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魚之語

作者有話說：

最近，許多高中同學(xué)結(jié)婚，我去參加了幾場婚禮。幾年沒見過的高中同學(xué)都發(fā)生了很多的變化：當年的?；ㄒ呀?jīng)嫁作他人婦，學(xué)霸成了公務(wù)“猿”，就連最愛出頭的臭小子也變成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銀行職員。于是，我便又想起了高中那幾年的時光。因為我是從鎮(zhèn)上考進一中的，所以我自卑得不得了。我沒有什么朋友，做任何事都束手束腳，不敢對喜歡的男孩有所表露，好不容易才慢慢熬過來開解了自己。還好，到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些年的默默努力沒有白費，別人擁有了的，我最終都擁有了。

【歲歲長相見】

久瑾是在佛蒙特州遇見勒一昂的，彼時距她上一次分手已經(jīng)六個月有余。

勒一昂明晃晃地站在她面前，他穿著一件白色休閑衛(wèi)衣，掛著咖啡色的圍裙，微笑著伸了伸手：“Welcome to Vermont！”

這是一座楓葉之都，繽紛的楓葉如同蝴蝶在空中飛舞。農(nóng)場景色很美，久瑾站在那里看著這樣的景色和眼前的男人，突然就頭痛欲裂，感覺難以醒來。

久瑾這次來美國就是單純地想來佛蒙特度個假，在這半年的時間里，她過得很辛苦，如今總算走出來了。

“久瑾？”勒一昂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認識我？”久瑾小心地將額前的發(fā)攏起來，見他不動又說道，“實在不好意思，我前段時間生了一場大病，很多東西都忘記了。我們認識？”

“不，不認識，我看過你的登記卡片。”勒一昂說著將她請進去。久瑾注意到他水桶里的水灑了許多在鞋子上，習(xí)慣性地拿出手紙遞給他。

那是一座很古樸的小農(nóng)場，勒一昂在農(nóng)場四周種滿了糖楓樹，幾十頭奶牛閑適地吃著牧草。他也算是個文藝男青年，所以才會將幾間屋子隨意放在網(wǎng)絡(luò)上售賣，入住者可以自主選擇入住時間，甚至價格。

勒一昂給小農(nóng)場起名叫作“明天還有Tomorrow”。

久瑾是因為這個名字才選擇入住的，一是因為從名字上看店主貌似是中國人，二是因為那些悲傷的過去讓她無比奢望自己還會有明天。

第二天，久瑾起得很早，勒一昂喂完奶?；貋?，發(fā)現(xiàn)她正愁眉苦臉地坐在門口。

“需要幫助嗎？”他將手里的草放回袋子里，問道。

久瑾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然后翻出手機里的圖片問他：“這片湖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正好今天我有空，我載你去吧?！彼f道。

九瑾點點頭。這些年，她早已學(xué)會了不再拒絕，而是順從地接受別人的安排。

Ricker Pond State Park（雷克池塘州立公園）確實很美，這兒湖水如鏡，被紅葉簇擁著，來到這兒像到了另一個世界。久瑾坐在船頭一個勁兒地拍照片，想把這一切都儲藏在手機里，可是，拍著拍著，她自己就蹲在那里泣不成聲。

“為什么來這里？”勒一昂蹲在他身邊，將圍裙借給她。

“因為我前男友?！本描ь^看著他，雙眼死死地盯住他的雙眸，“因為以前他答應(yīng)陪我一起來，后來，他拋棄了我。”

久瑾的言語里溢滿了恨意。

人們常說，愛會生恨，此長彼消，確實如此。

那個男人在她生命里存在了六年，然后憑空消失，且?guī)Ыo她無數(shù)傷痛，這讓她永遠無法釋懷。

她現(xiàn)在叫他前男友，也叫他“梁上燕”或者“阿梁”，因為那場事故讓她忘記了他的名字。

因為，這些年她學(xué)了許多詩詞，卻唯獨喜歡馮延巳的那首《長命女·春日宴》：“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p>

而他們卻再也不見。

【你的出現(xiàn)，亂了流年】

六年前，久瑾還只有十七歲，轉(zhuǎn)學(xué)到花城中學(xué)讀高三。

那個時候的久瑾，是從一個村子里轉(zhuǎn)到舅舅所在的這座城市的。她穿了一身用鯨鯨的話來說就是“土爆炸了”的碎花連衣裙，然后就是以這樣的形象遇見阿梁的。

到現(xiàn)在她還記得那個夏天，樹上的知了叫個沒完沒了，她站在講臺上弱弱地介紹道：“我叫夏久瑾，來自山東最東端的小漁村。我喜歡鋼琴和拍照，以后想去佛蒙特州定居?！?/p>

