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推理懸疑小說作家,12月生人,典型的射手座性格:一半理性,一半野性,此消彼長,彼消此長,從未消停也從未均衡,所以在不同時期的朋友眼中幾乎是完全不同的人。最愛的是自由,最恨的是失去自由。座右銘:愿為云外花,開在逍遙處。非常幸運地住在全國最悠閑的美食之都——成都。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在所認識的人中稱得上最貪心的夢想:有神仙本事,享凡人快樂。
代表作:獨家刊于《最推理》的“民國黑鳳凰系列”,最新系列為“三十六計”。
陳德握著筆,開始打盹兒,困意像一張大網(wǎng)把他給裹了起來,意識越來越模糊,只有一小股念頭還在掙扎:稿子!稿子!明兒一早,這稿子就必須放到主編大人的辦公桌上!
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窗外正下著大雨,狂風把窗戶吹得哐哐哐哐地直抖嗦,陰冷從門縫里源源不斷地鉆進來,圍著他打轉(zhuǎn)兒,報社的同事都走了,這一整棟樓就只有他一個人了,陳德動作遲鈍地將手伸向茶杯。盡管已經(jīng)喝了好幾杯濃茶,但還是抵不住睡眠的魔力。
“快跑!他們要殺你!”依稀間,他聽到有人在大喊。
砰!
一聲巨響傳來,陳德猛地睜開眼睛——那是槍聲!
他立刻趴到了地上,聲音如此接近,子彈簡直就像是貼著耳朵穿過去的!同時傳來的還有一個男人的慘叫聲。作為一個自幼生活在上海灘的老上海人,他對這種事是不陌生的,而且他有一種極為強烈的預(yù)感,還沒結(jié)束!果然,兩分鐘后,又是三聲槍響,第四聲與前三聲隔了大約有兩分鐘。
陳德的腦子里一陣轟鳴,像窗戶一樣哐哐哐哐地響著,會是一個大新聞嗎?他的職業(yè)直覺在興奮,可是他的生存本能也同時在警告他:對方一定還沒有離開!他在地上爬著,慢慢地爬向窗戶,小心翼翼地蹲起半個身子,朝窗戶外瞄了一眼,這個角度不太好,只能看見對面的樓房,于是他又冒險把身子抬高了些,可以看見街道了,借著路燈,看見離報社門口五六米遠的地方趴著一個男人,姿勢一動不動,大約是死了,他身邊沒有人,街道上空蕩蕩的,也沒有人。
陳德等了十分鐘,這個時候,附近人家的燈陸陸續(xù)續(xù)亮了起來,有人打開門出來了,三五成群地壯著膽子朝尸體走,陳德是第一批圍觀者,死者大約二十七八歲,穿著灰色西裝西褲,臉朝下,頭部沒受傷,身上有幾處槍傷,身下一大攤血,正緩慢地移動及凝固。
男子相貌很有些英俊,圍觀者替他覺得可惜,陳德留意到死者的手,修長細白,指甲剪得很干凈,顯然出身教養(yǎng)良好,應(yīng)該是個富家子弟,怎會一個人在這種時候出來,被人槍殺了呢?
巡邏警很快就趕來了,尸體被抬走之前,問了陳德幾個問題,陳德現(xiàn)在有些后悔,如果他膽子再大一些,也許就能看見更多,說不定是一條好新聞,他的直覺告訴他,死者的身份一旦被查明,定然是轟動性的!
陳德走回報社,關(guān)上大門,一面往樓上走一面嘆了口氣。
“救命!救命!救救我!”
突然,陳德聽到有人在小聲地說話——聲音似乎是從南側(cè)圍墻那邊傳過來的。
他嚇得一陣激靈,大喊道:“誰?!誰在那里?!”
他轉(zhuǎn)過身往大門跑,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兇手,這時一個人影也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燈光下,并且朝著陳德?lián)渫ㄒ宦暪蛄讼聛怼?/p>
“叔叔!救救我!我看見他們殺人了!他們要殺我!”
陳德愣住了,跪在地上的是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少年,臉色慘白,嘴唇不住地顫抖,他的右手捂著左手臂,鮮血不斷地從指縫間流下來……
常天打量著現(xiàn)場,從死者中彈時倒下的姿態(tài)來看,兇手開槍時的方位應(yīng)該在報社大門北側(cè),那里有一排商鋪,案發(fā)時都關(guān)了門,其中兩個商鋪之間有一條死巷子,巷子里堆著不少垃圾和雜物,還有一些人在此隨地大小便,臟得要命,臭氣熏天,常天讓下屬仔細搜了搜,果然找到兩個彈殼,證明此處就是兇手其中一處開槍的地方。
死者身上一共有三處槍傷,一槍在右手臂上,兩槍打在背上,致命的是背上的兩槍,一槍打穿肺部,一槍打穿心臟。
按照證人陳德的說法,再加上那個受傷孩子挨的那一槍,一共應(yīng)該有四個子彈殼,但是奇怪的是另外兩顆子彈殼卻沒有在附近被找到。
常天拿出鼻煙壺來深吸了一口,每次遇到這種奇怪的小細節(jié),他就覺得全身不舒服,直覺告訴他,這種細節(jié)往往就是關(guān)鍵。
為什么只有兩個子彈殼呢?
他走進報社,證人陳德容光煥發(fā)地坐在辦公桌后,熱情地接待了常天,今日報紙的頭條文章便出自他——那是自然,在這個行業(yè)里,獨家新聞的持有者就是寵兒。
常天與他寒暄了兩句,把視線移到辦公室的沙發(fā)上,那個受傷的男孩子,名叫何楊,脖子上掛著三角巾,兜著他那受傷的左手,用右手吃著一塊點心,他低著頭,動作很拘謹,臉色還是很難看,依然驚魂未定。
他身上的衣服是報社給他新買的黑色中山裝,據(jù)說死者的家屬已經(jīng)打算資助他去學(xué)校讀書了,甚至可能收了他做義子,人們都說這流浪兒是因禍得福。男孩子睡在路邊,無意間聽到有人在商議如何伏擊牛家大少爺牛傳明,他認出這牛傳明幾日前曾給過他一塊大洋,便冒著生命危險跑出去警告,結(jié)果遭了池魚之殃,中了一槍??上У氖?,他的冒險沒能救下牛傳明,后者還是慘遭橫死。這何楊十分機靈,他擔心對方殺他滅口,及時爬過了報社的圍墻,躲了起來,報社里亮著燈,兇手自然不敢進去搜查,再加上槍聲已經(jīng)驚動了很多人,他們不敢久留,于是就逃走了。
何楊說那些人是在巷子里開的槍,陳德也說沒有看見和聽見兇手逃跑,這和常天的推理一致:兇手沒有離開那條巷子,得手后,便從巷尾的圍墻上翻了過去,圍墻很高,大約有五米,背后即是另一個街區(qū),可以判斷這些人除了槍法精準,身上也頗有些功夫。
報紙上的照片太清晰了,常天在心里嘆了口氣,如果那幫人足夠心狠手辣,那么這個男孩的性命怕是難保,等人們的新鮮勁過去,屆時誰又來保護他呢?牛家人嗎?在他的印象里,牛家只不過是上海灘里再普通不過的商人,黑道白道都沒有背景,原本牛傳明是有些本事的,最近刻意在與幾個在上海發(fā)展的軍閥親戚套近乎,如果不死,倒是很有可能振興家業(yè)——那幾個軍閥,都有走私軍火和鴉片的黑底子,誰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知道了太多而被人滅口?
