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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你好

2016-08-19 20:13程多寶
延安文學(xué)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李連杰北京

程多寶,安徽宣城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解放軍文藝》《芳草》《安徽文學(xué)》等。曾獲“《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

1

被譽(yù)為“東方之珠”的香港,將在這個夏天回歸祖國懷抱,CCTV—1《新聞聯(lián)播》開播前,電視屏幕上的天安門廣場,增設(shè)了一塊巨大的“中國政府對香港恢復(fù)行使主權(quán)倒計時”的牌子,看著那“距1997年7月1日”下面表示天數(shù)的三個框子,以及還剩多少秒的八個方格子里不斷減少的數(shù)字,一次次讓人熱血賁張。周末,營里征求各連意見,說是想配合著搞點(diǎn)動靜慶祝一下。

我們營駐扎在余州市一個大山洼子里。營長這次如此興奮,莫非也想豎個倒計時牌子?當(dāng)時我心里一緊,心想還是提個管用的才是,“給連隊裝部地方線電話吧,都1997年了,離新世紀(jì)差不遠(yuǎn)了,戰(zhàn)士們有個急事,寫信還不急死人?再說發(fā)電報也不方便?!?/p>

沒曾想這個提議上報到集團(tuán)軍,居然通過了。沒幾天,連里的IP電話就裝好了。這以后官兵們只要有個急事,就算家在北京,幾毛錢就能說得清楚。這太好了,連我這個平常不怎么碰電話的指導(dǎo)員,也寫信把這個消息連同電話號碼告訴了家里。

現(xiàn)在有了電話,戰(zhàn)士們相思情結(jié)緩解了,特別是蘇浙滬一帶的一有空就唧唧歪歪地煲電話粥。相對來說,安徽、江西籍兵們很少碰電話。這方面我倒有些心得,比如說我探家時聽說過一件事,小牛、黑蛋他們在北京打工,老婆孩子哪怕想得整晚睡不著覺,也只是托人寫信說說,要是打個電話,那非得是天塌下來的大事不可,而且三言兩語就要說完,竹筒倒豆子一般,一邊說著一邊瞅著電話上的計時器,一到56秒,怎么說也要眼疾手快地掛斷,要不然又多糟蹋了一分鐘電話費(fèi);要是哪個幫著幾家代個口信的一連說了好幾個事,接下來還要平攤電話費(fèi)。代口信的人有時執(zhí)意不收,那幾家總要找個機(jī)會,三瓜兩棗的把這人情還了。

一開始我很煩兵們煲電話粥,但看著他們每次煲粥之后,情緒要好上好些天,我才知道這里面就有政治思想工作難以達(dá)到的威力。于是我想到了老婆持家的辛苦,也不止一次地想過給她打個慰藉電話。生出這個念頭讓我暗自竊喜,我正往筆記本上歸納著晚上的電話提綱,通信員敲門報告:你老家來的電話,說有急事。

看來,老婆比我還等不及了。接起電話,才知道是老家哥哥打來了。確認(rèn)是我之后,也沒有開場白,也許是想省點(diǎn)話費(fèi),一開口就是一句:李連杰出事了!不曉得怎么搞的,在北京被抓了,關(guān)在你們余州市公安局,一個叫“五·七”干校的看守所。

“五·七”干??词厮谀??我一頭霧水。這么大一個余州市,這十幾年我一直待在山洼子,上哪兒找這個八竿子也打不到的地方?哥哥根本不顧我的難處:以前的事就不要想了,現(xiàn)在人家低頭上門苦求,他老婆春妹在我家哭了幾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個忙不幫也得幫!

哥哥把電報內(nèi)容復(fù)述一遍,就把電話掛了。我的頭嗡嗡的,只記住了那封由余州市公安局發(fā)給“安徽省宣城縣某鄉(xiāng)某村某組李年吉家人收”的電報大意:去余州市“五·七”干校看守所撈人。

電報上所說的李年吉,就是哥哥電話里說的那個李連杰。當(dāng)然,哥哥說的所謂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其實(shí)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小時候在村上,只有李年吉一家日子好過些,他父親是個退伍軍人,這個根紅苗正的退伍軍人一回來就當(dāng)了大隊干部,成天有一條黑狗跟在身后耀武揚(yáng)威不說,還慫恿他兒子李年吉拿我們哥倆練些拳腳。李年吉天性懦弱,一點(diǎn)不像他的老子霸道。恨鐵不成鋼的大隊干部急了,特地帶他坐船進(jìn)縣城看了一場二毛錢一張票的電影《少林寺》。這部電影剛放映的那年月,多少人想看啊,可是誰家又舍得拿一斤多米錢去看場電影?李家父子回來一顯擺,村人就給李年吉起了這個同音不同字的新名字。雖說方圓百里后來喊遍了,但這個李連杰還是以前的那個李年吉,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

所以,要不是親眼所見,我不相信李連杰在北京會出什么事。即使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的江山易改,但他那個本性還是難移的。同在外地打工,你要說黑蛋出了事,我還相信。有次,我探家回村趕上春節(jié),是黑蛋請的客,酒后還說了一通“你現(xiàn)在當(dāng)軍官了,咱倆小時候可是雞巴拖塘灰一起滾大的……”之類的套交情的話。那次酒過三巡,黑蛋先是臉紅了后來更黑了,他扒著我的肩頭,噴出一嘴酒氣:兄弟,別看你現(xiàn)在是個軍官,可混得不一定比我這個土包子滋潤;老子只要有錢,看中哪個妹子就能想法子得手。

小時候的玩伴大多沒有混出村子,那次他們有一撥人跟著葉子昆去了趟北京打工。我也聽講過有關(guān)黑蛋的北京故事,比如說黑蛋沒事就愛逛商場,還什么也不買,就直盯著那些臉蛋白嫩的女人看;要是遇到了漂亮的北京妞兒在商場挑衣服,黑蛋假裝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閑逛,其實(shí)眼睛一直盯著北京妞兒在換衣間里走出來時的神情。黑蛋說,你別看北京女人挑挑撿撿的,那是裝模作樣,其實(shí)有不少都像我這樣的外地打工妹!有次,老子看到一個女的在馬路上蹓跶,還不時地用眼睛釣我。那女的長得水靈,老子二話沒說,丟下一張紅票子,在馬路邊就把事辦了。怎么樣?老子在北京城也玩過一回女人,那個爽??!

