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俊 張波*

園林眺望的經營位置與視覺特質

周宏俊 張波*

園林中的向外眺望是傳統(tǒng)造園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關于眺望的景觀視覺特征及眺望在園林布局中的角色等關鍵問題，尚未有充分研究。本文即在此背景下，將園林眺望置于現(xiàn)存園林與園林文學文獻中加以分析解讀。具體地，分析了園林眺望之求“遠”的視覺特質以及“遠”的審美意義；在童寯先生《江南園林志》中園林經營位置之定律的啟示下，詳細分析了不同園林類型中眺望之經營位置的不同特征，指出了城市地園林中將眺望置于園林深處的布局傾向；再從對此定律的解讀中引出空間與景觀轉換的“變”，并結合相關園林文獻加以闡釋?？梢园l(fā)現(xiàn)，園林眺望中隱含了“園林最深處、登高方眺遠”的理想模式，同時這一理想模式交織于園林文學與營造現(xiàn)實之間，趨向于傳統(tǒng)造園的一個符號。

中國園林；園林眺望；園林文學；經營位置；視覺

修回日期：2016-05-27

ZHANG Bo, who was born in 1981 in Hubei, is teaching in Oklahoma State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ecological aesthetic and research methods in design disciplines.

眺望是傳統(tǒng)造園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早在謝靈運的《山居賦》中即有相當?shù)倪h景描繪，王維與裴迪關于輞川的唱和中已然模糊了風景的內外邊界，洛陽名園中的環(huán)溪直可以眺遠百里，到了《園冶》則總結為“園雖別內外，得景則無拘遠近”[1]。

就景觀視覺的常理而言，園林眺望包含兩個基本要點：一是眺望的視覺性，即看到或希望看到何種景象；二是眺望景點的位置經營，即可獲得眺望景象的視點在園林布局中的位置與角色。就此二者，以往的園林研究中未見充分論述, 有結合實例及文獻加以考察的必要。

本文以傳統(tǒng)園林中的園外眺望為研究對象，將之置于傳統(tǒng)園林的歷史中加以分析。需要說明的是，所涉及的文獻與實例的地域范圍以江南尤其蘇州為核心，時間層面則以明清的造園文獻為主干。本文在考察眺望之具體表象的基礎上，進而揭示其所蘊含的類型與意義，以及傳統(tǒng)造園理念的相關要點。

1 眺望的視覺之遠

1.1 造園論述中的“遠”

關于眺望的造園論述中，求“遠”可謂顯見?！秷@冶》雖言不拘遠近，但其“俗則屏之，嘉則收之，不分町畽，盡為煙景”[1]47中“煙景”一詞則暗示了類似遠景的視覺效果。又有言“蕭寺可以卜鄰，梵音到耳，遠峰偏宜借景，秀色堪餐”[1]51，這其中的“遠峰”正如在諸多園記描述中可見的，幾可稱為范本。園記所記述的情形往往是：于蘇州城內則西南“郭外青山隱隱見眉嫵”[2]，于揚州則“對江諸山約略可數(shù)”[3]，于吳縣郊外則太湖七十二峰“亦隱隱可望也”[4]。祁彪佳的寓山園更以遠命名閣，并大書其“遠”：“然而態(tài)以遠生，意以遠韻，飛流夾巘，遠則媚景爭奇，霞蔚云蒸，遠則孤標秀出，萬家煙火，以遠故盡入樓臺，千迭溪山，以遠故都歸簾幕?！盵5]

又正如祁彪佳所總結的，“遠”是傳統(tǒng)造園及風景的重要理念之一，“蓋至此而江山風物，始備大觀，覺一壑一邱，皆成小致矣”[5]。再如童寯先生在《江南園林志》中也假日本小堀遠州語“深遠不盡”，闡明中國園林“切忌一覽無余”的“一定不易之律”，即是景觀視覺的“深遠”[6]。

1.2 眺望雖近而刻意述“遠”

