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六年級那年,我因一點小毛病休了一年學。正當我在家中閑得長草時,我姥姥從鄉(xiāng)下來看我,我大喜過望地纏住她,要跟她到鄉(xiāng)下去。我姥姥答應(yīng)了。
我們先是乘坐長途客車,到縣城下了車,我姥姥沒有直接換乘返鄉(xiāng)的機動三路車,而是先去拜訪住在潁河閘附近的一位唐姓女友。見面之后,她們交流了一些關(guān)于工作上的信息,我姥姥發(fā)現(xiàn),她需要留在縣城處理一些事情。至于我,可以讓一個正好也在縣城辦事的親戚,她的侄女兒青姨先捎回去。
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早晨,我們一群人站在潁河閘邊,迎著青灰色的風,望著閘橋的那邊,當一輛被稱為“小蹦蹦”的機動三輪車終于出現(xiàn),唐姥姥迅雷不及掩耳地掏出兩張十元鈔票,塞進我的口袋里。
在吾鄉(xiāng),經(jīng)常有親朋好友這么干,“給小孩買糖吃”,他們總是這么說。然而,只要給錢的人一轉(zhuǎn)身,父母就會用各種理由軟硬兼施地收走。這一次,在唐姥姥眼皮子底下,我姥姥沒有機會沒收,我有理由認為,這個錢,唐姥姥就是打算給我花的,否則她可以昨天晚上給我。
不管實情如何,我姥姥照例跟她推拉了一下,我也像一個很有規(guī)矩的小孩那樣,擺出拒絕的姿態(tài),但唐姥姥比我們更堅決,當“小蹦蹦”的司機扭過頭來,表達出老大的不耐煩,車上人也嘖有煩言,我姥姥無奈地笑著,停止拉扯,那兩張鈔票得以進入我的口袋,離我姥姥的勢力范圍越來越遠。
三輪車只到集鎮(zhèn),剩下的五六公里需要步行,青姨擅自改變了路線,先去拜訪她住在集市上的一個女友。女友正在看守一個攤子,看見她來,非常高興,倆人先就各自對象謔笑了一番,女友帶著青姨,走到旁邊的一個賣內(nèi)衣的攤子上,翻檢起來。
她們在琳瑯的胸罩與內(nèi)褲里挑挑揀揀,不時挑出一件撐開給對方看,心照不宣地鄙薄地笑著,仿佛與這些東西相處已久,知道關(guān)于它們的每一個秘密,那種精通里,有一種熟女的風情,讓剛剛開始發(fā)育的我,不可企及地羨慕著。
如是挑選許久之后,青姨終于擇定了一件,是最便宜的那件,但她翻翻口袋,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五毛錢。那個胸罩要兩塊錢。青姨想了一下,看著我說,你先幫我墊一下,我到家就給你。
說實話,我非常不愿意,不只是對于青姨的信用一無所知,更因為我喜歡擁有兩張十元鈔票的感覺,一路上,我常悄悄地把手插進口袋里,感覺它挺括到能割手的邊楞,不斷反芻那種所有者的感覺,幸福得微微眩暈起來。
可是,青姨都已經(jīng)開口了,當著她的女友的面開口了,我要是拒絕,豈不是太不給她面子?我裝作不在意地掏出錢來,遞給她一張,她再交給老板,眼睜睜的,我看到那挺括的十塊錢,變成一疊臟兮兮軟塌塌的零鈔。
我心中別提有多郁悶了,同時感到新的可能。在這張鈔票沒有被破開之前,它固若金湯凌然不可冒犯,當它變成八塊五,它同時變得渙散、缺失、可以染指,我覺得我也可以嘗試著買點什么了。
我沒有花錢的經(jīng)驗,再說也不確定這筆錢最終的所有權(quán),我試水性地花了一塊錢買了一支筆一瓶墨水和一疊信紙。雖然我并不喜歡這些東西,但畢竟是學習用品,將來被秋后算賬時有個說頭,況且唐姥姥塞錢的時候也一再強調(diào):“這是給閆紅買學習用品的?!?/p>
我和青姨離開集鎮(zhèn),朝村莊走去,拿著各自的戰(zhàn)利品。青姨看上去鎮(zhèn)定自若,而我心情沉重,購物沒能使我確定那筆錢的所有權(quán),一陣陣涌上來的擔憂,卻讓我清楚地感覺到,我此前的確定純屬自欺欺人。我姥姥不會忘了這筆錢,我把它弄出了個小缺口,后來又再次擴大,我不知道怎么對我姥姥交代,卻根據(jù)多年經(jīng)驗深知,此事很難了結(jié)。
在我姥姥回來之前,我一直住在青姨家,青姨沒有還我錢,還好也沒有繼續(xù)向我借錢,那筆錢放在我的枕頭套里,我每天枕著它,就像枕著一個即將爆發(fā)的災(zāi)難,聽它的指針滴滴答答地走。
半個月之后,我姥姥終于回來了,她坐在床沿上喝茶,目光從我身上一掠而過,長久地停留在青姨身上,在青姨不斷洇開的惶恐里,她用死神般冷酷的聲音問:“你穿的是我上次給你的那件褂子嗎?”
