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彌漫全球的“中等強國焦慮癥”，在日本有其特殊的呈現(xiàn)形式：表面上被視為國內政治的“憲法改正”倡議以及日益右轉的輿論風向，最終目標卻是實現(xiàn)國際層面的“正常國家化”。東北亞的未來因之面臨挑戰(zhàn)。

2015年9月23日，東京市民在國會議事堂附近舉行集會，抗議安倍政府強推新安保法案以及重啟川內核電站的政策。當天共有2.5萬人參與游行示威

7月26日，第24屆日本參議院議員（7月10日完成改選）正式開始履職的第一天，26歲的失業(yè)男子植松圣手持鐵錘和利刃，闖入神奈川縣相模原市綠區(qū)的一所殘疾人護理院，殺死了19名醫(yī)生和住院病人，并造成26人不同程度受傷。這是“二戰(zhàn)”結束以來日本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殺人事件，也是在日本極為罕見的并非出于政治目的而對無辜者實施殺戮的惡性犯罪。旅日作家劉檸在去年秋天的一則觀察記中曾經感慨，日本經濟和政治缺乏活力的狀況正在蔓延到整個社會，輿論空間日益萎縮，國民尤其是年輕人倍感窒息。一年后，這種擔憂最終以極富象征性的場景獲得了印證——失業(yè)的年輕人闖入護理院，對毫無反抗能力的高齡殘障人士痛下殺手。而如此驚人的事件，偏偏發(fā)生在新一屆參議院選舉結束、自民黨和公明黨的執(zhí)政聯(lián)盟進一步擴大議席優(yōu)勢之際;政壇格局的趨于穩(wěn)定，和彌漫于全國的焦慮氣氛形成了鮮明反差，相當耐人尋味。

8月3日，安倍晉三首相宣布對內閣名單進行2012年以來的第四次改組。新入閣的“鷹派”防衛(wèi)大臣稻田朋美由于長期以來否定南京大屠殺和東京審判、暗示日本有“擁核”必要等爭議性言論，引發(fā)了中韓等國媒體的高度關注和警惕。而8月8日明仁天皇的“生前退位”意向講話，以及8月6日起中國公務船與日本海上保安廳船只在釣魚島海域的新一輪對峙，則清晰地揭示了日本由行政機關主導憲法解釋和修正行為（包括作為《皇室典范》基干的憲法第2條和第5條）的模式賦予政府的巨大權力空間，以及安倍當局在海洋權益等可能影響東北亞長期穩(wěn)定的問題上一以貫之的冥頑態(tài)度。經歷過2010年9月的漁船撞擊事件、2012年9月的所謂“釣魚島國有化”問題以及2013年11月的東海防空識別區(qū)風波，因東海權益爭端導致的中日雙邊關系緊張正在進入新一輪“升溫”周期，并成為北京在南海問題之外另一項重大的地區(qū)安全考驗和糾結。

應當承認：日本民眾對國家經濟、社會和政治前途的持久憂慮，以及在安全領域感受到的外部壓力，正在為安倍一貫追求的“國家正?；蹦繕藙?chuàng)造條件。高達58%的內閣支持率，以及2012年12月以來自民黨—公明黨聯(lián)盟對行政和立法機關控制權的雙重強化，則為安倍實施內政與外交之間的持續(xù)互動鋪平了道路。如果說南海問題的升溫顯示了全球層面的中美戰(zhàn)略競爭對亞洲地區(qū)安全造成的直接影響，那么日本的修憲企圖以及美國對此的態(tài)度就從另一個方向埋下了“地區(qū)問題全球化”的伏筆。為安倍的“正?；痹囂絼澏ń缦蓿⑴Ψ乐箹|海爭端與南海、黃海（朝鮮半島）問題產生勾連，將是中國領導人艱巨但無法繞過的考驗。

