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駝,河南靈寶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莽原》等。出版散文集《初露》《張駝散文》。長篇小說《朝暮》獲河南省“文鼎中原——長篇小說精品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
生氣沒來由,只得抬起屁股趕緊走人。成全老漢實在不想生氣,更不想惹老伴生氣,你說過了年就是七十歲的人了,還往哪兒生氣去!但他必須要生氣,因為他心里有“鬼”;不生氣,恐怕就在老伴跟前蒙不過去了。蒙不過去,那就要露餡了!早上也就是剛剛,老伴給他做了兩個荷包蛋,一端上來,差點沒把他胃里的東西全給勾出來。過去的荷包蛋,真是那個香呀,而今咋就變成了雞屎味兒,一聞就惡心得要吐。想吃,吃不進去;不吃,又說不過去,只有把心一橫,對老伴來個“雞蛋里挑骨頭”,成全老漢把碗一推說,你把賣鹽的給打死了!跳下炕頭,順門而去了。
事情出在一個多月前。
那天秋陽高照,是個好天氣。成全老漢叫來女婿松節(jié),還有良祥良生兄弟倆,幫他脫玉米粒。兒子文軍和兒媳慶玲,都出外打工去了,家里的一些活只好請他們來幫一手。正脫粒時,成全老漢突然“哎呀”一聲,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好在脫粒機突突直吼,遮住了他的叫聲;另外三個人正在塵飛土揚里忙個不停,誰也沒顧得留心他。那感覺,就像是有只手伸進了他的肚子里,猛地在五臟六肺上了抓一把。
起初,成全老漢以為是閃了腰,過個幾天就好了,可十來天過去了,肚子里還是一揪一揪的。他又以為是干活時顛亂了腸子,夜里一躺下,就用手在肚皮上搟。他的身子他知道,一輩子沒啥大毛病,都這個年數(shù)的人了,飯量比個小伙子不差啥。人是鐵,飯是鋼,只要能吃,身子骨就垮不了。可又挨過了幾天,肚子里的那種揪疼,非但沒去好像還加重了許多。還有,飯量也猛地減下去許多,過去一頓飯,他吃一個大蒸饃不見飽,還要再吃半個。這會兒,連半個蒸饃都拿不下了。而且吃啥都沒味,沒味不說,咋還想吐出來。成全老漢這才感到他不是閃了腰,也不是顛亂了腸子,這里頭,怕是要出大事了。
那早起來,成全老漢揣上一千塊,對老伴說:“我嘴饞了,到鎮(zhèn)上喝碗羊肉湯去。”
吃食攤大多都在鎮(zhèn)子東頭上,牛湯館、羊湯館、驢湯館,還有燒餅爐子、肉加饃鋪、涼粉攤子等等,什么都有。這些都是成全老漢喜吃的東西。過去成全老漢也想得開,不大讓自己的肚子受委屈,日子總比過去好了許多,想吃啥,就到鎮(zhèn)上來一趟。而這次下了車后,成全老漢瞅都沒瞅那些飯館一眼,不會兒有輛駛往縣城的班車開過來了,成全老漢坐了上去。
快十點時,成全老漢坐在了縣人民醫(yī)院的門診大樓里。醫(yī)生耐心聽了他的講述后,說:“作個CT,檢查一下?!?/p>
CT室那里正好沒人,很快就做了?;氐结t(yī)生處,醫(yī)生把片子細細看了又看,然后抬起頭,擰著眉頭問:“你的家人呢?”成全老漢說:“沒家人,是我一個人來的。”醫(yī)生說:“明天讓你家人,再陪你細細檢查一下。”
成全老漢說,孩子不在家,出外打工了。有啥,你就給我說吧。醫(yī)生,不會是絕癥吧?醫(yī)生半天沒開口。
成全老漢盯在醫(yī)生臉上不動。盯了好一會兒,成全老漢笑了,“我認識你,你姓陳。我知道了,我害的是絕癥?!?/p>
陳醫(yī)生從來沒有遇到這么明白的病人,從自己的口氣和神情上,就能判斷出患的是什么病??磥碓俨m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是要他直截了當把那可怕的字眼,一張口就告訴給病人,他還一時間做不到。這時,成全老漢說:“醫(yī)生,你的好心我領了。我來時就琢磨我這身子骨,怕要出大問題了,所以我才一個人來。人活在世上,早晚都得死,我就是死。也想死個明白。陳醫(yī)生,我這要求不過分吧。”
陳醫(yī)生拿過處方本,用筆在上面寫了三個字,推到成全老漢面前。成全老漢拿起看了看,撕下,折起來裝在了口袋里。
一碧如洗的天空,映得成全老漢有點頭昏目眩。站在街頭,把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來來往往的車輛,看了好久之后,成全老漢才喃喃自語道:興才老伙計,咱們就要快見面了!但我不能像你,自個兒落個清凈,卻把一家人的好日子給搗騰個稀巴爛,至今讓娃們還背一身債!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撕成碎片,投進了旁邊的垃圾箱里。
五年前,成全老漢陪著興才老漢第一次進了縣醫(yī)院。今天所以能輕車熟路,把自己的事情給辦了,得感謝興才老漢的引路。兩個老頭是一世的好交情。那年夏天,正收著麥子,興才老漢對他說:“老伙計,這幾天,我的身上咋老是不舒服?!背扇蠞h說:“不會是給累垮了吧?”
“哪能?咱沒干啥,就是趁風揚幾锨麥子。”
成全老漢知道他這老伙計心細,膽子小,要是不弄個明白,就是沒病,怕也要擔驚受怕弄出個啥來了,便說:“要不,我陪你到醫(yī)院去看看?!?/p>
他們先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你們還是到縣醫(yī)院檢查去。那里儀器全,啥部位都能查得到。
到了縣醫(yī)院,給興才老漢診病的就是這位姓陳的醫(yī)生。一圈查完后,陳醫(yī)生趁興才老漢不在跟前時,問他你是他的什么人?
成全老漢說:“老伙計,一輩子的老伙計了?!?/p>
陳醫(yī)生說:“要是這,我就把他的病情告訴給你。他查出的是食道癌,已經到了晚期?!?/p>
成全老漢身子一軟,當下癱坐在椅子上:“不可能……不可能……”
回家的路上,成全老漢老是把臉扭向窗外,大紅日頭下,田野上,滿地都是農人,腰彎成了弓,在收割麥子。他長嘆一聲,在心里說,農人是土里刨食,靠的是力氣,刨一把,吃一口,咋就也害這種要命的病哩!