事實上相當數(shù)量的園林選址近山，而其眺望仍求“遠”，這種“遠”是造園理念透過園記文學傳遞出的刻意之遠。其描述方式恰如傳統(tǒng)山水畫對遠的表現(xiàn)，在于留白、隱沒透視等，常用如云霧或水面等景觀要素，以表現(xiàn)空間的縱深。

江南地域如舊吳縣、常熟、昆山一帶有山，園林往往逐山擇址。這些園林中隨處可見山，但在相當數(shù)量的記述依然刻意述“遠”。就虞山情形而言，如明末嚴栻小楞伽即在最高峰之錦峰下，距山極近，其子嚴熊有詩描繪看虞山：“云時濃復淡，山忽有還無?！盵7]儼然一副遠山景象；再如明孫柚藤溪在虞山西北麓，有記為“為堂三楹，翼兩室，引溪水周于檐下……前得虞于百武之外”[8]，距山極近，轉筆而記為“巖壑爭奇，云霞吐納”，便是遠山景象。再如昆山，山麓園林亦多，關于眺望的描述亦類似地強調其遠：“其陰則遠眺玉山，紅樓翠嶂，突兀于萬瓦鱗次之上”[9]，“遠色憑山借，清光就月賒”[10]，等等。

這種園記園詩表現(xiàn)出的對遠景及遠意的向往，可以理解為“遠”的造園理念之于園林文學的投影。

1.3 “遠”本是審美

“遠”不僅限于此，更是傳統(tǒng)審美的要義之一，集中體現(xiàn)于傳統(tǒng)繪畫等藝術，傳統(tǒng)造園的求“遠”或正受其影響，是傳統(tǒng)審美觀之于造園的體現(xiàn)。

如畫論中“深遠”、“高遠”、“平遠”的“三遠論”影響至大，一方面成為山水畫構圖的范式以及品評的基準，另一方面在園林的相關記述中也可見痕跡。常熟趙奎昌半畝園在報慈里，內有閣名“溪山平遠”，據(jù)園記：“后為屋三楹，左有小樓，可以眺遠，再左為家塾，右一小閣，曰溪山平遠，循是閣名，可概其勝。”[11]洪適《盤洲記》中也有類似記述：“茭藋彌望，充仞四野，煙樹緣流，帆檣上下，類畫手鋪平遠景?！盵12]登高眺望，略接近俯瞰的視角，正與繪畫中的“平遠”構圖相近，“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薄捌竭h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盵13]這一景象正符合江南水鄉(xiāng)平原與丘陵地帶的地貌景觀特征。宗白華在對詩畫園所蘊含的傳統(tǒng)空間意識的分析中，將“無窮”以及“飲吸無窮空時于自我，網(wǎng)羅山川大地于門戶”歸納為重要的審美理念[14]，這其實是“遠”的具體化。甚至，“遠”這一理念也被用于人物外形及品質的品評①，由審美貫穿至品性。

2 眺望景點的位置

2.1 《江南園林志》中關于經營位置的定律

童寯先生在《江南園林志》的雜識部分提及園林經營位置的一個“定律”，先引用了《金瓶梅》中的一段游園記述：入園后先步出回廊，經亭閣臺館諸景，后抵水池，最末到樓及大假山。借此闡述了關于園林經營位置即園林中建筑與景觀布局的一種“定律”：“初入園，有朱欄回廊，漸見亭臺，然后到池，而以樓及假山殿后。登其高處，顧盼全局，由小及大，由卑到高，斯經營位置之定律也。”[6]90換言之，沿著游園路線配置從小空間到大空間、從低處到高處的景觀序列，可謂園林布局的一般法則。若聚焦于“登其高處”，《金瓶梅》中記述的是在游園的最末節(jié)布置假山，從假山頂可以俯瞰全園：“下了樓往東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廣闊，洞中有石棋盤，壁上鐵笛銅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頂，一望滿園都是。”[6]90

童寯先生的論述蘊含了一個關于園林眺望的“定律”式要點：將作為眺望視點場所的高大建筑物或假山等布置于園林序列的末節(jié)，或者說園林空間的深處。

2.2 園記中的兩種乖離情形

試將童寯先生所言的“定律”置于園記中加以審視，此類園記包含了游園路線、景觀序列及登高眺望之記述，從中可得到兩種相乖離的情形。相合的例子如藝圃、梅花墅等，亦有相違的例子如集賢圃、鄧尉山莊等。

