張鏡的,讓自己扔掉手中的酒杯。
這怎么可能呢?他對自己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