回到村里,與老伙計分手后,成全老漢沒回家,直接到地里找良祥和良生這兄弟倆去了。成全老漢把興才老漢的病況一說,當下這兄弟倆六神無主了,慌成了一團。最后,成全老漢說,先收麥。等收了麥子再說。又說,都把你們的臉給我管住,你爹膽子小,一察覺出來,立馬就嚇癱了。
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我爹看病。老大良祥這么說,老二良生也這么說,說得成全老漢心里熱乎乎的。孝子,良祥兄弟倆都是孝子。我就愛這樣的后生!
良祥兄弟倆帶上爹,就往省城醫(yī)院看病去了。沒幾天,良祥返了回來,先去見成全老漢。成全老漢問:“咋這么快就回來了?”良祥說:“我是回來取錢的。一天幾千塊,帶去的三萬塊,都花光了?!?/p>
成全老漢大吃一驚:“就這么費錢?你手頭有沒?沒有,我給你取去?!绷枷檎f:“叔,先不忙,家里有。那錢是準備蓋房子用的,這會兒顧不上了,先給我爹看病去?!庇终f:“叔,我爹想你了??藓爸娔懔ā!?/p>
興才老漢一見老伙計,緊緊抱在一起,第一句話就是,老哥,我不想死哩!
成全老漢說:“誰想讓你死!這是大醫(yī)院,能治好你的病。孩子們?yōu)榱四?,把心都掏出來了,你就放心治病吧?!?/p>
怕增加孩子們的負擔,成全老漢沒敢在那里多停,陪老伙計說了一天的話后,趕緊返了回來?;貋砗螅焯煺驹诖蹇?,等著老伙計的好消息。沒想等來的,卻是良祥的愁眉苦臉和疲憊不堪的身子,又是回家籌錢來的。
一個月后,興才老漢回來了,半年后,興才老漢還是離開了人世。當良祥兄弟倆愁得拿不出錢為爹置一口棺材時,成全老漢從家里拿來了五千塊,塞在這兄弟倆的手里。待興才老漢的墳頭前,走得只剩下成全老漢一個人后,成全老漢對墳頭下的老伙計說,老伙計,你的死讓我明白了,土農民看不起病哩。一家人為你多活那幾天,把好好的日子給倒騰窮了。日后,我要是也害了你這樣的病,連一片藥都不吃。反正是死,拖累孩子們干嘛!我可是說到做到。
沒想到,這一天來了!
孫子強娃在縣一高上學,明年就要參加高考。家里能出這么拔尖的人兒,是成全老漢心里的一大驕傲。強娃以全鄉(xiāng)第二名的好成績,考進了這所重點高中。上次閨女迎花代表家長來校參加家長會,班主任告訴她,只要強娃能保住這好勢頭,明年考個重點大學沒問題。迎花回來,把這話說給了成全老漢,喜得成全老漢高興地說,風水輪流轉,終于轉到我文家的墳頭上了!文家要出秀才了!
不覺得咋就來到縣一高的大門口。
闊大的校園里肅肅穆穆,鴉雀無聲。成全老漢站在大門外面,癡癡地向里面望去。突然,下課的鈴聲響了,成全老漢一個激靈,趕忙離開大門,躲在了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背后。強娃眼尖,他擔心強娃一眼看出他臉上的病癥。那是要分強娃的心哩!
從鎮(zhèn)子上下了車,成全老漢突然感到肚子里叫喚起來了,這才想起一天還沒吃飯。走到東頭一家羊肉館的棚子下,他高聲叫道:“來一碗羊肉湯和三個餅子?!?/p>
很快,羊肉湯和餅子端上來了。奶奶的,吃一頓是一頓,不就是一個死嘛!誰知,一上口,肚子里就不容了,成全老漢只好把碗一推,自嘆道,看來,閻王爺已把我的口糧給收走了。
從“蹦蹦車”上下來時,村莊已籠罩在薄薄的暮靄里。村莊里到處堆滿著糞土、柴垛,過去成全老漢老怨有些人家不自覺,亂堆亂放,弄得村子臟兮兮的,沒個下腳的地方。而今這一切,咋突然變得親切了,就好似每一堆糞土上、每一堆柴垛上、每一棵樹木上,仿佛都伸出了一根線把他網住,齊齊用力地拉他拽他扯他揪他,都不要他離去。
“好死不如賴活著?!边@句話是誰說的?怎么說得這樣入心!
一早出門,到這時才回來,老伴肯定要問,你這一天都跑到哪里去了?半路上,成全老漢想好了對詞兒。果然一進門,老伴就這么問起他來了。成全老漢哈哈大笑說:“今兒個可是過了一天神仙日子,吃美了,看美了。中午,喝了一碗牛肉湯,吃了四個餅子。撂下碗,聽說南溝村有戲,就趕到那里看戲去了。散戲后,在戲臺底下,又喝了一碗羊肉湯,吃了四個餅子。吃得身旁的人大睜眼,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飯量還這么好。我說,能吃,就能長壽?!币粋€馬虎眼,在老伴跟前,又蒙了過去!
走出院門的那一刻,成全老漢的心有點不忍了,不覺間眼窩里咋就濕起了。唉,吃了老伴一輩子的飯,咸也可口,淡也可口,哪回彈嫌過?可老了老了,當起無賴了。不當,又咋成哩?成全老漢打定主意要瞞到底,直到至死那一刻。
昨天落了一場薄雪,滿山野就如披了張被磨掉毛的老羊皮襖,零零散散閃著白花花的亮光。成全老漢硬挺著身子,沿著曲曲彎彎的村巷子爬出了村子。有股青煙,從后溝里搖搖晃晃地飄了起來。飄到半空里后,又絲絲縷縷地向四下散去。望著頭頂上的那縷青煙,成全老漢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來到了這里。
沒錯,那煙火一準是豬哼燃起的。這大冷天里,只有羊倌豬哼趕著羊群在那里放羊。是不是心里有對不住人家的地方,魂神才這么驅我來,好叫我給人家說一聲對不?。苛T罷罷,將死之人,還硬撐著臉面干啥,不就是道一聲不是嘛!
想一想,那事算啥事?不就是幾個蘋果嘛!可事不在事上,在人上。因為從骨子里瞧不起豬哼這個懶漢,成全老漢當初才那么跟豬哼別上來了,直別到如今。他從沒理過豬哼一回。
那時村里的蘋果還是香餑餑,能賣上好價錢??擅康焦映墒斓臅r候,各家各戶老是發(fā)現(xiàn)有人進園子偷蘋果。拿走一個、兩個、十個,都不算偷??捎幸惶煸缟?,成全老漢進了園子,發(fā)現(xiàn)一樹的蘋果快被人摘光了。他一下火了。他的“火”,不像有些人家,就站在村里罵,罵得賊祖宗八輩不得安寧。成全老漢卻是一聲不吭,他要下心捉賊。此后,他就夜夜悄悄摸進園子蹲下,等賊。守到第五夜的凌晨時分,果然有賊進了園子。那賊正在摘蘋果時,成全老漢站起身子,悄沒聲息地走到賊的跟前,說:“豬哼,我早就知道是你??勺劫\要捉贓,捉不住你,我不能屈你。你也怪辛苦的,為了偷蘋果,一夜都沒睡覺吧?!必i哼當下跪在地上,直給他磕頭。成全老漢說:“男人這膝,可是不能隨便跪。跪天,跪地,跪祖宗,跪你爹你媽行,給我跪算啥?人要是沒皮沒臉,就跟吃屎的狗沒兩樣!”