常天把何楊單獨叫到一邊,打開天窗說亮話。
“你最好找牛家要路費,離開上海,留在上海你活不過半年?!?/p>
何楊睜大了眼睛:“我想要讀書?!?/p>
常天有些惱怒:“沒命你拿什么讀書?!”
何楊一字一句地回答:“這是個機會。”
常天不說話了。何楊年紀雖然小,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現(xiàn)在面臨的是很多人送了命都得不到的機會,值得他冒險,他必須抓住。
常天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他,只得繼續(xù)問:“你看清那些刺客的長相了嗎?”
何楊點點頭,剛要描述,常天打斷了他,“你沒有看清,天太黑了,他們蒙著臉,你一張臉都沒有看清。”
何楊搖頭:“不,他們沒有蒙著臉,我看清了!”
常天一把揪住何楊的領(lǐng)子,壓低了聲音:“聽著,傻孩子,你要是還想活命,就不能看清他們的臉,對誰也別說你看清了,聽懂了沒有?!”
何楊似乎被常天嚇住了,說不出一個字來。
常天把他放開,轉(zhuǎn)身就走。他一點也不在乎能不能抓住那些刺客,這些刺客和香煙火柴一樣,只要還有欲望與邪惡,他們就會被源源不斷地制造出來,他們的命抵不上那個孩子的命。他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第二天一早剛到司法科,常天便被科長駱楊叫進了辦公室。后者的眉頭緊皺,簡直能夾住一只蒼蠅。
何楊沒有領(lǐng)常天的情,他不但詳細描述了兩個兇徒的模樣,還把他們的樣子都畫了出來——已經(jīng)有人認出那是德奇商貿(mào)公司的兩名打手,一個叫胡海,一個叫馬彪,德奇商貿(mào)公司的老板馮家連有深厚的洪幫背景,是個不好惹的主,駱楊很頭疼,不想得罪他,但既然上了新聞,就由不得他了。
常天一時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去抓人,公事公辦。
陳德又得到一次上頭條的機會,這一次他講述的是何楊的身世故事,何楊自述老家在浙江,父親是一個學(xué)西洋畫的落魄畫家,他的素描技法便是跟父親學(xué)的,但其父在他十歲那年突然失蹤,三個月后被人在離家二十里外的湖里發(fā)現(xiàn)尸體,喉管被人割斷了,其母深受刺激,一病不起,半年后也離世了,由于沒有親屬肯收留,他便成了流浪兒,一路乞討來了上?!@個故事比上一個故事還要受歡迎,一個長相乖巧又有天賦的孩子實在太容易贏得人們的好感了,牛家立即表態(tài)要正式收養(yǎng)何楊,更有美術(shù)教授聲稱要收他為徒。
常天想起那孩子的一雙眼睛,漂亮烏黑的大眼睛,聰明而焦慮,他沒有浪費他的聰明,但是卻葬送了他的安全。
常天沒在德奇商貿(mào)公司抓到人,商貿(mào)公司的人聲稱胡海與馬彪在五天前就已經(jīng)不告而別,他們所犯下的事情與商貿(mào)公司無關(guān),這種托詞常天聽得多了,人多半是被打發(fā)去了外地避風頭,他領(lǐng)著人裝模作樣地搜了一陣,便回去交差。駱楊則裝模作樣地下了個通緝令,算是給輿論交差,牛家拿了不少錢到警局打點,駱楊與常天很有默契,堅持只做樣子,每天看著派出去不少人,但都拿不出成績來。
一個月過去了,當初的轟動早已煙消云散,常天正估摸著兇手們有了更明智的打算,便接到令人頭疼的消息——有人在南京發(fā)現(xiàn)了胡馬二人的尸體。
他們死在南京東郊的一個糧倉里,都是頭上中彈,身體手腳被五花大綁,顯然死前便被人拘禁著,這把馮家連一下子送到了風口浪尖上。常天跟馮家連打過幾次交道,在他的印象中,后者手段毒辣,城府極深,按照此人的道行,絕不至于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引火燒身的,若真是滅口,當做得更徹底些,最起碼一把火把尸體燒個面目全非才是。
南京方面很是震怒,嚴令徹查,非要一個水落石出的結(jié)果,駱楊根本沒有機會敷衍了事,很多人都嗅出了馮家連被拋棄的味道,他樹敵不少,墻倒眾人推,于是又有不少證據(jù)被匿名送到了警局,雖然跟此次殺人案沒什么關(guān)系,但認真追查起來,也足夠馮家連在監(jiān)獄里狠狠待上一陣子的。
“我看著像是陷害呢?!背L旆治鲋?,“估計這兩人是被馮家連的仇人抓到了,故意在南京搞大。”
駱楊翻著桌子上新送來的一堆證據(jù):“這個人肯定就在送證據(jù)來的這些人里面,要不然哪能查得這么周全?”
