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苦菜記
陜北雖然有南泥灣,算是“好江南”,但那只是修辭的夸張。整個陜北,實在算不上物產(chǎn)豐富,農(nóng)人也就談不上生活富裕。陜北的可用食材種類是有限的,尤其蔬菜。不過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陜北有一些特色的物產(chǎn),別處是沒有的,單是我府谷縣城的海紅果,就只屬于我們縣城。海紅果屬于海棠屬,春日開花秋結(jié)果,果子比正宗海棠略小,卻特別甜。這種水果,用酒洗過醉在甕里,過年時分吃,別有味道,然而卻只生長在我們的小縣城府谷。陜北水果不多,蔬菜亦不多,不過倒有一些特別的野菜,比如神木的沙蓋以及沙棘,比如整個陜北的苦菜,這些都是特別的。神木靠近毛烏素沙漠,是個專門產(chǎn)沙蓋和沙棘的地方,無論炒著還是拌著,這種野菜特別好吃。比起專屬于神木的沙蓋沙棘,苦菜應(yīng)該是陜北的大眾情人,田間地畔,幾乎隨意皆可見。當(dāng)然,很多其他北方地區(qū)也產(chǎn)苦菜,但因為陜北地形的特征,陜北將苦菜吃成了地方菜、家常菜,吃出了自己的民歌和哲學(xué),吃出了屬于自己的文化。
苦菜是苣類,有苦苣也有甜苣,甜苣亦可以食用,也有一定范圍的野生產(chǎn)量,但是相對于苦苣來說,在陜北,甜苣沒有多大市場。人們出去挖野菜,遇見甜苣和蒲公英固然好,嫩的時候皆可食,但它們都只是輔助菜,不是主菜,苦菜才屬主菜。陜北人尚苦,也許與經(jīng)常吃苦菜有關(guān)系。
《詩經(jīng)》里有采苦之說,陜北民歌里的一些植物,在《詩經(jīng)》里也是常常出現(xiàn)的?!对娊?jīng)》是一種文字化固定了形式的詩歌,而陜北民歌則與時俱進(jìn),隨時展現(xiàn)著跟進(jìn)時代的活力。《詩經(jīng)》里說:“采苦采苦,首陽之下?!闭f明苦菜那時候就已經(jīng)有之,在春天生發(fā),小滿前后,荒灘野地以及田間,都開始生長,是大自然給人民儲備的天然糧倉。從小滿到深秋,苦菜不斷長出自己,先是長出芽,接著長出葉子,再接著開出小黃碎花,然后就是抽穗長絨毛結(jié)果子了??嗖四鄣臅r候最好吃。和苜蓿一樣,一棵苦菜長老了,就長成了麻桿,失去了它的味道。長到老年的苦菜,人不吃,牛羊也不大喜歡。
現(xiàn)在這時節(jié),六七月,正是苦菜好時節(jié),到處都是苦菜,也到處可見苦菜花,金黃的小碎花,如陜北苦子蔓的小碎花一樣??嘧勇且环N類似于格桑花的小野花,田間地畔生長,比格?;ㄐ?,花束和格桑差不多,也在陜北常常見,是豬特別喜歡吃的食物。苦菜和苦子蔓,這個季節(jié),一個是人愛吃的菜,一個是羊和豬最愛吃的菜,都是陜北的恩人,它們也都贈予陜北人平淡卻不隨意的花。
我南來北往已十年,每次夏日返鄉(xiāng),看到苦子蔓和苦菜了,才確切知道是回到了故鄉(xiāng)。明確說,它們是我的鄉(xiāng)人,甚至是我的祖先。經(jīng)常,坐在養(yǎng)育我長大的祖母的墳頭,看著苦菜和苦子蔓搖曳自己的花朵,小小的,這點綴山野的小黃和小粉花,讓我覺得安心,仿佛我受著神靈的祝福,花朵在傳情。不過,苦菜更情長些,因為實在是吃多了,受它的恩惠多了,在我骨血里流淌的河流多了,所以更有感觸??嗖怂橹b有種子的穗子隨風(fēng)搖曳,提醒著一種遺忘,也像是提醒著一種告別。因為無論是人還是動物,一旦它進(jìn)入暮年,就失去可食的功用,人們就將它遺忘,不再對抽穗的這種植物起其它的向往。——我也是在告別多年之后,開始欣賞起它微笑的花朵,舉著頭像天空的枝干,欣賞起它長熟后展開的準(zhǔn)備迎接風(fēng)的祝福的白色絨球。
