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趙佶在高俅的誘引下,于一個西風(fēng)正緊的黃昏,喬裝到樊樓與李師師會面。那時節(jié),樊樓的天空正有一只孤雁飛過。帷幔深處,趙佶執(zhí)著李師師的纖纖素手,渾身上下一陣陣戰(zhàn)栗,從眼前這個美麗的風(fēng)塵女子身上,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與她之間將會有不可預(yù)知的故事發(fā)生。
回到皇宮,趙佶再難忘掉李師師,一代名妓的一顰一笑總在腦際晃動。夜里睡覺,常把摟著的妃子當(dāng)作李師師,芙蓉帳里憑空多出幾番云雨。以后的一些日子,每當(dāng)夜幕降臨,趙佶都會莫名的躁動。他不得不隔三岔五地喊上高俅,去樊樓打發(fā)難捱的時光。有一天,趙佶再一次微服駕臨樊樓。這一次他給李師師帶了一簍剛剛從嶺南進貢來的橙子,還親手拿出一個,剝開,一瓣一瓣喂進李師師的櫻桃小口。這場景不久被人填成詞在坊間流傳,詞填得香艷而辛辣,趙佶有被人當(dāng)眾扯掉褲子的感覺。他大為羞怒,宣來蔡京,令他調(diào)查填詞的人是誰。很快,蔡京就查到了填詞的人,他向趙佶奏報說:“是開封府監(jiān)稅周邦彥填的?!?/p>
趙佶問蔡京:“他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蔡京模棱兩可地?fù)u搖頭。
趙佶說:“把他趕出京城!”
為這事,李師師曾替周邦彥向趙佶求情。李師師臉上掛滿淚痕。
趙佶打斷了她,“再與姓周的來往,我就把他貶謫到天涯去!”
李師師開始給趙佶翩翩起舞。長袖當(dāng)風(fēng),綽約如仙子,舞出了春日里的楊柳依依,舞出了滿天長虹如練。慢慢地,舞姿越來越飄逸,越來越曼妙。趙佶不由站起身,他眼前出現(xiàn)了錯覺。他懷疑洛神再次下到凡間。他真正體味到了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妙處。李師師繼續(xù)舞著,一仰,一俯,一側(cè),一轉(zhuǎn),那樣合乎節(jié)拍,那樣自然天成。趙佶忽然呆住了。他意念深處傳出了一個聲音:李師師哪里是在舞蹈,那分明是在揮灑一行行婉約而又勁健的書法啊!最后,李師師的舞姿在趙佶眼里都幻化成書法飛動的線條。
夜里,趙佶再難以入睡,有一種東西糾纏著他。這種東西忽而近了,忽而又遠(yuǎn)了;忽而清晰,忽而又模糊起來。他要理出個頭緒。
趙佶讓內(nèi)侍點燃床頭的蠟燭,順手拿起一冊《淳化閣帖》翻閱。他似有觸動,披衣走下御榻,對內(nèi)侍說:“走,去秘閣?!痹诿亻w,趙佶從夏商周的甲骨、鐘鼎文開始,再到秦漢的八分和隸書,一路翻閱下來,那讓他糾結(jié)不已的東西的輪廓漸漸清晰。趙佶發(fā)現(xiàn),他之前的歷代書法先賢們,他們所師法的皆是自然物象,或為蹏迒之跡,或為奔雷墜石,或為云卷云舒……而今,唯獨他趙佶,將要從一個美人身上,一個美人的舞姿中去參悟用筆之法和書法的千古真諦。
這是一個讓人想一下都會激動的構(gòu)想,浪漫而富有激情,以前那些書法家們,看什么鳥獸的蹄爪之痕,看什么雷鳴電閃,看什么破茅屋里的屋漏痕,都太沒情調(diào)了!書法都這么去操練,那人生還有什么樂趣可言。趙佶笑笑,我既要享盡人間春色,還要成為另辟蹊徑成為書法新領(lǐng)域的一代宗師,要以獨特的書法面目讓后人來景仰自己。
自此以后,趙佶幾乎天天把李師師召進宮來,在李師師的舞姿下?lián)]毫,依據(jù)李師師的舞蹈旋律,去參悟書法的結(jié)體和用筆之法。慢慢地,趙佶的瘦金體書法已初具面目了。
這些天來,趙佶所寵幸的道士林靈素對李師師視若仇寇。他多次在趙佶面前說李師師是九尾狐貍轉(zhuǎn)世,是來迷惑徽宗皇帝,葬送趙宋江山的。有一次,趙佶正對著李師師的舞蹈沉思,林道士突然拿起一旁的銅火箸,揮舞著朝李師師沖過去。趙佶扔掉毛筆攔住了他。林道士喊:“皇上,讓我打死這個狐貍精!打死了她屁股上要是沒九條尾巴,我情愿把我一邊的臉皮揭下來?!壁w佶微微而笑,示意內(nèi)侍把銅火箸從他手里奪下來。
為了給李師師壓驚,趙佶決定重重地賞賜她。趙佶把內(nèi)侍叫到跟前,讓他帶人去宣和內(nèi)府的“萬琴堂”挑兩張琴過來。內(nèi)侍挑了一張?zhí)拼裰兄魄倜依淄拇豪字倌崾角?,一張為無名氏的蛇腹琴,放在趙佶面前。
趙佶說:“你挑一張送過去吧?!眱?nèi)侍猶豫一下,把春雷仲尼式琴抱了起來,眼睛望著趙佶,退著往外走。
“把這張琴給朕留下。”
內(nèi)侍走遠(yuǎn)了。趙佶將琴調(diào)好,彈了一曲《廣陵散》。琴音清越,在北宋的皇宮里一紋一紋地蕩漾開去。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