上圖：2016年7月27日，津久井警察署的警員將相模原殘疾人護理院殺人事件嫌疑人植松圣（蒙頭者）由本地拘留所移送檢察院下圖：2016年8月4日，日本新任防衛(wèi)大臣稻田朋美（女）在東京檢閱自衛(wèi)隊儀仗隊

“中等強國焦慮”

“中等強國”（Middle Power）這一概念最初由意大利詩人及外交家喬萬尼·博泰羅在16世紀末提出，嗣后由保羅·肯尼迪在1987年出版的巨著《大國的興衰》中給出了詳盡定義。它指的是一類在領土、人口和資源規(guī)模上遜色于大洲級強國（例如今天的美、俄、中）的中型民族國家，其國際權勢作用主要聚焦在地區(qū)層面，對世界政治尤其是全球安全問題的影響往往遜色于大洲級強國。但托庇于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和戰(zhàn)略目標的節(jié)制性，中等強國被認為是推動全球格局多極化的主要支柱，并能填補大洲級強國的權勢投射網中廣泛存在的空隙和漏洞。典型的中等強國包括德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土耳其以及領土面積更大的印度和巴西，在“后冷戰(zhàn)”時代伊始以及21世紀初，它們被認為有能力削弱美國的顯赫權勢冗余，創(chuàng)造一種新格局。

然而，到2016年初為止，幾乎所有中等強國都陷于經濟狀況掙扎、國內社會分歧和族群矛盾凸顯、對外政策前景晦暗不明的顯著焦慮之中。美國的戰(zhàn)略優(yōu)勢的確在滑落，但中等強國非但沒能填補國際權勢版圖上出現(xiàn)的空白，反而更多地坐困于國內議題，并使對外政策受到內政態(tài)勢的直接支配。德國圍繞難民問題產生的政策搖擺，土耳其的動蕩不安，乃至大體上由中等強國組成的歐洲聯(lián)盟的內部分裂，無不如是。作為90年代高速全球化動力的人口紅利的式微，2008年金融危機造成的市場需求低迷，乃至中東、烏克蘭等地安全沖突影響的長期化，都在使各中等強國政府的主要關注點集中于內政。但由于大眾政治模式的廣泛建立，政府要在內政問題上平衡各利益集團的影響、求得最大限度的共識，往往需要經歷艱難的動員過程和效率低下、曲折的決策流程;在這種情況下，具有“短平快”效應、在輿論場中影響力更為顯著的外交政策轉向，往往被作為內政的平衡物加以強調，從而表現(xiàn)出對外張揚與對內焦慮并存的風貌。多邊機制在應對防止核擴散、烏克蘭危機和大中東動蕩等問題上的呆滯或失能，更是使形形色色的“特殊主義”和權勢自助（Self-help）模式在21世紀的第二個10年大行其道，從而進一步加劇了全球政治喪失穩(wěn)定性和總體前途未定帶來的緊張感。

這種“中等強國焦慮”，在日本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排除日本總體的經濟水平在上世紀60年代末即已重回發(fā)達國家之列這一前提不論，單以真實GDP增長率作為評估指標，則日本經濟從1987年起已有將近30年處在低迷狀態(tài)，年均GDP增長率長期徘徊于2%左右，甚至反復出現(xiàn)負增長，從時長和衰退程度上都創(chuàng)造了明治維新以來的最差表現(xiàn)。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2016年4月公布的數(shù)字，預計2016年日本GDP總量折合4.41萬億美元，雖仍位居世界第三，但僅相當于中國（11.38萬億美元）的38.76%;而在安倍第一次出任首相之前的2005年，中國的GDP總量不過是2.29萬億美元，不足日本（5.03萬億美元）的46%。換言之，在中國經濟表現(xiàn)異常強勢的10年里，日本的慢性萎縮不僅進一步拉低了GDP總量，還使兩國在全球經濟格局乃至世界影響力的地位上發(fā)生了驚人的逆轉。而以貨幣貶值和量化寬松、擴張性的財政政策以及恢復產業(yè)民間投資為舉措的“安倍經濟學”，看起來完全沒有可能逆轉兩國間日益拉大的經濟體量差距?！度毡窘洕侣劇肪庉嬑瘑T菅野干雄在8月初公開批評安倍的經濟刺激對策“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便是一針見血。