要是哥哥這回說的是黑蛋出了事,我肯定相信,李連杰他怎么會呢,他可是出了娘胎的老實(shí),我們村上比他更老實(shí)的還有小牛。聽村人說,小牛兒子被一個女生有次打得鼻青臉腫,回家討了小牛一頓臭罵:她比你還小兩歲,為什么不還手?一定是你錯了,該打。村人還說,有次小牛在樹底下吃飯,突然樹上的一坨鳥糞落進(jìn)碗里,他兒子端梯子要上樹捅那個鳥窩,卻被小牛制止了:要怪只怪我自己,天下萬物都有自己的道道,本來是我占了鳥的地盤……

但是,李連杰怎么會在北京被抓?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李連杰變壞了?那么老實(shí)的人也會變壞?黑蛋變壞村人并不奇怪,他小時候就不是一個正經(jīng)玩意兒,而李連杰不是。再說了,就算在北京犯了事,為什么還千里迢迢押到余州?余州距離北京,畢竟要坐八九個小時的火車。

2

我只得請假,借了一輛自行車去余州市公安局贖人。我還是覺得穿軍裝要方便些,余州市近年來扛回了國家雙擁城的牌牌,軍區(qū)部隊報紙一度造了很大的輿論,軍民魚水情深什么的。當(dāng)然了,我穿軍裝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李連杰挺羨慕我這身軍裝。我從志愿兵轉(zhuǎn)干那年,就是穿軍裝回去的。那天,小牛買了一個貴州女人做媳婦,他前頭的女人被拐跑了,這次好不容易湊了點(diǎn)錢又成了個家,鄉(xiāng)親們湊了點(diǎn)錢放場電影慶賀,放的也是部隊題材的片子。看到銀幕上那位連長和我穿著一樣的軍裝,李連杰就湊上來摸我肩上的星星,嘴里還在數(shù)著“一顆、兩顆、三顆、四顆……”我說,只有三顆,沒有四顆,四顆就是大校了,以前1955年授銜那會兒,尉官也有過四顆,那是大尉,現(xiàn)在沒有了。

“那再往上升呢?”李連杰有點(diǎn)不滿足:三顆星就加不上去了?

“那就只剩一顆,是少校?!蔽颐撓萝娧b給他比劃著,那副肩章在露天電影的光束下,眨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銀光:接下來,是兩顆、中校,三顆、上校,四顆才是大校。

“再往上,又成了一顆,那就是少將,是將軍了?”李連杰這回懂了,“你要是少將就好了。那時我兒子也大了,你把我兒子帶走,就當(dāng)是你的兒子,省得外出打工受人欺負(fù)?!彼俸俚匦α藥茁?,有點(diǎn)“茍富貴、無相忘”的意思。

余州市公安局氣場絕對是氣派,那么大一個院子,要是住部隊最少是一個團(tuán)。可他們局機(jī)關(guān)只住了百把多干警,院子空得難見到人。推門進(jìn)了其中一間辦公室,那間屋子空曠得能讓幾對男女跳個華爾茲,可里面只擺了兩張桌子,估計是應(yīng)付上面檢查辦公場所超標(biāo)時做樣子的。有個警察正講著段子,一名衣著時髦的妙齡女子被逗笑了,笑起來胸脯一抖一抖的,像是有兩個活物被布衫兜著,生怕晃蕩得掉下來。

女子看到生人進(jìn)來,笑聲啞了,如同我小時候游泳時一個猛子扎入水底,岸上那些悅耳的蟬鳴立即銷聲匿跡一般。我承認(rèn),余州美女對軍人不薄,有次我?guī)ПゼZ店,有個發(fā)貨的女工特?zé)崆椋鲃哟畎咽謳臀覀儼徇\(yùn)。供應(yīng)部隊的大米一麻袋90公斤,她和我一合力,一只麻袋就上了一個兵的肩膀。也許是用力過猛,“嘭”地一聲,她的裙帶居然掙斷了。那一瞬間,女工臉上起了紅暈,我趕緊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遞給她,要不然,那天的她真要走光。后來,兵們在路上取笑我,問我當(dāng)時怎么想的?說不定這根腰帶,會孕育出一段軍民共建的佳話。我說我還有一條,這條本來就是多余的。其實(shí)我承認(rèn),那女工長得不是一般的漂亮。

可能是因為我穿著軍裝,那個警官倒也客氣,只是他的確也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干校。他打了幾個電話也沒問到結(jié)果,我不禁有些生氣:你們公安局給人家安徽農(nóng)民工家里發(fā)電報,連警察都不知道這地方在哪?那人家要是來了,怎么找?

但這樣說得再多也無濟(jì)于事,眼下要緊的是找到被關(guān)押的李連杰。忽然,我想起來自己的一個老鄉(xiāng)戰(zhàn)友,提干后就在余州市一位市領(lǐng)導(dǎo)家入了贅,剛轉(zhuǎn)業(yè)安置在市委宣傳部,這可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趕到宣傳部,這位戰(zhàn)友還真靠譜,副連職轉(zhuǎn)業(yè)才幾年,都干上科長了。要不是靠著大樹好乘涼,沒個十年八載他也熬不到那個位子。與他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說,他們科長陪同市領(lǐng)導(dǎo)下縣調(diào)研。聽說了我的來歷,這位同事連忙答應(yīng)幫我找人。

“能找到嗎?”這是我擔(dān)心的,畢竟余州市下轄七八個縣。

“你放心就是了,科長最近買了一部手機(jī),他陪部長下去肯定帶著手機(jī)?!睂Ψ奖葎澚艘幌?,我知道了,就是那種像大磚頭一樣的大哥大,至少要值一兩萬元。

同是戰(zhàn)友,我出來還向下屬借自行車,人家都用大哥大了?!斑€是老兄你混得好,前途不可限量?!蔽以陔娫捓锕ЬS著,他也客氣,謙虛了幾句,就把在余州市區(qū)地圖上也找不到的“五·七”干校的位置指明了,“那地方,我們新兵野營拉練住過的,你忘了?”

我想起來了,那個所謂的“五·七”干校看守所真是荒無人煙,一溜眼的十幾間破舊平房,新兵連拉練時,連長說是當(dāng)年國民黨關(guān)押政治犯的地方,沒聽講過是“五·七”干??词厮?。

那地方太遠(yuǎn)了,距離市區(qū)有二三十里路,我的戰(zhàn)友說:“自行車一直往西騎,過了段莊,再問一下就差不多了?!?/p>

3

去段莊的路根本不好騎車,好多地段只能推著車走,筋骨快折騰散板的時候,這才終于找到。

一路上,我一直想著李連杰為什么會在北京出事,到底出的又是個什么事呢?我剛膽怯地提出疑問,一個像是領(lǐng)導(dǎo)的中年人一推快要滑落鼻梁的眼鏡,聲音震得房頂都在顫抖:你們安徽人怎么啦?人家那么遠(yuǎn)的江西老區(qū),前幾天都來接人了,你們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是不是指望賴在這里養(yǎng)老?