天色大亮后,成全老漢把那籃蘋果放在豬哼門前,才有理十八分地大嚷大罵起來,引得滿村人都圍在那里,齊聲討伐豬哼。
豬哼一直沒露面,而且再也沒露面過。
五年后豬哼露面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女人。女人的懷里還抱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小女嬰。村人一打聽才知道,當夜豬哼根本沒回家,跑出去躲去了。后來,去到很遠很遠的一個建筑工地上,當小工。那女人是他師傅的妻子,師傅一腳沒踩穩(wěn),從二十幾層的樓上摔了下來,當下就沒救了。經好心人說和,把這孤女寡母就托付給了豬哼。讓村人喜的是,這川妹能干,還知道啥人啥打發(fā),她見豬哼身子沉,干活惜力,干脆就給豬哼置了幾頭羊,讓豬哼當個專職羊倌去。如今,豬哼不僅有兒有女了,這小日子也過得滋潤起來了!本該早應化解了的恩怨,就是因為成全老漢從來不看豬哼一眼,就這么一直別扭著。其實,成全老漢也能看出來,豬哼每次在哪里碰見他,老是把脖子伸得老長,想跟他說句什么。可成全老漢就是不買豬哼的賬。
你說都一村一鄰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哪來這么大的怨氣!人家不是都變好了嗎?人家的日子不是都過得像模像樣了嗎?你怎么還死揪著陳年老事不放!
有小河從大溝深處淌了出來,天寒石硬,水弄出了一溝脆生生的聲響。一群大大小小的羊,散在小河兩岸啃著枯草。成全老漢沿著河,踏著亂石荒草,往深處走了幾步,果然看見豬哼裹著個油膩的綠大衣,倒臥在一個大石崖底下烤火。臥在豬哼身邊的那條大黃狗,看見有人進入領地了,便跳起身子,“汪汪”地叫了起來。豬哼扭身一看,忽地爬起身子,瞅著成全老漢,愣住了。
成全老漢笑道:“豬哼呀,這大冷天,還出來放羊?!?/p>
豬哼立馬從愣怔里回過神來,提腳就往成全老漢跟前奔去,“叔哩,我的好叔哩!你咋跑到這兒來了!”
“路過,這腳一歪,咋就拐進來了?!?/p>
豬哼上去攙住成全老漢說:“走,快暖和暖和去。哎喲叔啊,你到底還是沒忘你這不成器的老侄子?!?/p>
成全老漢笑道:“咋不成器?閨女有了,兒子有了,你那南蠻子媳婦又是一把理家的好手。你這日子過得都讓大伙兒羨上了?!?/p>
在火堆前坐下,豬哼極麻利地卷了根“大炮筒”,雙手遞到成全老漢手里,又從火堆上,抽出一根火枝,給成全老漢點上。成全老漢本不能抽,見豬哼這般熱情,他哪好意思拒絕??沙榱艘豢冢D時嗆得咳了起來。當他止住咳,抬起頭時,眼淚早把眼睛糊成了淚蛋子。那淚,不光是咳出來的,那里頭還含著一個身患絕癥的老者,與當年的結怨者,重歸于好的喜激。他抬起衣袖,在眼睛上抹了又抹,笑說道,抽不動這東西了。便把“大炮筒”又遞給了豬哼。
豬哼的手接過“大炮筒”,而眼睛卻一刻不離地盯在成全老漢的臉上。成全老漢知道豬哼發(fā)現(xiàn)什么了,于是把臉轉向對面的崖畔上。崖畔上長著一簇密密實實的迎春藤。迎春藤是春天的使者,進了正月,滿山遍野的迎春藤上,就會開出米黃米黃的小花,喚得山野上的千木萬草,都爭相泛綠復蘇起來了。再到下個春時,這個世界怕就沒我老漢了。他起了身就走。
“叔,你咋要走了,老侄還沒跟叔叨話哩。”豬哼挽留說。
成全老漢說:“回家代我問你媳婦好,說我謝她了,謝她把我這個老侄子領教成人了!”
豬哼說:“一定一定?!?/p>
豬哼直把成全老漢送到溝口,還要送,成全老漢擋住說:“別送了,快回去照看你的羊去。跑掉了一個羊,我那侄媳婦可要用鞋底抽你的屁股哩?!闭f得他和豬哼都笑了起來。
目送成全老漢走了老遠,豬哼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大聲叫道:“成全叔,我豬哼這一輩子忘不了你哩!我這日子可都是你給的。要不是你那年臊我一頓,我才懶得出門打工去。不出去打工,我哪來這媳婦?哪來這美滋滋的小日子!叔,我謝你了!”
順風傳話,字字入耳。成全老漢自言自語說,瓜是瓜,葫是葫,兩碼事哩!叔在園子里打你,成??稍谌饲叭枘?,就是太過分了。
豬哼瞅著成全老漢搖著身子,直隱到土梁子后面老久,才回身向溝里走去。豬哼說的都是真心話,不是成全老漢那一辱,他才懶得出外受那活罪去。若不出去,他如今肯定還是光棍一條,那才叫豬狗不如!帶著媳婦回到村里,豬哼第一個想謝的人就是成全老漢??沙扇蠞h愣是不理他。今兒個是咋了?
正走著,豬哼一抬頭,看見對面的山梁上有個中年女人從上面下來了。一細看,她不是別人,正是成全老漢的閨女迎花,便揚起手叫道:“迎花大妹子,又下來看叔和嬸子了?!?/p>
迎花揚著手說:“豬哼哥,又在放羊呀?!?/p>
豬哼說:“不放哪成?一群張嘴貨,一頓不吃,能把那窯頂給嚎翻了!”
迎花走到跟前說:“豬哼哥,你也不戴個帽子,看把你的耳朵都快凍掉了。”
豬哼往頭上一摸,才想起棉帽子忘在了火堆跟前。“迎花,叔來看我了,還跟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哩???,剛走不遠!”豬哼高興地說。
“是嗎?”迎花說,“我爹就那脾氣,其實他心里是喜你活出模樣了,他就是放不下那老架子。豬哼哥,你不會怪罪我爹吧?”