常天同意駱楊的判斷,在這些“落井下石”的告密信里,有兩起案子很明顯經(jīng)過長時間的調(diào)查。
一起是七年前城東珠寶鋪劫殺案,包括店老板在內(nèi)一共死亡六人,被劫的都是黃金首飾,價值超過十萬,三名持槍劫匪一直沒有抓到,這封信里指出當時還是學(xué)徒工的馮家連就是這次劫案的主謀,事后他殺了同伙,獨吞了黃金,將黃金融化了出手,成為他在上海灘發(fā)家的資本。信里指出好幾處細節(jié),常天查閱了當時的案件,發(fā)現(xiàn)都對得上號,而且這些細節(jié)是沒有向外公布過的,因此可信度很高。
第二起案子是一樁下毒案,巧的是,這樁案子是常天親自經(jīng)手的,五年前,浣花布行的老板周浣奇被人下毒,導(dǎo)致精神失常及癱瘓,常天在周家仆人李強的房間里搜出了毒藥,經(jīng)化驗證實與周浣奇所中之毒一樣,而李強在事發(fā)當日便失蹤。常天得到線報,李強藏身于一個暗娼家里,領(lǐng)著人去抓捕。李強發(fā)起狂來,挾持那暗娼當人質(zhì),又開槍傷了兩人,常天抓到他后,嚴刑逼供,李強對罪行供認不諱,后來法庭判處他無期徒刑。告密信中指出,周浣奇之事仍然是馮家連主謀,當時他與周浣奇在競爭一筆生意,表面上他裝作讓步退出了,暗地里卻買通周家的司機付潮下藥,后者把藥藏進李強的房間,馮家連派人綁架了李強在鄉(xiāng)下的妻子,將李強騙出周家,偽造出畏罪潛逃的假象,李強被人威脅必須承擔此事,否則他的妻子就會被殺害,因此,李強只得按照對方安排,故意發(fā)狂傷人,被關(guān)進大牢。寫信人自稱是當年綁架及看管李妻的人,原本李強入獄就要殺了李妻滅口,但此人良心發(fā)現(xiàn),暗地里救了李妻,因為怕被報復(fù),便帶著李妻遠走他鄉(xiāng),后來李妻病故,他在報上見到馮家連的事,便寫信來揭露此事。
常天心里頗不是滋味,這案子他經(jīng)辦時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一些疑點,但李強確實拒捕開槍打傷了人,又堅稱是自己下毒,他也就沒繼續(xù)往下查。
駱楊對常天的內(nèi)疚不以為然:“就算周浣奇那件事他是無辜的,但他親手打傷人總是不假,坐這幾年牢也不冤枉?,F(xiàn)在哪里有功夫去管他?先把手上的案子破了要緊?,F(xiàn)在要整死馮家連的人太多,不好辦!”
常天聽出駱楊的意思,他和常天一樣,認為這次馮家連是被人暗算,但是如果案子查出來的結(jié)果真的對馮家連有利,只怕他駱楊就要倒霉了。
“那也還是得公事公辦,”常天想了想之后說道,“他被冤枉的部分,要洗清,他沒被冤枉的那些事,也得查清,這樣兩邊都有交代了?!?/p>
駱楊拍了拍頭,如夢初醒:“那就重啟李強的案子!我馬上就寫申請。”
常天立即前往監(jiān)獄,面見李強。
李強聽了常天的來意,驚得目瞪口呆,在看了馮家連涉案的幾篇頭條新聞之后,李強號啕大哭,但還是堅稱是自己毒害了周浣奇。常天再三強調(diào)李強的妻子已經(jīng)病故,但李強仍然堅持不改口,常天也只能嘆氣。
他不打算勉強李強,只能去周家找突破口,然而周浣奇已經(jīng)于兩年前去世,周家早就散了,在上海的房子也被賣給了一戶江西來滬的商人,告密信中提到的司機付潮早已不知去向。從付潮過去的鄰居口中得知,付潮好賭,欠了一屁股的債,他做司機的薪水幾乎都丟在了賭桌上,在周浣奇被毒之前,他還被找上門來的催債人狠狠打了一頓,周浣奇出事之后到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卻再沒有債主上門。
案子中使用的毒藥是一種草藥,這種草藥并不在中藥店售賣,出產(chǎn)自四川大山深處,查案時他們拜訪了很多專家,也僅有少量人認識,周浣奇當時感染了傷寒,有專門的熬藥人,草藥自然是被熬成汁液后摻入藥碗的,付潮的鄰居里有一個跌打醫(yī)生,他曾給付潮開過一些活血化瘀的中藥。
種種跡象顯示,付潮是下毒者的可能性極大,假如當時他能多搜集一些證據(jù)……常天感到一陣懊惱,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在上海灘要找個人都如大海撈針,更何況是整個中國,另外,付潮說不定已經(jīng)被馮家連滅了口,尸體被埋在荒山或是沉在湖底,這要怎么去查?
常天在檔案室泡了十幾天,發(fā)現(xiàn)五年前有一起毒殺案可能使用了類似的毒藥——如果這種毒藥如此稀罕且烈性,那么馮家連就不大可能只用過一次。果然,這個案子中的死者林曉陽確實與馮家連相識,兩人曾經(jīng)合伙經(jīng)營過一家火柴廠,后來不知什么原因火柴廠倒閉了,兩人散了伙,從此不再往來。與周浣奇案相似的是,檔案上記載,當時林曉陽也因為生病在吃中藥,在藥罐里沒有發(fā)現(xiàn)毒藥,藥渣也處理得很干凈,估計藥碗是整個被換掉了。在林曉陽死亡當日,他的情婦米佳也同時失蹤,并帶走了家中全部珠寶現(xiàn)金,當時這個案子被定性為情婦米佳謀財害命,但米佳至今仍未被抓到。
米佳的姐姐米雅還在上海,她與米佳一樣,都曾是上海灘的交際花,現(xiàn)在年紀大了,沒有資格在風月場上混,便拿著那幾年攢下的錢,開了個小麻將館,改了名字叫孫駿,人稱孫大姐,她坦承改名就是因為受了米佳那案子的影響,提起這個仍然“逍遙法外”的妹妹,米雅一肚子怨氣。
“從小她就笨,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來,當時勸了她好多遍不要選那個姓林的,死活不聽,那個人是個沒本事的,一時有些運氣罷了,又貪心,又沒有自知之明,遲早要敗家的。你問我她殺沒殺人,這個我真不知道,但換了我肯定是不殺的,憑我們姐妹當年的姿色和名氣,那姓林的全部身家放我面前來,我就給他一個‘呸字,若真是我那妹子做的,那她就是中了邪了,殺了做什么?她把他甩了就是了,我們兩姐妹一起,多少錢掙不到?”
常天問起馮家連,讓他驚訝的是,馮家連竟然曾經(jīng)追求過米佳,只是又有了新歡,便把她拋棄了。米佳是在那之后跟了林曉陽的,而火柴廠倒閉,林馮兩人散伙,也就是在米佳與林曉陽同居之后,這倒也能解釋為什么林曉陽不再和馮家連來往了。
按理米佳應(yīng)該憎恨馮家連,這樣的話,她怎么會幫自己恨的人去殺害自己的現(xiàn)男友?莫非是自己猜測偏了?但是米佳為什么要殺死林曉陽呢?
米雅也無法提供更多線索,她對林曉陽的不滿只是因為他不夠富有,但是她也承認,林曉陽對米佳是極好的,倒是她的妹妹并不那么容易被滿足。
“她大手大腳慣了,又愛跟人比這個比那個,我就說她一定會后悔的。”
“那火柴廠當時為什么倒閉,你可知道嗎?”