與經濟影響力逆轉相伴隨的，還有日本在軍事安全環(huán)境尤其是海洋安全環(huán)境方面感受到的現(xiàn)實壓力。不妨將安倍第二次上臺時的2012年設定為臨界點：這一年，日本海上自衛(wèi)隊（JMSDF）的一線兵力為驅逐艦和護衛(wèi)艦48艘，柴電潛艇16艘，在美國海軍專家看來勉強可以憑借技術和地理優(yōu)勢抗衡擁有73艘驅逐艦和護衛(wèi)艦、63艘潛艇以及84艘導彈艇的解放軍海軍。而在4年之后，海上自衛(wèi)隊僅僅增加了2艘直升機航母以及3艘潛艇，解放軍海軍的總兵力卻進一步增加至1艘攻擊型航母、74艘驅逐艦和護衛(wèi)艦（新服役艦艇占比更高）、70艘各型潛艇以及135艘導彈艇和輕型護衛(wèi)艦，差距已經明顯拉開?？紤]到中國在遠程火力投射工具（彈道導彈和戰(zhàn)略轟炸機）以及空中力量規(guī)模方面的優(yōu)勢甚至更為明顯，日本對自身防衛(wèi)力量不足的恐懼感正在持續(xù)上升。安全壓力的增長與經濟的結構性衰退相伴隨，使日本的“中等強國焦慮癥”發(fā)作尤為迅猛。

應當指出的是，經久的失落和不安情緒不僅彌漫于日本政界，在普通民眾當中的影響也在逐步發(fā)酵。近年來，盡管要求修正憲法第9條、解禁集體自衛(wèi)權的動議在民間往往遭遇五成以上的反對率，但贊成這類動議的比例同樣穩(wěn)步上升到了三成，這與20世紀七八十年代舉國反對增加防務開支的潮流已是大相徑庭，足以印證日本的政治生態(tài)正在從總體上走向保守化。而周期性升溫的釣魚島對峙，實際上成為安倍當局誘導和撥弄民意的日常工具，在東海局勢的升級和劇烈化之中，造成一種“日本須擺脫防務束縛”的輿論導向。

另一項不可不提的因素是美國的態(tài)度。長期以來，憲法第9條——“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于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以國權發(fā)動的戰(zhàn)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在日本不曾遭遇挑戰(zhàn)的主因，是締結于1960年的新《美日安保條約》的存在。而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歷屆日本內閣已經形成了借助美國全球戰(zhàn)略的變化，操控國內立法議程的慣用路徑：1990年的海灣戰(zhàn)爭直接帶來了兩年后的《PKO協(xié)力法》，使自衛(wèi)隊可以在海外參與維和行動;2001年的反恐戰(zhàn)爭則催生了日本的“有事關聯(lián)”法案，使自衛(wèi)隊可以為美軍提供廣泛的戰(zhàn)場支援。東京在全球安全層面對美國的亦步亦趨，使華盛頓完全不必擔心日本防衛(wèi)能力的增長可能對美國對日本的控制造成挑戰(zhàn)。2015年9月通過的11項新《安全保障法案》，背景正是美國的“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以及對華軍事圍堵的再興。安倍以“伴同美軍行動”為中心，大幅修正安保體制，在華盛頓幾乎未曾收獲異議。甚至連去年8月14日他那場民族主義氣息濃厚的“二戰(zhàn)”結束70周年紀念談話，在美國獲得的也是一片理解和贊賞之聲，足見美日兩國對自身安全能力下滑的焦慮實有共通之處。