教室里的同學(xué)突然哄堂大笑。

大概是因為久瑾這段話里包含的內(nèi)容太多了，他們覺得，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孩子夸張地說自己喜歡鋼琴，還想去佛蒙特定居，不是一般地虛榮。

“嘁！你知道佛蒙特是在哪個半球嗎？”不知道是誰夸張地跟了一句。

久瑾站在講臺上無比尷尬，她不想辯解什么，只匆匆地坐到最前面的位子上。

她低著頭收拾書包的時候，他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問她：“是因為《阿甘正傳》嗎？”他頓了一下，然后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我也很喜歡那個紅葉小鎮(zhèn)?！?/p>

他就是從那時起成為她的同桌，

九月的光影斑駁了她的臉，也亂了她的整個流年。久瑾盯著眼前少年認真的眸子，忽然就心跳加快了。

剛轉(zhuǎn)學(xué)的那段時間，久瑾過得很不適應(yīng)。她的衣服都是很老舊又保守的款式，不像其他女孩子的那樣好看，頭發(fā)也總是低低地扎起來，她在班級的存在感幾乎為零。

那個時候，除了自卑，她還感覺到學(xué)習(xí)很吃力。

第一次月考，久瑾考了班級倒數(shù)第十七名。

原本，她也可以說自己考了第二十四名，可是，因為她從前在鎮(zhèn)子上的高中讀書，成績總是班級前幾名，所以她根本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拿到試卷的那個傍晚，久瑾慢騰騰地收拾書包。她收拾了很久，等到教室里終于沒有人了，她才忍不住地趴在桌子上小聲地哭了起來。

“我做筆記做得很認真，要不要看？”他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久瑾抬頭，看到他站在紫丁香色的夕陽里，溫柔得要命。

好像是感覺到有些丟人，她趕緊擦干淚，說：“不用了。”

“沒什么的。我從小就轉(zhuǎn)過很多次學(xué)，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很孤獨。習(xí)慣了孤獨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孤獨也是你最好的朋友。”他笑著把筆記本遞到了她的手里，順便將桌子上的奶茶推過去，“喏，剛買的。我可沒有喝，別嫌棄?！?/p>

久瑾愣在那里，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樣拒絕。

門口忽然出現(xiàn)一張白白凈凈的女孩子的臉：“哥哥，走啦。”隨后，她看到臉上還掛著淚痕的久瑾，問道，“這就是你新轉(zhuǎn)來的同桌？要去佛蒙特州的那個？”

男孩沉默著拿起書包和女孩子一同走出去。

“哈哈，我聽說啦，真是好笑……”

他們的聲音如同風(fēng)聲一般匆匆地出現(xiàn)又消失，只留下久瑾呆呆地愣在原地。

久瑾拿出自己的手機，那是一部很老舊的諾基亞。天恒的短信一條條地冒出來，全都是問她“過得怎么樣”“同學(xué)好不好”“學(xué)習(xí)跟得上嗎”一類的話。

久瑾一個字一個字地回復(fù)道：挺好的。

【阿梁，謝謝你】

轉(zhuǎn)來的第二個月久瑾就鬧了一個大笑話，因為她那天沒有帶午餐費。

花城高中的特例是，每個月的第一天都要帶三百塊錢的午餐費。早晨，舅舅將錢塞給她的時候并沒有多說，她以為舅舅給的是零花錢，就隨手將錢塞進了口袋里。

在路上，久瑾遇到了乞討的老太太，她看著跪在地上的老人便想起自己家中的奶奶，鼻子酸死了，于是遞給了她兩百塊錢。

原本久瑾以為自己用一百塊錢的零花錢就足夠了，沒料到一進教室就被班主任追問要午餐費。

“我還有這些?！彼龑⒖诖镞€剩下的一百塊錢交出來。

“哈哈！窮鬼，這樣也敢來花中上學(xué)？”班級里最末排的叫作蕭景亭的同學(xué)叫囂道，“長得怪漂亮的，不如找點別的路子？”