“還有什么原因,不賺錢唄!”米雅白了常天一眼,“一年那點利潤,還不夠塞牙縫的。”
常天回到司法科,下屬告訴他,南京的同事打電話來,提供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胡海與馬彪死亡時所穿的衣物,是在他們死前兩天,由一個中年男子在一家有名的成衣店里購買的,價格很貴,衣服上有該店的標記,店主確認購買衣物的,不是胡海與馬彪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因此他們有理由認為,殺死胡海與馬彪的人,最初可能并不想殺人。
他們查了這兩天南京發(fā)生的大事,覺得有一件事很可疑:他們得到匿名舉報,舉報信稱南京的古董商人陳斯涉嫌走私軍火,陳斯卻在警方派人去調(diào)查的當夜跳樓自殺,經(jīng)過審訊陳家人得知,這個陳斯與馮家連有密切的生意來往,而胡海與馬彪曾經(jīng)多次出入陳家。他們有理由懷疑陳斯的暴露就是導(dǎo)致胡海與馬彪被滅口的直接原因。
這是要把馮家連逼死的節(jié)奏啊!常天心驚了一下,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即將水落石出的真相,而是一局棋,很大的一盤棋,而每一步,都是針對馮家連的。
“有三個人,兩個側(cè)對著我站著,一個背著我,我看不見背著我的那個人的樣子,只聽見那背著我的人說,‘人來了,看我手勢,我比出一個八字,你們就開槍。我聽到他們這樣說,真是一動都不敢動,連氣都不敢出,生怕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可是我知道他們肯定要發(fā)現(xiàn)的,趁著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就得跑,還有一線生機,我就跑出去,當時外面很靜,我還能聽到他們說話,有一個人說,哎呀有人,還有一個說,沒事,別追,不管他,時間已經(jīng)到了,他馬上就來了,”何楊再一次描述著牛傳明被殺前后的各個細節(jié),“我跑出去沒幾步,就看見牛大少爺了,我認得他,他是個好心人,他給過我一塊錢,我那時都餓了三天了,沒那一塊錢就餓死了,我一下子就反應(yīng)過來,他就是那幫人要殺的人,我得救他!所以我就大喊,叫他快跑,他沒反應(yīng)過來,那幫人就開槍了,朝他開了三槍,還有一槍是朝我開的,牛少爺?shù)瓜铝?,我沒法救他了,剛好那里有個拐角,我就拐過去,爬墻爬進院子里躲著,我知道那是報社,他們不敢闖的……”
嗯,那幫人一開始并沒有把何楊放在眼里,他們想不到這個孩子會壞他們的事,更想不到這孩子過目不忘,還會畫畫,竟然把胡海和馬彪的樣子給畫了出來,他們也未曾料到這孩子竟有膽量指認殺人兇手。
牛傳明為什么會在那個時間點出現(xiàn)在那里?他們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時間已經(jīng)到了,他馬上就來了”,明顯是有人約了牛傳明見面,牛傳明信任此人才會單獨赴約,那個沒露臉的家伙是個關(guān)鍵,他無疑是三人中的頭兒,在安排調(diào)度一切。
胡海馬彪絕不可能是馮家連送到南京去的,綁架胡馬兩人的很可能是馮家連的仇人,意在讓南京方面的警察直接懷疑到馮家連。那么,胡海馬彪刺殺牛傳明也應(yīng)該是一個局。
常天自己掏了些錢,在德奇商貿(mào)公司里買了些消息,可以確認一點,胡海與馬彪都是馮家連身邊的紅人,直接聽命于后者,除了馮家連,德奇商貿(mào)公司里其他人是指揮不動他們的,這兩個人都受過馮家連的大恩,十分忠心,他們沒有惡習(xí),既不賭也不抽,不酗酒,連女人也基本不沾,活得像兩把掛起來的大刀,只為了馮家連的一聲令下。要收買這樣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兩人鄰居提供的消息倒是和德奇商貿(mào)公司的口徑出奇一致:這二人都是在牛傳明被殺前五日就不見了蹤跡的。常天很不解,兩個大活人失蹤五天,如果是普通職員倒也罷了,偏這兩人是馮家連的左膀右臂,馮家連卻沒有下令尋找。
對馮家連本人的盤問是困難的,這是個倔強狡猾的家伙,他算得很精,對自己不利的言詞一概不出口,只說胡馬二人不辭而別,他認為這兩人是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
“既然走了,就說明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既然不想說原因,自然就有不能說的原因。大家都是江湖人,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有什么好追查的?”
常天佩服他的鎮(zhèn)定,但并不相信他的說詞。
“你就不擔心他們出事?”
馮家連聳了聳肩膀:“如果出事,便已經(jīng)出事了,我做什么都沒用?!?/p>
“主仆一場,你就不想救救他們?”
馮家連冷笑:“我就是個無情無義、六親不認的,便如何?”
這句話把常天噎著了,他也找不出話來反駁,只得道:“你就不擔心他們背叛你,把不該說的事說出去?”
馮家連毫無怯意地與常天對視:“我馮某人無不可對人言之事,有什么好怕的?”
把謊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常天還真沒見過幾個。這馮家連若是干凈,黃浦江的水都可以舀出來泡茶喝了。
不過馮家連越是這般,常天倒也越是確定一點,馮家連對胡海馬彪的去處,并非是一無所知,只是他有一種顧忌,他所顧忌的后果,比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面臨的困境要讓他害怕得多。所以,他寧可忍著現(xiàn)在的千夫所指,也絕不說出來。
比成為謀殺犯入獄還要可怕的,會是什么呢?
常天喝了一杯濃茶,繼續(xù)看著桌上的資料,他讓手下們把馮家連與德奇商貿(mào)公司名下的產(chǎn)業(yè)及商業(yè)往來統(tǒng)統(tǒng)調(diào)查了一遍,商貿(mào)公司經(jīng)營的項目很雜,有陶器、建材、茶葉、布匹等等,貨源幾乎遍及全國,由于接觸不到賬本,所以也不清楚具體的盈利狀況。但從馮家連奢侈的生活作風來看,這幾年應(yīng)該是很賺了些錢,他在上海購置了十幾處房產(chǎn),對女人尤其大方,出手千金,他的派頭絲毫不遜于那靠鴉片賭場賺錢的巨富——這當然是反常的!馮家連這樣的人,不會只做正經(jīng)生意,仇人雖然是把殺死胡馬兩人的命案栽贓到馮家連身上,可是軍火走私案卻未必是假,真真假假,假亦是真了,真是一步好棋!