清代汪琬《藝圃后記》基于與現(xiàn)存園林略相似的格局，詳細記錄了游園的景觀序列：“甫入門而徑，有桐數(shù)十本，桐盡得重屋三楹間，曰延光閣，稍進則曰東萊草堂……踰堂而右，曰馎饦齋，折而左，方池二畝許，蓮荷蒲柳之屬甚茂，面池為屋五楹間，曰念祖堂……由堂廡迤而右，曰敬亭山房……館曰紅鵝，軒曰六松，又皆仲子讀書行我之所也，軒曰改過，閣曰繡佛，則在山房之北，廊曰響月，則又在其西，橫三折板于池上，為略彴以行，曰度香橋。橋之南，則南村，鶴柴皆聚焉。中間壘土為山，登其巔稍夷，曰朝爽臺。山麓水涯，群峰十數(shù)，最高與念祖堂相向者，曰垂云峰，有亭直愛蓮窩者，曰乳魚亭……”[15]游園路線大致初入園林，經過閣及草堂等建筑，到達水池，再過位于池邊的堂、山房等建筑回到池，渡池，則到最后的大假山。其景觀序列之末即為大假山之上的平臺、以及假山周遭的景物。而從山上平臺可見郭外吳縣諸山，“崇臺面吳山，山色喜無恙?！盵16]

再如梅花墅為明代許自昌所建，在郊外甫里，有《許秘書園記》等記述了游園及所見之景[17]。園林以水為主體，景點眾多，富高下轉折之變化。而游園路線末了為湛華閣、滴秋庵等景點，閣高而可遠眺吳縣諸山：“遠望吳門，水如練，山如黛?！?/p>

反例則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有多個景點皆可眺望外景，二是這些眺望的景點分散布置，并不位于園林空間的深處，即多個眺望景點分散于景觀序列中。

舊吳縣有翁氏集賢圃，《集賢圃記》記述了園林的布局[18]，“由一石橋入門，折右數(shù)武，為開襟閣，扆莫厘，衷武峰，西矚葑山，浮黛瞱浥，東則具區(qū)漭泱，靈巖堯峰諸遠岫，出沒其中，葛洪煉墩，正與閣相直，來虹飛鳥，風帆滅沒，月夕澄波，雪晨凍壑，蕩胸送抱，真成一快。”剛入園林，便到極目遠眺湖山之所?！跋麻_襟閣有彴，形如亭子，自此至群玉堂，八窗玲瓏……直抵來遠亭?！卑磥磉h之名也似為眺望景點。“繞亭叢桂森森……有屋三四楹，名一葉居，半借竹塢半跨水……此俱在群玉堂背也，躡石上薄寒香齋，古梅駁蘚，虬松離錯，齋后一小軒，湖之北東可眺……”又得軒可看湖?！捌灾蔽髌扔?，群玉堂南對則有荷花池，乃與西石洞外朱橋處相連，池東有亭，可資納涼……此又非西石洞名飛香徑者同派，亦有樓榭，可攬湖光?！睒情坑挚煽春?。“回廊右旋，則又與開襟閣相屬矣。”可見園林因所處湖山之環(huán)境，眺望山景及湖景的場所有若干處，散布園中。

又如查世倓鄧尉山莊，園中有塔影嵐光閣，“塔在龜山之麓，七十二峰亦隱隱可望也。”有石帆亭“踞土阜之巔”，“鄧尉西有石帆山，憑欄遠眺，如對石壁也?！盵4]二者皆為以外景命名的建筑物景點，但位置不在景觀序列的末節(jié)。再如陸?zhàn)∷久魃獔@，按《潬上書屋記》，有聽雨樓，“霜枯木落，往往見山”；有帷林草堂三間，“北望茶塢山，如對半壁”；有暖翠浮嵐閣，“四山嵽嵲，環(huán)列如屏障，煙云蓊郁，晨夕萬狀”[19]。

