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繆國慶
刀疤
◆繆國慶
一
他是午夜以后才回的家,妻子照例已經(jīng)睡了,南間的門關著,悄無聲息,給人以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他躡手躡腳地溜進了北間,這是家里的客廳。夫妻兩人住的是一戶南北直套,只有一個過道廳,所謂的廳是說著好聽的,其實就是一條過道、一個廚房。他們沒有孩子,就把北套間作了客廳,因為擺了寫字臺,擺了書柜,也可以算是書房。不過,眼下還兼了他的臥室,盡管沒有床,卻有一個可以當作床的長沙發(fā)。
澡在隊里就洗過了,只要脫了衣褲就能夠躺下,可他沒有一絲睡意。
就在他擰亮北窗下寫字臺上的臺燈時,突然間,聽到了一種爆裂的聲響。迅即抬頭,只見一塊窗玻璃上出現(xiàn)了一個破洞,破洞周圍是呈放射狀的裂痕,這是被自制的氣槍打的,打的是鋼珠,有一定的射程,要不是住在5樓,恐怕整塊窗玻璃都會粉碎。他無須朝下看,也無須奔下樓去,那個打槍的人不會傻到站著等他。北窗下,是一片荒地,老是說這里要整出一塊綠地來,可老是不見有人來整,于是,雜草叢生,半人來高,在夜色里貓著身子開溜,鬼也找不著一個。他也無須滅燈,他知道,那個打槍的人不會再放第二槍,只是為了“警告”他一下而已,要不然,早就在他進入小區(qū)后就在他背后開槍了……
此刻,他想到的是妻子,妻子患有神經(jīng)衰弱,偏偏老房子的隔音又不好。
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聽到了一絲動靜,轉過身去,穿著睡衣的妻子已經(jīng)站在了門邊,面色慘白,瞪大了一雙驚恐的眼睛,“這日子,過不下去了……”分明是對著他說的,又像是夢幻般地喃喃自語。
二
自從他的臉被破了相,妻子老是會用這樣一種驚恐的目光注視他。
那是兩年前,他與幾位同事一起趕赴南方跨省緝毒,在一條狹窄的山路上守候伏擊一個制毒頭目。山路狹窄無法掉頭,那個制毒頭目在猛烈撞擊了攔截他的車后,狗急跳墻,從車里跳出,朝著猛撲過來的緝毒警察掄起了大砍刀。他沖在最前面,見得一道寒光掠起,一個閃身,還好,沒有被砍中腦袋,可左邊的臉頰還是被劃了一刀……去醫(yī)院里縫了八針,就留下了一道永遠的疤痕。他倒不在乎,到時候戴個口罩,權當是防PM2.5的。這年頭,人家對路上戴著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的人已經(jīng)見多不怪了。至于在家里,不必多此一舉,也就任由它“原形畢露”了。
可妻子始終都不習慣。在刀傷結疤之后的一天夜里,她下意識地將一條手臂去纏他的脖頸,猛然間,就失聲驚叫了起來……他打開床頭燈,只以為妻子是做了噩夢,可在燈光里,他看見妻子驚恐地注視著他的疤痕,然后就用手捂住了眼睛……此后,就是在一個被窩睡,她也會自然而然地側過身去。即使到了應該習慣的時候了,一旦兩人獨處,她也會閃躲著自己的目光,盡量不去觸碰他臉上的那條疤痕……
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他先是借口夜里回來晚,怕影響了她的睡眠,就在北套間的長沙發(fā)上睡了,可奇怪的是,她也從來都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種方式。后來,他就不再與她一起出門了,即使說好在節(jié)日里去看望岳父母,也是她自顧自先去,他隨后到,點個卯,借口工作忙就走了。沒有人會挽留他,甚至連虛偽的客套都沒有,在她的娘家人面前,好像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再后來,他就連晚飯也不在家里吃了,就怕與妻子面對面。
他常常會用手去摸那條讓他刻骨銘心的刀疤。就算是為了這條刀疤,他也要在這場長期的毒戰(zhàn)中始終沖在一線,決不會退后半步。
三
妻子的心,或許早就離他而去。
結婚三年了,他們沒有孩子,不是不想要,而是妻子一直都沒有懷上。到底是土地不肥沃呢,還是種子有問題?他們去到醫(yī)院,分別做了檢查,結果出乎意料,一切都正常。岳父母話中有話地說:“人勤地不懶?!彼牰?,這是怪他不努力,由此也怪了他的職業(yè),沒日沒夜,老是出差,老是不回家……
他不想辯解。早在結婚之前,岳父母就堅持讓他換一份工作,說是緝毒太危險,不僅自己危險,而且家人也危險,隨時可能遭到報復。盡管他們并不完全了解緝毒,但他們肯定看過毒戰(zhàn)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部就叫《毒戰(zhàn)》,他們說的是實話。他沒有辯解,對于他來說,緝毒不是一份工作,而是職責。他看到過因為注射了過量的毒品而倒斃街頭的人,他看到過因為吸食毒品而造成的家破人亡,他也看到過因為毒品成癮產(chǎn)生幻覺而肇禍而危害社會的人……“遠離毒品,珍惜生命”的標語貼得滿街都是,6·26“國際禁毒日”的宣傳更是不遺余力,可還是有人會陷入這個罪惡的深淵,包括自己的同行,那個一起在公安部受過訓的青年民警因為死不相信毒品會有這么大的魔力,死不相信毒品會難以戒斷,偷偷地去試了一試,結果可想而知,淪為了一個癮君子……禁毒必須緝毒!在打擊毒品犯罪中,必須“摧網(wǎng)絡、斷通道、追毒資、繳毒品”。為了緝毒,有的戰(zhàn)友犧牲在了毒梟的槍口下,有的戰(zhàn)友在毒販的砍刀下留下了終身殘疾,還有的戰(zhàn)友打入制毒團伙內部后就再也沒有回家……