常天在資料中發(fā)現(xiàn)五年前馮家連在法租界購置了一處別墅,價值可觀,那個時候,火柴廠剛破產(chǎn),而且那時候的馮家連并沒有經(jīng)營其他業(yè)務(wù),假如火柴廠真的不盈利,馮家連買別墅的錢是從哪里來的呢?
常天拿出鼻煙壺深吸了一口,頭腦有一種被灌頂?shù)那逦?,倒像是他剛剛吸入的不是藥味,而是答案?/p>
火柴廠仍然是火柴廠。
被廢棄已經(jīng)五年了,這工廠仍然沒有找到新主人,馮家連既沒有把它賣出,也沒有讓它重新開工,雖然是在郊區(qū),但仍然是一大塊地皮??!
大門是鎖著的,常天從圍墻翻進去,踩著一大片荒草,聽見草深處有蛇迅速爬開了,墻內(nèi)的夜風似乎也比外面的要陰險些,斑駁的墻體像是一張張被毀容的大臉,扭曲古怪,饑腸轆轆,恨不得吞下所有的不速之客。
廠區(qū)只有兩棟兩層大樓,一棟樓下是廠房,還有不少機器,樓上是辦公室,另一棟樓則是原來的工人宿舍。
常天拿出隨身攜帶的手電,先進了貨倉,倉庫里還有大約一百來個木箱子,箱子里裝的都是已經(jīng)發(fā)霉失效的火柴,除此之外,還堆了些雜物和工具,以及十幾箱沒用過的勞保用品。讓常天感到驚訝的是地上的厚灰里竟然保存著許多雜亂的腳印,地上還有一些黑色的粉末,聞起來還頗刺鼻,根據(jù)常天的經(jīng)驗,地上的粉末應(yīng)該是黑火藥,除此之外,他還在一把鐵鍬上發(fā)現(xiàn)了疑似血液的痕跡,雖然已經(jīng)不再是紅色,但是憑他多年的經(jīng)驗,這血跡也不會超過兩個月。鐵鍬上的土與廠區(qū)空地的土質(zhì)一致,都是黃里發(fā)黑。
他在廠區(qū)的地面發(fā)現(xiàn)了一些褐色的斑點,與鐵鍬上的一樣都是血跡。常天冷哼了一聲,這被棄之地看來大有用武之地?。∷蝗灰庾R到一點:這火柴廠或者從一開始就是個幌子,一直在從事非法的軍火買賣,林曉陽開始并不知情,米佳曾是馮家連的枕邊人,極有可能清楚火柴廠的內(nèi)幕,因擔心東窗事發(fā)后林曉陽成為替罪羊,所以慫恿后者退股散伙,馮家連便殺了林曉陽滅口,米佳不知怎的逃過一劫,因擔心馮家連繼續(xù)報復(fù),便帶著錢財遠走他鄉(xiāng),寧肯背著殺人犯的名聲也不敢回來——這是十分合情合理的解釋。
荒草叢生的好處就是,很容易找到被動過的地方:草被鏟平了,像是原本毛發(fā)豐富的人頭上赫然禿了一塊。
常天用一方手絹折成三角形捂住口鼻,又掏出手套來戴上,最后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命苦不要怨政府,黑鍋漏了沒人補?!?/p>
挖到一米處,一具男尸便出現(xiàn)在了常天的眼前,因為泥土潮濕的緣故,尸體腐敗得不算厲害,呈現(xiàn)出尸蠟狀,死者穿的是一身黑色西裝,保存完好,他從死者的口袋里掏出一個首飾盒,盒子里有一只成色相當不錯的玉鐲和一張收據(jù),收據(jù)上有出售玉鐲的珠寶店名字——上海泰華珠寶公司。
常天簡單地驗了尸,致命傷在頭上,頭骨碎裂,應(yīng)該是用鈍器重擊造成的,死者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可以判斷出生前體格強壯,工廠里沒有激烈的打斗痕跡,被偷襲的可能性較大。
常天把坑重新填平,第二日拿著玉鐲和收據(jù)到泰華珠寶公司詢問,立刻得到了買家的信息——這玉鐲是南市刀廠老板賀北齊一個半月前準備給他夫人的生日禮物,派了心腹張長暉來取走,錢貨兩訖,沒想到這張長暉竟然連人帶貨失蹤了,賀家一直在找這個人。更巧的是,張長暉失蹤那一日也正是牛傳明被殺那一日。然而賀北齊并沒有報警,只是托了幫派去打聽——這也是上海灘的一大特色,除了不相信警察之外,更多的是心虛,怕自己的把柄落到警方手里。
張長暉必定知道一些十分要緊的秘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那在工廠里被打死的人就應(yīng)該是張長暉了吧?
哈!常天心里暗叫,對上號了。牛傳明死前曾經(jīng)見過的幾個與軍閥有密切聯(lián)系的人,其中一個正是賀北齊。
賀北齊的堂兄賀北康是云南軍閥,賀北齊廠子生產(chǎn)的雖然是菜刀,但也可以生產(chǎn)其他刀具,倒是很方便供應(yīng)前者,云南軍閥走私鴉片到各地已經(jīng)不是新鮮事,難保賀北齊沒有插上一手。另外,軍隊打仗主要還是靠槍,上?;钴S著很多軍火販子,賀北齊也極有可能會替堂兄聯(lián)絡(luò)相關(guān)事宜。賀北齊也不可能事事傾力傾為,這個張長暉據(jù)說原來是賀北康的手下,身上頗有些功夫,人又機靈,后來到了賀北齊身邊做事,如果事情要控制在既有利于賀北康又有利于賀北齊的狀態(tài),那么這個人也是再合適不過了。
那張長暉總不會無緣無故地到那鳥不拉屎的廢廠里去,能偷襲他的也只能是他相信的人——這一點與牛傳明案極為相似,兩人若真是死在同一日……常天打了個寒戰(zhàn),布局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常天拿著鐲子到了賀家,賀北齊見了鐲子便變了臉色,連連追問常天從哪里得來,常天撒了個謊,說是在殺牛傳明的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懷疑是兇手所有,賀北齊的臉色于是更加難看, 聲稱自己的人絕不可能擅自殺人,他懷疑張長暉已經(jīng)被人殺害,這鐲子應(yīng)該是殺他的人不慎遺失的。
“什么人會要殺您的人呢?”常天故作驚訝地問道,“既然有這樣的猜測,為什么不報警呢?”