細分辨可發(fā)現(xiàn)：相合的園林案例大體位于城市，如藝圃，或距山較遠，如梅花墅；而相違的園林案例皆距山極近。集賢圃位于東山風月橋之北，可謂在山湖環(huán)抱之間，“此以湖山為粉本，雖費匠心，其大體取資，多出天構?！盵18]鄧尉山莊在光福，原為徐達左耕漁軒，査氏之后，馮桂芬又復之，記其地望為“自虎山橋迤北，烏龍山、安山，達于銅坑銅井，層巒疊嶂，環(huán)拱于其外”[20]。水木明瑟園在上沙，其地望“石城峙前，天平倚后，平田繚左，溪流帶右”[19]，便是位于山腳了。

2.3 現(xiàn)存園林中的情形

再將這一“定律”置于現(xiàn)存園林案例中加以考察，得出了更為顯見的體現(xiàn)。

在現(xiàn)有園林中，存在若干以眺望外景而命名的建筑物景點，至少有4個園林的相關建筑物以外景或眺望山景加以命名：拙政園見山樓、獅子林見山樓、滄浪亭看山樓、羨園見山樓。建筑物皆為兩層及以上或者位于假山之上，很大程度上可以認為，在造園或題名之際眺望外景是有意而為之的②。其中前三者皆在蘇州城中，唯有羨園在木瀆，距山極近，也唯有羨園與“定律”相違。

羨園距北側靈巖山不過數(shù)百米，有《同薇州游端園》詩云“窗隙補遙山”[21]，又云“靈巖青似睇”，靈巖山景儼然成為園內的常見之物。見山樓外有多處景點可遠眺，其東有眺農樓及環(huán)山草廬，并有延青樓位于園林西路的中部，有聯(lián)為“閣臨佛寺經盈耳，窗對靈巖翠滿晴”，更點明眺望靈巖之旨（圖1）。

而另外三園則如拙政園，見山樓布置在園林中部的西北端，有一聯(lián)為“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春秋佳日，觴詠其間”。而原先的園林出入口位于遠香堂的南側，為原有住宅連通園林之處。從此出入口抵達見山樓主要有三種路徑：“曲廊——倚玉軒——池——荷風四面亭——見山樓”、“曲廊——小滄浪水院——香洲——池——柳陰路曲——見山樓”、“障景假山——遠香堂——池——梧竹幽居——島——荷風四面亭——見山樓”。從整體上看，相比于其他各建筑物及景點，見山樓位于園林空間的最深處；且從游線上看，也都恰與童寯先生所言“有朱欄回廊，漸見亭臺，然后到池，而以樓及假山殿后”相吻合（圖2）。此情形見之于滄浪亭則更鮮明，看山樓這一建筑物布置在距離園林出入口的最深奧處③。

還可見怡園一例，現(xiàn)有的景點名稱未包含眺望之意，而在園記中有相關記述。據(jù)俞樾《怡園記》可知當時園林布局與現(xiàn)存情形相差不大。按園記，舫齋二樓為閣名“松籟”，可望城外山色。舫齋即今畫舫齋，位于園林西北角落，而園林主入口位于東端及東南端，入園恰經過“回廊——亭臺——池”的序列，再達舫齋這一眺望的高處④。

2.4 城市地與山林地園林的隱含范式

從上述案例分析可見一個大致傾向：距山較遠及較近、抑或城市地及山林地兩種類型的園林在園林眺望上存在兩種不同范式。

《園冶》相地篇中列舉多種類型，其中唯有城市地一節(jié)約略可見園林之景觀序列。行文由地望環(huán)境入筆，“開徑逶迤，竹木遙飛疊雉，臨壕蜿蜒，柴荊橫引長虹”，似由橋進園；入院及屋，“院廣堪梧”，“架屋隨基”；再到亭，“安亭得景，蒔花笑以春風”；后見池及閣，“虛閣蔭桐，清池涵月”，而以閣殿后，“素入鏡中飛練，青來郭外環(huán)屏”，點明登高可眺遠[1]60。其所描述的與童寯先生所言的園林景觀序列以及“定律”大致相合。