一見面,這句話把我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承認(rèn)家鄉(xiāng)的一些農(nóng)民工在外確實(shí)不大注意形象,有點(diǎn)污辱了徽商故里的聲譽(yù)。以前在江蘇省N市火車站,我聽一位乘警戰(zhàn)友數(shù)落過我的鄉(xiāng)親,“你們家鄉(xiāng)那一帶的盡惹事,要是被逮住了,你跟他講道理,他能當(dāng)你的老師;你要讓他干活,他懶著不動,要是人多了還打群架;你發(fā)電報通知他家里交罰款領(lǐng)人,那他就是一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口氣,骨氣硬的比當(dāng)年的革命先烈還要大義凜然。沒辦法,我們多是將他們一頓飽揍,再開車拖上幾十公里找個山溝扔了。好在他們也有種,基本上沒有回頭來找事?!?/p>

因為老家人在外面有過類似經(jīng)歷,我說話明顯沒了底氣。我只得掏出《軍官證》說:我是來領(lǐng)人的,你看看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李連杰的?

眼鏡男一個激靈,“李連杰?他跑到余州來干什么?拍什么大片?”

“是這樣——李年吉?!蔽以诩埳瞎Ь吹貙懥诉@三個字,眼鏡男把一本厚厚的筆記本翻了翻,這才說道,“有這么個人,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老家的,在余州當(dāng)兵。眼下農(nóng)忙來回一趟要不少錢,我就替他家里領(lǐng)人了……我想問一下,李連杰在北京犯了什么事?”

“當(dāng)兵的,你這話問得蠻好玩的,你問我,我問誰?”眼鏡男雙手一攤,“那邊放人這邊收人,我收的是從北京那邊集中運(yùn)來的,華東六省一市,都?xì)w攏到我這里,再中轉(zhuǎn)下去??茨阍谖覀冞@里當(dāng)兵,余州又是雙擁城,我這才給你摞下句實(shí)話。你問為什么?天知道?!?/p>

不知道?就把一個農(nóng)民工從北京弄到這兒來了?憑什么?我有點(diǎn)失控了,我知道老家人出門掙錢不容易,這樣一折騰,李連杰一年的打工收入基本上泡湯了。

“憑的是這個?!毖坨R男嘩地撕下一張發(fā)票,頭往旁邊一歪:上那邊交錢去,600元。

我又一次一頭霧水:交錢?交什么錢?還要交600元?這快抵上我這個陸軍上尉一個月薪水了。直到看清了那張發(fā)票上開出的罰款名稱,我這才發(fā)覺自己當(dāng)兵把人也當(dāng)傻了:我在山洼子里成天要求兵們艱苦樸素什么的,就沒想到地方上這么現(xiàn)實(shí),將一個農(nóng)民工“贖”出,還要交這么多罰款。

“電報上沒寫嗎?”眼鏡男的話,讓我更聽不懂了。哥哥電話上也沒有講明,只是講余州市公安局發(fā)了電報。交通費(fèi)、伙食費(fèi)之類他一個農(nóng)民哪里會清楚這些?就這幾天,也沒有這么多錢?。亢龅?,我緩過神了:李連杰在這里只要待上一天,住宿費(fèi)伙食費(fèi)都要按這里的標(biāo)準(zhǔn)算,那個交通費(fèi)一定是從北京到這里的火車票款。你想啊,你在北京犯了事,總不能讓公家跟著賠本貼車票錢吧?

“錢沒帶夠,明天來,行么?”我的話音瞬間被他洪亮的嗓門淹沒了:“別廢話了,回去取錢,大后天來吧?!?/p>

后天?就因為逢周末你們還要放假,這樣李連杰還要關(guān)上兩天?我怎么向家里交代?我的心里糟透了,一出門恨不得找個地縫。就這么低頭走著,猛然,被門外的一個身子撞了個滿懷。那身子柔柔的還熱熱的,帶著一股濃濃的香味,抬眼一看,原來是一位姑娘從隔壁一個掛著“所長”牌子的門洞里出來了。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那個女孩突然張開嘴巴,一幅驚訝的表情。

“是你?”我們倆個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來。

正是那個女孩,那個當(dāng)年我在糧店給了她一根軍用腰帶救急的女工,原來她也是來這里撈人。女工手里捏著一張條子,正瞅著有幾個人的名字對不上號,在這山旮旯里看到了我,聲音立馬細(xì)了,“你也來贖人?找到?jīng)]?干脆,在我這條子上劃走一個名額。反正咱們兩個單位是警民共建單位,我們領(lǐng)導(dǎo)電話找過他們頭了,還能不給面子?再說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人計個數(shù)?!?/p>

于是,我就跟著她再次見到了眼鏡男。這次,眼鏡男的口氣當(dāng)場就拐了彎,軟不兮兮地說:那就交200元,領(lǐng)人走吧。這100元,是北京到余州的火車票款,那邊人一上車,這邊就把這錢支走了,總不能北京到這兒的車票要我們倒貼吧?那100元是這幾天的伙食費(fèi),看在所長姨妹子的面子上,住宿費(fèi)就免了。

原來她還是看守所長的姨妹子?當(dāng)初那根腰帶可真是太起作用了??晌疫€很為難,身上湊不夠200元。我只得朝所長姨妹子求助似地望著,她很快懂了,說:劉隊,這是從安徽來的,那地方?jīng)]什么油水,下次等蘇浙滬那邊的民工過來,多卡他們點(diǎn)費(fèi)用,不就補(bǔ)上窟窿了?

“存心讓你劉哥犯錯誤么?”眼鏡男一聲壞笑,拍了拍她圓潤的肩頭,像是隨意的動作,可還是讓我的余光捕捉到了,那只手掌特地在那里停了一下,還附加了一個輕微的捏按手勢,疼得她肩頭往旁邊一閃還虛驚地叫了一聲,讓人懷疑這所長的姨妹子到底是不是親的:“這回我是看你的面子,明知道你哄我,我還是甘愿上當(dāng),還什么蘇浙滬那邊,這幾個富裕省市,還有民工去北京打工?真是哄死人不償命?!?/p>

4

領(lǐng)人的地點(diǎn),眼鏡男隨手指了一下,快要靠近山腳底下了,還要越過幾排屋子。雖說沒幾十米遠(yuǎn),可我還是擔(dān)心,怕這會認(rèn)不出李連杰。

自從那次在老家看了那場電影之后,有好幾年我都沒有見過李連杰。有年我特地趕在春節(jié)邊上回家探親,春妹說他男人在外面過的年,討到工錢之后,就再買不到回家的火車票了。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要想見一個人,除非年關(guān)前后,那是農(nóng)村人氣最旺的日子,有些人家趁著好聚攏人,就把一些喜事也提前辦了。也就那么幾天,年初幾一過,人們?nèi)宄扇和獬龃蚬ぃ諝に频拇遄颖M是老人婦女和兒童,要么是上學(xué)的,要么是伺候上學(xué)的。有幾次探親,我也想選在這一時段,可營盤里哪個不想年關(guān)前后休假?只好我這個指導(dǎo)員發(fā)揚(yáng)風(fēng)格,這也導(dǎo)致了我好幾次回老家探親,除了小時候走過的那些路段感到有些親切,兒時伙伴一個鳥毛影子也難得見到。

那幾間屋子漸漸地向我移著步子,一股腥騷惡臭飄了過來。都是平房,多沒有門,只幾道鐵柵欄擋著;許是聽見人聲,有一張柵欄那端圍站著幾十個男人,兩手一個個提溜在腰際,像是拎著的褲子隨時會滑下來,臉色黑黝黝的咧嘴的當(dāng)兒,露出多少天沒有刷過的黃牙。幾十只綠頭蒼蠅圍在他們頭上飛舞,也不見他們騰出手來驅(qū)趕;他們的腳邊,有幾枚遺棄的發(fā)黃發(fā)綠的獼猴桃滾落著,彎腰一看,原來卻是些吃剩的小半饅頭長出了綠毛;一小股黃色水流沿門框往外流淌,門口有人在罵著:“哪個死鬼,又拉肚子了?”