苦菜能以獨特的方式從古詩經(jīng)時代到現(xiàn)在一直保留著它獨特的苦味,也說明極其有特色。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野生苦菜已經(jīng)走進(jìn)了人家的菜園,但是經(jīng)過培育選擇在菜畦里生長的苦菜,對于我鄉(xiāng)下人,卻頗有微詞。即使一些人家種植了這樣的苦菜,拿來自己吃還好,若是送人,是會被笑話的,因為已經(jīng)失了野性,沒了野味。失了野味的家種蔬菜,就全然是另一種蔬菜了。我家下院的二嫂搬到街鎮(zhèn)的最初幾個年頭,因為思念苦菜,就買了一些菜籽來種,回來分鄉(xiāng)人種,倒也喜滋滋種了,以為獲了至寶,可是等來年種出來,吃了都覺得不是味道。后來,也就大家不再吃家種的苦菜了,覺得其失了本性。我鄉(xiāng)村雖然貧于物質(zhì),鄉(xiāng)人的物欲沒有得到激發(fā),不會搜羅各種美食以一網(wǎng)打盡,但是對于常常吃的食物的口味,卻是挑剔的??嗖斯揞^這些年各地也在生產(chǎn),這可以裝在罐裝物里運往全國的蔬菜,卻是陜北人拒絕的,總覺得已經(jīng)換了味道,是別的什么了,雖然冠以苦菜罐頭的名字。舌尖的挑剔不只鐘鳴鼎食之家的人有標(biāo)準(zhǔn),窮苦貧瘠的山里人,也保留著對所愛之物的忠誠和堅貞,是要自然的,野的,是知道萬物有靈的,明白苦菜不可以圈養(yǎng)。
苦菜生發(fā)于小滿前后,也體現(xiàn)了一種自然的鄉(xiāng)村哲學(xué),體現(xiàn)了一種小滿人生,是自然向人發(fā)出的規(guī)勸。中國俗語里有“嚼得菜根,做得大事”,這里的菜根應(yīng)該為苦菜根,因為只有它最為適宜。苦菜根是白色的,卻比苦菜葉子更苦??嗖巳~子就如小米一樣,多咀嚼幾次,能從微苦里感覺到一縷甜。陜北人排斥粘膩的成片襲過來的甜味,卻對微苦略甜的東西,贈送明確的喜歡態(tài)度。
洗苦菜費水。陜北少水,但是吃苦菜的水卻從來用起來都慷慨,尤其是老年人,對于苦菜甘之如飴。小孩子會覺得苦菜苦,排斥,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會越來越感覺到它的美好,就如產(chǎn)檳榔地方的人對檳榔的態(tài)度一樣,也如入籍南洋的人,考察他們是否融入本地的一種細(xì)微方式,就是對榴蓮的認(rèn)可度。陜北人對于苦菜的認(rèn)可,也是一種身份的標(biāo)簽。這種天然養(yǎng)育一方水土的自然風(fēng)物,容不得人感情上的背叛與否定。鄉(xiāng)村人們在鄉(xiāng)間街上認(rèn)出,苦菜是標(biāo)簽,對于苦菜的愛是標(biāo)簽。當(dāng)人們說起少年時代的記憶,如何挖苦菜,吃著苦菜感覺如何香,一瞬之間,人們會達(dá)到一種相互的認(rèn)可,從苦菜的記憶身上,感知到一種地域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近乎血緣。人們通過苦菜尋認(rèn)兄弟姐妹,尋認(rèn)這種物性上的親人,尤其是陜北鄉(xiāng)下人,對苦菜更是有這方面的情誼。
苦菜有多種吃法,洗凈是首選,接著就是煮熟,也或者腌制起來,秋霜過后腌制的最好,冬日吃,放點芹菜,頂頂好??嗖丝梢詻霭?,與花生之類合并,但涼拌單吃才最有味道;苦菜亦可以炒食,和土豆泥炒,是山間的美味。當(dāng)然,還可以晾干,就如四季豆一樣,在冬季或來年春,泡開來煮著吃。那種新鮮的直接煮熟的苦菜,味道自然不同,但若論好壞,真還各人有各自的看法。