而在其余相地類型中，皆以因地制宜、隨形經營為主旨。如山林地則“自成天然之趣，不煩人事之工”[1]58，郊野地則“兩三間曲盡春藏，一二處堪為暑避”[1]64，江湖地則“略成小筑，足征大觀也”[1]69。

而山林地園林的眺望則隱現(xiàn)了另一種范式?！扒n環(huán)翠，萬壑流青”[1]58，山景的眺望幾乎在園內隨處可見，眺望景點往往不止一處。正因距山近，山林成為與園林關系更為密切的環(huán)境要素，物情所逗，園林的景觀序列及景點便時時與外景發(fā)生聯(lián)系。園林與山林環(huán)境的關聯(lián)性超越了視覺的眺望，更是一種綜合感知式、環(huán)境整體性的內外融合的緊密關聯(lián)。

這種范式在園記園詩的眺望描述中顯而易見。如王世貞記王寵父子經營的越溪莊位于石湖湖口，與上方山極近，關于山景有詩為“勾吳名山如錦屏，百里合沓回青冥”[22]，山不僅是眺望的對象，更是環(huán)抱園林的環(huán)境要素。再如澗上草堂為明末清初徐枋隱居之地，位于天平山麓上沙村，群山環(huán)抱，關于地望徐氏有記為：“澗上草堂在天平之陽、靈巖之陰，雞籠羊腸擁其右，笏林岝崿峙其左，連峰疊巘，迤邐相屬，若環(huán)拱我草堂者?！盵23]因而，山景不必刻意眺望，“一坐草堂，軒窗四開，而山水之奇已盡得之?！?/p>

3 視覺之變

3.1 定律中隱含的視覺之“變”

上述童寯先生這一“定律”中“由小及大，由卑至高”的空間性描述，事實上提示了空間序列及景觀視覺上先抑后揚的轉換。換言之，空間上由小及大、由卑至高的轉換隱含著視覺上“由近及遠”之“變”。再者，上述關于深遠的“一定不易之律”，“切忌一覽無余”也意味著“變”：唯有空間變化及其之上的視覺變化，才能完成對“一覽無余”的破除。

盡管童寯先生并未言及園外景物，而大多類似園林記述則如王世貞在《弇山園記》中敘及縹緲樓，從容地將登高眺望從顧盼全局過渡至眺望園外景：“此樓是三弇最高處，毋論收一園鏡中，啟東戶則萬井鱗次、碧瓦雕甍，纖悉莫遁……”[24]無論《金瓶梅》或《弇山園記》的描述，唯登上高處方能獲得視覺上的一覽無余之“遠”，而在此之前，皆不可見“遠”。

宗白華指出“移遠就近、由近知遠”的傳統(tǒng)空間意識，舉儲光羲“落日登高嶼，悠然望遠山，溪流碧水去，云帶清陰還”為例，這一景象恰如園林中的登高眺望，并將其概括為：有限見到無限，無限回歸有限[25]。此即為“變”。

這一“變”在上述園記園詩的表述中的“戶牖”之間清晰地得以體現(xiàn)。如《弇山園記》關于眺望的描述：“啟東戶”則見城市，“啟西戶”得臺可望遠山[24]。在獲得遠望之前有“啟戶”的瞬間。又如小楞伽“推窗一嘆吁”，得見“山忽有還無”[7]。即便如澗上草堂的低視點眺望，也需“軒窗四開”，“而山水之奇已盡得之”[23]。這是從鎖閉至開放、從不見至無窮的“變”的過程，也與關于借景的偶成性的探討相呼應：不期而遇的變化達成對遠景的可見[26]。

3.2 園林文學描述中的“隔”與“變”

上述“戶牖”之“變”通過文學手段刻意強調視覺的變化，在另外的園林文學中也有“變”這一理念的折射，如園林眺望中的“塔影”。

傳統(tǒng)園林眺望外景的對象，山尤其遠山可謂主要對象，此外也可見塔，關于園內眺望園外塔的記述則不勝枚舉。這與古代城市的空間格局以及這一格局下塔的絕對標志性息息相關。錢泳《履園叢話》中有“塔射園”一條，園在松江，近西林寺塔而得名，又列舉昆山徐乾學憺園、虎丘塔影園二例[27]。此外還可見南京熊氏塔影園、鄧尉山莊塔影嵐光閣等例，皆以塔為園林或景點的名稱⑤。

