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懷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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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兩個不怕”

文吳懷杰

父親是一介農(nóng)民 生活在豫東平原 今年已70高齡。我是父親精心培育出來的讀書人 從鄉(xiāng)村到都市 從貧瘠到小康。父親嘔心瀝血 壯心不已。

18年前 我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讀大學(xué) 期間曾寫下一首關(guān)于父親的小詩 至今未忘——

瘸腿的父親/拉著一車稻草/挪出田地/架子車，在夕陽中/蹣跚/稻草瑟瑟作響/像在傾訴/他最清楚/老人，無聲的呻吟

在那個時節(jié) 我寫下不少關(guān)于父親的文章。彼時 父親在我的眼中已漸蒼老 他一天到晚 蹣跚在田地間 無怨無悔。我那時有個最大的愿望就是立志掙錢 改變?nèi)松?。為此我還在斗室中 用毛筆狠狠地在墻上寫下“地金拼”三個大字 意思要為地位金錢而打拼。

然而 我從貧瘠的鄉(xiāng)村走出 從中專到大專再到本科 一步一個腳印在城市生根成長。今日 我非大富亦非大貴 但在經(jīng)濟上我已知足 不為金錢而苦惱。所以 我在改變自己的同時 也想改善父親的處境。只是 父親還是那樣的老頑固 不講穿著不修邊幅 我想也好 也許更能體現(xiàn)農(nóng)民的本色。但是 在“吃”這個字眼上 父親總不能再一味拒絕吧。所以每次回老家時 我總要給父親帶好多吃的 農(nóng)村有的沒有的 每次都要帶上十幾樣。而每次見到父親時 我都有一種和時間賽跑的感覺。 2014年春節(jié)時 父親說他沒剩幾顆牙了 我買的許多東西他都嚼不動了。我和父親在夕陽中嘮嗑。我說 你年輕時挺能跟上時代潮流的 現(xiàn)在上了年紀越來越保守了。父親笑了 很自豪地說出了一句話 “人這一輩子 應(yīng)該一不怕干活兒 二不怕死 ”

一介農(nóng)民 兩個不怕 足讓他的兒子用文字解讀一生。

年輕時的父親很優(yōu)秀 盡管瘸腿 從小干農(nóng)活兒落下的傷疼 他在村中第一個買來了牲口 先是騾子 接著是驢子 最后是老黃牛。父親駕馭這些牲口 或耕田或拉套或上集市 如魚得水 惹得村人艷羨。

我后來反思 騾子、驢子、老黃牛 不正是父親的青年、中年和老年寫照嗎 父親忙碌了大半生 彰顯了不怕干活的本色。然而“死”字 相信是一個令人忌諱的字眼。

“我不怕死”這句話 如果出自一個孩童口中 那定然是一句佯裝的誓言 如果出自一個青少年口中 那肯定帶有幾許青春的莽撞和果敢?？蛇@句話出自父親的口中 我著著實實震驚了 我的胸口多了幾許陣痛。

請允許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父親所在的村莊有一位教書的老者 六十有五。老人性情溫善 退休后讀讀書 以此頤養(yǎng)天年。但不久 老人似乎對養(yǎng)生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 接下來 老人便與“看病”掛上了鉤。老人常常根據(jù)自己的癥狀三天兩頭往醫(yī)院跑 回來就抱著一堆藥。據(jù)老人說 他先后患了心臟病、高血壓、糖尿病等多種病。

老人和我父親是鄰居 平時閑暇 他們會聚在一起玩玩撲克。但自從老人發(fā)現(xiàn)諸多病后 他一直奔波在看病的路上。有時能在一起打牌老人也是帶了一大堆藥丸子 吃完這個吃那個。那場景 讓正常人覺得都有些心酸 巴不得能替他減輕吃藥的痛苦。再后來 藥效終歸沒有延續(xù)老人的壽命。

關(guān)于吃藥 父親說 是藥三分毒。他排斥藥 甚至排斥醫(yī)生。

于是我經(jīng)常批評父親 說他和那位老人一樣 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但父親依然如故。其實 父親的身體很好 一生幾乎沒有得過大病。有時就算有感冒發(fā)燒之類的小病 父親挺一挺 三五天也就痊愈了。六十多歲時 他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了 我勸他到省城醫(yī)院檢查身體 但他不肯。

后來我想 在這個問題上可能是我錯了。六旬老人的心中 可能在追求一種精神上的隨遇而安。直到有一天 父親和我閑聊時 再次說出了“兩個不怕” “人這一輩子 應(yīng)該一不怕干活兒 二不怕死 ”

我一直覺得 一個和諧的家庭 一個其樂融融的家庭 如果沒有突然的變故 一般是沒有人主動提及“死”這個字的 對于擁有健康身體的父親而言 畢竟離他太遠。既然太遠 八稈子打不著 何必提這個令人討厭甚至惡心的字眼呢。

也許 身為農(nóng)民的他 看透了人生世俗吧。我還在想 父親的“不怕死” 肯定包含了許多世事滄桑。比如在他四五歲時 不幸跌入了池塘 被拉上岸時 肚中全是水 將近一個上午 父親吐出了水 還真的醒來了。

大難不死 會有后福嗎 答案是完全不可能。在父親所處的年代一個農(nóng)民、一個五六歲就會耕作的農(nóng)民 他能修來什么福氣

我知道父親一個吃飯的細節(jié) 每頓飯中 他可以吃菜 也可以不吃菜。能吃菜是改革開放后學(xué)的 不吃菜是之前保留的老傳統(tǒng) 手拿一個干饅頭 在嘴里反復(fù)嚼呀嚼呀 那神情那姿態(tài) 和他養(yǎng)的那頭老黃牛反芻時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