陜北人吃苦菜,就圖那濃烈的苦味。陜北方言里,將那種辛勤勞作的人稱為受苦人,將那種有著艱辛的命運的人稱為苦命人,將一種有苦味的菜稱為苦菜,是不是也遵循這一原則?對于苦的迷戀是陜北人性格里的一種特征。是不是因為知苦也是一種滋味,更為醇正悠長有意味,所以才崇尚?南方人尚甜,尤其兩廣上海一帶,吃葷菜里都要加糖,分明是日子過得膩歪。陜北人尚苦,大約與黃土高原的地緣特征有關(guān),就是再怎樣苦的生活,也自有它的命運,就如這種菜的命運。村里的叔伯長輩,說起那些嫁出去的女孩兒的命,用的是這樣的句子:生就是挖苦菜的,怎么跟人家那些吃燕窩的比?苦菜在這里,分明已經(jīng)是命運的象征了——尋常,普通,帶著一點自甘墮落,卻也因為不是多么貴重,所以家家戶戶都覺得必不可少,家家戶戶卻又不是多么端莊地對待它。物以稀為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為貴的東西往往遭遇大多數(shù)人的向往與追求,荼毒就在所難免。而苦菜這種,就如鳥里面有麻雀一樣,是大地上的平民,是野菜里的平民,因其隨處可見俯拾皆是,獲得了一種大眾的贊美與許可,獲得了一種不是特意標(biāo)出的尊重??嗖藢儆谄椒仓?,在陜北,它卻體現(xiàn)了不平凡的神性。
人總得活下去,于萬物里可以自取所需,苦菜是一種。《救荒本草》里,也有提到苦菜。我特別喜歡《救荒本草》這本書的名字,有一種生命的大美在,仿佛天地萬物自有情誼。
少年時代,祖母特別喜歡吃苦菜,對院的三娘娘,更是將對這種菜的熱愛發(fā)揮到極致。三娘娘是個少年失慈的人,父親娶了后媽,很快就“拔刀相向”,人家未生養(yǎng),卻覺得前妻女兒是眼中釘,寧肯抱養(yǎng)一個,也不與她親近。她十三歲跑到我們劉姓人家來,做了童養(yǎng)媳。這一做,就是一個甲子。她跑來的劉姓人家,當(dāng)晚就給她梳了頭,讓她做了新婦,嫁給了一個聾子。她自然不太愿意,但在一種對比的生活里,婆婆待她比后媽好,她當(dāng)然想活下來,就如此了。以后很多年,她生了一窩兒女,夫妻關(guān)系差勁,然而,對于那個當(dāng)她為女兒親的婆婆,她至死都是感激的。她特別喜歡吃苦菜,春天吃到秋天,炒著煮著拌著,秋霜一下,她就開始專心致志存儲苦菜以備過冬,即使后來她兒子當(dāng)了縣城某個銀行的行長,她也仍然樂此不疲。她一直相信,苦命跟著她,吃進(jìn)嘴里落進(jìn)全身的苦菜,是一種相伴與相隨,對她的生活是一種撫慰。即使到了七十歲,因著哮喘的毛病,她已經(jīng)臥床幾次,不能下地干重活,但仍然還是堅持著對苦菜的熱愛,她自己說自己是挖苦菜的命。一種將頭低下的生活方式,貫穿了她的一生,直到她最終死去。對于我,她賦予了苦菜一種特殊的魔力,就是在最艱難的歲月,想到上天對窮苦人也有一種體恤,并沒有忘記哪一個。
小村小鎮(zhèn),一切都具有招魂的能力,苦菜就召喚著一種歲月和命運。每當(dāng)我想起苦菜,憶及這種食物從舌尖到下顎到喉嚨帶給我的完整感受,我就會想起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三娘娘。她以苦菜向我連綴了她的一生,她的四季,她的渴望以及她最終對命運的投降和膜拜,對命運的不再作為,完全是苦菜的引導(dǎo)。她在苦菜里艱難地尋找一種生存哲學(xué)和智慧,最后,以一種妥協(xié)的方式,愛上苦菜,愛上苦難,獨自在一場婚姻里尋求人生的祝福,因時守勢,最終與坎坷的命運和解,安詳?shù)亟邮芰俗詈蟮乃劳?,微笑著離去。
苦菜是需要宿根的,所以家養(yǎng)的苦菜總讓人詬病吧?因為沒有宿根,就顯得有點假,就如藏獒被從西藏高原拉到平原,讓人總覺得也不過是狗一條,至多就是尋常狗的品種里增加了一類,而失去了高原動物神性的特征。園子里種植苦菜,鄉(xiāng)人們總會表現(xiàn)出一種嗤之以鼻,大約也是如此。野生野味,無論誰癡心妄想納為己有,裝進(jìn)自己的私家房子,總歸是不受民間祝福的。而且,鄉(xiāng)野的美味進(jìn)入深宮大院,進(jìn)入高大酒店,并不能顯示出它的獨立性。一定程度,卻表明了它的被招安。而有招安就有誘惑,有誘惑就有屈服。作為一種田間地畔所生產(chǎn)的野菜,保有其野性,才叫保有其命運,苦菜做到了這一點。