“我是怕打草驚蛇呀!”賀北齊申辯道,“張長暉雖然是我的手下,可他也不是在我家里長大的,參軍之前他混過江湖,江湖人嘛,總有些江湖恩怨,他失蹤得蹊蹺,我倒是有心幫他,可不知道如何下手,萬一報了警,反而幫了倒忙呢?你拿著這盒子一出現(xiàn),我就知道,他肯定兇多吉少?!?/p>
常天點頭表示同意他的分析:“只是這東西出現(xiàn)在牛傳明的被殺現(xiàn)場,也未免太巧合了?!?/p>
賀北齊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確實是太巧了!實不相瞞,這牛傳明與我還有些私交,我看著這人誠實守信又正派,前一陣子我們還商談著打算合伙開一家火柴廠,這次合作具體的事情我都交給下面去做,所以他與張長暉也很熟。聽到他死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這可是個老實人啊,怎么會有人要殺他?”
真是個老狐貍。常天在心里暗笑。這家伙知道自己很清楚他與牛傳明有來往,否認就是招嫌,所以索性承認了,夸對方誠實正派,也就暗示自己沒有涉及非法生意。
“無非情仇利益罷了?!背L煺f道,“這幾樣,世上誰人逃得過?”
賀北齊欣賞地點點頭:“沒錯?!?/p>
常天離開賀府,立刻派了手下前來晝夜盯著:賀北齊也沒有異動,照常做他的生意,只是把暗中尋找張長暉的委托都解除了,并且送了厚禮給幾位幫派大哥。
這是個聰明人,他選擇了按兵不動,常天決定再加點柴火。他寫了封匿名信寄給賀北齊,聲稱自己知道所有的內(nèi)幕,如果賀北齊是聰明人,就交出一萬大洋來息事寧人。等到了約定的那一日,賀北齊沒有絲毫動靜,他的眼線傳來消息,賀北齊要求自己的手下在那一日都必須在工廠或是家里呆著,嚴禁外出。
當然,僅僅憑借這一點也不能完全斷定賀北齊清白,老江湖喜歡賭,他賭這是個詐而不是真的漏了行蹤——如果是這樣,他賭贏了。
駱楊頗有些著急,馮家連案等于是還沒有進展,常天主動申請暫時停職,一來,總有個人要背黑鍋;二來,他這一停職,那些繃著不敢動的蛇也就放松了警惕,沒準就要做出些什么來了。司法科能干實事的人太少,敢趟這渾水的就幾乎沒有,常天因為破了太多案,聲名在外,如今已經(jīng)是很多人的忌諱。
為了把戲做足,常天三天兩頭往酒館跑,看起來十足是一個借酒澆愁的倒霉蛋。這一日,二兩酒剛下肚,酒館里便來了個他怎么都意想不到的人。
何楊一臉恐懼地在常天身邊跪下,將一封信遞給了常天:“求常長官救我一命!”
常天接過信去一看,信上赫然寫著一行字:多嘴小兒!三日后必取你狗命!
嘿!常天驚詫莫名,等了這么久,這幫子人倒是怪,頭一件要做的是竟然是向一個小孩子報復(fù)!而且還提前通知對方。他在心里算了算,三日后,正好是胡海馬彪的七七之日。
“你報警了嗎?”
何楊點點頭:“我報警了,他們說,我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這幾日別出門?!?/p>
常天無奈地笑笑,他太知道自己那幫同事的作風了,他們的目的是拿他當餌,等殺手一出現(xiàn)就抓捕,那個時候顧不顧得上何楊的安全,還真難說。
“你干嗎要來找我?!”
何楊向常天磕了一個頭:“我知道常長官是個好人,是個有本事的人,只有你能救我!求你教我個法子,能避開這一劫!如果活得出命來,我這輩子就做牛做馬報答你?!?/p>
這孩子倒也不傻,常天想,他嘆了口氣:“當初叫你跑你不跑,這會兒知道怕啦?”
他閉上眼沉思了兩分鐘,“如今倒是有一計,可解你的麻煩,不過你未必做得到?!?/p>
“怎么做?!”何楊連忙問。
“裝死!”常天說道,“我找人假裝殺了你,你從此隱姓埋名遠走高飛。”
何楊不吭聲了,常天猜測他舍不得牛家的產(chǎn)業(yè)和他的前途。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幫不了你啦!”常天一把將何楊推開,自己站起來,丟下酒錢,踉踉蹌蹌地往外走,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何楊也連忙跟了出來,只是不敢靠他太近,他苦笑,可惜了這么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
“??!”何楊忽然發(fā)出一聲悶叫,常天回過頭,發(fā)現(xiàn)一個長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正站在何楊的身后,何楊滿臉恐懼,常天能判斷出前者應(yīng)該是被什么武器抵住了后背。
三日后?常天苦笑,這么簡單的詭計!他用眼瞟了瞟四周,但愿有那么一兩個聰明勤快的同事能在周圍,可是他很快就絕望了。
“兄弟,死人沒油水,活人有油水?!背L鞗Q定用最有沖擊力的誘惑,“他家里有錢,只要能保他一條命,你這一輩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何楊使勁點頭配合常天:“我給!我都給!”
絡(luò)腮胡子不說話,嘴角露出了一個冷笑。
常天忽然覺得腦子一陣劇痛,立刻就失去了意識。
等常天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五花大綁地綁在一張椅子上,而周圍的環(huán)境他竟然毫不陌生——正是馮家連的那個廢棄火柴廠。
一群蒙臉人圍著他,為首的一個站在他身前,這時候他才忽然覺得身上冷得厲害,衣服都濕透了,顯然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
“那孩子呢!?”常天沒有看見何楊,有些發(fā)急。
“還是擔心你自己吧!”蒙面人說道,“說吧,你都跟姓賀的一起干了些什么好事?陳斯是不是你們殺的?”
“陳斯?”常天納悶,怎么偏偏問起這個人?
“別裝傻!”蒙面人拿出鞭子在常天身上毫不客氣地抽了一記,“貨在哪兒?”
常天更是一頭霧水了:“什么貨?”
“老子沒什么耐性?!泵擅嫒苏f道,“你也不大不小是個官,何必為了這點東西丟命又丟官,說出來,我保證給你一條生路?!?/p>
“我想你真是搞錯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貨。我這人不喜歡惹麻煩,錢我喜歡,但錢多了燙手,這道理我一直是明白的?!背L煲幻嬲f一面在腦子里拼命地分析著——這幫人很可能是馮家連的人,陳斯的死是馮家連的仇人布下的局,難不成他們非但殺了人,還拿走了什么要緊的貨物?鴉片?軍火?他們?yōu)槭裁床惶岷:婉R彪的死?
“嘴硬的人我都見過,不過都是死人了?!泵擅嫒苏f道,“你不說,自然有人說,做這事兒的不是一個兩個,你說你冤不冤?”
蒙面人正說著話,一個小嘍啰跑了進來道:“大哥,外面好像有些狗差圍上來了!怎么辦?!”