豬哼說:“大妹子,看你說到哪里去了。我這心里,對大叔,就是個感激不盡!”
迎花走了老遠,豬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便又向迎花追去,“迎花,你等等,我有話想跟你說哩。”
迎花站住。豬哼追上來說:“迎花,我是個直腸人,說出來你也別怪我,我也是為大叔好。剛才,我看見叔的臉色不大對勁。啥時候領大叔到醫(yī)院看看去。沒啥,都好。”
迎花說聲謝謝豬哼哥,便加快步子向村子走去了。
再忙,也要抽空下來看看兩位老人。弟弟文軍和弟媳慶玲,都到南方打工去了,把家里的老人和侄娃丟給了迎花??捎ㄒ彩莻€忙身子,在村里開了個小賣鋪,一天離不開人;還有,兒子大前年結婚,生了個大胖小子,小兩口在家沒有靠盤的事情做,顧不住兩張半嘴,一商議,從奶頭上拽下才一歲多的娃,也到南方打工去了。小賣鋪,加上那十多畝地,全靠她和丈夫松節(jié)忙活著。今早兒上,迎花對松節(jié)說,我下去看看兩個老人去,一轉眼,又是一個多月沒見他們的面了。把懷里的孫子塞給松節(jié),架起火鏊,就給兩位老人烙起雞蛋煎餅來。煎完,包起就走,她想趁熱讓兩位老人吃到嘴里。聽豬哼說爹離開溝口才十來分鐘,迎花加緊腳步就趕??哨s到家門口,愣是沒見爹的影子。
迎花進了窯就問:“媽,我爹呢?”
全嬸說:“你爹成仙了,我伺候不了了?!?/p>
迎花問:“我爹咋了?”
泉嬸說:“你嘗嘗這荷包蛋,看到底咸不咸?”
那碗荷包蛋仍放在炕臺上,迎花端起嘗了一口說:“不咸,口味正適合?!?/p>
“可你爹非說我把鹽放重了。吃了一口,撂下碗就出門去了。”
成全老漢沒有照原路回村,而是拐到另一條小路上。這條小路直通村后的山嶺上。若在過去,上這山嶺如走平地;而此時走幾步歇一歇,走幾步歇一歇,幾乎用盡全身的氣力才爬了上去。他站在嶺頭上,向山下望去,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在村口,誰出誰進,看那走勢,一猜就準。
就埋在這里,只要強娃一回來,我就能看見。成全老漢說著,用腳在干硬的地面上蹭線。蹭了好大一會兒,終于畫出了一個方框子。歇了又歇,才向山嶺底下走去了。
成全老漢一進門,迎花就大吃一驚。只隔了月把時間,爹就好似換了個人樣,肉塌了,骨變形了,臉上的顏色土灰土灰的,沒有一點血色,“爹,你這是咋了?”
老伴是白內障,一雙眼睛不頂一只眼睛看人,成全老漢知道自己能瞞得住老伴,但瞞不住閨女。閨女眼尖,連心,能看出他身上有病。這會兒說身上沒病,閨女自然不會相信,只好來個避重就輕,“沒大病,就是胃有點不舒服。前晌我到鎮(zhèn)上吃嘴時,順便到衛(wèi)生院檢查了。醫(yī)生說,往后少吃些生冷的東西,養(yǎng)幾日就好了?!?/p>
迎花不相信,讓媽取衣服給爹換上,這會兒就跟她到縣醫(yī)院看病去。成全老漢坐在那里就是不動,左一個說沒病,右一個說沒病??烧f著說著,肚里那陣陣的扎疼又發(fā)作了,他咬著牙關只能忍著,絕不能在閨女跟前露出難受的樣子。誰知不爭氣的汗珠,像黃豆那么大,從他的額頭上滾下來了,有的滾進了他的眼睛里,有的滾進了他的嘴角里,又澀又苦。
迎花兩腿一軟跪下了,抱住爹的腿,叫道:“爹,我求你了!”
再瞞下去,已經是不可能了。既然自己心意已決,既然總有瞞不住的時候,那就干脆來個打開窗戶說亮話。這樣一想,成全老漢說:“不用去了。爹一個多月前都到縣醫(yī)院看過了,是救不回來的病?!?/p>
迎花“呀”了聲,仰著臉,呆在了那里!
成全老漢接著說:“你興才叔的下場,你都看見了,命沒撈回來,卻把一個好好的家,倒騰成光蛋桿了,至今你那兩個兄弟還欠著一屁股的債。這會兒給你明說,爹可不像你興才叔,最終落個人財兩空!”
迎花撲在爹的懷里,泣道:“爹,我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能天天跟我們在一起!”
成全老漢撫著迎花的半頭白發(fā)說:“閨女,爹的話,你要聽進去。爹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已心滿意足了。再活下去也是白活,勞不動了,省個病錢,也是對這個家做貢獻。聽爹的話,千萬別叫文軍他們知道了。文軍回來一趟,白白耗了路錢不說,還要鬧得我不能安生。強娃明年要上大學了,他可是咱文家的盼頭哩,說啥也不能影響強娃的學業(yè)。那可是咱文家燒了幾輩子的高香,積出了的一塊好料子。若荒了這塊好料子,爹就成了文門的罪人了。爹鐵了心了,誰也別想讓我吃進去一片藥片!”
迎花捂著臉,嚎啕大哭著,跑了出去。
松節(jié)很快開著輛三輪車在門前停下。聽迎花在電話里一說,松節(jié)把孩子托付給鄰居,就趕緊下來了。進來一見成全老漢,大吃一驚,跟脫玉米粒那會兒,真是判若兩人。松節(jié)說:“爹,你不能再犯糊涂了,快到醫(yī)院去。這種病就怕耽誤哩?!?/p>
成全老漢不理松節(jié)。任憑松節(jié)急得團團轉,把話說了個底朝天,他就是一言不發(fā)。松節(jié)只好退出來,進了隔壁的屋子里。
那里,迎花抱著母親抽泣著,一臉痛苦不已又一籌莫展的神情。望著松節(jié)那焦急而又無奈的樣子,迎花就知道又是空忙活了一時。這時,全嬸叫道:“都別管了,他想死,就叫他死去吧!”
松節(jié)沉默了一會兒說:“應該讓文軍回來?!?/p>
迎花拿起手機就給文軍掛電話。掛通后,等了好大一會兒,那頭才猛然傳來說話聲:“姐,你快說話,要是讓監(jiān)工看見了,要扣我的工錢哩!”
迎花卻對著手機,泣不成聲。
松節(jié)從迎花手里拿過手機,沉一下說:“文軍,我是你松節(jié)哥。”
“是松節(jié)哥呀,有事不?”
“有事。”
“啥事?”