在這些園林的相關描述中，塔是主要景觀之一，細分辨后得一關鍵字為“隔”。邱南小隱的山光塔影樓可眺虎丘塔，有詩云“隔岸園池分塔影，隨身襟袖翻山光”[28]；相去不遠的顧氏塔影園則“園中結構佳，遠塔未曾隔”[29]，視線上的“未隔”實則暗含了空間上的“隔”；蔣氏塔影園則有“塔影當空秋水靜，鐘聲隔岸暮云間”[30]，空間上為水所“隔”；類似地，之于王氏塔影園，有詩為“天垂古塔將分影，水到疏鐘不隔流”[31]，之于熊氏塔影園，可看城外大報恩寺塔，實為城墻所隔，詩云“照水浮圖城豈隔”[32]。

事實上作為外景的塔可見，卻偏偏凸顯出空間上園林與所見塔的“隔”，即屬于不同的領域。意圖大約在于將空間上“隔”的媒介性與視覺的通達性這二者對比地并置，尋得一種反差：雖被隔，但可見。作為中間媒介的“隔”實則意味著“變”，從而帶來審美上的陌生化與新鮮感，這在關于塔的眺望的另一個共同關鍵詞——“塔影”上也得到十分體現(xiàn)。塔的眺望景象皆稱為塔影，并在顧苓關于其園林命名由來的記述中得以典型性的彰顯：“鑿地，及池泉成，而塔影現(xiàn)?！盵33]此即為由不見至可見的“變”，與上述“戶牖”之變異曲同工。事實上顧苓所描述的這類事物，并非園林空間及景觀的真實，而是園詩園記的文學表現(xiàn)，以及投射出的造園與風景理念。

4 結論與余論

4.1 園林眺望的一種理想模式

上述關于眺望景點之位置、眺望視覺之特性的分析，指向了傳統(tǒng)造園關于眺望的一種理想模式，其中蘊含了位置經營的“殿后”以及景觀視覺的“遠”與“變”等要義：“殿后”即眺望景點的位置布置于園林的最深處，“遠”即登高是為眺望遠景，是為無窮；“變”即為由近至遠、由鎖閉至無限的視覺轉換。換言之，園林最深處，登高方眺遠。

正是由于審美的“遠”與造園理念的“求遠”，這一理想模式更適用于城市地等相地類型的園林，距山較遠，園內本不可輕易見山，唯有登高，方可獲得遠山景象。如果說這是眺望景點與眺望對象的遠距離一對一的關聯(lián)，近山園林的情形則為近距離多對多的關聯(lián)。

4.2 文學審美與現(xiàn)實交織

必須注意到，園林的具體表象極為豐富，上述的理想模式，在不同園林的不同情形下，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園林畢竟不是繪畫，而是基于復雜現(xiàn)實因素的土木營造。同時，園記作為文學形式的一種，自有其文學性及慣常的敘述方式，并非園林實體的鏡像。

更多數(shù)量的園記采用重點式列舉或分部敘述的方式，而非游覽的順序。這些園記也似乎習慣性地采用了類似上述理想模式的描述方式。如沈括自記夢溪，以溪為基點，大體按方位記述各景，末了以“封高而締，可以眺者，遠亭也”一句收尾[34]。又如《重葺休園記》記休園各景之后，單獨提及園中三峰，“登其最高之巔望之，維揚兩城，歷歷鱗次，江南諸山，縹緲煙霧間。”[35]就此而言，實際上的園林眺望或許正符合理想模式，也有可能只是園記的記述方式受到了這一理想模式的影響。

正如《怡園記》、《塔影園記》等所示，由于敘述方式、文學表現(xiàn)等因素，富于文學多樣性特征的園記與園林現(xiàn)實狀況之間的對應關系可能存在相當大的不確定性。這一理想模式交織于園記的文學審美與造園的營造現(xiàn)實之間。