久瑾從小沒有受到過這樣的侮辱，竟然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地哭了起來。

班主任面對蕭景亭這樣乖戾的孩子也是沒辦法，蕭景亭家中有勢力，不能打他罵他也不能開除他，只能好言相勸。班主任一邊勸著一邊對阿梁說道：“班長，快去安慰一下久瑾同學(xué)?！?/p>

于是，那個上午，他就這樣陪著她在花壇邊坐著。

后來的日日夜夜里，久瑾總會想起他沉默的臉龐。他們好的時候、壞的時候，就算是最后無路可走的時候，他也總是這樣沉默著，好像把所有的話都寫在空氣里。

那個下午，過了很久，他才從口袋里掏出自己所有的錢開始數(shù)著。

五塊，十五，二十，七十，一百二十，一百四十……

最后，他湊夠了兩百塊錢放在她的手心里。

久瑾死死地握住那些零錢，用沾滿淚水的眼睛盯著他。

“你也覺得我很窮？”她慢慢地說。

他依舊沉默。

“其實，我們村子很富裕，我從讀書起就沒有交過學(xué)費和生活費。我們那兒有自己的學(xué)校、醫(yī)院和港口，我們上學(xué)不用花錢，生病不用花錢。我不知道錢在你們眼里這么重要，”她覺得可笑，“因為錢就可以踐踏別人的自尊心?！?/p>

“那是他們！”他終于說話了，“我不是?！?/p>

久瑾看著他有些焦急想辯解的眼神，忽然平靜下來。

從那時起，她就明白這個男孩不一般，而這個不一般的男孩也會給她帶來不一般的人生。

久瑾是在幾天后和沈溪有第一次正面接觸的。因為那幾天阿梁沒有來上學(xué)，久瑾從同學(xué)那里打聽到了他的地址，找了過去。

她沒想到阿梁的家竟然是那么破舊——一個小小的城中村，被藍色大鐵皮圍起來的小瓦房，唯一陽光一點的就是門口一小撮薔薇花。

沈溪蹲在門口洗衣服，用沾滿泡沫的手擦了擦臉頰，然后問她：“你是來找哥哥的嗎？”

久瑾點點頭。

“哥哥生病了?！彼f完，復(fù)又低下頭繼續(xù)洗衣服。

久瑾感覺有些尷尬，隨后想起來將手里的錢遞過去：“你能幫我交給他嗎？”

沈溪剛要接過去，卻聽鐵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于是，久瑾看到了阿梁那張清秀的臉，可是臉上清晰地印著兩條紅印子，觸目驚心。她愣在那里。

阿梁接過那兩張錢，摸摸沈溪的腦袋，說：“你先回去吧，小溪。記得幫我告訴阿姨今天中午我爸媽在家，不用麻煩你們送飯了?！?/p>

他的言語里包含了太多的意思。

久瑾站在原地看著他憔悴的樣子，一瞬間眼睛里竟然有淚光涌動。他越是努力地擠出一點笑容，她就越是難過。

那種從內(nèi)心深處溢出來的心疼和憐惜快要將她淹沒。

許久后，他才講：“好啦，謝謝你哦！我下周就會去上學(xué)的，你快回去吧?！?/p>

久瑾一步一回頭，走了幾米遠想起來什么，又跑回去從書包里掏出他的筆記本遞到他手里：“這是你的本子，我記了雙份的知識點，你看一看?！?/p>

夕陽下，穿著藍色校服的女孩子緩緩地離開，阿梁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那一刻，他的心里竟然涌動著異樣的情感。

【聽幾首歌，愛一個人，很快就老了】

等到高三下半學(xué)期，久瑾的學(xué)習(xí)成績已經(jīng)漸漸好了起來，但她依然和阿梁做同桌。

全班調(diào)換了許多次座位，唯獨他們沒有被調(diào)開。阿梁覺得奇怪，但久瑾總是笑嘻嘻地打趣道：“因為我們有緣分唄?！?/p>

而其實，只有久瑾自己知道，一切全靠她那位當教育局長的舅舅。

2008年的夏天格外地?zé)?，當久瑾聽到汶川地震的消息時，她還在上地理課。老師走進來打開電視機，久瑾看到那一片廢墟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一下子就哭了。

于是，大家轟轟烈烈地捐款、喊口號——

“汶川不哭！中國加油！”