“你和慶玲,趕快回來一下!”
“為啥?”
“爹……病了?!?/p>
那頭遲疑一下說:“松節(jié)哥,麻煩你先帶爹到醫(yī)院看一下。今年春節(jié)我們不打算回去了,想掙這加班費哩?!?/p>
松節(jié)說:“那加班費,怕是掙不成了?!?/p>
生病沒人知道時,成全老漢心勁是一老專的,抗勁也是一老倔的。本想著,直扛到自己躺下再也爬不起來時,自己就可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向他們宣告自己的“陰謀”得逞了!誰知道,瞞了自己,瞞不了別人。豬哼一見他,就把眼睛盯在自己的臉上不放,怕豬哼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己起身就走。不想,閨女又下來看他老兩口了。說起閨女,成全老漢的心里熱乎了,文軍兩口子出外打工去后,閨女家的事那么多,日常里又那么忙,他老兩口的,還有強娃的,都是閨女惦記著。連旁人都能看出自己的身子骨出大癥了,自己的連心肉還能看不來?說來,那會兒自己真是屈了閨女的一片孝心了,可這病,是敗家的病,而不是頭疼腦熱、哪磕哪碰的小毛??!閨女呀,這病,爹害不起呀!
牛在窯后不停地“倒胃”著。山里的夜靜,牛那“倒胃”聲,倒成了徹夜不斷的夜曲。那柔柔和和的咀嚼聲,在窯洞里,聽起來是那么地香。是香,成全老漢把牛的“倒胃”,比成在嚼一塊沒有燉爛的肉,真是越嚼越香。成全老漢經常說,自己的胃口好,能吃,就是牛這有滋有味的嚼香聲,給鉤出來的。而今再聽這開胃的夜曲,怎么就沒有一點味道,難道自己真要跟這個世界說聲再見了?死是啥?死就是要與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絕別了。這一絕別,自己就躺進棺材瓢里,啥也看不到,聽不見了。酸也罷,辣也罷,苦也罷,甜也罷,種種人間滋味,就啥也品不到、嘗不到了。醫(yī)不醫(yī),治不治,在成全老漢心里,咋就松動起來了。
摸摸索索里,成全老漢又從枕頭底下,抽出了那個小本子。不用拉燈照明,那里面的一切,他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是強娃用過的作業(yè)本,一頁一頁寫滿著清秀干凈的字跡,和一個大大的“優(yōu)”字。成全老漢把它當成了一件絕好的藝術品,放在枕頭邊上,夜里翻一翻,看一看,枕著黃牛的咀嚼聲,不知不覺就進到了睡夢里。而今,在那本子的幾頁背面上,成全老漢不得不算了一筆賬,是他那天從醫(yī)院回來后算下的。他從三十多年前開始算起。頭十年,他家的日子過得最舒適,地里打的雖然還是糧食,可物價低,掙一分能頂一分用;中十年,日子過得最紅火,早先栽上的蘋果樹開始結果了,有幾年蘋果價格好,門窗進的都是好東西??蛇@時,家家戶戶都到了該花錢的時候了。原來都是老弟兄幾個,擠在一個院子里,眨眼間,孩子們都長大了,一個炕頭上臥不下了,于是該修該蓋的,都修蓋起來了。自家就是那時起了這個新院子,花了他多半生的積蓄;緊接著,迎花該嫁了,文軍該娶了,這一前一后,一嫁一娶,又掏空了一大半。再往后,這日子看著怪美氣,只要肯下力,每年進得也不少,可頂不住飛漲的物價,一袋化肥,一瓶農藥,就要了一壟的收成。最后,漲得莊稼人,大多在這莊稼地上守不住了,干脆跑到外面打工掙現(xiàn)成的去了。
守不住,咋能守得???!莊稼是個慢性子,不到成熟的時候,那就不能收??蛇@日子不能停,該花的不能不花,扳倒一算賬,不能說白干一年,只能說扛不出花銷!總覺得這日子咋就變成了紙扎的樓子,經不住風吹雨打哩!去年春節(jié)回來,成全老漢問文軍,在外一年能落幾個?文軍說,兩個人能落兩萬多。成全老漢說,不賴,比在家里強。今年到頭,文軍兩口子照去年比劃,手頭攢個四萬多不成問題。他手頭明著攢了一萬塊,暗里還攥著一萬塊,加起來就這兩萬塊。這錢原本是用來防老的,后來他改變主意了,供強娃上學用。如今,文軍的錢加上他的錢,總共就這六七萬。他問醫(yī)生了,這病進了大醫(yī)院,沒個十來萬出不來,再加上來來回回、吃吃住住的額外花銷,十二三萬擋不住。眼下政策好,農民看病有醫(yī)保,成全老漢劃計了一下,可還是要搭賠。暗里,成全老漢把那本子合上,長嘆一聲說,再不戀念了,這老命要不起!
突然牛在窯后,“哞”地叫了聲,成全老漢說,這東西大概也知道我得絕癥了。說著,把電燈拉亮,摸下炕來,向與他朝夕相處的牛跟前走去。牛騰地從地上爬起來了,瞪著那雙大眼睛愣愣地看著他,眼睛里似乎還汪著一泡淚水。牛又“哞”地叫了一聲,叫得成全老漢渾身打了一顫,緊緊抱住牛頭,淚水咋就嘩地涌出來了。老伙計,我知道你是不想讓我走,可我害的是絕癥。絕癥,你知道嗎?就是沒救的病。有多少比咱農民身子金貴多的人,不也都死在這絕癥上嗎?可人家有錢,能續(xù)上幾天的陽日子!我老漢沒錢,續(xù)不起呀!
拍門聲響在兩天后的深夜里。迎花叫了聲,文軍回來了,穿起衣服就去開門。夜空里不知何時飄起了漫天大雪,文軍和慶玲都變成了雪人。
一見文軍和慶玲扛著大包小包進來,全嬸就叫道:“文軍,快救你爹呀!”文軍吃驚問:“姐,爹還沒去醫(yī)院?”迎花便啜泣著,把爹的決定告訴給了他。
“爹,怎么這么想?不能再拖了,我明天就送爹進醫(yī)院去?!蔽能娬f。
是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一下子打亂了成全老漢難得的好心情。下雪了,終于下雪了,雪可是農人的好東西哩!沙沙的落雪聲,讓成全老漢感覺不到腹里的疼痛了,好像雪就落在他那焦干苦澀的心里,每落下一片,他都能感覺到。一指厚了……二指厚了,一寸厚了,噢,快三寸厚了,要是能落個一尺深,明年準是大好收成年!心里正喜悅著時,聽見一前一后、踩著雪窩子的腳步聲,從遠而近了,還有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成全老漢心里一緊,不會是文軍和他媳婦回來了?真是怕處有鬼,那腳步聲果然就停在院門前,緊接著,院門上就傳來了急急慌慌的拍門聲。文軍說好今年春節(jié)不回來,可怎么又突然回來了?這定是迎花把我害病的事,告訴給了他。迎花迎花,爹千叮嚀萬囑咐,叫你不要讓文軍知道,可你咋就不聽爹的話哩!