這群人里,會不會有李連杰?我努力地往里面瞅,因為光線太暗,眼睛好一陣子也難以適應(yīng)。突然,我的眼睛一黑,心臟陡然拎了起來,因為我看見了一條有半人多高的黃色狼狗,正在柵欄外面踱著步子,還一探一伸地朝著里面狂吠,要不是遠(yuǎn)處有人提著繩索,那只狼狗早就撲進(jìn)去撕咬一番。那人喝斥的腔調(diào)里,還帶有與狼狗調(diào)情的成分。就在這時,我看見狼狗的眼睛與我對上了:我的媽呀……

小時候我最怕狗,李連杰老子養(yǎng)著一條狗,還不止一次地慫恿它嚇人,借機(jī)練他兒子的膽子。我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即使我原本還想再退幾步,可已經(jīng)退到墻根了,我總不能調(diào)頭抽身走人,這要是讓李連杰看見了往后我怎么再有臉面回村子?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只狼狗哼哼了幾聲之后,步子軟軟地向我走來。我的身子發(fā)僵了,余光里那團(tuán)滾動的黃色涌了過來,熱血直往頭上奔涌,整個人處于失控狀態(tài)。好險吶,沒曾想剛才還氣宇軒昂的這只黃色狼狗,居然折斷了腿似的,一下子跪趴在我的腳下,伸出熱乎乎的舌頭,舔著我的軍褲褲腳……

原來虛驚一場,真嚇?biāo)牢伊?。好半天我緩過神來:我怕什么?我穿的是軍裝,八七式尉官夏常服,戴著軍官大沿帽,肩膀上扛著的是一杠三星的陸軍上尉軍銜,即使我不是穿著警察制服,但我好歹穿的也是軍裝。同樣是制服,大狼狗對我搖尾乞憐,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我又不是被他們逮到這里關(guān)押的農(nóng)民工?

突然,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叫得那么瘆人。一顆人頭在那一圈堵在門口的頭頂上跳了兩跳,要不是雙手拎著褲子,恐怕他要趴開柵欄的。那張灰土兮兮的臉龐,因為跳躍過猛一時氣喘吁吁,繼而又漲得紫紅。這下我看清了,果然是他,李連杰,我的同鄉(xiāng),那張臉再怎么臟,我也是認(rèn)得出的。

我右手一指,對那個牽著狼狗的說:就是他。

柵欄上的鐵鏈嘩嘩地響了,李連杰剛一走出屋子,里面的聲浪就簇?fù)碇谒纳砗笕麻_了,他們先是一聲聲叫喊著“共產(chǎn)黨、解放軍,快救救我”,沒叫幾聲,又換成了“八路軍、新四軍,快救老鄉(xiāng)出來,老婆孩子還不知道我是死是活……”見我沒有理睬,后面的人慌神了,他們有的叫我叔叔,有的叫我舅舅,還有的叫我姐夫妹夫。唉,要不是逼到這個份上,這些平日里憨厚得見人都說不出話來的農(nóng)民工,眼下連自己的親姐姐親妹妹都甘愿“奉獻(xiàn)”不說,把自己的小姨子也輕易地“許配”了。也難怪,農(nóng)村親戚舅舅為大,哪有舅舅不痛外甥的?說真的,要是我?guī)蛄隋X,只要是點(diǎn)頭再多贖幾個出來,怕他們連親爹也愿意叫的??上Ю钸B杰這一個,還是因為有了那個女工相助。我嘆了口氣埋怨:在北京打工干嘛犯事?現(xiàn)在發(fā)配到這里,看你們怎么向家里交代?

后面的喊叫聲漸次沒了,李連杰逃得飛快,一點(diǎn)不像幾天挨餓的樣子,仿佛再有誰喊他一聲,他立馬還得進(jìn)去似的。拐了幾道彎,后面的人再也看不到了,他才定了神,央求我?guī)退一匚餮b,還說那件西裝是春妹為了他這次到北京打工,賣了兩擔(dān)稻子搭船進(jìn)城買的。

“西裝什么顏色,什么牌子?”我問。他剛一比劃,突然,兩道白光閃過,剌得我的眼睛花了,原來是他的那條褲子一下滑到了腳跟,兩條光光的大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連同他那白白的屁股盤子。李連杰紅著臉,憋了一會這才說:西裝要值200多元,口袋里還有462元5毛,是老板發(fā)的工錢,他準(zhǔn)備在北京給孩子買幾身衣服。

李連杰嘆了口氣,又說,“還有一個,是春妹繡的平安符,我一直貼著身子系著辟邪的,也被他們搜走了,連同我們的褲腰帶,說是預(yù)防上吊自殺?!?/p>

春妹的刺繡手藝,在老家是出了名的,她做閨女時,就有一手好針線。我當(dāng)兵離家前,她也承諾過給我繡一個,只是一直沒有兌現(xiàn)。李連杰哈腰跟我進(jìn)了屋子,眼鏡男先是照著一本紅本子教訓(xùn)了幾句,又往旁邊努了努嘴,那里有一堆被卸下的褲帶,各種各樣的,有幾根都快要斷了用針線縫著,摻雜在一起,如一窩冬眠的花蛇。李連杰一手摞著褲子一手翻挑著,像是沒找到他自己的那根,只好抽出一根長一點(diǎn)兒的系在褲腰上,這才站直了身子。

我們剛走出門口,那只狼狗迎了上來,猛地幾聲犬吠,嚇得李連杰一個哆嗦,褲襠里立馬濕了一大塊,接著就是小腿肚子打顫,像是崴了一下。那狗先是與他對視著,忽然間看到了我,撲通一聲跪下了,尾巴搖得厲害。

那位女工見狀,忙幫襯著我:“別怕,這狗調(diào)教過,只要見到身穿制服的,它就怕?!?/p>

李連杰這回聽懂了,他一步跨上來跺了一腳,純粹是做個樣子嚇唬著出氣:老子這幾天受夠你了;人欺我,老子頭縮著;你狗日的也敢猖狂,來呀,有種你再叫啊,老子還怕你不成?