4.3 眺望的符號化與合理的假

將近描述為遠，是刻意之遠，折射的是“遠”的理念。更有甚者，將不可見描述為可見，則為意識之遠了。向來園林文學中不乏對遠景的夸張描述，但明確點明“遠”的意識屬性，當屬王世貞。

太倉境內本無山，附近唯有昆山玉山及常熟虞山，但實際仍較遠。而在太倉園林的相關記述中，頻頻看到眺望山景的記錄。如錢謙益所記王時敏西田位于太倉郊外，“廣平百里，卻望矚目，玉山東南，虞山西北，若前而揖，若背而負，日落霞起，日降水生，歸室屬連，倒影溥射擊，西田之景物也?！盵36]園中有西廬，“啟東軒則婁江如鏡，面北窗則虞山如障?！眱叭荒軐⑺奈迨镆酝獾挠萆娇吹们宄Ｈ欢跏镭懺凇稄m山園記》中先是記述了縹緲樓及其上的大觀臺為遠眺的場所，可以遠望虞山，“北望虞山百里而近，天日晴美，一抹弄碧?！钡芸旃P鋒一轉：“名之曰大觀臺，又曰眥虞榭，眥不及馬鞍者也，志遠也?！盵24]“三十里而遙”的馬鞍山尚且看不到，更不必說虞山了，原來不是真的“眺遠”，而是假的“志遠”。

類似地，在王獻臣拙政園中有意遠臺，為三十一景之一，文征明有詩描繪為“木落秋更遠，長江天際明”[37]，并已點明“登高使人意遠”。再關于其見山樓，其高不過6m余，并非全園最高處。如果舊時從見山樓的二樓確實可見郊外山景，那么極有可能從園林中部香洲的二樓以及大假山上的雪香云蔚亭也能眺望到山景。然而，刻意將此位于中部西北角的建筑名為“見山”，乃是登高眺望之位置經營的符號化產物⑥。

事實上，正是文學的純粹性以及理想性過度完善了眺望的理想模式及其理念，使得登高眺望在園林營造的現(xiàn)實層面趨向了一種具備合理性的假，即為符號化。這種現(xiàn)實性與文學性相交織、以及符號化的特征恐怕并不局限于園林眺望，而是中國古典園林的重要特質之一。

注釋：

①如《西京雜記》記卓文君“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世說新語》中劉孝標注中有“喬字國彥，爽朗有遠意”。

② 近代以來的園林研究及寫作慣用“借景”術語描述園林眺望園外景物，并將一些現(xiàn)存園林的場景認定為借景。略加統(tǒng)計，約有將近20處，最著名的例子可數(shù)從拙政園吾竹幽居一帶向西眺望北寺塔等。然而，其判定的標準是依據(jù)園內外的視線可達性：往往一旦看到，便是借景。這一借景概念的泛化忽略了“景”的成立與否、以及與之相對應的造園的意識性。事實上童寯先生在《江南園林志》中對借景保留了較為謹慎的態(tài)度，僅提到無錫寄暢園眺望龍光塔、木瀆羨園眺望靈巖山二例，并稱“大抵郊野之園能之”，又謂“皆可入畫”應為理念。另外，在留園的平面圖上于園林西部的假山上標有“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

此外，正如“大觀園題對試才情”的情節(jié)，匾額對聯(lián)之類是在園子落成之后擬就，即立意在造景之后，但同樣也反映了園主的賞園意趣，也是造園意識的一種體現(xiàn)。

③ 當然，園林布局以及登高眺望視點的位置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滄浪亭的看山樓及總體布局，是不同時代的設計的疊加。但這可以視為不同時代的設計者基于當時現(xiàn)狀的整體性的改造。