那天班級組織捐錢時，久瑾將自己全部的零花錢都捐了出來，一共兩千四百二十九塊錢，所有同學(xué)都震驚了。

原來，看起來是窮光蛋的夏久瑾竟然是個富二代。

從那以后，久瑾的朋友莫名其妙地變多了，有女同學(xué)開始喊她一起去衛(wèi)生間，她沒帶本子的時候很多同學(xué)會伸出援手，甚至就連蕭景亭也開始叫上她一起踢毽子。

他們圍成一個圈，彩色的毽子在大家的腳尖上飛舞，人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沒有人再笑話她是窮光蛋，也沒有人再提起鋼琴和佛蒙特州的事情。

但，每次當久瑾帶著一身的汗水回到教室看到坐在位子上默默做題的阿梁時，她總會感覺一陣內(nèi)疚。

她的生活越來越好，而他一如既往地沉寂。

只是，當她上課偷偷寫字條時，當她放學(xué)后早早地和大家相伴去喝奶茶時，他總會把筆記本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桌子上。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直到那次換座位事件的發(fā)生。

那天，班主任竟然莫名其妙地將她和阿梁換開，而取代阿梁成為她新同桌的就是蕭景亭。

久瑾永遠記得那一天，阿梁就那樣靜默地搬離了她的世界。而因為阿梁的離開，她的心情變得很低落，就算是蕭景亭搬了過來，她也沒有搭理他。

于是，他三番五次地撥弄她的頭發(fā)，說：“嗨，美女，很高興做你的同桌哦！聽過《同桌的你》這首歌嗎？誰把你的長發(fā)盤起，誰給你做的嫁衣……”

阿梁就是在這時跳起來的，他暴跳如雷，將桌上的書砸在他的頭上。

久瑾從來沒見過這樣暴躁的阿梁，在她的記憶里，他總是像一位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而此刻，她仿佛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深淵。

那一日，他被班主任罰站了一整天。

可是，久瑾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變好了一點點。直到她第九次從他面前走過，她才鼓起勇氣問他：“為什么呢？”

“我不想讓你受欺負?！彼@樣說。

久瑾愣在那里，像是周圍都刮起了風(fēng)暴，而處在風(fēng)暴中心的她卻變得無比安寧。

“阿梁，那我們大學(xué)里見?！彼f完便偷偷跑開，臉上已經(jīng)開出了一朵煙霞。

久瑾的高考成績還算是不錯，但是自然沒有阿梁的好。作為班級的優(yōu)等生，阿梁發(fā)揮得很正常，分數(shù)足夠考進北大。

那是他的夢想，久瑾在他的本子上見過。他將“北大”兩個字寫得很用力，幾乎要將紙張劃破。

那一晚，她接到了父母打來的電話：“天恒已經(jīng)在上海給你安排好了，你過去就可以了?！?/p>

復(fù)旦大學(xué)，確實是非常好。

那一晚，久瑾想了很久很久。她想：就和天恒一起去吧，他們青梅竹馬，知根知底，跟著他會過得很安心。可是，這一切在她第二天見到阿梁時全部都支離破碎。

“想去哪里？”阿梁站在教室門口，像往常一樣平靜地問她。

“北京啊！你呢？”久瑾說。

“真巧，我也是?！?/p>

于是，日光傾城的走廊因為這一對男孩女孩的存在變得更加生動起來。

其實，青春也不過是如此吧，聽幾首歌，愛一個人，很快就老了，不如抓緊時間多做點不讓自己后悔的事情。

比如說：喜歡一個喜歡的人。

【能被人喜歡，亦是一種幸?！?/p>

高三的那個暑假，久瑾和阿梁變得熱絡(luò)起來。對了，還有阿梁的那個小跟屁蟲沈溪，他們?nèi)齻€相約一起去做暑假工。

工作其實很無聊，無非是剪剪線頭、疊疊衣服，但他們覺得很快樂。也是那十幾天的時間，久瑾和阿梁聊了太多太多的話題。

久瑾發(fā)現(xiàn)，他思量的永遠比表面看起來的要多得多，所以，對于后來他的不告而別，久瑾也完全能理解。

那天，當久瑾接到媽媽的電話時，她正在小心翼翼地剪一個商標，她聽到媽媽的呵斥聲，手里的剪刀瞬間就刺破了她的手。

“怎么了？”他竟比她還要激動地遞過紙巾來。

她因為顫抖不小心按了免提，爸媽憤怒的聲音從那頭傳來：“夏夏，你怎么能做這種事？你答應(yīng)爸媽要去上海的，為什么私自報考了北京？你出去上學(xué)竟然學(xué)壞了……”

