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在西藏聽了一個關(guān)于邊防戰(zhàn)士家屬的故事。

是有關(guān)邊防某團政治部主任黃白華的妻子的。邊防某團駐守在察隅。那是麥克馬洪線的一段，自然條件十分艱苦，交通極為不便。一條破舊的道路在極其危險的山間蜿蜒穿行，冬天大雪封山，天氣轉(zhuǎn)暖后又老是下雨，路其實是三天兩頭不能暢通的，即使是在正常情況下，也常有塌方、滑坡和泥石流一類的險情發(fā)生。這樣的路，若放在內(nèi)地，是沒有人會去走的。

但那是通往察隅唯一的路，不管你是進察隅，還是從察隅出來，只要你不是鳥兒，就只能從那條路上通過。

黃白華駐守邊境，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探過親了。邊境的官兵不能按照正常的探親時間探親，這對于他們來說是太普通的事，普通得沒有什么話好說。黃白華就是這類不能正常探親的官兵中的一個。不是他不想探親，他想探，他想得要命，可就是探不成。有好幾次部隊批了他探親假，他也準備動身了，連給妻子帶的禮物──一窩駐地山上開著的小葉杜鵑都用察隅的泥土封好了根莖，裝進網(wǎng)兜里了，可部隊臨時又有戰(zhàn)備任務，不能走。

如是三番，黃白華的妻子就想，我們夫妻一場，不說朝夕相守，不說耳鬢廝磨，總得見見面吧？你不能回內(nèi)地探親，你要守著國家的邊防線，那就我進去。我去看你，這總該行吧？

黃白華的妻子這么一想，就請了探親假，收拾好東西，啟程了。

在成都要買到飛往昌都的機票很難，一般情況得等一個多星期，如果遇到暑期探親季節(jié)，十天半個月滯留在成都是常有的事。當然也可以走陸路，由道路險惡的川藏線進藏，那樣的話，由成都到昌都，也得一個星期。

黃白華的妻子千辛萬苦到了昌都，然后又等去察隅的車。好不容易上了去察隅的車，車顛顛簸簸地往察隅走，走一段路停一下，走一段停一下。黃白華的妻子抱著帶給黃白華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被顛簸的車子不斷地拋起來，又摔下去，五臟六腑都差點兒沒顛出來。黃白華的妻子那一刻想流淚，不是為自己，是為丈夫和丈夫的同伴，她想他們真是太難了。她想起他總在電話里對自己笑著說，我喜歡察隅。他說喜歡是因為他已經(jīng)適應了，那么，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要是到了氧氣充足的內(nèi)地呢？他們要是在內(nèi)地的高速公路上行進呢？他們會不會就像一群鳥兒降落到地上來行走，反而會感到不適應？

車子終于徹底停下來了。不是到了察隅，是遇到了一場大風雪，路封住了，車子不能再往前開。

司機無可奈何地對黃白華的妻子說：“嫂子，不是我不送你。路再險，道再難，四個車輪子我管著，死我也送你進察隅，可老天爺?shù)氖拢乙稽c辦法也沒有，我沒法把車開上雪山。咱們還是回昌都吧，你和我大哥在電話里商量商量，明年再約個好時候進來?！?/p>

黃白華的妻子把額頭上的亂發(fā)理了理，拉開車窗，看了看眼前的雪山。

雪山美極了。

黃白華的妻子轉(zhuǎn)過頭來問：“翻過這座雪山要多長時間？”司機回答：“八公里山路，要是壯小伙，睡足了覺，帶上酒和肉干，不遇到雪崩什么的，順利的話，五六個小時吧?！?/p>

黃白華的妻子說：“謝謝你了兄弟，你請回吧，我就在這兒下車，我自己往前走。”

司機大驚道：“那怎么行？！你還要不要命了？！”黃白華的妻子微微地笑了笑，平靜地說：“怎么不要命？我是來看他的，不要命我怎么進去看他呢？”司機怎么攔也攔不住，一旁有個探親返隊的戰(zhàn)士見狀說：“嫂子，我本來打算等等。等路好走了再說。你一定要進去，我陪你?！?/p>

他們開始走了，往雪山那一頭的察隅走。

她背著帶給丈夫的東西，戰(zhàn)士背著自己的東西，在雪地里一腳淺一腳深地走。

然后她背著帶給丈夫的東西，戰(zhàn)士背著他自己的東西，再攙扶著她，在雪地里踉踉蹌蹌地走。然后戰(zhàn)士背著他們兩個人帶著的東西，再拖著她，在雪地上一寸復一寸地挪動。

他們走了足足十個小時，也許時間更長，誰知道呢？反正他們用光了所有的力氣，已經(jīng)走不動，幾乎就要躺在雪里了，并且永遠不再起來，但他們終于走到了。

黃白華接到消息，說他的妻子蹚著大雪進來了，不顧一切地進來了。黃白華丟下手上的事沒命地朝雪山跑去。他看見了他們，看見他的妻子和那個可愛的戰(zhàn)士，他們在雪山腳下，是兩個慢慢蠕動著的小黑點。他咧開嘴傻笑著，揩一把頭上的汗，撩起兩腳的雪粉朝他們奔去。

他跑近了。

他站住了。

他像一個真正的傻瓜站在那里──那肯定是他的妻子。她一身雪粉，仰著烏紫色的臉，兩只手探索著，遠遠地伸向前方，明亮的眼睛呆滯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害上了雪盲，什么也看不見了！

他叫她。她聽見了他的聲音。她能分辨出他的喘息聲來。她朝他伸出手去，她也叫他。黃白華撲上來，緊緊地、緊緊地摟住了妻子。

那個漢子，就那么站在雪山腳下，嗚嗚地哭出聲來了。

我是兩年后聽到這個故事的。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還給我講了在這個故事里發(fā)生的另外一件事，這件事是關(guān)于那個戰(zhàn)士的。

那個戰(zhàn)士沒有害雪盲，他在察隅當了兩年兵，鍛煉出來了，但他因為一直攙扶著黃白華的妻子，他用他的身子支撐著她，他甚至把她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拖著走，他向著陽光那一邊的臉被紫外線嚴重地灼傷了，成了黑色。

講這個故事的人告訴我，一年之后，有人看見了那個戰(zhàn)士，他不知在和身邊的戰(zhàn)友說著什么事情，在那里呵呵地笑著，他的那張英俊的臉仍然是陰陽分明著。

雪山很美，所有見過雪山的人都這么說。

選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