窯門被輕輕推開了,電燈也刷地將窯洞點亮了。成全老漢面里躺著不聞不動,裝作睡得正香的樣子。他嗅到文軍的呼吸了,他知道文軍正伏在他的臉上看,看他的面色如何,看他到底熟睡了沒有。已經是快一年沒見他們的面了,說不想他們是不可能的。記得去年臘月幾上,一接到他們已啟程回家過年的電話,成全老漢動不動就轉悠到村口,等候他們去,不知不覺里一天竟然往返了好幾趟。現(xiàn)在,兒子就伏在他的眼前,他多么想睜開眼睛,看他們一眼。
只聽慶玲說:“爹睡著了,天明再跟爹說話吧?!?/p>
文軍說:“爹沒睡著?!比缓筝p聲叫道:“爹,我回來了?!?/p>
成全老漢不得不長嘆一聲說:“誰叫你們回來的?”便慢慢把身子轉了過來。
“爹,你咋不早告訴我?”文軍嘯然叫道。
“你又不是神仙,告訴你能頂啥用?”
慶玲說:“我們救不了你,但醫(yī)生能救你呀?!?/p>
成全老漢說:“醫(yī)生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p>
文軍當下火了:“爹,我不聽你這歪理,明天就到醫(yī)院去?!?/p>
成全老漢翻過身子說:“誰想去誰去,我反正不出我的窯洞?!?/p>
迎花見他們就要鬧僵了,便說:“這會兒啥也不說了。你倆一天一宿沒合眼,也該歇一會兒去?!卑盐能姾蛻c玲推出了窯洞。迎花也要離去時,被成全老漢叫住了,“是你把文軍叫回來的?”
迎花捂著眼睛哭說道,“我是嫁出去的閨女,做不了你的主!”
天一亮,文軍就進了窯洞,對躺在被窩里的爹說:“爹,你起來吃點飯,準備走。我跟良祥哥和良生弟說好了,一會兒抬你到大路邊上,再坐救護車去。昨夜的雪也下得太大了?!?/p>
若在平常,這個時候,成全老漢早就起身出門去了,更何況昨夜里還落了一場大雪。料定文軍一早起來,必會逼催他到醫(yī)院去,成全也就故意賴在炕上不起了?!澳銊e瞎忙活了,我說過,我哪里都不去。”
文軍火了:“這事由不得你,我是你的兒子,你必須聽我的!”說著就爬上炕,要給爹穿衣服。成全老漢不知從哪里來的勁,差點把文軍從土炕上搡了下去。就在這時,良祥和良生抬著一扇門板進來了。成全老漢盯著他仨說:“誰要是再動我一指頭,我就一頭撞死在這窯里!”
良祥說:“全伯,看病要緊,千萬不能再耽誤了。我爹就是因為發(fā)現(xiàn)晚了,才那么不如人意。全伯,你一輩子通情達理,就別再讓文軍為難了,快起來穿上衣服走吧?!?/p>
成全老漢說:“良祥,正是你爹把我這腦子給敲醒了!那會兒在墳前,我給你爹說過,我日后要是也害了他這樣的病,連一片藥都不吃。”
“我爹的病雖沒看好,我兄弟倆雖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可我們心里不愧,也不后悔。”良祥說,“我們當兒子的,為老人總是盡心了。全伯,你可不能犯糊涂,讓文軍一輩子落個不安心?!?/p>
“我不是怕花錢。若花了錢,能把我的命從閻王爺那里要回來,再活個十年八年,我不用你們勸,早跑到醫(yī)院醫(yī)治去了。我的命,我比誰都在乎?!?/p>
“你怎么就知道治不好哩?動了手術,活個十年八年的大有人在。就你偏往壞處想?天下的不順心事,還能都叫你趕上?”文軍說著說著,激動了,“爹,錢去了還能來,可你去了我到哪兒,再叫你一聲爹去。”淚水忽地涌了出來。文軍忽地把眼淚一抹說:“爹,你要是不聽話,我可要動手了!”
“你敢!”
這時良生攔住文軍,把他叫到窯外面說:“文軍哥,既然全伯一時還想不通,我看還是等路消開了再說,萬一路上出個三長兩短,不是更糟?不如趁這天氣,你好好勸勸全伯,等他想通了,咱們利利索索走?!?/p>
文軍見良生說得有道理,只好放棄了當下送爹去醫(yī)院的打算。三個人退到廂房,良生問文軍,你打算把全伯,弄到哪里看病去?是市醫(yī)院,還是省城醫(yī)院?說得文軍和良祥當下愣在那里。
“就是,文軍,你準備到哪兒做手術去?”良祥問
文軍說:“要去,就到省城醫(yī)院去。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把我爹的病治好!”
良生問:“錢咋樣?”
文軍說:“手里有現(xiàn)錢七萬多,我全帶上。”
良祥遲疑一說:“這怕不夠吧。”
“不夠不要緊,松節(jié)哥都說了,他再給準備四萬塊?!蔽能娬f著哽咽了,“我怎么就這么渾,整天一門心思就知道掙錢,從沒把爹的身子骨放在心里去。”
良祥兄弟倆走后,文軍垂著臉先把火炕生著。成全老漢冬天從來沒給窯里生過火,總是說窯洞保暖,自己又耐寒。其實那是過去,今冬里,他只覺得窯洞像冰窟一樣,寒得一夜焐不熱身子,可他沒力氣劈柴生火了?;鹈缫黄?,成全老漢當下就覺得身子底下熱乎乎的,舒服極了。一會兒,慶玲把飯做好端了過來。有兩個人眼巴巴、熱望望地看著他,成全老漢還真比往常多吃好幾口。沒事的時候,文軍就坐在他跟前不離,看出來文軍裝著一肚子的話,要給他說??伤恢毖b出生氣的樣子,不理不睬著,生氣文軍不聽他的話。這樣一來,文軍就是想跟他套近乎,也搭不上碴。其實,他是多么想給文軍說一聲,看爹這身子骨,咋就這么不爭氣,拉得你啥也干不成了。想一想,還是沒開口,免得他難受,文軍更難受。
到了晚上,看見文軍夾著一床被子進來了,成全老漢才不得不開口了,“你睡你屋子去,別在我這里躺。我一輩子獨慣了,有人躺在跟前,我睡不著?!?/p>
文軍沒說話,把被子展在土炕上。
“我說你哩,聽見沒?”