千禧年以來,鄉(xiāng)下的苦菜進(jìn)了城,成了一道夏日餐桌必點的蔬菜,也成了一種待客之菜,命其名曰“地方特色菜”。如果再往前推一些年頭,苦菜待客人,是要被恥笑的。這固然也可以算是一種前進(jìn),但有時也可以說是一種倒退。我說的倒退是文化意義上的??嗖说目嗫喑隽艘环N鄉(xiāng)村境界,人生境界。就如農(nóng)村老婦忽然化妝一樣,如果不扭秧歌,總覺得不舒服,也如丑婦穿新衣,只會顯得更丑??嗖诉M(jìn)城,就如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一樣,是餐桌上的一道可以端出來大眾品嘗的菜,已經(jīng)被菜譜收藏,它就失去了鄉(xiāng)野本色,失去了鄉(xiāng)下舊時民生所制造的人世禮樂風(fēng)景?,F(xiàn)在,苦菜已經(jīng)如同苦瓜一樣,進(jìn)入了被招安和被改寫的命運之中,在營養(yǎng)學(xué)里,它不再是單純的鄉(xiāng)下人知道的有好處卻說不上什么好處的菜,它被用來作為治療糖尿病、癌癥等現(xiàn)代化疾病的食譜,它的命運在變遷之中。但愿它最終還能一直保持著它的苦性,保持它的生命哲學(xué)。
蒺 藜
蒺藜是一種草,是植物科的刺猬。毛烏素沙漠邊緣長大的孩子,對這種草會很熟悉,就如沙漠邊長大的人對紅柳荊棘沙棗的熟悉度一樣,蒺藜可以算作一種沙漠草。從小遇到的植物也可能是我們的一種命運,提前書寫在枝枝葉葉上。南方的孩子享受的風(fēng)物比北方多,物華天寶,人也自然精致。而北方沙漠邊生長起來的人,就如北方沙漠邊的草一樣,粗糲有余,精巧不足。所以,我們從小遇到的雜草,既可以是一種命運,也可以是一種懲罰,它們暗示了我們的出生也是不公平的,不是享受著同樣多的陽光雨露。
蒺藜在陜北叫蒺藜苗,土話叫雜藜苗,是因為它是伏地魔,一長一團(tuán),但是匍匐著大地四處蔓延,所以像小禾苗一樣,然而有刺,就叫“雜”。它的葉子微酸,葉子上開著一朵又一朵明黃色的小花,雖然匍匐而行,莖葉卻總是神采奕奕,綠意飽滿。它耐干旱,非常容易生長,有刺的種子里有絨絮一樣的毛,如同蒼耳一樣,很容易粘在人和動物的身上,傳播它的種子。甚至可以說,這是它生兒育女的陰謀。動物活下去不容易,有時需要與人合作,如狗,可以馴服。植物亦然。雜草要保持特性,卻還要物種留傳,也似乎有思想,懂得如何進(jìn)攻和防守。蒺藜種子七八年不死,落地就可以生根。它不比臥薪嘗膽者活得從容,卻也同樣顯示了它的堅韌有力不屈不撓。
蒺藜在沙漠邊生長幾乎全部都是匍匐的。沙漠邊的植物,能抬起頭來的,除非長成參天大樹,否則經(jīng)常有被屠戮的風(fēng)險,就如薊草(陜北人叫突示薊,開紫色的花,有絨絮,身上長滿小刺)、苦菜、黃金草等,容易被鐮刀割掉或剜掉,喂豬羊。蒺藜是匍匐的大將,是“雞鳴狗盜”有大智慧大本事之徒,貼著地偷偷長,等到注意上它已開花,果也就已經(jīng)結(jié)了,種子在那里等著人。如果敢割敢清除,得費好大的勁。這一點還不比狗尾巴草和芨芨草,以及那些總也鏟不掉一茬又一茬長的堿草,因為蒺藜得彎下腰仔仔細(xì)細(xì)地清除。在長莊稼的地里,人們頻繁地鋤草,一年莊稼鋤三四回,怕就怕蒺藜有機(jī)會了禍患成災(zāi),人們不得不采取時時警惕的心理,把它控制在可接受的程度。如果說一戶人家如何懶,是不必用別的形容詞的,只要說:“地里到處長滿蒺藜苗?!边@戶人就別指望可以好好的娶親嫁姑娘了,因為由蒺藜可以判別一戶人家是不是種土地的好把式。它實在與大地?fù)肀^細(xì)密沒有縫隙,像是一種綁縛,而且一不小心,它的果子就會爬上人身,就等著痛,等著挑針吧。它的刺不深,小,細(xì),幾乎看不見,但是它以它的不可估量的存在顯示著它的復(fù)仇。人們不喜歡懶人家,更不喜歡懶人家蒺藜一樣制造各種毛病。