進擊的安倍

8月8日明仁天皇發(fā)表“生前退位”意向講話之后，一度有媒體鼓噪稱：此舉是由于天皇對安倍意圖修正憲法第9條的傾向懷有不滿，故而以聲明退位作為抵抗。排除夸大其詞的部分不論，這類解讀的確有一項合理之處，即：在戰(zhàn)后日本獨特的權力結構中，盡管對憲法條文的直接修正需要由立法機關投票表決，但對憲法具體條款的解釋權卻掌握在行政機關之手。甚至連決定天皇退位和繼承制問題的《皇室典范》，由于其核心精神載入了憲法第2條和第5條，實際上也需要經過行政機關的首肯。而在自民黨-公民黨聯(lián)盟已在參眾兩院掌握多數(shù)的背景下，作為行政首長的安倍實際上已經成為日本最近10年來權力最大、地位最穩(wěn)固的首相。

盡管安倍在2006～2007年的第一次執(zhí)政以黯然下臺而告終，但2009～2012年三位民主黨首相——鳩山由紀夫、菅直人和野田佳彥在對美外交、經濟復興乃至黨務問題上的三重失敗使得民眾對非自民黨集團可能帶來改變的憧憬完全破滅;稍后民主黨的內部分裂更是使選民在事實上已經沒有其他選項。安倍在此時以自民黨“共主”的身份重新出山，吸取了第一個執(zhí)政期內的教訓，更重視安撫與誘導的兩相配合：先是以標新立異的“安倍經濟學”（Abenomics）作為標簽，以喚起民眾的好感和信心;接著又把“正常國家化”——恢復集體自衛(wèi)權，爭當政治影響力和安全行動能力與經濟規(guī)模相一致的全球大國——作為對抗焦慮癥的藥方加以提出，并汲汲以求。在到2014年9月為止的第二次執(zhí)政第一任期內，他陸續(xù)實現(xiàn)了修訂《教育基本法》、將防衛(wèi)廳升格為防衛(wèi)省、制訂《國民投票法》等重大目標;而在理論上將延續(xù)到2018年的第二任期內，“攻堅”安保體制并促成對憲法第9條的直接修正，自是成為一項終極目標，也是他“希望靜下心來積極開展”的。

2013年2月10日，在釣魚島海域執(zhí)行常態(tài)化巡航任務的“中國海監(jiān)137號”執(zhí)法組組長朱星林向日方船只喊話

在安倍等“新右派”（區(qū)別于“二戰(zhàn)”遺留的老右派）的沖擊下，戰(zhàn)后日本以商業(yè)、福利、民主為核心的政治架構正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在強推新安保法的過程中，安倍不惜操縱輿論、濫用釋憲權，表現(xiàn)出強烈的保守化和復古色彩，卻幾乎未曾遭遇任何實質性阻攔。2014年眾議院選舉中，自民-公民兩黨聯(lián)盟豪取78%的席位，今年7月又在參議院選舉中贏得了接近五成的席位;在既定的法制議程內，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安倍的“進擊”。是故盡管重啟川內核電廠、強推新安保法等決策在民間一度遭遇唱衰，并在去年夏天引發(fā)過10萬人規(guī)模的抗議示威，但對國會議事堂內的表決影響微乎其微——最大在野黨民主黨（今年3月與維新黨合并，改稱民進黨）在民調中的支持率還不到10%！受伊勢志摩G7峰會以及奧巴馬造訪廣島等外交成果的刺激，安倍內閣在今年夏天的支持率甚至上升到了58%，并連續(xù)兩個月維持穩(wěn)定。在執(zhí)政聯(lián)盟內部，70%的自民黨擁躉和60%的公明黨擁躉都支持安倍將其自民黨總裁的任期延長到2018年秋天，人望可見一斑。