文軍還是沒說話,把枕頭跟他的枕頭,并排放在了一頭上,成全老漢提起枕頭就向炕下扔去,沒想文軍接個正著,又放在原位上,躺在炕上枕了上去。末了,成全老漢心里一熱,不禁問道,“你們在外面打工,能吃得消不?”
文軍說,還好。
“吃的咋樣?”
文軍說,還好。
問啥?文軍就兩個字“還好”。
還好。還好,好出門不如賴在家,外面再好,哪有在家里好!這個家雖然有點貧,但從來不缺少福氣。三輩人,吃著一鍋的飯,不棄不離,和和睦睦、美美氣氣、說說笑笑過日子,這可是用金子未必能買來的福氣!
文軍忽地坐起身子,熱望望看著爹說,“爹,你要是真疼我,明天就跟我到醫(yī)院。什么樣的苦,我都能受得了。可你這么來,我實在是受不了呀!”
成全老漢把身子翻了過去,面對墻壁。從映在墻壁的燈影上,看到他用手在臉面上抹了一把。
文軍抑著內心的激動,緩著語氣說:“爹,我打工的那個地方,正好有一個人,患得跟你是一樣的病。人家五年前動了手術,要是他不說,我還真沒看出來。”
文軍又說,“爹,現(xiàn)在不比興才叔那會兒了,省城大醫(yī)院的技術又進了一截。人家準能醫(yī)好你的病。”
成全老漢不得不開口了,“人家是人家的命,我是我的命。人家能醫(yī)好,又續(xù)了這么些年,那是人家積下的德!北京的大醫(yī)院才先進哩,可我在電視上沒少見開追悼會的。人家的身子骨可都是國家養(yǎng)著,也照樣無救。”
“爹,你不是在跟我抬杠嘛。”文軍耐著性子,不讓自己發(fā)作,給爹說了許多勸話。這些勸話,讓成全老漢聽來,倒是句句在理,也句句入心。可成全老漢多么想說,兒呀,爹都是為你們好哩。你們眼前的路還長,你們要辦的事情還那么多,咱們這家底我是再清楚不過了。爹還是那句話,爹續(xù)不起這個命。這話他只能做,而不能說出來。
直到大雪消融,山路暢通,文軍還是沒有把爹的心說動。
這天慶玲突然說:“不行,就叫強娃回來一趟。爹對強娃最親,強娃的話,爹一定能聽進去的。”
“我怎么把強娃給忘了!”文軍一拍頭腦,就給強娃發(fā)了條短信——你爺爺想見你了,速回。
那頭的短信,很快回復過來了——我現(xiàn)在搭車就回。
估摸強娃快要到村子時,文軍就來到村口接去。果然不久,強娃從一輛“蹦蹦車”上跳了下來。文軍急忙迎上,拉起強娃就走。半道上,文軍把他爺爺?shù)牟『途茚t(yī)不治的事,匆匆告訴給了強娃,“叫你回來,就是要你勸爺爺,出門醫(yī)病去?!?/p>
強娃撒腿就向家里奔去。
成全老漢還以為今個兒是星期天,強娃回家來取東西的。見了強娃,他心里咋就喜個不盡!強娃七歲那年,就跟他一起睡在這牛窯里,一睡就是六年的光景,直到強娃上了鎮(zhèn)中學。這六年里,爺孫倆夜夜抵在一起,不知說了多少話,笑了多少回。成全老漢總是戀著那情景,后來干活時、吃飯時、走路時、睡覺時,動不動就冒出了爺孫倆的一個樂事,惹得他不自禁就笑起來了。這會兒,成全老漢忍著痛悲,撫著強娃的頭問,“今個又是大日子?”成全老漢把強娃回來的日子,總是稱為“大日子”。
強娃望著爺爺,搖了搖頭。
成全老漢感到奇怪了,“不是大日子,你回來干嗎?那可是要耽誤功課哩?!?/p>
強娃說:“你不去看病,我就不走。”
成全老漢這才轉過彎來了,原來強娃是被誰叫回來,勸他進醫(yī)院看病去的!是哪個兔崽子,驚動了強娃!成全老漢,生著暗氣,再也不理強娃了。
任強娃怎么勸說,他就是不理。
最后強娃一急叫道:“爺爺,你要是不去看病,我就退學回家!”
成全老漢渾身一凜,睜開眼睛,盯著強娃看。那弱至又弱的氣息,咋就開始在他的身上聚起了,聚得雙眼冒出了火焰。只見他猛地坐起來,叫道:“文軍,你個兔崽子,給我進來!”不待文軍進來,成全老漢把蓋在身子上的被子一揭,光著身子跳下炕,沖了出去。門外的窯坎下,靠著一根扁擔,成全老漢順手操起。文軍聞聲從廂房里出來了,他看見爹光著身子站在那里,就慌忙向窯坎下?lián)淙ァ!澳銈€龜兒,本事好,敢把強娃給我叫回來!”隨著話音,一扁擔掄在文軍的身上。
迎花和慶玲一聽見院里的打罵聲,也從慌忙窯里跑了出來。只見成全老漢一扁擔一扁擔向文軍的身上掄去。而文軍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甘受著。迎花叫了聲,“爹,你瘋了!”就去奪爹手里的扁擔。文軍吼道:“姐,你別管,讓他打。讓他打死我這窩囊兒子!”
慶玲跪下了,“爹,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把強娃叫回來的?!?/p>
成全老漢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兩行老淚從眼里滾出來了,“誰讓強娃回來,誰送強娃上學去……”
被驚呆在窯門前的強娃,撲在了爺爺?shù)纳砩?,“爺爺,我不退學了。我現(xiàn)在就上學去,我一定要考上好大學,給爺爺看!”
一家三代緊緊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疙瘩……
強娃不走,成全老漢堅決不回窯去。他站在窯門口,身上裹著一床老被子,直望著強娃一步一回頭地走出院門后,他才轉身回到土炕去……
這天,村長進了窯洞。
村長說:“叔,看你弄的這事。害病看病,天經地義,你咋就不明這理?就別讓文軍作難了,快到醫(yī)院看病去。說不定你這病醫(yī)好了,活個百十來歲不成問題?!?/p>
成全老漢說:“老侄子,叔沒想的那么多,也沒那么多的念想。就想著能老在這條土炕上,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p>
“叔,如今看病有醫(yī)保,你就不想沾點國家的光?”