蒺藜身上體現(xiàn)著一種活下去的野心,怎么都要活下去,要擴(kuò)展,體現(xiàn)著一種生命的野蠻的力,也體現(xiàn)著一種侵略,一種直達(dá)目的。它隨時緊緊攀附著土地,與地球相互擁抱,體現(xiàn)它對它的需要。這種植物身上的機(jī)會主義的生存模式,隨時為我們制造出一種古老的生存寓言。它傳播的方式和蕁麻相似(我短暫得過一次蕁麻疹,因為公事在貴州住了半月,回來就得了蕁麻疹,因此對蕁麻的脾性特別熟悉)。蕁麻是一種到處跑的植物,以至人身上起了過敏到處四竄,醫(yī)學(xué)里就叫做蕁麻疹。蒺藜的傳播也是如此,它們攀爬在土地上,向所有空隙的地方滲透,而且也不放過滲透到別的根系的夾縫里,形成纏繞,每一株蒺藜都可以如同不打掐的瓜蔓一樣四處奔達(dá),伸展自己。它們幾乎就是有爪子的螃蟹,爪子伸的到處都是,可以說真是丑陋。一株大的蒺藜,一個人躺下來都覆蓋不住,當(dāng)然,沒有人敢躺在上面。我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侄兒,從小經(jīng)常捉蝎子,一點都不怕咬,但是面對蒺藜,也還是覺得恐懼。蒺藜到處分叉,真是讓人苦惱,但是它們開的小黃花又惹人憐愛,像鄉(xiāng)下那種張牙舞爪罵了東家罵西家的悍婦,居然生出乖巧懂事喜歡臉紅的女孩兒。蒺藜的花不美,單瓣,像單眼皮沒什么福分的人,卻也開得散漫自在,傘一樣翻轉(zhuǎn)著舉起自己,實在是惹人憐愛的。
蒺藜是陜北最為強(qiáng)大的雜草。近些年,一些種子一些鳥一些人,在工業(yè)不斷發(fā)展的陜北,逐漸消失了。可是蒺藜仍然像個舊家窮親戚,年年回頭,背著破口袋歸來。蒺藜分明是守家在地的窮苦人,一年年被趕著走,一年年不斷回頭。越是這種不受歡迎的物種,越有致命的誘惑在身體里面裹藏著。蒺藜的種子那么令人討厭,卻是治肝硬化治腎病的好藥材。我陜北還有一種草,我們叫脮脮,書名車前草,肉肉寬寬的卵形葉子,不大。在我們村莊,總是長在戲臺下那一片硬硬的空地上,另外就是長在燒磚的大火窯前,綠油油的,雞不吃豬不吃羊不吃,手掌大,春來秋走。后來村里一位支氣管重病老人常常拿了鐮刀來拔它,這種草才第一次金貴起來,上到老人下到小孩,人們第一次知道,它可以治療支氣管炎。蒺藜苗也同樣,很不討喜,尤其它還有刺。我小時候,夏日山間人,老少出入,都不大喜歡穿鞋子,碰上它真叫慘兮兮,腳底一片紅,又多繭,要找一點小刺出來太艱難。它的不受歡迎是出了名的。然而我長大之后的現(xiàn)在,有時候想起家鄉(xiāng)來,最懷念的草,卻是這一種。有一首詩這樣寫:“雙腳腳掌一直深深思念,思念你長滿蒺藜的曠原?!蔽覍疝嫉乃紤僖彩侨绱?,不見已經(jīng)十個春秋,雙腳腳底還記得被扎入的痛感。
在陜北,蒺藜無疑是比玉米葵花黑豆紅薯等更常見的植物,它們隨意地生長在視野盡頭,是夏日的常駐背景。就是在被煤粉煤面污染嚴(yán)重的前幾年,它們也一樣依舊每年赴約一樣出現(xiàn)在荒地上,攀攀爬爬地往人家門縫里鉆。我家廢棄的舊院除過蔞蒿外,就是這種草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成了一片室內(nèi)風(fēng)景,隔著門縫都能看見它低頭前進(jìn)的樣子,躲在炕上和地上,隨時準(zhǔn)備將整個屋子掀翻,重新成為它的天日。一座人工的墳?zāi)?,終究不會比雜草更長遠(yuǎn)。雜草比人類更屬于未來,更掌管著這個世界。