④ 俞樾《怡園記》記述的游園路線與之相反，從西北端入，過“看到子孫”一軒，往東即到舫齋，接著再到作為園林景觀中心的水池。按《蘇州古典園林》所載園林平面圖及總平面圖，祠堂接于園林西側，而園主住宅位于園林南側，一街之隔，園林的開口設在南側及東側，《江南園林志》測繪圖中的出入口位置亦類似。而俞樾特地從聯(lián)系義莊的西側入口下筆：“顧子山方伯既建春蔭義莊，辟其東為園，以頤性養(yǎng)壽，是曰怡園?！焙艽蟪潭壬峡赡苁浅鲇趯@主的褒揚。在封建時代，建設義莊及祠堂是家族內顯達者貢獻于整個家族的一種義舉。

⑤ 經考，憺園據(jù)玉山極近，內有塔影軒，可看玉山上凌霄塔；虎丘實有顧氏、蔣氏兩個塔影園，前者本為文肇祉海涌山莊，后歸其甥顧苓，后者為乾隆間蔣氏所創(chuàng)；此外，蘇州城內有袁學瀾雙塔影園遺存至今，光福查世倓鄧尉山莊有塔影嵐光閣，虎丘還可見汪琬邱南小隱，內有山光塔影樓；蘇州以外，南京乾隆間熊氏有塔影園，原為姚元白市隱園，福州王永啟有塔影園，為明末福州芝社集會之所，曹學佺、趙世顯等皆有詩。

⑥ 前文述及獅子林中也有見山樓，應是類似情形。

⑦ 圖1引自：童寯.江南園林志[M].第2版.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4；

⑧ 圖2引自：劉敦楨.蘇州古典園林[M].第2版.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4：306,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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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ayout and Visual Properties of Garden’s View

ZHOU Hong-jun ZHANG Bo

Garden’s view towards outside is an important factor in gardening. However, such crucial issues, like visual properties and the role of viewpoints in overall layout, haven’t been highlighted in existing researches on gardens. Under this background, this paper focuses on garden’s view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existing gardens and the literature review on gardens. Specifically, this paper analyzes visual characteristics and aesthetic standards of "Yuan" (literally "farness"). Inspired by the rule on garden’s layout proposed by Tong Jun in his book “Jiangnan Yuanlin Zhi”, we clarify characteristics of viewpoint distributions in different types of gardens. It reveals that those gardens in cities tend to distribute where garden's view in a deeper space of a garden. Based on this rule, the visual concept of "Bian" (literally "change") of space and landscape is further discussed by research on the related literature on garden. Then conclude an ideal model of garden's view can be understood that the outside scene can be perceived only from a higher spot located in the deepest space in a garden. Meanwhile, this ideal model is in-between the literature on garden and the practice of gardening, and consequently can be understood as a symbol for traditional garden.

Chinese Garden History; Garden’s View; Garden Literature; Layout; Vision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基金項目“基于中日古典園林比較的借景理法的數(shù)字化研究”(51508392)、同濟大學優(yōu)秀青年人才項目“傳統(tǒng)郊野園林造園與環(huán)境的耦合模式研究”（2014KJ065）和同濟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學科交叉類項目“中日古代造園交流史的關鍵問題及文化意義研究”(0100219165)共同資助

TU986

A

1673-1530（2016）09-0108-07

10.14085/j.fjyl.2016.09.0108.07

2015-11-23

周宏俊/1981年生/江蘇人/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景觀學系助理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日古代園林史、園林設計學（上海200092）

ZHOU Hong-jun, who was born in 1981 in Jiangsu, is an Assistant Professor in the Department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of Tongji University. His research focuses o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classical garden, and design theories of classical gardens.

張波/1981年生/湖北人/任教于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立大學/博士/研究方向：跨文化景觀交流、生態(tài)美學、設計學科研究方法

郵箱（Corresponding author Email）：zhangboarch@gmail.com

Fund item: National Natural Science Foundation of China for Youths “A Digitalized Study on Design Methods of Borrowed Scenery based on the Comparison between Chinese and Japanese Classical Gardens” (51508392); Youth Research Funds of Tongji University “Studies in the Coupling Mode of Gardening and Environment of Traditional Suburb Garden” (2014KJ065); Research Funds for Cross Studies of Tongji University “A Study on the Key Issues and Cultural Meaning in the Communication History between Chinese and Japanese Classical Gardens” (0100219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