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大橋快建成時,我的家搬到一片新宿舍區(qū),接著上了小學,學完舊式的漢語拼音后開始學習漢字。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古怪枯燥、由各種筆劃構(gòu)成的漢字后面,竟蘊藏著那么奇妙美麗令人心動的東西。
那是一個蕭瑟的秋晨,風從教室的窗口吹進來,涼涼的,闊大的梧桐葉在窗外悉悉索索響。老師開始朗讀新的一課《秋天》:"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聽老師的讀書聲,我盯著那幾行剛剛認識的簡單的文字,感到莫名的愉悅與惆悵。
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大雁,更沒有見過它們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但我覺得自己就在那雁隊中,在寂寥的高空中向著遙遠的不知什么地方飛去。那種身心游離的奇妙感覺深深震懾著我,我忘了周圍的一切,再也聽不見老師的講課,只沉迷于《秋天》那難言的意境中,其后許多年,我都喜愛秋天,并在秋天里想這篇小小的課文,想起它帶給我的比秋天更真實更動人的體驗。其后許多年,我都喜愛語文課,在一篇篇課文的意境中耽溺陶醉,感受著種種無法言說的情緒。
從"夏天過去了"到"下雪了,下雪了……我們不怕冷,唱著歌,上學去",從《狗·公雞·狐貍》們的森林到《故鄉(xiāng)》中月光下的瓜田……許多次,下了課,我一動不動,不愿從那些森林里或月色下出來。我聽不見周圍伙伴的喧鬧或桌椅的磕碰,看不見正在被值日生一下一下擦去的黑板上的"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我知道,我讀到了比文字更多的東西,那是一個少年在讀自己的心靈,讀自己的覺醒了的生命。
記憶中,那幾年的天氣總是陰陰的,大街上人總是很少,車也很少,很靜。許多店鋪關(guān)著門,或半關(guān)著門。開門的店鋪,貨架空空的,像搬過家一樣。最有生氣的,是街頭幾處小吃攤點,賣蘿卜湯,蒸藕,蒸洋姜和一吃滿嘴黑乎乎的野茭白。很貴,比今天還貴。夜間,這些小攤點燃著馬燈或電石燈,鍋里冒出來的熱氣在光影中裊裊飄升,使大都市之夜顯得更加蕭條。
那是中國最饑餓的幾年。那幾年我十歲,十一歲,十二歲。(這是現(xiàn)在計算出來的,當時我未曾想到自己有多大,如同今天許多孩子也不真正關(guān)心自己多大一樣。)經(jīng)常停電。煤油是配給的,油燈不能多點。家家戶戶都在寂靜與幽暗中思考、籌劃或幻想與食物有關(guān)的問題。學校經(jīng)常停課。于是,我最豐裕的東西便是時間。有時候早早爬起來跟父親一起去餐館排隊,希望能買上一份早點。有時候整整一下午在菜場等候,盼望有一車老包菜運來,葉脈堅挺,顏色灰紫,現(xiàn)在很少見到了。有時跟門棟的小伙伴們玩游戲,講故事。
依然還有很多時間。時間就是饑餓。不知什么時候,我發(fā)現(xiàn),看電影能忘掉饑餓。于是,沒日沒夜地看電影。那時看電影很便宜,買一斤蒸紅薯的錢可以看十場電影,那時的電影片也突然多起來,外國的、香港的、解放前的……一家影院一天要放三五部不同片子的--不像現(xiàn)在,一部相同的片子放三五天--每天都讓你有許多期盼,每天都讓你覺得新鮮。早上或中午,去附近的幾家影院一轉(zhuǎn),選定喜愛的影片,買上票,便覺得這一天最要緊的不再是食物,而是電影開演的時間。