阿梁聽著訓(xùn)斥的話，再看著久瑾委屈的臉，忽然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我陪你回家，我會和他們說清楚的?！卑⒘汉鋈粚⑺氖治盏镁o緊的。

久瑾想，他們總是要面對的，或早或晚，都要面對。

于是，阿梁就真的陪她回了家鄉(xiāng)。只是，當他站在久瑾家屋前，看著那棟二層小別墅、門口停放的凱迪拉克，還有久瑾爸媽富態(tài)的臉時，他依舊猶豫了。

“進來坐吧，歡迎你。”久瑾的母親先開口道。

阿梁知道，他們并不是真的歡迎他。這樣的客套持續(xù)到天恒出現(xiàn)。久瑾的母親好像變得格外熱情，拉著天恒的手對二人介紹道：“這位是夏夏的同學(xué)，這位是她的未婚夫……”

“媽，你說什么呢……”

“怎么了？我們兩家父母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嗎？我們村子的閨女是不會嫁給外人的，這個習(xí)俗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這都是老古板！”

“老古板怎么了？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出去讀書回來就厲害了！要么你嫁給天恒，要么你就離開這個村子，這是規(guī)矩！”

久瑾站在原地，看著阿梁的臉無比平靜，陷入了無比冗長的沉默里。沉默了許久，他才抬頭，緩緩地說：“阿姨，我看這個小伙子挺好的，和夏夏很合適。”

久瑾看著他笑意滿滿的臉，忽然就呆愣在原地淚流滿面。

那一夜，阿梁消失了。

等到久瑾早晨醒來去敲打他的窗戶時，他已經(jīng)將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沒有了蹤影。

久瑾媽媽一邊燒著飯，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他早就走啦，你別找了?！?/p>

久瑾跑出去找遍了所有的汽車站和火車站也找不見他的影子，打他電話也沒人接，等最后坐了七個小時的車來到他的家時，就只有沈溪在門口晾衣服，一切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阿梁回來了嗎？

沈溪沉默。

“沈溪，你見到阿梁了嗎？

沈溪依舊沉默。

“阿梁去哪兒了？你告訴我呀！”

沈溪撇撇嘴，眼睛里有淚光：“哥哥搬走了！”

久瑾手里提著的包包忽然就掉在地上：“他去哪兒了？你怎么不去？”

“我？我為什么要跟著去？”沈溪竟然笑了出來，“我又不是他真的妹妹！我只是他的鄰居，是一個喜歡他的人，我有什么資格跟著他去？我有你那么幸運嗎？你知道能被哥哥喜歡有多么幸運嗎？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久瑾站在原地被她一連串的逼問問得說不出話來。她一直以為沈溪是阿梁的妹妹，直到這一刻看見沈溪的眼淚，她才明白這一切。

能被人喜歡也是一種幸福，只是她沒有珍惜。

她把阿梁弄丟了。

【記憶盤旋】

久瑾在佛蒙特住的這幾日越來越順心，她想去的景點勒一昂一有時間就都帶她去過了。她甚至越來越喜歡這種閑適的生活，有時候，她感覺陪著勒一昂去擠牛奶也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情。

勒一昂擠奶的技術(shù)特別高超，可是久瑾怎么也下不去手，有時候，她鼓起勇氣靠近了大奶牛，又會瞬間被嚇跑。

那個女孩就是在她第一次嘗試著擠出一小桶牛奶的時候出現(xiàn)的。

她穿了一條米白色的連衣裙，披散著頭發(fā)，一股小家碧玉的味道便立即顯現(xiàn)出來。相比而言，提著牛奶、系著圍裙的久瑾就土爆炸了。

“你來了？”她對久瑾說道。

“??？我？”久瑾指著自己。

勒一昂急忙趕過來，把久瑾支開：“那頭奶牛想你了，快去。”

久瑾看著女孩子臉上無奈的神情一點點加重，這種表情似曾相識，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來。

女孩就這樣一直冷著臉，直到他們?nèi)齻€人一言不發(fā)地吃完晚飯。

那一夜，佛蒙特下了很大的雪，久瑾躲在走廊里聽見他們的談話。

“我就知道你們還有聯(lián)系！你怎么答應(yīng)我的？你把我當作什么？備胎嗎？”女孩兒的聲音很尖銳。

“不是這樣的，是她自己找來的。”

