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脈明
九歲那年,秋季的一天上午,我和鄰居狗剩兒各自抱著一只小豬崽,一起在大街上跑,后面一只老母豬正在“哼哼”地追趕我們倆。我們村小學的謝老師一手一個薅住了我倆的脖領(lǐng)子:“這倆熊孩子,走!跟我上學去,開學三天了也沒有見你倆的影子,這次可抓到你們了……”
我和狗剩兒第一天上學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老師抓進學校,按在教室里的座位上的。
人在教室里,心卻在教室外,老師講什么,寫什么,課后留什么作業(yè),我根本聽不進去。我心里想的都是鄰居二娘家的葡萄應該熟了,隔壁三大爺家的母狗該生崽了,娘貼的大餅子帶沒帶糊嘎巴……
該升二年級了,我從沒主動在課堂上回答過老師提的問題,沒有寫過一次完整的作業(yè),更談不上回家寫家庭作業(yè)了。如果謝老師硬逼我寫作業(yè)、記筆記,我背起書包就離開座位,威脅老師說“不上學了,本來我就不愿意上學”。謝老師無奈地搖搖頭,只好聽之任之。
剛剛升上二年級不久,一天傍晚,我放學后在外面和小伙伴還沒有瘋夠就被娘喊回了家。吃完飯,父親問我這一個月學什么了?我支支吾吾編了幾句瞎話,本以為就會把父親蒙騙過去??墒歉赣H卻對我說:“兒子,今天生產(chǎn)隊選隊長,因為爹不識字,落選了。我想從二年級開始學習,可是我白天要干活供咱全家人吃飯,你晚上教我行不?”
“行!沒說的?!蔽乙稽c兒也沒有猶豫便答應了。心想:語文、算術(shù)有啥難的?再說父親不識字,他連他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我自信當他的老師是綽綽有余。
于是,我從書包里拿出嶄新的語文和算術(shù)書,放在父親面前,父親看著兩本書,口里贊嘆道:“我兒子一看就是讀書的料兒,這書多新呀。”我暗自發(fā)笑:這兩本書自從老師發(fā)到我手里,除課堂上不得已翻翻外,幾乎整天在書包里睡大覺。
從此每天晚飯以后,父親就成了我的學生。父親還給我約定:這事除了家人以外,對誰也不能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學習,學習還是為了當生產(chǎn)隊長,說出去會丟人的。
可以說,父親絕對是一個“笨”學生。好多數(shù)學題,還有拼音、字詞句,沒有三遍五遍的,他是學不會的。有的應用題、字詞句、課文等,我都達到默寫的程度了,可是父親依舊不會。而且問題還很多,總是把我這位“老師”問得張口結(jié)舌,只得答應第二天去學校問老師后,晚上回來再給他講解。特別是他問的一些問題都超出了我所學課程之范圍,讓我不得不找個本子記下來,第二天上學后,趁謝老師空閑時虛心請教。謝老師不厭其煩地給我講解,直到我會了為止。有時候謝老師會莫名其妙地問我為什么會問這么多問題?我想起和父親的“約定”,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謝老師沒有說什么,只是沖我笑笑,夸我是個愛學習的好學生。
為了能順利地教父親學習,不至于出現(xiàn)父親問我不會答的尷尬局面,我在學校課堂上不得不全神貫注地聽講,不得不認真完成作業(yè),不得不認真記筆記,不得不課前預習、課后鞏固復習。
就這樣,二年級半個學期過去了,父親在我的“教育”下,凡是我會的,他都學會了,凡是我不會的,通過問老師,我會了,父親也會了。期末考試,我竟然在班級考了個第一名,還得了一張學校發(fā)的“三好學生”獎狀。
回到家,我把獎狀自豪地向父親手里一遞:“爹,我考了第一,還是三好學生……”父親接過獎狀,仔細看了看,眼睛濕潤了,摸了摸我的腦袋,夸贊道:“兒子,爹終于等到這一天了?!?/p>
晚飯后,父親破例沒有跟我學習。母親刷著碗時,我偷聽到她和父親的一段對話:
“這半年,陪著兒子學習,你的心血沒有白費,孩子終于上正道了?!?/p>
“唉,只要將來孩子有出息,我是他爹,吃點苦不應該呀?”
“以后不用陪著學了吧?”
“嗯,謝老師說,早就不用陪了。我是怕孩子養(yǎng)不成這種好習慣,就堅持陪了這么長時間,現(xiàn)在好習慣養(yǎng)成了,不用陪了……”
聽著父母的對話,我的內(nèi)心澀澀的,兩行淚珠不由自主流了下來。
從此以后,我真的養(yǎng)成了我教父親學習時的好習慣,不但按時保證質(zhì)量地寫完老師留的作業(yè),還會把當天學過的內(nèi)容過濾一遍。即使天再晚也要把第二天應該學的內(nèi)容預習一遍,標記好不懂的問題,以備到學校向老師請教……這種習慣一直伴隨了我的整個小學和中學。
父親是我的第一個學生,而父親又是我一輩子之中最優(yōu)秀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