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小旋

不負白衣不負卿

◎破小旋

圖/符　殊

當(dāng)朱小墨從我背后跳出來，說我的第一個任務(wù)是蘇代的時候，我正坐在屋頂，看著遠處小男孩笑著遞給小女孩一串冰糖葫蘆。

應(yīng)該很甜的吧，我從未吃過冰糖葫蘆，雖然每次路過都會偷偷流口水。就像我喜歡白衣，可我只有黑衣，因為我是個殺手。作為魘月的殺手，規(guī)矩是要么獵物死要么獵人死。如果我不能成功殺掉蘇代，那死的人就會是我。

朱小墨在我眼前晃了晃手，大概不明白我為何會喜歡盯著別人吃冰糖葫蘆。就像前兩天他曾問我，想不想和他一起離開魘月，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天涯海角，只有我們兩個。我當(dāng)時對他搖了搖頭，想不明白他為何要離開。

而現(xiàn)在，我看著朱小墨的臉，突然有種想答應(yīng)他的沖動，想象著他把一串冰糖葫蘆遞到我眼前。然后便心滿意足地向他點頭，告訴他，只要他一直給我買糖葫蘆吃，我就一直跟著他，天涯海角。

可朱小墨打破了我的遐想，他遞給我一個饅頭。是了，朱小墨從來不會給我買糖葫蘆，他沒有錢，也不懂如何討小姑娘喜歡，他給我的從來都是最實用的東西。所以，我在心里搖了搖頭，為什么要冒著被主人追殺的風(fēng)險去跟他浪跡江湖呢，老老實實做個殺手不也挺好。

朱小墨朝我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遞給我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自然出自他手：蘇代，謀士，能言善辯，有人說他溫文儒雅，有人說他貪財好色，大概是個道貌岸然的人。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已替我調(diào)查好一切，會在暗中保護我，叫我不要害怕。

我瞥了他一眼，投去一個鄙夷的眼神。雖然我不是魘月盟最厲害的殺手，但還不至于要依賴別人的保護來生存。

朱小墨也是魘月的殺手，我們從小打到大，有很多同齡小伙伴死于訓(xùn)練中弱肉強食的廝殺。如果沒有朱小墨每次搶食時分給我的半個硬饅頭，我可能早就餓死了。他仗著長得高，常對別的小孩惡狠狠地說朱小白是他妹妹，誰也不準動我。

其實，我們一點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我是城東撿的，他是山上掉下來的。朱小墨長得并不好看，又黑又瘦，像一根高高的竹竿，但我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因為他從不對別人笑，只對我笑。而且他每次向我咧嘴時都會給我好東西，小時候的半個饅頭，一朵開得正盛的紅色小花，一個冰天雪地里相互取暖的擁抱。

我伏于屋頂，打算尋個恰當(dāng)時機讓蘇代死于夢中，可他卻遲遲不至。不遠處，書房里的燈光伴著陣陣輕咳，透過窗子，一身白衣的年輕人看上去溫文儒雅。

我對所有穿白衣的人都有種莫名的好感，只因我偏執(zhí)地覺得敢穿白衣的人內(nèi)心必然干凈。我并不明白朱小墨口中的道貌岸然是什么意思，我識字少，更不懂成語，沒人教過我這些。

即便他穿白衣，我還是要殺他，這是我的任務(wù)?！霸铝梁每磫?？”溫潤的聲音響在我耳邊。我一愣，低頭對上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一時間不知所措。

他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身畔突然傳來“喵”的一聲，一只花貓從我腳邊躥出，鉆入他懷中，他伸手揉了揉貓咪的腦袋：“下次再調(diào)皮就不給你吃魚了，讓我好找?！痹瓉硎沁@貓暴露了我。我掃過他的眉眼，他正笑著看我，眼中并無防備。

“我……”我咬咬嘴唇，怯怯的聲音伴著淚珠奔涌而出，“我只是想偷點吃的……”我打算裝作來偷吃的小叫花子?！跋聛戆?，屋頂風(fēng)大，我?guī)闳?。”他笑著向我伸手，白衣袖像一朵裊娜的玉蘭，隨著夜風(fēng)舒展開來。我爬下屋頂，腰間匕首向下滑落，我眼疾手快地將匕首撈起插回腰間，卻重心不穩(wěn)地向左側(cè)倒去。

一時沒有支點，只好攀住他伸向我的手，這才立穩(wěn)身子。一股暖意從他掌心傳遞到手中，他肩上的白色袍子已披到我身上。我抬眼，撞上他淺笑的眸子，那里仿佛有三月暖陽。

我從未見過這么多精致的點心，各種形狀和顏色都有，梅花、桃花、兔子……我突然想起朱小墨的叮囑，不要亂吃別人的東西，只咬咬嘴唇咽下口水。

他伸手捏了塊點心放入口中，我便鬼使神差地也拿了一塊放入嘴里。纏繞舌尖的香甜讓我一時忘了來這兒的目的，以至于在他說出“如果沒地方去，就在這里先住下吧”時，我竟點了點頭。

朱小墨催我盡快下手，我推說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那天我在院子里喂貓，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串冰糖葫蘆。順著竹簽，我看到了骨節(jié)分明的手和蘇代含著春風(fēng)的眼眸。我問他為何對我這么好，他說我像她妹妹，而她早已不在人世。

那一刻，看著他落寞的眼眸，我突然不想殺他了。如果我是他妹妹該多好，如果我留下來，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做他妹妹？

當(dāng)我把這決定告訴朱小墨時，他說我是癡人說夢。如果我不殺他，主人也會派別人來殺他，而且連我也不放過。他提出要幫我動手，我不同意，最終我們不歡而散。因為當(dāng)我冷眼質(zhì)問他如果我想要保護蘇代，他是幫我還是幫主人時，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會先殺了你再殺蘇代。”