“我要被拋棄了是嗎？”女孩兒的聲音帶了哭腔。

“沒有。她一直都沒有你想的那么壞，她失憶了?！崩找话旱穆曇衾锍錆M了低沉的哀傷，久瑾仿佛聽見大提琴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又重復(fù)一遍：“她失憶了?！?/p>

女孩沉默了許久，然后問：“哥哥，你喜歡過我嗎？”

久瑾的心一緊，這個稱呼她仿佛聽過了許多遍。

“沈溪，你不要這樣，我和她已經(jīng)不可能了?！?/p>

久瑾站在走廊上，這個名字忽然像暴風(fēng)雪一樣將她的記憶洗劫了一遍，那么冷，那么冷，冷得她要把自己死死地抱住才能暖和一點。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久瑾十八歲那年只身一人來到北京，身上一共帶了一千三百塊錢的生活費。

她知道，她的大學(xué)生活會很苦，從她歇斯底里地喊著要從這個家走出去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很明白。

入學(xué)一周，她就很快在一個燒烤攤子找到了兼職工作。

久瑾的大學(xué)生活特別充實，她白天去上課，晚上就去燒烤攤兼職，然后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給阿梁寫信。

她寫的信很長很長，一封一封地被疊成心的形狀塞在盒子里。后來，這似乎成為她每天做的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阿梁，我今天又學(xué)習(xí)了《詩經(jīng)》里的一首詩： 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阿梁，我今天去燒烤店，店里的老板跟我說最近生意不好，恐怕我做不了很長時間了。我每天好累啊！可我還是隨時可能會被炒魷魚哎！”

“阿梁，我真的好想你！我最近在人人網(wǎng)上搜索你的名字，結(jié)果有五百三十九個阿梁，你是哪一個呢？”

……

后來許多年，她和阿梁在一起又分開，她依舊每天寫信。也是直到后來她才明白，原來，這些信件才是阿梁在她生命里存在過的最真實的痕跡。

可是，她那么努力地工作，還是要被老板辭退，店里因為入不敷出。

為了不被辭退，她只好想辦法增加燒烤店的客源，發(fā)傳單，做促銷，可這些都無濟于事。終于有一天，她拿起了自己學(xué)過的鼓，開始了邊打鼓邊賣串的日子。

久瑾沒想到她的新點子讓燒烤店一夜之間火了起來，一起火的還有她自己。

不知道是誰將她打鼓賣串的視頻傳到了網(wǎng)上，被許多微博大號紛紛轉(zhuǎn)載。視頻里的久瑾穿著素白長衫，一襲黑發(fā)美極了，被眾人封為“烤串女神”。

緊接著，久瑾就受到了幾個視頻網(wǎng)站的采訪。久瑾至今清晰地記著那一天，十月十號，十全十美，有位主持人終于問她：“夏小姐這么漂亮，我代表廣大男同學(xué)問一句，您有男朋友嗎？”

久瑾微笑了許久，像是又想起了阿梁的臉，終于緩慢地說道：“有，他在北大，我在等他。”

阿梁，你能聽見嗎？我在等你。

阿梁就是在采訪被播出的第二天找到她的。

他原以為，他離開以后，她會聽從家里的意見去上海，開始新生活，卻沒想到她過得這么清苦，卻依舊在等他。

但，彼時，阿梁并沒有在北大上學(xué)，他做起了生意，并且成為一個小小的老板。

那時候，他們都太糊涂，為了愛情拋棄了太多，最后反而卻得不到愛情。

就像是阿梁，他以為自己不去上大學(xué)，賺了很多很多的錢以后就能名正言順地去找久瑾，卻沒料到這一切讓他們越走越遠。

也就像久瑾，她以為她不顧一切地去愛他，為他放棄優(yōu)越的生活就能等回他，而她卻不知道，其實這對他來說又是多大的壓力。

但，那時候的阿梁和久瑾都不明白。

他們只清楚地記得他們擁抱在一起的那點溫暖。阿梁抱著她在法國梧桐下面轉(zhuǎn)了一個大大的圈，然后問她：“夏久瑾，你愿意跟著我嗎？”

