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目
滿座衣冠勝雪,一人寂寞
◎夏目
姚秦弘始三年,長安城。
城中數(shù)千大德賢士云集,他們不遠(yuǎn)萬里風(fēng)塵仆仆而來,只為聆聽國師鳩摩羅什的妙音佛法。一座古樸草堂寺內(nèi),滿座衣冠似雪,當(dāng)中一高僧合掌端坐于蒲團(tuán)之上,舌燦蓮花,將佛經(jīng)大法娓娓道來。誰也不曾料到,就在法會漸入佳境時,他突然起身走下高座,對在堂下聽法的姚秦皇帝姚興說,恍惚間看到有兩小孩子跳至他肩上,所以想找一女子生子。
此言一出,滿座震驚。
這等離經(jīng)叛道之言卻正合姚興的心意。他早就想讓鳩摩羅什娶妻生下法子,繼承法統(tǒng)。聽鳩摩羅什如此說,立馬擇一宮女相送。
很快,鳩摩羅什六根不凈公然破戒一事就傳遍長安,淪為街頭巷尾百姓笑談,山林河澤魚樵閑話。雖然也有信徒為他辯解,卻引來更多非議。面對悠悠眾口、紛紛世事,鳩摩羅什不置一語,守口如瓶。當(dāng)有人說他行事有虧所以無所申辯時,他看著滿目繁華的異國長安,竟無比想念家鄉(xiāng)的大漠孤煙。
他出生在西域龜茲,家世顯赫,祖上世代為天竺國相,父親鳩摩羅炎天資聰穎,本應(yīng)承繼相位,卻因心慕佛法,毅然出家,后被龜茲國王奉為國師,卻對龜茲公主耆婆一見鐘情,又毅然還俗,重入紅塵。耆婆為龜茲王妹,才貌雙全,心氣頗高,卻對鳩摩羅炎一見傾心,兩人遂結(jié)為夫婦。然而數(shù)年之后,耆婆偶然目睹逝者墳?zāi)?,頓悟凡塵因果輪回,毅然皈依佛門,鳩摩羅炎無力阻止,遂寂寥余生。
父親為情愛舍棄了佛祖,母親為佛祖舍棄了情愛,或許父母這段糾葛的情緣注定鳩摩羅什一生要在佛法與紅塵之間徘徊。
據(jù)史書記載,鳩摩羅什天資超凡,半歲能言,三歲識字,五歲博覽群書。由于母親癡迷佛法,鳩摩羅什七歲便隨母出家,在西域列國游學(xué),修習(xí)佛門典籍。
茫茫大漠之中,朔風(fēng)肆虐,駝鈴陣陣,每當(dāng)黃沙迷亂雙眼之時,他心中想起的不是高深佛法,而是幼時母親陪伴的歡愉。
多年后,他返回龜茲講經(jīng)說法,被信眾尊為中觀大師,名揚(yáng)西域三十國。此時,他還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可惜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這位身形頎長、瀟灑俊朗的高僧竟在無意間引起兩場戰(zhàn)爭,而他自己也被卷入戰(zhàn)火之中,流離在異國他鄉(xiāng)。
當(dāng)時佛教正在漢地興盛,前秦皇帝苻堅篤信佛法,為爭奪鳩摩羅什,派大將攻滅龜茲,不久苻堅被殺,鳩摩羅什被劫至后涼。后姚興率軍西伐后涼,迎鳩摩羅什入長安,奉為國師,并修建草堂寺供他譯經(jīng)。
此后十余年間,鳩摩羅什在漢地廣傳佛法,同時率三千弟子譯經(jīng),破譯出“如是我聞,色即是空”之語??删褪沁@樣一位驚才絕艷的千古一僧,又為何會勘不破凡塵色相?