蒺藜是垃圾嗎?在莊稼地里確定無疑。雜草呢?蒺藜作為一種雜草,它總是出現(xiàn)在田野地頭,總是被當(dāng)作雜草除掉。它是“草”而不是“莊稼”,它扮演著破壞者的角色,卻于強(qiáng)大的人類世界里,每年都為自己砍出一條道路,一點一點地成長,枯榮。
蒺藜生長了這么多年,仍然沒有被招安,除了作為藥用,它無法進(jìn)入家常的食材,如同我們老家叫做毛花有子的狗尾巴草一樣,雖然有子,但是廢棄的不做實用的子,不到秋盡就凋零了。黍子小麥的一種,是它的兄弟親戚的變異,但總也不是它,它是野的,無法圈養(yǎng)的。蒺藜比毛花有子更過分一籌,毛花有子看起來像小麥,而且好清除,蒺藜則有一切兇惡的雜草的那種頑固和獨特,以及堅韌的生命力。它像善不朽惡亦不朽的惡一樣,是上帝的兄弟撒旦,同出于一體的不同基因,無始無終繁衍。
在秋天,蒺藜的刺球攜著種子隨風(fēng)遷徙,枯枝敗葉卻形成一種獨特的風(fēng)景,如果可以無限放大,或者人縮小到螞蟻的大小,會看到它們孤單的一家一家各奔東西。它們一年又一年經(jīng)歷著告別,在干燥的黃土高坡上滾動著,直到最后停下腳步,再一次如同祖先一樣,落草為寇。
蒺藜有強(qiáng)烈的個性,它無法被修剪,無法被粗暴地當(dāng)作盆景移植在盆里。它是要霸占面積的,而不是空間。它近乎不祥的無法被規(guī)訓(xùn)的性格,幾乎獲得了我的贊賞和肯定。當(dāng)然,是在多年離家之后,是在我受到種種規(guī)約從萬物里尋找同宗同族的兄弟姐妹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和它頑強(qiáng)的致命的一致之處,我像是找到了一種結(jié)盟和保護(hù)。它身上的這種不被規(guī)訓(xùn)的美,隔了這么多年,仍然對我造成惘惘的威脅。但是它堅守多年的野性和烈性,又何嘗不是一種專一的情懷和本真?我喜歡它的無處不在的豐盛富饒,春來秋別,更喜歡它的堅拒,它的不合作。無法被供養(yǎng)的東西更能體現(xiàn)一種神的意志,因為,只有神才不可被收買,是唯一的。
總是夏日午后,提著鞋子小心翼翼地從蒺藜身邊穿過,一邊看著光膀子的成年男人坐在底下拔著來自它的刺,一邊聽蟈蟈和蚱蜢哧溜哧溜地從它們的身上飛起,嗡嗡的蟲聲,還有不遠(yuǎn)處來回跑動偷杏子吃的松鼠,以及,窯洞炕上沉悶的打鼾聲。世界在有序和失序里,營造出一種一視同仁的平靜。它是有刺的,一整個夏秋我提醒著自己,但我必須穿過它,離開我的家,或者,回到我的家。我無法擺脫,也沒有想過擺脫。它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比我的祖輩存在的更久。它提醒著一種生命的遙遠(yuǎn)和天長地久,提醒著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生命的橫蠻無禮,以及,狂野生長的無奈。
時間改變了我,也改變了我的家,我睡過的炕,卻沒有改變它的風(fēng)景如畫。借助于照片和節(jié)令,借助于書本呼出的物名,我認(rèn)出它,認(rèn)出它平凡的小黃色的花,認(rèn)出它細(xì)弱的葉子,認(rèn)出它攀爬時候伸出來的粗糙的手腳,上面的各種痕跡。我甚至聽得見童年時代那上面飛著的螞蚱的聲響,以及,一群螞蟻在吃一條干扃的蚯蚓。我?guī)缀趸匚镀鹆俗约旱膼盒闹?,以及惡作劇,用脫下的鞋子去大片大片地殺戮黑色的小螻蟻,卻遭到了它的阻攔,一根刺朝我的大拇指橫空直入……