青姨身上,是一件綠軍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晚期,軍裝有個回潮,街上時髦小青年分兩種,一種是穿“太子褲”的,一種是穿綠軍褲。這兩種褲子都有著肥大得能裝兩只老母雞的褲腿,不同處只在于,“太子褲”大多是藍色的。穿太子褲的青年,通常家境不錯,腳步也常常故作瀟灑,有一種“美而自知”的優(yōu)裕。穿軍褲的人,更草根,那衣服可能是從爸媽衣柜里偷出來的,但那草根也正是他們的魅力,他們故意晃得更痞氣,倒顯得“太子褲”一群有點娘了。
穿軍褲的女孩子會被人側(cè)目,是那個時代里的“非主流”,不想被這么看的女孩審慎地選擇了綠軍褂,久之滿大街晃動的都是草綠色。我姥姥對潮流不可能敏感,也許是青姨跟她要的,總之,上次在縣城,我姥姥給了她一件綠軍褂,是我媽以前穿過的。
我姥姥這個人,向來樂善好施,但同一切對施舍有著過分的熱情的人一樣,她不可能不計回報,這回報包括,對方對她的施舍的重視?,F(xiàn)在,她看見青姨非但沒有穿她送的綠軍褂,還像示威似的穿了另外一件,她忍不住地發(fā)問了。
青姨回答這是她姨給她的,我姥姥給的那件她給她妹妹了。這回答簡直能讓我姥姥瘋掉,她勃然大怒,青姨也并不逆來順受,我姥姥作勢要打青姨,青姨順勢躺在地上,聞聲而來的鄰居也沒能及時熄滅這對姑侄之間的戰(zhàn)火,晚上,我準備睡覺時,發(fā)現(xiàn)床沿的被單上,有許多被蹭上的新鮮泥巴。那應(yīng)該是青姨躺在地上時所為,從泥巴滲入床單纖維的程度,可以感知青姨憤怒的力度。
而我感到幸運的是,這件事在好幾天里都牢牢地占據(jù)著我姥姥的注意力,大概有三四天后,她才回過神來,查詢我這些天來的情況,跟誰玩有沒有寫字等等。終于,她問到了那個致命的問題:“你唐姥姥給你的錢呢?拿給我!”我翻出那十七塊五毛錢,囁嚅地說,其他的被青姨借走了,我姥姥瞬時間就怒了,新仇舊怨俱上心頭:“連個小孩的錢都哄!”她勒令我,立即去青姨家把錢要回來。
從我姥姥近乎猙獰的臉上,我認出了風暴即將抵達的跡象,不敢再說更多,只有離開這是非之地,朝青姨家走去。
青姨家住在圩子外面靠大路的地方,我翻過一條干涸的溝渠,又走了一小段路,來到大路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位于地勢較低處的院落。幾天前,我還每天在這里出出進進,現(xiàn)在單是跨過那院門,就成了一個老大的難關(guān)。我不敢進去,討錢讓我很為難,何況它并不能解決問題,還會成為一個新的問題的開始。我站在那里,近乎無意識地朝里面望著,堂屋里人影綽綽,他們可能剛剛吃過早飯。
青姨她媽從鍋屋里走出來,端著一大盆刷鍋水,大概是要去拌豬食,她發(fā)現(xiàn)了我,遠遠地招呼著,我飛快地跑掉了。
回到姥姥家,她問我:“錢呢?”我說:“青姨沒在家?!薄皼]在家?”她的眼睛從老花鏡下面翻上來,狐疑地看著我,“哼”了一聲,說:“那你明天再去。”
從那天起,去青姨家成為我每天必須完成的功課,我一次次翻過那條干涸的小河,有時到青姨家院門口稍稍站上一會兒——我不敢站太久,怕里面有人出來,或是有人要進來時正好碰上我。
更多的時候我走到附近的田野上,躺下來,草尖毛茸茸地扎著我的背,上面是天,天上有云,我希望那些云朵落下來,把我整個兒覆蓋住。遠處是樹叢,在平原上勾勒出紫色的霧靄般的線條。我抱住自己,覺得自己像個悲劇的女主角,卻沒有標配一個能夠救贖我的神仙。
有一次,隔壁的三姥姥挎著割草的籃子從路邊經(jīng)過,見我躺在那里,先是大吃一驚,問我:“你這是咋了?!蔽艺f,我看看天空,她不由瞪大了一雙老眼,然后“嘎嘎嘎”地笑起來,很快,村子里有很多人,都知道“城里小孩”沒事就躺著看天空的事了。
我姥姥應(yīng)該不知道,否則她就無法接受我每次黯然歸來時,向她上繳的那些借口,比如青姨不在家,又或者我碰上誰誰誰了,她要我跟她一塊兒干什么。我還曾試著把膝蓋朝一棵大樹磕去,想告訴我姥姥,我走路上跌了一跤,走不動了,可惜盡管膝蓋磕得生疼,卻沒有什么痕跡。我蹲下來,捂著磕到的地方,心里疼出了幾點淚。我第一次感到做人不易,人生無趣,我害怕以后還會有更多這樣無休無止的磨難。
詭異的是,不管我編的理由多么離譜,我姥姥從來沒有質(zhì)疑過,始終是從老花鏡下面翻出不相信的眼神,鼻子里“哼”上一聲,我這一天的磨難算是結(jié)束了。好多年后我跟我媽說起這些,我媽說:“你姥姥就喜歡干這種事。”她小時候也經(jīng)常這樣被逼迫著,找已經(jīng)和我姥姥離婚的姥爺要錢,我們母女在這里,打通了相似的記憶。