“怎么辦?!抄家伙,把兩個都殺了!走人!”蒙面人惡狠狠地說道。
常天聽這句話的意思,那何楊應(yīng)該還活著,不由得松了口氣,道:“你們現(xiàn)在這樣出去,免不了一場槍戰(zhàn),不如這樣,我教你們一個法子脫身,不必槍戰(zhàn),你放我們兩個一條生路。如何?”
“你還想跟老子談條件?!”蒙面人干笑了兩聲,拔槍抵在常天的額頭上,“你出去了,掉過頭來就咬死老子,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的底細!”
常天在心里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一次在劫難逃了,一時間只覺得萬念俱灰,對于這一天,他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畢竟是在刀口舔血的人。常天定了定神,道:“你們可以挾持我做人質(zhì),外面那些人就不敢輕舉妄動了,你跟他們說,你們只是認錯了人,現(xiàn)在只想活命,這附近有條河,你讓他們給你們準備幾條船,要是他們不愿意,你就會殺了我,大家魚死網(wǎng)破,我會配合你們讓他們照做,這片地區(qū)上的警察都跟我熟,不會不給我面子,擒賊擒王聽過吧?”
常天說到這兒越發(fā)覺得荒謬,他竟然在教一幫匪徒如何脫身,“等船行到水流較緩和的地方,你們中會水的就拖著不會水的游走,至于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求你們放了那個孩子,他跟這事兒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不是他什么人,將來他也犯不著為我報仇。再說了,你們殺個半大的孩子,江湖名聲也不好聽吧?”
蒙面人聽得愣住了,沉默著一聲不吭。
忽然,槍聲響了,常天覺得左臂上一陣劇痛,一顆子彈擊中了他。
“混蛋玩意兒!”常天只道是警察攻進來了,便高聲叫起來,“我是常天,我還在里面呢!打著我……”
話音未落,他便覺得頭上也一陣劇痛,眼前之物都變成了重重疊疊的影子,晃悠了幾下,全都黑了。
“你跟他廢什么話?!”
過了一會兒,他隱約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無法睜開雙眼以及回答,他聽到很多很多的腳步聲,遠了,近了,又遠了,又近了,最后又都突然消失了,代替這些腳步聲的是哭聲。
有女人在哭,也有男人在哭,似乎還有兒童在哭。
“閻王叫你三更死,無人敢留到五更!”一聲怒喝像是炸雷般地砸下來,他聽見自己的耳朵里轟轟作響。
“你信地獄嗎?”常天聽見一個人在問,這個聲音他很熟悉,他想起來,這個人是個罪犯,也曾經(jīng)是他的同事,利用職務(wù)之便殺了很多人,在抓捕過程中襲警,他開槍擊斃了對方,這是個死人。
我死了。常天做出結(jié)論,就這樣死了。
“常長官?常長官?”一道光照到他的臉上,他的眼睛竟然能動了,他拼命撐開眼皮,看見一張人臉正在靠近他,開始時模糊,漸漸的清晰了,竟然是何楊。
“他們到底還是沒有放過你。”常天嘆了口氣。
“醒啦!醒啦!”何楊大叫起來。
常天坐在病床上,他的傷不輕,至少得躺上半個月。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好幾天了,直到現(xiàn)在他還有不真實的感覺——他竟然真的逃過了這一劫。
警方包圍了火柴廠,千鈞一發(fā)之際,馮家連的人竟然鬧起了內(nèi)訌,馮家連在逃跑半途死于流彈。
何楊也是個命大的人,警方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被人五花大綁扔在貨倉里,還昏迷著。
抓到的活口對綁架常天一事供認不諱。
有人發(fā)現(xiàn)常天進過火柴廠而且發(fā)現(xiàn)了張長暉的尸體,但是卻沒有報告上司,而是直接找了賀北齊,便認為常天與賀北齊素有勾結(jié)。馮家連的客戶與賀北齊有宿怨,馮答應(yīng)替對方除掉賀北齊,原本是派了胡海馬彪去殺張長暉,沒想到胡馬二人竟然擅自跑去殺了牛傳明,還暴露了身份,弄得馮家連很是被動,他到處找這兩人找不到,沒想到他們竟在南京被人殺了,那時候他剛巧有批軍火交給陳斯,陳斯暴斃,貨也不翼而飛,前兩天他查出陳斯家里有賀北齊安插的內(nèi)鬼,便懷疑是賀北齊在搞鬼。由于賀北齊家一直有人監(jiān)視,不方便動手,便找上了剛被停職的常天。至于何楊,本來也在他們的計劃中,早就跟下屬交代過要綁,剛巧這兩人在一起,就動了手。
“有人跟我們打電話報了信,我們就立刻趕到火柴廠去救你。還好及時,阿彌陀佛!”譚啟明說起當時的情形還心有余悸,“頭兒,你可真是命大??!”
常天皺著眉頭,賀北齊已經(jīng)被捕,但只承認在陳斯家里安插了一個眼線,因為他與陳斯有生意上的競爭,他否認與胡海馬彪及陳斯的死有任何關(guān)系,警察也拿不出確切的證據(jù)。
“拿了馮家連的貨,還敢把事情鬧那么大嗎?”常天搖頭。
“那就是有人漁翁得利,一箭雙雕?”譚啟明試探著問。
常天不置可否,他仿佛看見一雙大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好一個強敵!
自己能夠活下來,真的只是運氣好嗎?
“明知老子在里面,你們還開什么槍?”
譚啟明忙道:“沒有人開槍啊!沒那種傻子,我們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內(nèi)訌了,兩派人在火柴廠里打起來,是他們打的吧?我們可都是看準了才開槍的?!?/p>
常天打了個寒戰(zhàn)。
“當時馮家連在外面還是在里面?”
“在外面?!弊T啟明想了想又補充道,“抓的活口說,他們是接到下面報的信,剛趕到火柴廠,沒想到里面的人竟然突然發(fā)難了?!?/p>
警察趕到火柴廠的時間與馮家連到達的時間竟然是一致的,這說明什么?!常天急急地又問:“何楊去報警的時候,你們?yōu)槭裁礇]有馬上派人跟著他?”
“有的?!弊T啟明皺著臉,“可惜那人太不爭氣,馮家連的人在半途攔了幾下,就把人給跟丟了!”
“這是馮家連的人說的?”
譚啟明愣了愣:“這不明擺著嗎?!”
常天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傷口,苦笑:“是啊!這不明擺著嗎?!”