如此穩(wěn)固的政治基礎，使得日本政客和政治觀察家已經不憚于公開宣揚修憲目標。去年7月，日本前駐華海軍武官小原凡司曾告訴香港媒體：“和平憲法某種意義上也是孤立憲法，導致（日本）國人什么都不想?！薄叭毡粳F(xiàn)在試圖修改安保法制，并不是要把中國當作敵人，而是根據國際形勢的變化來調整相應的法制?！痹诎脖兜膽?zhàn)后70周年談話中，同樣出現(xiàn)了“（日本）愿為世界的和平與繁榮做出比以往更大的貢獻”等字眼。這類解釋盡管較為委婉，但顯然都在指向使日本成為政治和安全上受束縛更少的“正常國家”。而在長期謀求聯(lián)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席位未果之后，日本的“正常國家化”，實際上已經成為修訂憲法第9條、獲取聯(lián)合國憲章框架所允許的充分軍事權利，并在美日安保同盟框架內盡可能大地伸張其“防衛(wèi)權”的同義語。

不過要對延續(xù)超過60年的商業(yè)福利立國模式（即所謂的“荷蘭化”）做如此顯著的變更，在輿論動員和政治運作方面都需要時間。日本憲法規(guī)定，修憲須首先由100名以上眾議員或50名以上參議員通過草案，隨后在憲法審查委員會通過討論和表決（須獲得出席議員的半數(shù)以上贊成），再經由參眾兩院各自2/3以上的絕對多數(shù)贊成表決，才能走出國會議事堂。而經國會通過之后的修改提案，還須向全國民眾進行宣傳和公示，并在隨后1到3個月內舉行全民公投，獲得50%以上的有效贊成票，才能正式生效。而依靠目前執(zhí)政聯(lián)盟在參眾兩院的絕對多數(shù)，強行通過意義如此重大的草案，在戰(zhàn)后日本歷史上尚無先例。倘若為了顯示修憲的正當性，重新舉行眾議院選舉，恐怕在2018年安倍的第二任期結束前都不可能進入公投議程，步調并不迅捷。

但安倍在過去4年中的進擊姿態(tài)已經表明：他會持續(xù)地通過外交與內政之間的互動，以及“借力”美國的亞太安全政策轉型，來達成目標。繼續(xù)渲染政治和安全上的“中國威脅論”，在南海周邊乃至亞洲其他地區(qū)尋找潛在的戰(zhàn)略盟友，乃至繼續(xù)販賣“安倍經濟學”作為提升支持率的宣傳手段，都是安倍可能采取的策略?！度毡窘洕侣劇吩?月12日發(fā)表的社論認為，安倍可能在今年9月組建有參眾兩院議員參加的憲法審查委員會，并在今年年底提前舉行眾議院選舉，以為相對緊湊地設置修憲議程創(chuàng)造條件。

中日關系再審視

8月1日，中國海軍三大艦隊齊集東海海域舉行大規(guī)模軍事演習，并進行了?；涂栈鶎棸l(fā)射訓練。稍后，中國海監(jiān)船與日本海上保安廳公務船再度于釣魚島海域發(fā)生對峙，使得今年6月以來持續(xù)升溫的東海局勢再度進入緊張期。實際上，這種緊張也是兩國安全能力和地位逆轉的表現(xiàn)之一——以2012年的“釣魚島國有化”風波為起點，中日兩國在海洋權益爭端方面大致采取了不同的對策。中方一改20世紀末韜光養(yǎng)晦的作風，頻繁派出艦艇和飛機宣示主權，并在硬實力支撐下實施經濟開發(fā)。日方則在鞏固既有控制區(qū)的同時，在世界范圍內大搞輿論攻勢，搬弄法條，營造出“中國恃強凌弱”的氛圍。由于北京在傳統(tǒng)上拒斥對海洋權益爭端的國際仲裁和調停，故日方的說辭一度贏得了若干國家的同情與認可，并和南海問題形成了某種勾連。最終，雙方的動作各自取得一定成效，但皆未能掌控全局，只是使兩國關系周期性出現(xiàn)緊張。國務院參事、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時殷弘認為：“2012年以來的中日對抗雖然都由日本政府和日本右派勢力挑起，但其加劇、升級和經久維持卻出自中日互動?！敝袊鴩鴥鹊姆慈涨榫w亦時見高漲，經久難消。