這樣日復(fù)一復(fù)地裝作討錢,雖然很頭疼,但畢竟都煩煩惱惱地捱過去了,我心里有個更大的隱憂,擔心我姥姥和青姨狹路相逢,和真相狹路相逢。每次我姥姥帶我出門我都提心吊膽,老遠看到一個和青姨相似的背影,都能嚇得心臟驟停一秒鐘。
這時刻終于到來,有一天,我姥姥趕集回來,說:“我今天碰到小青了,我問她,你咋不還閆紅錢?這個炮沖的,竟然說,她沒見著你。我讓她明天送過來。”我說:“哦?!毙睦锟謶值綗o以復(fù)加,我害怕青姨送錢來,我姥姥發(fā)現(xiàn)數(shù)目對不上,我也害怕青姨不送錢來,讓我姥姥抓住這個理由到她家大鬧一場。
那個晚上我夜不能寐,想回自己家,也想離家出走,可是我沒有錢,最現(xiàn)實的方案也許是走到縣城向唐姥姥求助,她一定會幫我,但對于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縣城也太遠。我想到了死,想起曾看過的一篇小說《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驚恐萬分地,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很平靜,平地起風云是在中午,我姥姥的一個鄰居去了一趟代銷店,帶回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原本五分錢一盒的火柴,賣到兩毛了!肥皂、食鹽全部漲了價,據(jù)說還要漲,城里已經(jīng)掀起了搶購潮,接下來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太平年代里,漲價就是一場大災(zāi)難,對于個人命運來說,災(zāi)難有時也是一場成全。香港淪陷成全了白流蘇,1988年初夏的這場突如其來的通貨膨脹,成全了像鳥雀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我姥姥直奔代銷店,證實了鄰居的說法,但她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開始瘋狂搶購,我姥姥坐下來,決定尋找一條自救之路。
家里的鹽還有不少,火柴也屯了一些,唯有肥皂不多了,但這樣東西,有土辦法可以制造替代品。我姥姥走進鍋屋,舀了一簸箕鍋灰倒進洗衣服的大瓦盆里,再把井水倒進去,“瞧吧”,我姥姥得意地說:“明天這水就會變得滑悠的,比肥皂還下灰。”
接下來的時間,我姥姥一直在觀察這鍋灰水的變化,不時撩一點用指頭搓一下,她像個釀酒師傅一樣,不斷地露出滿意的笑容,她如此專注,我可以確定她已經(jīng)把青姨啊還錢啊什么得全丟到了腦后。
第二天,她宣布她的實驗成功了,她把用鍋灰瀝出來的水洗過的衣服盡可能地抻開,給身邊的人看:“瞧,多干凈!比肥皂強!”鄰居們都跑過來參觀,上年紀的人仔細詢問每一個細節(jié),年輕一點的,不贊成地微笑著,搖著頭,說:“俺大姑你真會過!”
我姥姥并不是一個勤快人,但那些天,她廢寢忘食地用鍋灰瀝水洗衣服,還好天氣也很給力,總是瓦藍瓦藍的天空,那些衣服在藍天下的翩翩舞動。我坐在院子里,用我買的那些筆和信紙,畫小人,或是默寫一首古詩,想起我躺在田野上看到的那些天空,心情已完全不同。雖然這件事還沒有結(jié)束,但經(jīng)過一場聲勢浩大的通貨膨脹之后,我覺得我姥姥對于追究那已經(jīng)貶值了的兩塊五毛錢,不會有多少興致了。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正常軌道,但已經(jīng)無法像從前那么輕松,我仿佛看到磨難躲在未來的許多個屋檐下墻角里,看見它們藏頭露尾鬼鬼祟祟,等待和我相遇。想到這些,我常常會忍不住嘆口氣,但也不想把它們都抓出來。后來我在書上看到一個詞叫“滄?!?,頓時感到相見恨晚,我沒想到會用這樣一種方式結(jié)束無思無慮的童年,在開始一場懵懂的暗戀之前。后來姥姥再沒問過那兩塊五的事兒,只是有時幫她引火時,若是不小心多劃了一根火柴,她都會“哼”一聲,銳利地瞪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