九點以后的夜場人少,而且是半價,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影院里,等待黑暗,等待銀幕上出現(xiàn)一個新鮮的世界,許多世界名著,都是先從銀幕上走向我的。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阿·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歷程》三部曲,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第十二夜》,老托爾斯泰的《復活》……還有許許多多優(yōu)秀的或平庸的影片,它們使那匱乏灰暗的歲月變得豐富,變得溫馨。有好些影片我能一連看上三五遍,出場后,又停留在影院外,聆聽從里面?zhèn)鞒龅囊魳放c對白。
這一切,在我同樣頑皮、嬉鬧、惡作劇的童年中,構(gòu)成極特殊又極和諧的一部分。今天當我常以行家的眼光冷靜地挑剔、審視一部新片,甚至數(shù)年也無心走進影院時,我懷念童年那種癡情地、投入地、近乎于初戀的情緒。我想,那是一種最接近文學的情緒。
也是那幾年,書也突然多起來,特別是舊書店,離我們家不遠,有幾家很有名的舊書店,據(jù)說解放前它們就經(jīng)營此道,我常到那兒去消磨時光。書架上和案臺上堆滿了書,常能在里面發(fā)現(xiàn)一些迷人的書,幾毛錢,甚至幾分錢就能買上一本。每次進去都懷有一種阿里巴巴的心理,恨不得將山洞里的金銀珠寶全背回去,但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最終只能將又喜愛又便宜的書買下。每本書后都蓋了一個章,里面用鋼筆填著重新定出的價格。看中一本書,將它猛翻過來,看見一個比自己的想象更便宜的價格便喜出望外,趕緊攥住。如定價太高,便悻悻然放下,或期待下次錢攢多了再來買下它,并將它塞到書堆深處。
看夠了,買好了,就匆匆向家里走去,不知先看哪本好地讀起來。冬天的夜晚因此而變得溫暖愜意,夏天的清晨因此變得舒爽而寧靜。鄰里還有幾個愛書的伙伴,常?;ハ嘟粨Q。每次去別人那兒翻書,都恨不得把別人的書全拿去,但我們的原則是等價交換,這迫使我們都去弄更多的書。那是一個物質(zhì)極匱乏的年代,又是一個精神相對豐富的年代。如今,肉體上饑餓的感覺,早已逝去,再也無法尋回,但精神情緒上留下的印跡,卻永遠那么明晰,不可磨滅。
上初一的時候,班上來了一位女教師,大學剛畢業(yè),還帶著女大學生的熱情與浪漫。
她很喜歡我的作文,評語寫得親切動人,將我叫作"小云",放了學,還和我們一塊散步聊天。有一次,我去她家,她借我一本《普希金詩文選集》,那時,中國還沒有完全從饑餓中走出來,政治卻開始嚴峻起來,她給我書時說,千萬別弄丟了,也不要給別人看見。那時,我剛剛開始沉迷于詩,唐詩宋詞,民歌新詩,外國詩,同時也在胡亂地寫著。詩的韻律,詩的節(jié)奏,以及通過文學將自己某種情緒傾瀉出來的快感,讓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激動不已。
普希金的那些詩,使我如同找到一個可以傾心相訴的伴侶,我感覺到了文學這種神奇的魅力。確切地說,是文學造成的意境的神奇的魅力,使我常?;秀庇谠姼杌蛭膶W的情緒中。我渴望將這一切表達出來,沒有想過發(fā)表,沒有想過稿酬,也沒有想過獲獎,或贏得贊譽,純粹只是一種表達的需要。我現(xiàn)在還保存著一本少年時代的詩集,它是一本紅色緞面的日記本,距今已近四十多年了。其中最早的幾首都是上初一時寫的,我能清楚地記起寫它們時的環(huán)境與心境。那是一種近乎癡迷的狀態(tài),我在無羈的想象與單純的激情中再造自己,使自己從已經(jīng)能隱隱感覺到的,漸漸窒息起來的外部環(huán)境中逃脫出來。上課時,我常扭頭凝望窗外,幾叢荒草,我會立即進入少年魯迅的《百草園》中,蟋蟀、叫天子、斑蝥、何首烏或覆盆子們像最叫人依戀的朋友那樣圍聚攏來……
我珍視少年時與文學那種純潔的親近,那種生命與文學的融合,那種最本原最自然的對文學的感悟。我想,那是一種很高的境界。起碼對于我來說是這樣的。
——摘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