久瑾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一樣。

【關(guān)于，那一次刻骨銘心的告別】

久瑾覺得她和阿梁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其實很短暫。

而她也不明白，為何這段日子里，他們越走越遠。

最開始的時候，阿梁跟著一位老板，生意做得還算不錯，所以，他在校外租了一個小小的房子，她睡臥室，他睡客廳。

每天晚上，久瑾從燒烤攤下班就回家去做飯，然后坐在客廳邊看書邊等他回來。阿梁總是很快地結(jié)束應(yīng)酬，然后回家陪她。

偶爾阿梁沒事也會做飯，卻總是難吃得讓她皺眉。

等到了大三，久瑾便開始準備考研。她依舊想讀書，所以準備報考本校的研究生。

那個時候，阿梁的生意卻突然出了問題。因為老板跑路，他欠了一屁股債，只好將公司抵了出去，賠了個底朝天。

那天晚上，阿梁喝了很多的酒，久瑾就坐在旁邊默默地陪著他喝。

到最后，阿梁說：“久久，我恐怕給不了你幸福了?！?/p>

久瑾坐在那里，忽然就把手里的酒瓶摔了個稀碎。那是久瑾第一次發(fā)怒，她指著阿梁的腦袋叫道：“為什么一遇到事情你就只會逃避？那一年你丟下我自己跑了，現(xiàn)在又要丟下我？你總是自以為是地為我好，可你不知道，我離開你，怎么都不好！”

久瑾吼完了，看著阿梁的眼淚默默地流了出來。

后來，久瑾不再讀研究生，而是自己開了一個燒烤店。

她開始自己給自己打鼓賣串。為了能夠擴大名聲，她甚至接受了一個三線明星的炒作。她每天特別努力地宣傳，為了店里的事操碎了心，她甚至想三個月之內(nèi)在另一片大學(xué)城里開一個分店。

而彼時的阿梁卻徹底關(guān)了公司，每天把自己悶在家里。

久瑾越來越努力，回去得越來越晚，和三線小明星的緋聞越來越多，同時和阿梁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再后來，久瑾很早就出門，很晚才回來。她變得光鮮亮麗，甚至在娛樂圈也小有名氣。

終于，那個雨夜，她的第一家分店開了起來。她的慶功會開到很晚，但她依舊帶了一小瓶紅酒急匆匆地趕回家。

阿梁就那樣冷冰冰地站在梧桐樹下看著她被那個三線小明星送回來。

直到那一刻，阿梁才發(fā)現(xiàn)，原來，幾年的時間過去，她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自卑的女孩子，她早已踩上了高跟鞋，走得越來越遠。

“分開吧。”他說。

久瑾站在原地忽然就愣了：“你說什么？”

“我說分手，我不愛你了。”

久瑾很迅速地給了他一巴掌。他們終于被現(xiàn)實打敗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久瑾將包里買好的去佛蒙特的機票撕得粉碎，然后一個人在大雨里走了很遠的路。

她不知道要走去哪里，只是，那個地方她再也不會回去了。

后來，久瑾是被人發(fā)現(xiàn)暈倒在街道上的，被送去醫(yī)院檢查出了她患了腦膜炎，住了好幾個月的院。

這一場大病，讓她和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做了一次告別。

【再見，勒一昂】

久瑾離開佛蒙特的那天，天氣特別晴朗。她對著勒一昂揮手告別，他笑得如同陽光一樣燦爛。

然后，她自己一個人去了Ricker Pond State Park，隨后將自己帶來的大背包打開，將所有被疊成心形的信件一一撕碎。

那是五年來，她寫過的所有的信件。

最后一封寫的是：

“阿梁，我依舊很愛你，也從未忘記你。在網(wǎng)上看到你農(nóng)場的信息和你的頭像后，我就決定做最后一次嘗試，可是沒想到，我依舊失敗了，因為你如同五年前一樣理智而沉默。

阿梁，我裝失憶的招數(shù)很爛，可是，我只有用這一個辦法才能正常地站在你身邊。如果我裝作認識你，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同你打招呼。我以為我這樣就可以和你重新開始，卻發(fā)現(xiàn)，你早已把我拒之門外。

阿梁，你說我們最開始就不合適，我是落難的鳳凰，而你是水底的蛤蟆，你不配我。你錯了，不是錯在不配，而是錯在自以為是的不配。

我們終究被打敗了，不是因為現(xiàn)實，而是因為你從自卑里生發(fā)出的所謂自尊。

再見，阿梁。

再見，勒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