我止住了他,聽眼鏡男說,前些天,這狗還真咬了幾個農(nóng)民工,這大山溝溝里,狂犬疫苗也沒得打,放在這里原想做個樣子,沒想到還真惹了事,幸好那幾個農(nóng)民工風(fēng)吹日曬的腿皮也厚實(shí),狗牙咬穿褲子后只破了點(diǎn)皮,細(xì)菌病毒進(jìn)不去,就是小有感染他們也能扛得住。

我問李連杰,你沒被咬過吧?李連杰支吾著。眼鏡男掃了他一眼,說,還不快感謝這位美女?要不是人家說情,你還能出去?

“那是那是,是要好好感謝?!蔽艺诘乐x,李連杰居然跪下了,連連作揖,臉面一個勁兒地圍著那個女工轉(zhuǎn),幾個響頭磕著,嚇得她的兩腿直往后退?!按蠖魅?,什么時候跟我哥到我家玩,我們宣城好風(fēng)光,李白寫過詩呢。”

女工不解地看著我,我連忙叫他止了,人家感的是我的情,你在這兒瞎摻乎什么?

李連杰咕嚕了幾句,直到這所干校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我們身后,他還一再地寬慰著我,說,“哥,你放心,那個女的真是好人,回家后我不會跟櫻娜說?!?/p>

櫻娜是我老婆,當(dāng)年可是另一個村子的美人,只是有點(diǎn)疑神疑鬼的,性子還爆,老是懷疑我在老家有相好,我?guī)剡^幾趟老家,每次見到童年玩伴,只要是女的,我總不敢搭訕。

5

山路上自行車不好帶人,何況我一身上尉軍裝,要是自行車上馱了個衣衫襤褸的農(nóng)民工,熟人見了是要笑話的。李連杰大概也看出了這一點(diǎn),有幾次遇上路況好了,我說帶上一截,他連連搖手,說是好多天沒洗澡,臭氣熏人。

我說不要緊,這一帶是山路,也難碰到什么人。其實(shí),我心里是想著快點(diǎn)歸隊,因為請假大半天下來,連里這些天事情也多,訓(xùn)練任務(wù)也重,盛夏將至,眼下還只是個開頭,我這個當(dāng)指導(dǎo)員的最好要多去訓(xùn)練場,政治思想工作在那里大有可為。

自行車后座上的李連杰,一路顛簸著也不吭個聲,比馱上百來斤貨物還要沉,有幾次我恨不得想停下來拍拍他,生怕他在身后沒氣了。天快黑了,有狼的叫喚聲起伏。我問他:你要是一個人走,大山里有狼,你難道不怕?

“狼倒沒什么可怕,他們好歹也是牲畜,人只要心不虛,狼總是怕人的?!崩钸B杰嘿嘿一笑。

這是見到李連杰之后,頭一次聽見他的笑聲。我又問道:那你就精神點(diǎn),過一會我?guī)阆磦€澡,換身干凈衣服。不要苦瓜著臉,看守所那幫人,總不至于比狼還可怕吧。

“他們比狼還狠,再過勁的漢子,到了里面三天不見太陽,幾餐一餓,還沒地方睡覺,就死蝦子弓腰了?!崩钸B杰干咳了幾聲,像是要把嗓子眼里的陳年老痰一氣吐凈,好久,才喘勻了氣:“狼只是餓了才會吃人,他們成天都是餓著,比狼還狼,喂不飽膽子還大,給他們撐腰的,就是頭上的大蓋帽。”

我止住他不要再往下說了,弄不好說偏了會造成不好影響,畢竟這是余州市,國家雙擁模范城。心里這么想著,可老是解不開那個結(jié):李連杰再怎么蹦跶,也只是個農(nóng)民工,在北京城還能翻起多大的浪花?這些天來,他到底在北京犯了什么事?

李連杰的回答,如折斷了一根竹子:我真的不知道。

你做的事情,自己還不知道?這回輪到我生氣了。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人,總是要變的;老家有的人啊,進(jìn)城后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比如黑蛋在家里時總悶頭干活,最多也只是在路上撞見村上新娶的漂亮媳婦,說上幾句葷話,可是到了北京打工之后,那就大不一樣了。

黑蛋最炫耀的就是每次回家,都要背上一蛇皮袋子的各類男女皮鞋,多是大半新的,有不少還是一線品牌,在我家鄉(xiāng)縣城商場里還不一定看到。黑蛋一回家,親朋好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起哄上他家迎候,當(dāng)然,他們趕去的目的,是想讓慷慨的黑蛋隨手甩上一雙皮鞋。這種“打土豪分田地”的快感,使得黑蛋如英雄凱旋,因為黑蛋有一種貼在草地上無聲飛爬的本領(lǐng)。北京房價不是貴嗎?好多無房族的戀愛多在公園長椅上完成的,就是有房族也愛上公園找個浪漫。那一對對在長椅上卿卿我我的情侶忘情陶醉之時,哪里會想到自己隨意脫的皮鞋,居然在草坪上不知不覺地被黑蛋釣魚一般地順手牽羊,即使偶爾有個發(fā)現(xiàn)的,那時的黑蛋早就在大街的車流縫隙里疾走如飛,任憑情侶們打著赤腳也難得追上,特別是那些心存不軌的更是不敢聲張,連聲咒罵也沒有。

黑蛋帶回來的那些名牌皮鞋,有的折價賣了,更多的給了親戚,他們有的等到過年才舍得穿。那一陣子,我的老家鄉(xiāng)親們,腳上什么樣的名牌皮鞋都有。我還聽說黑蛋在北京打工時,有年春天,一個單位女職工去澡堂子洗澡的事。漫長一冬,北京女人穿得挺厚,身上不見一絲曲線,開春了,猛然見她們從浴室顯身出來,捂了一冬的細(xì)皮嫩肉如蒜黃似地白凈養(yǎng)眼,何況還穿著單薄曲線別致?又有一批女人進(jìn)去有些時候了,黑蛋他們幾個等不及了,就踩梯子上了浴室頂層,借著幾道縫隙,一鍬鍬地往下面水池子灌石灰粉,里面的女人熬不住了,匆匆套著衣服嗆著出來,一個個叫罵著狼狽不堪,引得黑蛋他們發(fā)情似地怪笑。有人當(dāng)場就抱著大磚頭一樣的大哥大打了110報警,黑蛋一看,立馬抽身跑了,幾個外縣民工還在那里傻看著“西洋景”,最后倒是成了派出所拷問的對象。

沒過幾天,黑蛋也進(jìn)了派出所。自從那次浴室驚艷之后,黑蛋一連幾個晚上睡不踏實(shí)心里憋屈:漂亮的北京女人,怎么一個個讓那些拿不動鍬的狗男人操了,他們不就是有錢么?老子以后要是有錢了,拼死也要操一回北京女人。后來有個晚上,有個往民工工棚里鉆的女孩,自我推銷說是北京的,還住在海淀區(qū)。黑蛋見她還真像澡堂里的那些北京女人,也不問價錢,當(dāng)場拖進(jìn)來狠狠地睡了一通,一個星期過后,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性病。沒過些日子,再次找到那個賣淫女時,黑蛋上前就是一打暴打,最終被警察搭了進(jìn)去。

這才幾年?黑蛋就墮落成這樣,李連杰怕也好不到哪里。甚至我還猜想,眼前的李連杰,早就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與我們摸爬滾打的李連杰了。

李連杰還說他只是老老實(shí)實(shí)做工,“要不是想著掙錢,老鬼愿意出來?拼死拼活踩在腳手架上,十幾層樓高,下面的人影如同螞蟻,哪次不是提著腦袋?我們蓋的這些三室兩廳,哪間能讓我們住上一宿?”李連杰嗆出了眼淚,“你這么好心救我,我還會騙你?”