咖啡廳里的留聲機里憋聲憋氣地放著音樂。
常天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何楊,熟練地給咖啡加糖加奶,舉手投足之間儼然已經(jīng)是上海灘標準的上等人做派了。
他把一疊資料推到何楊面前,何楊并沒有馬上看,而是先喝了一口咖啡,皺了皺眉頭,又加了些糖。
“為什么放過我?”常天問。
“這咖啡有些酸,下次我們換一家好了?!焙螚畲鸱撬鶈柕卣f道,他打開資料盒子,取出兩頁看了看,又放回去。
“我查到了這個叫何奎的畫家,娶了一個叫明善的女人,這個女人以前還有個名字叫米佳,她生下了一個叫何楊的兒子,但何楊不是何奎的孩子,而是她死去的男友林曉陽的孩子,為了安全起見,這個孩子一生下來就被送到別人家去寄養(yǎng),直到有一天,何奎死于非命,他的母親才把他接走,告訴他一切真相。殺死何奎的人與殺死林曉陽的人,是同一個人,都是馮家連?!?/p>
何楊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從你的那個故事在報紙上一露面,馮家連就知道報仇的人來了,可太多人注意你了,他不敢動你,他一直在等機會,你沒給他機會,胡海馬彪的事讓他慌了手腳,他原本是派這兩人去殺張長暉,沒想到卻被人說殺了牛傳明,他搞不清楚,總不能跟人說那天晚上胡馬兩人是被派出去殺別人的,只能把這虧吃了,他想不通,但這個計策其實不復(fù)雜。”
“那天晚上張長暉約了牛傳明在火柴廠見面,你們找了一個人臨時通知牛傳明改地址,于是牛傳明便去了報社,另一個人則去火柴廠通知張長暉,取得后者的信任后就殺了他,至于胡海馬彪,一露面就落到了你們的手里。
“那天殺死牛傳明的人是你安排的,你通過做目擊證人嫁禍給胡海馬彪——我就很納悶,巷子里怎么會只有兩顆子彈殼,另外兩個子彈殼到哪里去了?假如兇手出了巷子,陳德看不見兇手至少應(yīng)該聽見腳步聲,現(xiàn)在我想通了,你的同伙開了兩槍,但都不夠準,他們沒有離開巷子,而你當時在離牛傳明最近的位置,打出致命一槍的人是你,同時你在自己手臂上也開了一槍,兩顆彈殼被你撿走了。你成了唯一的證人,是人是鬼都由你說了算,誰也想不到你會說謊。你們把胡馬二人運到南京布局,殺了陳斯,劫走馮家連的貨,逼得馮家連雞飛狗跳,自顧不暇。我想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都覺得能鬧出這么大事兒來的,絕不可能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他沒懷疑你,便又中了你的計。你找人到馮家連那里告密,說我與賀北齊勾結(jié),為了取信于他,你們告訴了他張長暉被埋在什么地方,又有人看見我挖出尸體,馮家連信以為真,便下令對付我們兩個人,但那封威脅信根本不是馮家連寫的,而是你找人寫的,你甩掉了跟蹤你的警察,找到了我,那天晚上綁架我們兩人的,其實是你的人,你的人冒充馮家連的人去邀功,這點真是再容易不過了,江湖人辦事,大龍蝦找小魚,小魚找小蝦米,一層一層往下分派,誰也沒有細查,就這么混亂過去了。一邊有人給馮家連報信,一邊有人報警,馮家連帶著人來了,你的人假裝鬧內(nèi)訌,趁亂殺了他,警察來了,頭領(lǐng)已死,大家都忙著散伙逃命,誰也顧不得查清真相了,誰也不知道是誰開的槍,以后這事兒就沒法再追究了,你給自己留足了后路。每一步,你都算準了。現(xiàn)在仔細想想,這案子要是我渾水摸魚地去查,你未必就能成功?!?/p>
何楊笑笑:“我會安排人幫你查清楚的。你要是不查,我也有其他的辦法逼著你查?!?/p>
“當然,你們很喜歡寄匿名信!”常天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其實你不是何楊,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yīng)該是李強的兒子吧?而那個真的何楊,應(yīng)該是你的同伙,你們在聯(lián)手報仇?!?/p>
“為什么這么想?”
“剛才我講何楊的身世時,你居然笑了?!?/p>
“就因為我笑了?”何楊挑了挑眉頭。
“其實是因為你沒有殺我。我一直想不通這一點,后來我突然明白了,”常天說道,“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在這個局里。在這個計劃里,我本該死在火柴廠里,你要為你的父親報仇,而我是把他抓進監(jiān)獄的人,我沒有把這件案子查清楚,讓一個無辜的人去坐了牢。何楊沒有理由殺我,我跟何奎林曉陽的死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以,只能是一個清楚李強案始末又與李強有著極密切關(guān)系的人。你之所以最后改變主意,是因為我這個傻瓜在死前嘗試要救你,是不是?”
何楊點頭:“我早就知道你,你破了很多案子,當年你本來是可以查清真相的,但是你沒那么做,在這點上,你該死,但是我不能殺一個真心要救我的人,這是我的江湖規(guī)矩。我知道放過你很冒險,但你不會說的,是不是?”
“當然。不殺之恩,這個恩我得記住。這也是我的江湖規(guī)矩。”常天拿出鼻煙壺來吸了一口,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假如,他當時沒有突然發(fā)慈悲要救何楊,現(xiàn)在他就定然是個死人!
人的命運往往就在一念之間改變了。
“李強的案子已經(jīng)重啟了,我可以活動活動,他很快就可以出來。”常天說道,突然想起那天李強對著報紙?zhí)栠罂薜那樾?,真傻!常天心想,那分明是因為他通過報紙上的照片認出了自己的兒子啊!他不肯出來,也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擔心成為兒子的包袱!
“再等等。”何楊搖頭,“現(xiàn)在不是他該出來的時候,等到事情真正過去了,他再出來不遲。相比較而言,監(jiān)獄倒更安全一些?!?/p>
真是個人物。
“接下來你要怎么辦?牛家二老總是無辜的,你為了報仇殺了他們的兒子,難道還要心安理得的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嗎?”
“我只能告訴你,牛傳明不是無辜的人,他死,自有他該死之處?!焙螚钫f道,“牛家二老是好人,我不會為難他們的?!?/p>
離開咖啡館,常天覺得整個胸腔都像被一塊大石給堵住了,只有一道縫隙勉強可以呼吸。
這真是一片滋養(yǎng)魔鬼的土地,何楊,不,他不是何楊,但不管他叫什么名字,他是自鮮血里長出的一枝藤蔓,痛苦與仇恨給了他強大的力量,他要求正義,但真正讓他站起來的卻是魔鬼的力量,在這樣的年齡,他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所有魔鬼們的手段。
常天看見過很多可憐的受害者變成了可怕的施害者,他們經(jīng)歷的是同樣的蛻變。到最后,那個孩子,他會不會變成他自己曾深深憎恨的那種人?
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