基于歷史和現(xiàn)實原因，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日本長期被中國政府視作僅次于美、俄（蘇）的雙邊關系伙伴;這種特殊的重視與日本在“冷戰(zhàn)”后期曾經給予中國的戰(zhàn)略惠利相結合，在中國民眾中產生了兩種貌似對立、實則有暗合之處的思維傾向。樂觀者認為，日本依附強者的歷史使得它有可能成為中國重整亞洲秩序的基石，北京應當支持日本爭當“正常國家”，擴大美日矛盾，最終以中日一致為基礎建立亞洲新秩序。悲觀者則認為，日本以伸張安保權利作為“正常國家化”先導的冒險，遲早會引發(fā)中日之間的決定性沖突;能否擊敗日本并迫使美國接受既成事實，將決定中國是否能成為下一個世界領導者。換言之，兩種傾向都認定處理好日本問題對中國具有無與倫比的重要性。

不幸的是，這恰恰都屬于夸張。如前文所述，日本的地理位置、人口結構和資源規(guī)模決定了它的發(fā)展上限僅是一個中等強國，并且是直接影響力局限在東北亞一隅的中等國家。對中國這樣體量巨大的洲級強國來說，日本既不足以構成持久的安全威脅，在更大的范圍內能夠提供的幫助也較為有限。近代以來中日關系的糾葛使普通中國人甚至研究者傾向于放大日本的意義，他們顯然忽略了：始于20世紀70年代初的20年中日“蜜月期”，誘因之一是蘇聯(lián)這個共同的戰(zhàn)略對手，之二則是尼克松改善中美關系對日本的刺激。若無外部因素左右，中日兩國深化雙邊關系的意愿和力度都會變得相當謹慎。

今天的中日關系大致呈現(xiàn)這樣的形態(tài)：由于日本的能力缺陷和美國在政策指導上的制約，它不可能入侵中國，中國也無必要對日本實施大規(guī)模武力打擊。但在“中等強國焦慮癥”的刺激下，中國通過經濟和宣傳手段，從外部影響日本國民和政府的心理、阻止日本走向“正常國家化”的努力，大體已達到效率瓶頸?，F(xiàn)在需要爭取的不是某種不切實際的終極目標——不管導向的是結盟還是對抗——而是使日本的“正常化”盡可能符合中國的戰(zhàn)略利益，并借助兩國高層的溝通不斷調整和完善本方的政策。

應當承認，盡管安倍在去年戰(zhàn)后70周年談話中所稱的“二戰(zhàn)后出生的人占現(xiàn)在（日本）人口的八成以上。與那場戰(zhàn)爭毫無關聯(lián)的子子孫孫，我們不能再讓他們繼續(xù)背負謝罪的宿命”不甚中聽，但的確代表了大多數(shù)當代日本人的心理：他們對承認歷史問題的重要性的認知，遠不及對中國“硬實力”和大眾民族主義的疑懼來得直接。從外部促進日本民眾對歷史問題的正視，必須也只能以長期和漸進的方式進行;在此過程中，沒有必要由于歷史心結，就置同樣饒有意義的經濟合作、區(qū)域穩(wěn)定等議題于停滯狀態(tài)。歸根結底，汲汲于在現(xiàn)階段孤立或聯(lián)合日本眼界都太過狹小，中國最終是要在崛起為世界強國的過程中，對中日關系的終極形態(tài)做出回答：中國所能接受的是一個怎樣的“正?！比毡荆毡居謱⒑驮鯓右粋€中國在亞洲乃至世界舞臺上共存？

（感謝北京大學歷史系王新生教授和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時殷弘教授為本文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