山道蜿蜒,李連杰說起了他的北京之行。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可我卻聽得仔細(xì),因為我也納悶:一個農(nóng)民工要是安分守己,怎么會被弄到余州?北京是首都是中心,也不是什么無法無天的山溝溝?

山風(fēng)起了,一綹綹撲閃著,伴著李連杰平靜的敘述里,那些并不遙遠(yuǎn)的回憶。回憶如同一根繩子,從余州這個陌生的山洼子拋將出去,一頭連著故鄉(xiāng),一頭牽著北京。

只是這根無形長繩的兩端,同樣是那么地遙遠(yuǎn)。

6

如果不是葉子昆的一次衣錦還鄉(xiāng),村上誰也不會想到,在北京打工會這么來錢。村人也看到了,以前葉子昆并沒多少本事,田間地頭的活兒哪一樣也不像個男人,幾年下來怕是老婆也要跟人家跑了。葉子昆豁出去了,只身上了北京,只是他不同于那些在北京的北漂藝人,他是實(shí)打?qū)嵉卦诮ㄖさ厣险沂拢瑳]幾年下來,葉子昆找準(zhǔn)了商機(jī),那就是在家鄉(xiāng)招募農(nóng)民工,再轉(zhuǎn)手給那些包工頭,自己按人數(shù)從中抽頭賺個差價,也就是通常說的吃回扣。

這些,也只是李連杰他們事后琢磨時才想到的。一開始誰也沒有想到還有這些道道,一個村上的鄉(xiāng)親,好多還沾親帶故的,這種事誰做得出來?人家?guī)Т蠹业奖本┏抢镆姀V,多積陰德的一件事?如果沒有了小葉,北京城怕是八輩子也別想著去一回。

所以春妹這么一說,李連杰就動心了。幾天準(zhǔn)備時間里,李連杰哪兒也沒去,兩手只是箍著兒子,上學(xué)時也一路接送,這讓兒子都有點(diǎn)緊張了,還以為班主任老師告了狀。李連杰說,兒子,你好好念書,以后爸爸忙起來,這路上你就要一人往家走了。

以前上學(xué),這路不是我一人經(jīng)常走么?你們何時接送過?兒子有點(diǎn)不懂地望著父親。李連杰原準(zhǔn)備解答的,但想想還是沒說,孩子還小,說了也不懂。

讓孩子不懂的還有兩件事,當(dāng)然,這些李連杰更不會說。這兩件事,一件是那幾個夜晚,他一直箍著春妹,連翻身時都不松手;還有一件,是他和小牛兩人湊錢買了兩瓶好酒悄悄送給葉子昆,托他在北京分工時多少照顧一些。

葉子昆一開始還直擺手,駕不住春妹幾句大哥一喊,就沒再堅持了。臨走時,春妹幫丈夫撿行李,無非是些被褥衣服。這些年李連杰也沒制啥像樣衣服,柜子里也只一件嶄新的軍裝能穿得出去,那是有年村里遭了災(zāi),救災(zāi)物資發(fā)放時,在村里說話還有點(diǎn)管用的父親留了點(diǎn)私心。李連杰穿著這件新軍裝,與幾十名同村鄉(xiāng)親一路歡笑著坐上農(nóng)用班車,奔往縣城長途汽車站連夜趕往南京,在那里坐一趟開往北京的火車。

葉子昆早就在南京車站候著,只是春運(yùn)的南京,哪怕一列慢車也擠得撲撲滿滿。李連杰他們一到車站,候了兩天也沒等到一張車票。幾十個人熬不下去了,葉子昆同意說找個旅館對付一下。

南京車站的接站口,“先生住旅館嗎?國營的,很便宜,有發(fā)票”的喊聲,如四月家鄉(xiāng)的蛙鼓,等到葉子昆帶人上了車,七繞八繞了幾個小時,這才來到了一個比家里住宿條件還要差的地方。他們下了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旅館主突然要每個房間加價20元,黑蛋領(lǐng)著幾個人罵罵咧咧著,李連杰和小牛在邊上連拉帶拽地勸說,不就是對付一宿么?那么幾天都挺過來了。要不是他們還有葉子昆再三勸阻,黑蛋真的要和人家操家伙。第二天一大早,葉子昆結(jié)賬催大家上路。等上了列車,黑蛋他們幾個突然大笑起來,這時,葉子昆才知道,黑蛋他們將旅店老板坑得不輕,當(dāng)然他們并沒有動手,而是他私底下串通了幾個人,約好了在那些被褥里撒尿,還有人拉了幾泡稀屎。

“出門在外怎么這樣做?讓人家知道了要是傳到家門口,往后連家也不敢回了。”正得意顯擺“創(chuàng)意”的黑蛋,沒曾想聽到李連杰說出了這句話,他看著李連杰蹲在列車過道的廁所旁,雙手捂著胸口,那是剛剛上車時因為擁擠,一名鐵路乘警奪了民工手里的扁擔(dān),一頓亂捅時搗得李連杰一個踉蹌,整個人差點(diǎn)兒被掀下車去。

“媽的,農(nóng)民就不是人嗎?李連杰,你真他媽的窩囊,要是他敢捅我一下,老子寧愿做牢,也要把那狗日的警察給廢了?!笨粗宦暡豢缘睦钸B杰,黑蛋朝窗外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濃痰。

“是不是你們搞了小動作,比如說私底下報復(fù)火車乘警什么的?或者是有可能他們報了案,北京公安來了個順藤摸瓜?”我擔(dān)心地問了一句。

“怎么可能?我們農(nóng)民工,還敢太歲頭上動土?火車出南京之后,我一直按著胸口,到了工地上還痛了好些天,這些,我對誰都沒有說?!崩钸B杰折過身來,又重復(fù)了一句:“不是,肯定不是。借我八個膽子,也不敢啊?!?/p>

7

進(jìn)入余州城區(qū),路旁華燈璀璨。就著燈光的映襯,我這才冷靜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李連杰。沒想到比我還小兩歲的他,此時卻顯得像是多病的老頭,走起路來兩腿發(fā)軟,那身衣服罩在身上,像是隨手撿來披在身上的麻袋。