史家筆墨向來吝嗇,鳩摩羅什的一生不過寥寥百字便已概括,而那個為他生下兩個法子的妻子在史書中卻未留下只字片語。后人若想窺見一代高僧當(dāng)時的心境,似乎只能從歷史煙塵中尋找蛛絲馬跡。
草堂寺中,鳩摩羅什枯坐佛前,前塵往事一一浮現(xiàn)。他想起苦修得道、入無色界的母親。幼時,母親會守在他身旁,輕哼著歌謠哄他入睡。冬天來臨時,母親會抱著他去參加蘇幕遮大會,街上的人們載歌載舞,母親帶著他慢慢走過龜茲城,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墒呛髞?,母親臉上笑顏不再。他永遠(yuǎn)記得母親落發(fā)出家時的決絕,也永遠(yuǎn)記得父親看著所愛漸行漸遠(yuǎn)卻無力挽回時的痛苦。
如今母親得以長伴佛前,父親孤苦半生后悵然而逝,龜茲也已亡國,這人世的一切似乎從未熬得過時間。
在后涼的十?dāng)?shù)年里,他處境維艱,被逼破戒,娶龜茲王女阿竭耶莫帝為妻,但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信仰。后來戰(zhàn)火紛飛,狼煙頓起,他從龜茲輾轉(zhuǎn)至長安,身后千萬信眾追隨他行過大漠黃沙,伽藍(lán)古剎。他始終追隨著心中的佛,可這佛似乎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
三果羅漢曾對他說,如果他此生不破戒,他將成為第二個佛陀,度無數(shù)眾生。可惜,他最終還是破了色戒。
他已經(jīng)記不清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什么時候,或許是在龜茲城的蘇幕遮大會上,或許是在涼州落日時的城樓上。她一直默默跟隨著他,陪他度過一次又一次劫難。看著她時,他才明白父親為何會重入紅塵,才明白自己一世修行,終究未能忘情。他不想辜負(fù)她,也不想她承受舉世的非議,所以主動請求姚興讓她嫁與他,至于罪名,他一人背負(fù)就可。
他慢慢起身,步出佛堂。聽說長安的僧眾也開始效法他娶妻生子,看來他不能再保持緘默了。為了心中的佛,也為了妻兒,他召集僧眾,示以滿缽繡針,說道:“你們?nèi)裟軐⑨樛倘敫怪?,便可娶妻?!闭f罷吞針以示正法,眾僧見他如此決絕,遂無娶妻之念。
他終于用自己的方法守住了心中所愛,縱使此生毀譽(yù)滿身,不能成佛。
弘始十五年四月十三日,鳩摩羅什圓寂于草堂古剎,遺言自喻此生就像臭泥中生出的蓮花,但愿徒眾只采蓮花勿取臭泥。
一千六百年后的長安,終南山下鳩摩羅什講法譯經(jīng)的草堂寺依然靜立在那里,卻早無當(dāng)年盛況。寺內(nèi)林茂竹秀,幽靜清雅,除幾位守著古剎的老僧外,唯有三兩女子前來拜謁。
鳩摩羅什的舍利塔深鎖在樓閣之中,塔后的煙霧井終日吐著輕煙淡霧。井沿邊鐫刻著古時文人的題詩,詩云:“逍遙宮殿紫云深,廉卷蒼山玉樹林。羅什講臺空蔓草,只留龍井到于今。”
千年流光碾過,將長安、涼州、龜茲,這一座座曾喧囂一時的城池都變?yōu)榍嗍飞系囊粋€名字,后世人看著那些飛天壁畫、摩崖石刻,卻漸漸忘了北朝,忘了草堂,忘了鳩摩羅什。但這一切或許正是鳩摩羅什心中所愿,正如他在《金剛經(jīng)》的最后寫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他是離紅塵最近的絕世高僧,他的佛法度化了多少眾生,他的情愛便傾倒了多少紅塵。可這浮生的愛恨,人世的無常,對歷經(jīng)紅塵顛倒卻佛心未改的鳩摩羅什而言,不過一夢如是。只是不知夢醒后,在另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里,還會不會有她長伴身旁,枕著肩頭呢喃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