“國家終究沒忘咱農民,種糧有補貼,看病有醫(yī)保,大前年開始又給上了六十歲的老家伙,見月發(fā)一點小花錢。錢不在多少,那可都是國家的心?!?/p>
“所以你不能把國家的心給冷落了。叔,還是看病去吧。你要是不去,我就說文軍不孝,連個藥片也舍不得給老爹買,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老子活受罪去?!?/p>
“你在激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嘴長在人臉上,誰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去?!?/p>
村長哽咽了,“叔,老侄我不該說那話。我知道咱農民害不起病哩。因病把家搗窮的事,我見多了,可你也不能就這樣躺著不治吧。不大治也成,小治總成吧,也好讓文軍和大伙兒心里好受點?!?/p>
“老侄子,你辛苦了。為了村里,你沒少操心,叔謝你了。有你在,我放心著哩。哪一日,叔真見了閻王爺,一定把頭磕破,求閻王爺不要讓農民害病,就是要死,也給個干干脆脆的死法,別這么拖泥帶水的,不利索。農民都是忙身子,見天下地給天下人種吃的,農民能多活一天,就能多打一天的糧食。農民從來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骨,為的還是要地里多收些莊稼。那麥子、玉米、紅薯、大米、大豆,要是像韮菜一樣,一月一茬兒,那該多好哩。這樣,農民的日子,就不是盼年頭,而是盼月頭了?!?/p>
村長泣然長嘯說:“叔,我代村人謝你了!
魔爪在成全老漢的肚子里,抓挖得愈來愈利害了,絲毫不打算容他喘喘氣兒。那個疼那個痛,讓成全老漢不得不求起閻王爺,怎么還不快快收他走哩?
成全老漢說過,他連一片藥都不會進嘴的。他做到了,文軍從藥店里賣來那些止疼藥,他咬緊牙關,誰也休想喂進一片。既然跟病魔較勁,那就要較勁出個骨氣來,不能讓病魔看出自己,其實也是個怕死的料。
天氣晴好的時候,成全老漢就讓文軍攙他出去,坐在北墻根下與那些老人們一起曬太陽。天空藍藍凈凈,太陽明明艷艷。坐在這藍藍凈凈、明明艷艷里,成全老漢就等著閻王爺向他招手。有一次,牛也跟著出來,臥在成全老漢的身邊。從此之后每次出來曬太陽,文軍把牛也帶了出來。
有一天,慶玲曬成全老漢的被褥時,突然從席子底,發(fā)現(xiàn)了一小瓶“敵敵畏”,和一把磨得鋒利的剃頭刀,嚇得慶玲趕緊叫文軍來看。文軍拿起“敵敵畏”和那利刃看了看,難過得搖了搖,“爹要是真想那么走,也不會等到這會兒?!蔽能娬媸峭慈绲锻诹?。他知道,爹寧愿讓病魔天天折磨著,也不愿給他的兒子、他的孫子,留下一點讓世人討說的話把子。
春節(jié)的腳步日日臨近了,可閻王爺還遲遲不收成全老漢走。成全老漢卻暗暗地喜上了,看來老天爺還要容我再添一添壽哩。多這一壽,可就不一般了。人生古來七十稀,只要熬過除夕夜,我也就進了這古稀之中了!于是打起精神,就跟索命鬼斗法起來了。他在心里不停地鼓勁說,不能蔫,不能趴下。人像莊稼,若是蔫過了頭,再飽的雨水,也滋潤不出活色來。騾子馬一旦趴下,那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只要四條腿還能撐著,再不強的身子,一時半會兒都不要緊。
強娃放寒假回來了,成全老漢覺得身上又增了不少的精神頭。真的,果然那疼痛減輕了許多。強娃回來,一跑進窯洞,就要出謎語讓爺爺猜。他還給爺爺帶回來了獎勵品——小白兔奶糖。爺爺猜中一個,他就將一塊奶糖,親手塞在爺爺?shù)淖炖铩F鋵嵞切┲i語,都是過去爺爺出給他的。爺爺肚子里的謎語可多了,當年跟爺爺睡在一塊時,爺爺經常出謎語,讓他猜。猜對了有獎——一顆豆豆糖。這么一來,成全老漢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不過,十幾年前,是他出謎語,讓強娃猜。而今,顛倒過來了,是強娃出謎語,讓他猜。這是多么有趣的一顛一倒。猜對了一個,嘴里含著強娃獎給他的奶糖,成全老漢好似得到最高的獎賞一樣,高興極了。
沒有人知道,這奶糖可不是一般的奶糖。強娃班里一個同學的爸,是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回家前,強娃專門去醫(yī)院見了同學爸。這位叔叔說,病人的病是不治之癥,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這種病非常疼痛,家屬要做的就是想辦法,盡量減少病人的疼痛。我可以給你推薦一種有效的止疼藥,讓病人按時服用。聰明的強娃想來想去,終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把這止疼藥碾成粉末,包在小白兔奶糖里。
聽著大年的鞭炮聲,成全老漢真是高興極了。昨晚臨睡前,慶玲就把一摞新衣服放在他的枕頭邊上,內外全新。上衣是一件印有壽字的大紅棉襖。天還沒大亮時,成全老漢就把強娃叫起來,給他穿新衣服。
新衣服剛上身不久,文軍和慶玲扶著全嬸就進來了。全嬸穿著跟成全老漢一樣的大紅棉襖,強娃說這叫情侶裝。文軍讓媽在爹跟前坐下,三個人就正正經經開始給二老拜年了。他們齊齊給二老磕頭。慶玲說,去年是爹的門檻年,今兒過了這門檻,往后就沒災沒病了,身體就會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的。文軍心里說,但愿能這樣!
成全老漢瘦成一把骨頭了,但因為是大年初一,氣色于心而發(fā),比昨日明顯強了許多。他靠在被垛上,聽了他們的祝愿話,想想也該交代些什么了,“過日子怕蔫,怕沒精神。越蔫,越蔫;沒精神,越沒精神。誰整天憂心憂腦,那憂心憂腦的事就會涌涌不斷。你們往后都要卯著勁,干自己的事情去。這樣日子就會越來越歡實,越來越有奔頭了。爹沒想到還能跟你們在一起過個年,爹知足了。往后都別像心里壓著個啥,在人前抬不起頭。你們沒欠誰過?!?/p>
強娃說:“爸、媽,咱們都聽爺爺?shù)模鴦鸥勺约旱氖虑槿?。干得最好,就是對爺爺最好的報答?!?/p>
新年的第一頓飯,就擺在成全老漢的炕頭上。剛上完酒菜,良祥兄弟倆就過來給成全伯拜年來了。又不大一會兒,豬哼穿著一身新簇簇的衣服,也來給成全老漢拜年了。成全老漢高興地說:“過去我就厭你們喝酒,今兒我讓你們放開喝個夠!”
喝酒里,良祥悄悄把文軍叫出去說,這幾天你不能離大伯半步。昨夜我夢見我爹了,他說,他的老伙計該走了……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