一路上我真怕迎面碰上熟人,擔(dān)心熟人以為我老家來了個沿街乞討的流浪漢。可到這個份上,也不好讓他立即回去,于是,我只得勸他跟我回部隊,要不先在部隊宿個幾晚,先養(yǎng)足幾天精神再說,“明天一大早,我就跟給家里打電話,報個平安?!?/p>

李連杰說算了,他急著要回家,那天出了工地之后,有一個多星期了,大家還不知道怎么回事,葉子昆的大哥大號碼,還抄在工棚窗臺上的一個小本子上,他也記不??;現(xiàn)在主要是擔(dān)心家里,要是再有幾天不與家里聯(lián)系,還不知道春妹會哭成什么樣子。

我只好隨他。進(jìn)城之后,路也平了,我馱著他趕往火車站,找了個排擋,我點(diǎn)了一大碗面,湯湯水水的一會兒就見底了,李連杰抹了一下嘴巴,說放心,這錢我會盡早還你的。

唉,現(xiàn)在若再制止他,肯定不會有什么效果,我只是讓他找個地方先歇著,好排隊幫他買車票。眼下他說什么,我也只好聽著,我不想讓他的精神再受刺激。車票買到了,最早的一趟車也是第二天的后半夜,香港回歸之前,余州站火車票一直限量發(fā)售,目的是控制人流。拿到車票,我一臉失落,他問準(zhǔn)了車次,說了句“我在這等著,你回去吧,害你大半天了”之后,就再也沒話了。我給了他20元錢,估計能對付天把時間,再說我請假時間也快到了,連里還有一攤子的事。

我轉(zhuǎn)身要走時,李連杰突然慌了。因為他沒有身份證,身上臟兮兮的,余州這邊會不會也像北京那邊一樣,“要是再給逮去了,我上哪找你去?”

“那就換身衣裳。”我給他買了件幾元錢的老頭衫:你先換上這個,余州市現(xiàn)在是雙擁城,我穿著軍裝,你跟在后面也要注意形象,聽我的,先跟我回部隊,明天晚上,我再送你上車。

這回,李連杰沒再堅持了。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他還提出了一個想法,就是想最好能在營盤附近找份事干,要不然出來幾個月白干了這么些天,一分錢也沒掙到,哪有臉回去?

我只得說等明天再說吧,駐地的活也不好找。

歸隊時已近子夜,在伙房里幫他燒水沖澡后,我告訴他,天亮了有戰(zhàn)士看見,你就說是我的一個遠(yuǎn)房弟弟。

“不像,就說是哥哥吧?!崩钸B杰聲音小了:弟弟哪有這么老的?

哥哥弟弟的只好明天再說了,但我還有點(diǎn)不大放心,畢竟我這里是營盤,要是李連杰在北京犯了事,我還真不能窩藏:你在北京,到底做了什么?

他說不上來,兩眼只盯著桌子上的臺燈發(fā)愣,半晌也沒有一句話,看到我生氣的表情,他低下頭,吸了一大口煙。原來李連杰是不吸煙的,這次他居然向我要了一根,那口煙霧還沒有吐出來,整個人就重重地嗆了幾聲,三十好幾的大老爺們,眼淚說下就下來了。

李連杰到北京當(dāng)天正值后半夜,之前他在火車上睡過了,就一直醒著,黑夜里也看不清北京城的輪廓。那時正值北京早春,不像現(xiàn)在時節(jié)的北京大街上,飄揚(yáng)著沒完沒了的柳絮,街道的三層樓房之下,視線里是一層黑黑的煙霧。這是天明之后,李連杰對北京城的第一印象,半天時間下來,他就感到特別口渴,看著灰蒙蒙的北京城,李連杰就納悶了:這與電視電影上的北京,是一個地方么?

葉子昆告訴他,這就是北京城,中心地帶,三環(huán)之內(nèi)。從南京車站上車時起,李連杰在火車上憋了大半天的興奮勁,被葉子昆輕描淡寫的這一句話,驅(qū)散得無影無蹤。這就是北京?這真的是北京?等到他一路上看到了北京街道,還有一些建筑物上的“北京”字樣,他有點(diǎn)泄氣:北京?差老鼻子遠(yuǎn)了,除了房子高車子多,哪里好?

“你還當(dāng)是來北京旅游的?你打你的工,掙你的錢,我們不是來逛北京城的,我們是來掙北京人的錢?!边€是葉子昆說得對,李連杰他們一行30多個村民,跟著他坐了地鐵在北太平莊出了站之后,上了一輛迎接的大卡車,一頭扎進(jìn)了位于五環(huán)之外的一個工地。也只有到了工地,李連杰這才知道在北京打工的日子不是人熬的。這回輪到葉子昆翻臉了:咱們這一路搭車、吃的喝的住的,都是人家老板事先墊的錢,等以后發(fā)工錢時再扣……大家都是一個村上,老了還埋在一塊地里,我怎么會虧待你們?等工程閑了,我給你們放假,讓你們上天安門,照張相寄回家。

就是這句話,讓在工地上沒日沒夜的李連杰看到了盼頭。

“可能是我當(dāng)時想錯了,我不該急著上天安門廣場,更不該穿著一雙臟鞋子,看升國旗……”李連杰像是找到了答案,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天的李連杰倒了兩趟地鐵之后,在靠著天安門東邊的一個站下的車。為了看天安門,他半夜沒睡好,天還沒亮就從工地上趕路了,甚至于匆忙得讓他忘記了應(yīng)該換身衣服鞋子。當(dāng)他從地鐵鉆出來的時候,天安門廣場上空空蕩蕩的,那個夢中出現(xiàn)過多次的天安門城樓就在眼前,一路駛過的車輛,阻擋著他撲上去的念頭。突然,所有的車都在路上停了,像是為他讓道,這讓他有了些激動,腳步還沒有邁出,交警過來了,一手指著他,讓他心里陡地一冷,正要解釋幾句,卻看到人家早就越過他往前面去了。前面有隊人馬過來了,都是武警戰(zhàn)士,個頭一個個快戳到云層里,一人腳上一雙锃亮的皮靴,嗒嗒地踱著步子,震得腳下的長安街一顫一顫的。

原來,是國旗班升旗。啊,運(yùn)氣真好,老子雖然窮點(diǎn),但老天爺給了我一臉的福相。黑蛋、小牛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李年吉頭一次上天安門廣場,就趕上了升國旗儀式。眼見著那隊人馬走過金水橋,旁邊好多觀看升國旗的人都往廣場中心涌去。李連杰回頭望了一眼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像,一種當(dāng)家作主的自然感油然而生。他心里對毛主席像默念著:毛主席老人家,過一會兒,我到您的紀(jì)念堂去瞻仰您。我先去看升旗,看我們的五星紅旗與太陽一起升起,您可別怪我啊。

那隊武警戰(zhàn)士正步走到了國旗桿下,雄壯的《義勇軍進(jìn)行曲》旋律即將奏響,李連杰急匆匆地就要跟過去,這時,猛然后面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叫住了他。