他不想辯解。結婚以后,妻子也不止一次地要他換一份工作,她說,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忙?女人總是希望有人陪伴的,特別是緝毒警察的女人。她說她一個人在家擔驚受怕,事實也是,他在不斷地緝捕那些毒販,難保那些毒販不派人在跟蹤他,再說,就是被公安掌控的那些“線人”也未必個個都可靠。他的家門上被人寫過一個既是威脅又是詛咒的“死”字,清晨的家門口還會攤著一只死貓或散了一地垃圾,而更讓妻子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在買了菜的環(huán)保袋里竟然會被人塞了一大沓的百元大鈔……因此,在他出差的日子里,她就回娘家住,就是要回家拿一些替換衣服什么的,也一定要娘家人陪著她,她說害怕也是實話,他同樣有口難辯。也許,妻子說得有道理,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可是,妻子的臉色怎么會越來越蒼白呢?不,不是蒼白,而是那種透著青幽幽的慘白,有時候,他會因此產(chǎn)生一種可怕的聯(lián)想。
四
他是自己凈身出戶的,把家里的房子、積蓄都留給了妻子。也好,站著一豎,睡下一橫,這樣他也就無牽無掛了。
不久,有鄰居在路上偶爾碰見,告訴他說,他的妻子把房子賣了。他哦了一聲,這是她的事,已經(jīng)與他無關,他沒往心里去。
可是,一樁同樣已經(jīng)與他無關的事的背后,還是讓他感覺了有關。那天,去收網(wǎng)一個“嗨冰派對”。緝毒警察出其不意的出現(xiàn),讓那些群吸者亂作一團,他大喝一聲,鎮(zhèn)住了現(xiàn)場??墒?,當他掃視著這些群吸者時,他看到了一個此時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頓時,他又有了一種被劃了一刀的感覺,這次,不是劃在臉上,而是劃在了心上。
他突然記起來,她曾經(jīng)問過他吸毒的感覺。他沒吸過,但據(jù)他所知,吸食毒品后,人會變得飄忽和虛幻起來,忘記了當下的一切,過后,就會變得煩躁、易怒,身心疲憊,直到復吸……
真想吸一口試試,她說。
當時,他猛吃了一驚,妻子怎么會有了這么個荒唐念頭?不能碰!不能碰!絕對不能碰!碰了毒品,一個人的一輩子就完了,一個人的整個家庭就完了……他反反復復地說,不過,他寧愿相信這是妻子心血來潮的玩笑話。
此時此刻,她也看見他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臉上的那條刀疤……
五
他沒有參加審訊,回避了。后來,從同事口中得知,妻子在與他離婚前就沾染了毒品,是一個毒販通過熟人引誘她吸了第一口……在抓獲那個毒販后,他親自審訊了毒販,他想知道她是怎么會吸上第一口的。
那個毒販“老實”得近乎迎合。
那天,是他妻子30歲的生日,而他正在出差途中,忘了這個對她來說是無比重要的日子,一整天,就連短信都沒有給她發(fā)一個,為此,她感到十分傷心。就在此時,她的一個小姐妹把她帶進了有“嗨包”的場子,說是請了一些朋友為她過生日。她是看到她的小姐妹“陪嗨”后才明白什么叫吸毒的,盡管大家勸她嘗試一下,但她卻是堅決拒絕了,她不想對不起自己的男人。那么,也好,她的小姐妹就為她沖泡了奶茶沖劑。她喝了,原先郁郁不樂的她開始興奮起來,心情好了,話也明顯多了。她當然不知道,什么奶茶沖劑,什么橙汁沖劑,都是摻了K粉的。在大家為她吼唱“祝你生日快樂”時,她是捧著那兩支“30”的蠟燭唱的,蠟燭流著淚,她也一樣流著淚……
那個毒販沒有交代這是他們的一場卑鄙的策劃,可他還是看到了那個毒販嘴邊露出的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獰笑,他們知道他是緝毒警察,他們拿他的妻子下手了……在收網(wǎng)“嗨冰派對”時被劃了一刀的心開始冒血,咕嘟、咕嘟、咕嘟,冒個不停,讓他都有了一種想把血吐出來的感覺。要堅持住,一定要堅持?。∷钭约赫f。
六
妻子被送去強制戒毒了,在那里接受包括脫癮、健腦、抗精神病治療、行為及心理治療的一切治療,只要堅持,并非沒有戒斷的可能。
他知道,當她從戒毒所里出來,她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房子、積蓄,還有工作,還有——家庭,而他又能夠為她做些什么呢?貸款為她買一套小居室,幫她找一份可以維持生計的工作,他都會盡力去做,讓她感受到他對她的一份真情,讓她重新拾起對生活的信心。可他還能夠還她一個家庭嗎?他沒有把握,沒有,真的沒有……
摸著臉上的那一條刀疤,他想,刀傷只要不糜爛,總是會愈合的,盡管最終還是會留下疤,但是刀疤雖然丑,卻閃耀著美麗光芒。生活同樣不可以糜爛,盡管生活有很多不如意,但是只要堅持信念,就會留下光明!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