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瑜
樸素和簡單痛快的道德裁斷越來越難以應對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問題,無論是日常生活小事,還是重大的社會發(fā)展問題。在過去的幾天里,就南京一婦女在超市偷拿雞腿等物品的事情,大家在媒體和網(wǎng)絡上議論紛紛,莫衷一是,難以形成服眾的見解。該婦女家境貧寒,有兩個身患重病的女兒,由外地到南京就醫(yī)后,境況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她在超市藏一只雞腿、一本兒童書和小袋紅豆、薏米等在身上,試圖給孩子帶去六一節(jié)的禮物。辦案民警在處理完此事后,心酸難過,把事情發(fā)到微信朋友圈,呼吁大家捐錢捐物。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比較豐厚的捐款可以用于這兩個孩子的治療。涉事的超市營業(yè)員則指出,該婦女這樣拿走少量食品已經(jīng)有多次,而超市丟失的東西,營業(yè)員要自己掏腰包賠償。
思考這樣一件由小事故演變?yōu)樯鐣狳c新聞的兒童節(jié)插曲,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裁斷是非的標準有時會變得那么游移不定,那么模糊混沌。道德問題原來可以是那么湍急的一道激流,讓我們難以輕松直線地泅渡過去。我們的心情會變得那么猶豫,我們似乎很難做出一個清楚明快的結論:什么算是偷盜?那位拿雞腿的母親真的偷竊了嗎?在生活萬分窘迫的情形下,拿一個雞腿、一點白糖和紅豆,就算是拿了好幾次,真的就在道德上成為了小偷嗎?對饑寒交迫者私自拿別人少量食物和衣物充饑御寒,法律是否應該做出例外的界定,排除此類行為的偷竊性質?這類在日常生活中不免發(fā)生和遇見的問題,不僅涉及到具體的治安條例和刑法條款,也在更深層面上檢驗我們對私有權和社會發(fā)展的看法。
在生活和社會關系相對簡單的西歐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家曾經(jīng)探討過上述問題。阿奎那引用亞里士多德的話來論證私有財產的合法性:一個家庭獲取滿足其需求的財富并不違背自然法則。亞里士多德其實還說,家庭財富不應該是無限度的,米達斯祈求神賦予他觸摸萬物皆成金的本領,透露了他貪婪的本性;一些人無止境地聚斂金錢,單純?yōu)樨敻欢蹟浚f明他們根本不懂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阿奎那和其他一些中世紀哲學家發(fā)展了古希臘的社會學說,更清楚地闡釋了私有財產的社會屬性和社會功能。他們認為,人對天地間萬物有支配和使用權,而私有財產的合法性可以由三個方面來認識:人對屬于自己的東西會更加努力去獲得,會更加小心去維護,而比起經(jīng)常分配共有的財產,個人擁有自己的財產會更容易在人們之間培養(yǎng)和諧關系。但是阿奎那等人特別強調的是,萬物的享用是所有人共同的權利,即便私有財產的功能也是造福整個人類,而不是僅僅滿足其合法所有者的需求。因此,富人財產在法律上當然是不可侵犯的,不過他們與他人分享自己財富的義務絕不可以是空泛的表態(tài),而是嚴肅的必須落實的道德責任。
在這樣的認識引導下,法律對私有權的保護在道德上獲得了更加完備的解釋,更加系統(tǒng)地與重視財富的社會屬性結合起來,并在此基礎上演進為現(xiàn)代物權觀念。也是基于這樣的認識,阿奎那就偷竊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論點,即饑寒交迫者拿別人一塊多余的面包,或者拿別人富余的一件衣衫,不能算是偷盜。其實他闡釋物權的切入點就是討論什么是偷盜。阿奎那對偷盜的譴責是明確無疑的:偷偷拿走在法律上屬于別人的東西就是偷竊,公然劫掠就是盜搶,都是嚴重罪行,而暴力的盜搶是比偷竊更嚴重的罪行。不過在沒有任何其他手段解除饑寒困頓的情況下,如果苦難是如此明顯和緊急,那么眼前有什么辦法就用什么辦法,此時“秘密或者公開地拿用他人財物是合法的”。
阿奎那顯然并不期望這種非常情況成為常態(tài),因為他不斷呼吁濟貧:富人敷衍和逃避幫助窮人的社會責任,或者將自己的財富用于驕奢淫逸的生活,反倒是犯下了偷盜的罪,因為他們扣留或者揮霍了原本應該用來幫助窮人的錢財。
中世紀社會思想對自私和貪婪的尖銳批評,后來成為了亞當·斯密等資產階級代言人重點排斥的思想觀點。盡管如此,阿奎那等人在保護私有財產和伸張社會正義之間尋找和諧與平衡的思路,始終在幫助現(xiàn)代世界應對和處理很多高難度的社會道德問題。
(編輯:李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