李連杰一回頭,看見那兩個人的胳膊上佩戴著紅袖章,那意思好像是提醒他,看升國旗的人數(shù)是有限制的,今天這趟怕是趕不上了?也是的,全國十幾億人,哪能我頭一次來就趕上了?怎么說也有個先來后到嘛。

那兩個人上前,指了指前門那個方向,引著他遠(yuǎn)離了廣場,拐過一個胡同,李連杰這才聽清了他們一口的京腔京韻,先是與他聊天,問他是哪個省的,來北京做什么?李連杰一一回答著,心里還在懊悔錯過了看升國旗這一神圣時刻。那兩人似乎不大理解他的意思,連喊著讓他上車。車是一輛中巴車,上面有著好多陌生面孔的人,都是像他一樣的農(nóng)民工。李連杰正遲疑著,后面有人推揉著他上了車,剛一坐下,前面那人回過頭來,撕下一張票據(jù),說他違反了一個什么《辦法》的哪條哪款,要罰款200元。

“就因為這雙鞋子太臟了,你們就要罰我200元錢?”李連杰一聽,雙膝軟得直往下跪,這時,車子開動起來,一幢幢高樓大廈在車窗前移動著,如果不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罰款,景象還真的十分耐看?!拔覜]帶那么多錢,我哪有那么錢呢?我怎么知道你們在這里等著罰我的款?”李連杰口袋里有老板剛發(fā)的600多元錢,這時的他耍了個小聰明,破天荒地撒了個謊。

“誰等著罰你的款?你再說一遍!”原來車上還有幾個警察,其中一個聲音挺大,“你們老板是誰?”

李連杰連忙報出了葉子昆的名字,還讀出了寫在一張紙上的大哥大號碼。葉子昆說北京城太大,每人帶一張紙寫著號碼,誰走失了就打這個電話。

一名警察對著一塊像磚頭一樣大小的機(jī)子,撥打著葉子昆號碼,喊了幾句,像是沒有人接,臉色就紫了:在北京都幾個月了,還不辦《暫住證》,存心找茬還是咋的?知道不?香港回歸之際,沒有《暫住證》,誰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馬上我們要通知你家里,交錢走人,回你的安徽老家。

“我不回去,我要回工地?!崩钸B杰急得快要哭了,要不是車上有那多人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他,真不知道他會不會放聲大哭。

“叫什么名字?”那名警察走了過來,在本子上準(zhǔn)備登記。

“李年吉。”

“李連杰?你也敢叫李連杰?”

“憑什么我不能叫李年吉?”

“蹲下!這是長安街,穿雙破鞋,存心想在外國人面前出中國人洋相?咱這是哪兒?知道不?這是首都——北京,Beijing,Peking……”警察一連吐出了兩個與北京有關(guān)的英語單詞。李連杰讀過初中,知道那英語單詞是說北京的,當(dāng)年在課堂上,因為想著有朝一日會來北京,這兩個英語單詞他可是背得滾瓜爛熟。

車上靜了,沒有誰幫他搭腔,李連杰慌了:北京怎么啦?北京是我們炎黃子孫的首都,難道只是你們這些有著北京戶口的首都?首都屬于天下全體華人……你說外國人要來,你打個招呼我們可以不出來,窩在工地上還不行嗎?憑什么說我們犯事了?

李連杰瞪著的眼睛里充滿了疑問,那一個個疑問,潛藏在眼球里的血絲內(nèi),那是他熬夜打工時落下的,并沒有任何一點(diǎn)反抗的成份。這些血絲讓那幾個警察的心里起了逆反:你想怎么著?你以為你叫李連杰就了不起?

“我沒說我了不起?!?/p>

你還少林寺呢,你還李小龍呢……

有人過來,宣讀著一份薄薄的《通告》。那人的語調(diào)京腔京味,可李連杰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他只覺得胸腔里有一口粘乎乎腥乎乎的東西堵得難受,有好幾次都沒有忍住,“哇”地吐了,是一汪殷紅的血。

等他醒來的時候,眼前居然是陌生的一切。迷迷糊糊的大半天里,好像自己又上了火車,轟隆隆地開著。直到神志完全清醒之時,余州市“五·七”干校看守所的眼鏡男告訴他:我們給你家發(fā)了電報,很快會有人接你回家。

8

那晚,李連杰幾乎說了一個通宵,畢竟這是他的一面之辭,說到底我還是不大相信:黑蛋到了北京都那樣,你李連杰還能好到哪里去?要是小牛有了這樣的遭遇,我替他冤屈還差不多。

小牛在村上,從沒人說他一個“不”字。要是出來打工,絕對是成天泡在工地上不拉下一個工,別說刮風(fēng)下雨,就是下刀下槍,他就是頭頂鋼筋鍋手腳不會閑著;就算天下掉下來的是破刀爛槍,他也會不顧頭破血流地拾將起來換錢貼補(bǔ)家用。是呀,人家小牛同樣在北京打工,怎么就沒犯事?

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心里想的,我并沒有當(dāng)他的面說出來。第二天一大早,我要帶隊訓(xùn)練,臨走時看李連杰睡得正酣,估計是這些天來驚魂未定造成的困倦。我吩咐著炊事班長,給他加一個菜,伙食費(fèi)算我的。

等我訓(xùn)練歸來之時,炊事班長跑來匯報了,說我的這位老鄉(xiāng),看到伙房的屋頂有些漏雨,就一個人端著梯子上了房。順著炊事班長手指的方向看去,連隊的伙房屋頂上,那些新近翻蓋的瓦片,排列得極為整齊,轉(zhuǎn)到屋里往上看,以前那些漏雨透亮之處再也尋它不見。

半天時間,農(nóng)民工李連杰一人把連隊伙房翻蓋好之后,悄悄離開了連隊。聽炊事班長說,因為他要趕火車,晚飯也沒來得及吃就拔腿趕路了,臨走,還幫著掏空了灶里的爐灰……

我的眼里有了潮濕,“他有沒有說些什么話?”

“他一再說,當(dāng)兵的人真好,真是人民子弟兵?!贝妒掳嚅L說:也不知怎么感謝他,后來我送了一個長城模型的紀(jì)念品給他,他高興得不得了。

多虧炊事班長細(xì)心,總算彌補(bǔ)了我的遺憾。就在昨天晚上,李連杰還說起過,他到北京后,春妹不止一次地打電話來,讓他代表他們?nèi)夜湟幌卤本┏?,哪怕帶點(diǎn)紀(jì)念品回來,也算了卻了家人對北京的念想。正好有年,連隊那幾個北京兵退伍時,與戰(zhàn)友們抱成一團(tuán)哭成了淚人,有個兵知道炊事班長還沒有去過長城,回家后還特意寄來了那塊長城模型的紀(jì)念品。

炊事班長說,李連杰捧著長城模型,端詳了好一會,這才捂在懷里寶貝似的,一路上還嘀嘀咕咕的,說了些誰也聽不懂的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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