我冷冷轉(zhuǎn)身，留給朱小墨一個決絕的背影。當(dāng)夜，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半夜從噩夢中驚醒，遠遠聽見蘇代臥房有陣陣咳嗽聲傳來，便翻身下床，悄悄來到蘇代屋外。

屋內(nèi)有幾個人在說話。原來是有一個叫趙蔚的人為了拿到一份地圖，向蘇代下了毒，要蘇代去拿地圖換解藥，兩天之內(nèi)拿不到解藥的話就會毒發(fā)身亡，而蘇代卻不肯用那張關(guān)系到趙國命運的地圖去交換。

“先生，前幾日您收留的那位姑娘似乎身手不凡，不如讓她一試？”有人說道。

“她還只是個小姑娘，不能讓她為我涉險。”蘇代聲音冷下來，說此事到此為止，讓大家都退下。他聲音淡淡，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每一聲都似咳在我心尖上，透過窗子細微的孔隙，我看見他拭過唇邊的帕子上有一團嫣紅。

我做了一個決定。身著夜行衣，我彎身行在趙府屋檐上，躲過層層守衛(wèi)，摸到趙蔚臥房。屋中人已熟睡，我正欲悄悄潛入，卻聞四周風(fēng)動，回身見檐上站滿侍衛(wèi)，同時傳出一個聲音：“蘇代，我等你許久，你終于自投羅網(wǎng)了?！?/p>

我奮力與侍衛(wèi)周旋，漸漸體力不支，背心突然一痛，我中了身后之人的致命一擊。拿不到解藥的話蘇代怎么辦？這是我失去意識前腦海中閃過的最后一個念頭。

朱小墨匍匐在蘇府屋頂上掀開一片瓦，透過縫隙向里望去。

“蘇先生，如您所料，她已動身去了趙府。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自她出現(xiàn)在房檐之時便知她是魘月盟派來的殺手，一步步引她入局，故意讓她在窗外聽到我們的對話，如果能拿回解藥，便能解蘇小姐的毒了?！?/p>

“哥哥，我會好起來嗎？如果她回來了，你會不會不要我了？”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的虛弱姑娘問。“怎么會，她不過是枚棋子，我所了解的趙蔚定會在解藥瓶上涂抹毒藥，她拿回解藥必然命不久矣?！碧K代微笑著揉揉姑娘的頭發(fā)。

朱小墨的指甲已嵌入緊握的雙拳中。他今晚是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主人的指令是命他把連同刺殺失敗的朱小白一同解決掉。

此刻朱小墨很想一刀揮去解決蘇代，但他卻調(diào)轉(zhuǎn)方向，因為有更重要的事讓他心急如焚。他雙眼通紅，恨不得化作一陣風(fēng)飛到朱小白身邊，他要救朱小白，他從小到大一直捧在手心里的朱小白。除非他死，否則誰也不能傷害朱小白。

暗夜中，一支箭從朱小墨背后破空而來，朱小墨一閃身，靈巧地躲開，卻不料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數(shù)十武士急攻而上。不知哪里撒出的一片白粉讓朱小墨一陣暈眩，接著一陣劇痛令他失去意識。

我躺在死人堆中，看著滿天繁星，聽著朱小墨講著他昨晚經(jīng)歷的這些事。我并沒有死，朱小墨也沒有。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亂葬崗，身邊躺著昏迷的朱小墨，我身上并無傷口，他身上也沒有，只是身上沾著許多干涸的血漬。我想或許是他們疏忽，以為我們死了，便把我們拖到了亂葬崗中。

我起初還不相信，不相信蘇代會騙我利用我，直到天蒙蒙亮，我偷偷跑去蘇府，看到那個病弱的蘇小姐和寵溺地撫摸她頭發(fā)的蘇代。

我第一次覺得這身白衣如此骯臟難看。原來并不是所有穿白衣的人都能配得上那純凈的顏色，原來朱小墨口中的江湖險惡并不是糊弄我的，原來只有朱小墨才是永遠不會騙我的人。

從街頭巷尾的市井閑談中，我聽說有兩個魘月盟殺手被除名，一個因背叛主人，被趙府的護衛(wèi)殺死；另一個刺殺蘇代失敗，被蘇代所殺。這當(dāng)然指的是我和朱小墨。

“我們兩個現(xiàn)在都是死人了，你……想不想跟我離開這里，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朱小墨問我。我點了點頭，突然發(fā)現(xiàn)有沒有糖葫蘆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朱小墨咧嘴一笑，我覺得他笑得特別好看。

望月亭上，蘇代與趙蔚對坐而飲。

“蘇代，我依你所言，幫你打暈闖入我府中那個姑娘，還有后來的小伙子，把他倆丟到了亂葬崗。你要如何謝我？”黑衣人笑問。

蘇代淺笑，拿出一瓶紅綢封的白瓷瓶—三十年的梨花白，給趙蔚滿上。

“你是故意讓那小子聽到你與妹妹的對話？故意做個大惡人，只為讓那小子和那姑娘能因死而在魘月盟中除名，脫離魘月盟？”

蘇代淺笑點頭。

趙蔚用眼神拋出“為什么”三個字。

蘇代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接住了一片飄落的梨花。他很喜歡她，就像他妹妹一樣。小小的姑娘太過單純，不知世間險惡，總愛艷羨抓不到的白月光，卻看不到守護在身旁的解憂草。他不希望她生活在黑暗中，而他做好人也罷，惡人也罷，自當(dāng)不負這一身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