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至

對話錄

窗外屋頂上的積雪，透過玻璃，與

窗內(nèi)的書柜相映成趣。也許，它們已經(jīng)

達成了某種默契，不管我有沒有

接受的心情。這是上午九點鐘開始的

事情。之后雪越來越亮，發(fā)著耀眼的

白光，書柜也越來越亮，發(fā)著耀眼的

白光，這時已是正午十二點鐘

我有些恍惚，有些暈眩，好長一陣子

都是如此。直到喝完第六杯茶后，正好

到了下午三點鐘，茶杯的影子漸漸

改變著圖案。我望出去，積雪消融

殆盡，而眼前的書柜好像剛剛擦洗過的

散發(fā)出雪一樣的氣息，鮮亮如初

風(fēng)雨錄

我正在經(jīng)過一段不遠(yuǎn)的路程

我正在經(jīng)過風(fēng)，風(fēng)留下了什么

我的身體變得凝重；我正在經(jīng)過雷聲

它順手揚起錘子，往我腳趾釘釘子

我恍惚，呆呆站立了幾秒鐘；我正在經(jīng)過

雨滴，它愈下愈大，我的雙腿被灌了鉛

像兩把木漿在大海里慢慢劃動

我正在經(jīng)過喧囂的大海，哦，大海

我沉溺在無邊的想象之中

我正在經(jīng)過驟雨初停，恰似一個

即將歸來的水手，驀然生出滿臉胡須

讓等待的親人備感陌生。哦，此刻

我正在經(jīng)過那個形單影只的路人，他就是我

我們經(jīng)過了一段不遠(yuǎn)的路程

雨水錄

作為一個雨水愛好者，我最大的愿望

就是在這小雨淅瀝中踽踽獨行。喜歡

不多的雨珠，順著發(fā)梢滑下，懸掛在臉頰

像夢一樣閃爍。偶爾的車笛

偶爾的犬吠，我都視為雨水的一部分

斑斕的部分，明凈的部分，不假思索的部分

我知道享受的不止我一人。我的前面

那個著名的精神病患者，一邊小跑一邊打著

手勢

現(xiàn)在他是真正的王；我的后面

穿紅衣衫的女子正與雨水交談，現(xiàn)在她是

真正的后。而空氣中，幾只雨燕比賽速度

一次次飛出我的視線，一次次來到我的頭頂

回收錄

手臂伸出的一霎那，你竟忘記五指是純潔的

從沒有沾染過破敗的事物。已經(jīng)很久了

你的心思游蕩在千里之外，云水之間。此刻

你仿佛伸出的是一根青翠的枝條，一條春天

的撥火棍

抑或一截呼吸的鐵軌。你不知道

自己要回收什么，只是沿著街巷

你吼一聲：收廢品。聲音將空氣里的廢品撞

得

叮當(dāng)響。你伸出的手臂，在空氣里攪動，引

發(fā)

一陣?yán)做?，此外一無所獲。你很不甘愿

在千里之外，在云水之間，你固執(zhí)的手臂

最后回收了，那放逐出去了整整一年的心思

糾結(jié)錄

對于許多人和事，天晴時我健忘

天陰時我記憶猶新；醒著時我從不想起

睡著了一再出現(xiàn)。咨詢過心理醫(yī)生

診斷結(jié)果不能令我信服。你看現(xiàn)在是陰天

快下雨了，大街上仍然川流不息

每一個過往的人都讓我看出他們曾經(jīng)是我的

熟人

此刻全部復(fù)活了，有的手舞足蹈，有的

行色匆匆，無一例外地讓我察出

他們?nèi)栽诟芍媳拘?。你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雨了

我回去吃飯、睡覺，然后夢見剛才見到的熟人

他們像活著時一樣，繼續(xù)和我糾纏

繼續(xù)讓我加入他們的老本行，我備受煎熬

直到自己在呼喊中醒來，直到碰到

另一個晴朗的天

葵花錄

你說一定有什么在葵花的頭頂上飛翔，在金黃的

葵花地里，你指給我看，而我聽到的是聲音

而我接著聽不到聲音，我看到了影子

而我接著看不到影子，我只抓住了你

我不許你一瞬間走了樣。你說如果

住在葵花的頭頂有多好，那么一大片

我們在上面顫顫悠悠，多像幸福的蜜蜂

你的話又一次引來飛翔，引來聲音，引來影子

我緊緊抓住你，我輕撫著你的肩胛

我不許你這么快就走了樣，哦，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

我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已經(jīng)走了樣

惶然錄

怪念頭的出現(xiàn)，像白紙上忽然荊棘叢生

引發(fā)一陣惶然。記得年少之時

我把奇思妙想視為一種本領(lǐng)，并在同伴間

炫耀不已，用徹頭徹尾的虛妄，換取

誠恐誠惶的欽羨。而近不惑之年

我沉重的身子，再也長不出輕飄的翅膀

過去的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緊緊捂在一口井里

不須有點滴水珠溢出。曾幾何時

我變得像水泥墻面一樣沉默，以至

讓所有親近的人痛苦，絕望。我一直為自我毀滅

而自鳴得意。可今天，那一閃而過的

幾個怪念頭，使我又一次陷入坐立不安

我不知，它們緣何而來，是不是我的內(nèi)心

從來沒有安靜過，從來就是荊棘叢生

夢幻錄

夢幻主義者手里提著繩索，在河岸上

盡情狂奔。他說他要丈量河流，他要與

奔騰的河水比速度。在河岸的拐彎處

有一棵老樹，被雷電劈了半個身子

夢幻主義者經(jīng)過時，被它一把抱住

合二為一，成為一棵完整的樹，并且被

那根繩索緊緊捆縛。這時河水上漲

洶涌兩岸，老樹卷入河流，正是

一葉扁舟，繩索正是一桿槳櫓

夢幻主義者破浪高歌，進入夢的深處

后來他回憶說，他完成了自己，但

每次想起這個夢，他都慶幸自己確實醒

著！

鐵道錄

不錯，我是一名杰出的鐵道修理工，原因

很簡單，我常常在夢里工作，夢里修好的

鐵軌

在夢外運行時暢通如初。這多年的手藝

滋長了我的自命不凡。更為不可思議的是

奔馳的列車能延續(xù)我的夢境，列車多長

我的夢就有多長。那天我的夢伴隨列車穿

越隧道

驚恐之余沖在前方，引領(lǐng)列車低翔了好一

陣子

我最幸福的事，無疑是在陽光下瞇起眼睛

看見夢里修好的鐵軌，像無限延伸的梯

子，雖然

看不清通往哪里，但我知道，它們

最少有一半，哐當(dāng)哐當(dāng)通向我的夢境

試衣錄

我對衣服沒有特殊的嗜好。戀舊

是我對它最好的報答。往往一件衣服

在幾年里的同一季節(jié)，都會與我相伴。直

到今天

妻子拉我去買一件新的，我仍是半推半就

到了商城，面對熱情有加的衣服模特

我忍不住直冒虛汗。試衣鏡里

那個裝腔作勢的人，那個

面目全非的人，那個莫名其妙

的人，讓我喪失信心。妻子滿腹狐疑

拈量著我試過的每一件衣服，說：“怎么

分量都比試前重了呢？”而我自己發(fā)覺

試過幾件衣服之后，我的身體明顯消瘦了許多

有些部位，甚至露出了骨頭

妻子繼續(xù)嘀咕：“這地方，一定有什么

不可告人的秘密?！?/p>

我一陣發(fā)怵，慌忙穿好舊衣服，與妻子

迅速逃離了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