煩躁的沒有希望的日子,以為永遠(yuǎn)也長不大,總是這些小傷痛,蒺藜的刺進(jìn)入腳底了,蒺藜的話語從家人口中一次次噴出,孩童是敏感的。總是這些。這一切形成了一條記憶的紐帶,在經(jīng)年累月地忘卻之后,重新在季節(jié)的輪回里想起,指出我活過的證據(jù),教給我繼續(xù)活著的希望,但依然用不安和威脅提醒著,用那時所遭受的不適提醒著,文明與荒蠻仍然并存。我與蒺藜,仍然不近不遠(yuǎn)。一根蒺藜刺落入我的腳拇趾,我使勁想把它弄出來,我的祖母說:“不要摳,一會就好了,到了晚上就自己好了。”它們像傷疤一樣長進(jìn)我的肉里,被我的肉消化,然后就好了。現(xiàn)在,仍然躲藏著在這些好掉的傷疤里,仍然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急不可耐。我不知道是我天生的快速適應(yīng)適應(yīng)了它們的植入,還是因為它們天生就傾向于進(jìn)入錯誤地點盤踞下來,直到彼此成為一體。
別處也有蒺藜,它并不是一種隱居的罕見的植物,并不是躲藏的幽靈,但是別處的蒺藜和沙漠地帶的蒺藜不一樣。南方的蒺藜更柔,甚至可以直立著向上。南方水多,人溫潤,蒺藜也溫和。南方的蒺藜從來不會植入我的肉體。所以,它們幾乎可以說是兩種東西,兩類人。南方的植物并不能讓我形成一種尖銳的情緒,我只會融入不會對立,更偏向于一種新鮮感的穿越,而不是——記起。
爬山虎因為沿著墻壁而攀爬所以得名,蒺藜應(yīng)該叫“爬地虎”,它在干旱的陜北制造出一種怪異的美感,營造著一種原始的氣氛,仿佛這片原野仍然是荒蕪的,遙遠(yuǎn)的,它緩解著這片土地上的農(nóng)人們被整齊劃一地歸納進(jìn)高樓的沖動。
蒺藜是雜草,和所有的雜草一樣,頑固而堅貞,不被收買。雜草和人一樣,不受約束和規(guī)劃,是田野的少數(shù)派。但是它同時卻提醒著我們,越界是一種常態(tài),萬物為我們備取,邊界只是為庸人設(shè)置。學(xué)習(xí)雜草在大地上如何自然地生存,也是學(xué)習(xí)一種活著的藝術(shù),我將繼續(xù)這門學(xué)習(xí)。
苜蓿年少
農(nóng)家物事,細(xì)想有很多浪漫。每次給家人打電話,家里會按節(jié)氣告知,抓絨了,雇了幾個人;剪羊毛了,找了幾個人?,F(xiàn)在,前段時間,是在揭地,準(zhǔn)備種一片玉米,給羊當(dāng)料吃。我問今年有沒有打算種西瓜,要不要搭西瓜庵;答曰,沒種,沒人吃。夏日落太陽,西瓜庵沒門,敞著,坐在庵邊看書吃西瓜,是少年樂事。往年家里年年種西瓜,不為什么,只因孩子們愛吃?,F(xiàn)在孩子們不再是孩子們,也就沒人種西瓜了。
今日清明,天和景明,陜北鄉(xiāng)下是要攤煎餅上墳的。清明,既是節(jié)氣,又是節(jié)日,一年中唯一一個節(jié)日,可以上墳填土,給那些地下的永久居民修葺房子,栽植花草。清明時節(jié),我想到了陜北的苜蓿。
現(xiàn)在處于苜蓿出芽時期,剛摳著可以吃白芽,還須幾天,才可以吃清苜蓿。三月三,苜蓿芽芽翻兩翻。苜蓿是陜北一年中上桌最早的蔬菜。
苜蓿是宿根草,一次撒下去,耕種一番,多年生長。如果年年收割,年年會長勢良好,可以長很多年。苜蓿是春天發(fā)芽的植物,小滿前后可以收第一茬,接著就如韭菜,不斷割不斷長。苜蓿是會懲罰懶人的,如果不收割,一兩年就荒了,不再長,或者長得雜七雜八的。苜蓿是牛羊騾馬最好的食物,兔子也喜歡吃。在陜北,羊一般用來放的,專門割苜蓿給它們吃,是非常奢侈的,騾和牛才享受著這好處。
第一茬苜蓿人可以吃的。就是清明前后,人就可以刨著吃苜蓿芽了,白色的根,炒著吃甜而脆,余味回旋,可以伴一生。然而吃了苜蓿芽,會影響苜蓿的長勢。近年農(nóng)村幾乎不養(yǎng)牛羊了,但還是沒人忍心掏苜蓿芽吃,大約覺得有點缺德對不起苜蓿吧,沒人干這事。最好還是吃第一茬苜蓿,而且還必須選擇在苜蓿剛出頭不久,掐著揪著整可以手中捻一小簇的時候,最好。苜蓿只適合吃第一茬,第二茬人就不可以吃了,有毒。我現(xiàn)在都無法明白,羊兒牛兒與人同屬動物,為什么它們吃一些東西不會中毒,而人吃了就會崩潰?天降萬物,互相供養(yǎng),人類是不是因為進(jìn)化得過快,所以失去了原有的一些口糧?
苜??梢蚤L半人高,人走在苜蓿地里,蹲下身就看不見了,所以苜蓿地是鄉(xiāng)村男女戀愛的好地方。睡在綠綠軟軟的苜蓿上,看悠悠白云飄過,幾世幾生過去了也無悔??梢哉剳賽鄣模€有葵花林玉米地,但沒有苜蓿地好,因為苜蓿柔柔的像天然的棉被,悠悠綠草是溫軟的毯子。苜蓿長到農(nóng)四月,就開始花繁葉茂,密不透風(fēng),一鐮一鐮割下去,才可以分開它們。這是一種擁抱生長的植物,兄弟姐妹團(tuán)結(jié)得很。苜蓿跟甘蔗香蕉之類應(yīng)該在種植方法上屬于兄弟家族,苜蓿壽命更長一些,甘蔗香蕉,也是兩三年種植一次,苜??梢云甙四辍7凑业耐赀^去了,我家種下的兩處苜蓿還在那里生長著,只一處較為荒蕪了,跟它的地形也有關(guān)。我家種植苜蓿的地方叫裂塹墳,應(yīng)該是幾百年前的一片古墳?zāi)贡慌倨椒N植了莊稼,總之經(jīng)常可以通過犁地劃出很多白骨來,一片又一片的。小孩子時候經(jīng)常撿了這些白骨玩,也不覺得害怕,只是猜測是哪種動物身上的。大人們嫌晦氣,看到了趕忙讓扔了,然而背著他們還會撿回來。多年之后經(jīng)過各種實驗室,莫名其妙有了醫(yī)學(xué)情結(jié),不能不說與這有關(guān)。裂塹墳是一塊山坡,有十多畝地,我家三畝左右,三塊田。最頂上是二分地,開始種西瓜,年年長勢好,后來種了苜蓿,亦長得旺旺的,證明它是一塊好地。最底下一年一年因著水沖都已經(jīng)差不多掉下溝坡的那一畝多,也是苜蓿,那一片好像自我記事起一直是苜蓿,開始幾年長勢不錯,再后來徹底荒廢了。家里沒有了牲口,春上秋里羊兒不吃它們,人們不揪它們,就死掉了。田地也如人,需要經(jīng)常撫摸和耕種的。耕種慣了,它覺得開心了,才會長莊稼;時日久沒人管,像深宮寂寞的宮女,過不了幾年自己郁郁地就羞死了。植物原來和人一樣,世間萬物,都是自有心思的。我是人快到三十才明白這個道理,似乎有些遲了。
苜蓿長相美,尤其是春到夏那段日子,是它一年又一年的幼年和青春,最好。苜蓿開紫花,這點如同蕎麥一樣。蕎麥花和苜?;ǜ饔袐珊┨帯j儽庇晟?,綠意少,遠(yuǎn)遠(yuǎn)地一坡苜蓿,像春山點翠,像是人頸子上的一抹玉。夏日蜜蜂喜歡繞著苜蓿飛,苜蓿蜜是非常營養(yǎng)的。紫色的花,紫色的瓣,層層密密,一片紫氣,云蒸霞蔚,在山野間點綴,翩躚得蝴蝶與殷殷的蜜蜂,兔子來里面做窩,山雞在里面下蛋,戀愛的人們在里面偷歡,苜蓿提供了無窮歡喜。
村村有苜蓿地,家家有苜蓿,但是春日鄉(xiāng)間,流行偷苜蓿吃。人們喜歡用“偷”字,無論婆姨女子,有人問今天吃了什么,或者自報吃了什么:“今天啊,后溝偷了半袋苜蓿,回來炒著山藥吃了,真香?!薄鞍?,你也去了,我掐的是劉保家的,他家在前溝那片長得綠油油,我家地遠(yuǎn)?!薄澳銈€不要臉,偷了還說掐的?”“不就是偷嘛,一個村,你偷我我偷你,都也差不來乎?!薄?/p>
每年里,一到春夏之交,家家都出偷兒,人們見怪不怪,偷才好像偷出情調(diào),偷出味道。農(nóng)人們沒有什么樂子,春夏之交,又缺乏新鮮蔬菜,買的總不如地頭上長的新鮮,因為畢竟親手摘的更好吃。
偷來的苜蓿,洗干凈,拌著土豆絲炒,放上切碎的白蔥,加幾把韭菜,是一道鮮美的菜?;蛘咭部梢园溩映?,亦可以單純笊了吃:一大瓢熱水蓋下去,撈出來放點鹽,就是一盤好菜了。
南方也是有苜蓿的,做法不一樣,味道就不一樣,情懷也就不同。陜北的苜蓿是從西域傳進(jìn)來的,屬于牧草,跟南方叫做四葉草的苜蓿略有不同,但具體何種的不同法,我亦無能細(xì)細(xì)列數(shù)。在我心里,總覺得紅柳啊、苜蓿啊,以及大白楊,似乎只有在陜北,才真正的生長著,生長過。
欄目責(zé)編: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