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若文

一、抵達大瀨

——“森林與峽谷間的村莊”

2016年3月4日，我來到四國愛媛縣的內(nèi)子町，準備前往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故鄉(xiāng)大瀨，為我正在寫作的一篇論文做田野調(diào)查。從JR內(nèi)子站下車，需乘小巴才能到達大瀨村，周六一天只有兩班，周日停運。等到了小巴，就可以動身前往大江健三郎的家鄉(xiāng)大瀨村了。

隨著前往大瀨的小巴漸漸駛離JR車站，內(nèi)子市的加油站、超市和色澤鮮艷的廣告從眼前掠過，帶有城市特征的景象逐漸稀疏，森林與河谷的圖景漸次在眼前展開，一如《萬延元年的Football》中的敘述：主人公密三郎同酗酒的妻子乘坐公交車回到密林環(huán)繞的故鄉(xiāng)村莊，大巴漸漸駛入寒霧彌漫的山谷時，主人公仿佛進入了通往過去的時空隧道。此刻，我坐在小巴上，漸漸能夠看到層疊的丘陵與河谷以及不知從哪兒通向哪兒的山谷間橋梁。從國道進入岔路后，視線逼仄起來。正午時分，濃密叢生的杉樹在盤山路邊緣投下的陰影，與這個季節(jié)的森林呈現(xiàn)出同一抹蒼郁的墨綠。四十歲左右的司機師傅似乎對自己的駕駛技術頗有信心，甚至好幾次遠遠看到?jīng)]有乘客候車，就毫不減速地從站牌前疾馳而過。于是我一刻不敢放松，眼神如衛(wèi)星定位般緊盯每一處站牌，以防錯過大瀨村，下車后卻發(fā)現(xiàn)獨自置身于不知何處的森林深處。也許司機眼中的我就像電視劇里那些被綁架的人吧，拼命想要記住那些所經(jīng)之處的路標地名。這種恐慌心理，大概也來自《萬延元年的Football》中那段至今牢記在心的優(yōu)美文字，而此刻，它卻造成了我身臨其境的恐懼感。隨著小路變得狹窄，路側的杉樹林愈發(fā)迫近，似乎森林要將小路不動聲色地縫合起來。

而真的快要到達時，一種仿佛置身小說中的興奮感擊退了被森林吞噬的恐懼，不禁讓我感到，此刻這條通往大瀨的山路，正是大江健三郎筆下神話和想象力世界的開端。

瞅準時機按下“下一站下車”的電鈕，突然意識到，乘坐這種標準化小巴和在城市中一樣方便，甚至比起松山和高知這樣的四國大城市中那些昭和時代的電車來，可算“現(xiàn)代”多了。不過那種在陰雨天散發(fā)出刺鼻氣味的老舊電車，怕是更能彰顯城市本身的歷史風味吧，盡管大江小說中許多前往高知和松山學習先進文化的大瀨人，都不會料到有朝一日穿過大瀨的小巴都要比松山、高知的電車顯得現(xiàn)代得多。

在大瀨村口的新成留橋上，捐示牌標注了大瀨村河谷的最優(yōu)散步路線：《愁容童子》中的三島神社、《萬延元年的Footbau》中的寺廟、大江故居、小田川峽谷、杉樹林，及河對岸《燃燒的綠樹》和《空翻》中邪教團體占據(jù)的中學，等等，都被簡要標識在了由東向西南蜿蜒而去的小田川谷地的兩側。自從大江健三郎于199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來，大瀨村逐漸完善了引導游客的設施，相比小說中的場景，道路也顯得十分寬闊平整。村中的民居被稱為“成留屋”，小田川上的新成留橋和老成留屋橋連結著河流北岸和南岸的民居，大江故居就位于老成留屋橋的附近。

走在北岸，傳統(tǒng)樣式民居屋檐的瓦片已顯出年久斑駁的痕跡，冷冷清清的街道，安靜得可以聽到小田川的水流聲。也許由于人口稀少，加之學校教育的強調(diào)，村中居民就算見到素不相識的外人也要上前打招呼，問聲“您好”。這在日本的大城市乃至鄉(xiāng)鎮(zhèn)都是難以想象的。

倒是街道東頭的一家木制工藝店，為古雅的村子平添了幾分活力和煙火氣。主人在自家宅院和工藝品小店的門口擺設了許多卡通造型，有當紅的“雪寶”、過氣的迪斯尼吉祥物，還有原木組裝而成的“野獸派”動物們，正不明所以地盯著來客，看上去對一切都顯得驚恐萬狀。不過主人最鐘愛的，大概還是通向家宅的甬道上那一排迎來送往的企鵝吧。在這個明顯人口外流的古村，這樣的景觀對于選擇留居的村民來說，也不失為一種鼓舞和慰藉，盡管多少還是有些讓人心酸。

木材和造紙曾是大瀨村生產(chǎn)涌動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它們的權重此消彼長。根據(jù)大瀨自治區(qū)中心的簡介，從江戶時代起，以小田川的清流和楮樹皮為原材料的和紙制造業(yè)在大瀨地區(qū)發(fā)展起來。這種以“大洲和紙”著稱的產(chǎn)業(yè)曾一度成為大洲藩政府的重要財政支柱。明治時期乃至昭和初期，電氣在都市的普及造成能源需求量的激增，開山伐木成為這一時期的主要農(nóng)業(yè)活動，林木開采量在戰(zhàn)后達到了頂峰。現(xiàn)在，村民則多以柿子、葡萄等水果種植為主，以木材生產(chǎn)加工為輔。

說起大瀨地區(qū)的造紙業(yè)，大江就曾在《新人呵，醒來吧！》的一則短篇中，描述了來自森林的“我”的童年時期，與父親之死相關的一則軼事：領導村落造紙業(yè)的父親，在州長視察的當日，被警察粗暴地逼迫演示碾漿的過程。受辱的父親終于在一天深夜不堪忍受，發(fā)出一聲怒吼后郁郁而終。戰(zhàn)敗后，“我”聽到天皇的戰(zhàn)敗宣言時，似乎看到警察、州長、國家官僚在碾子前排成一長隊，等待著輪流操作。排在隊伍末端的正是天皇本人，輪到自己時，他終于脫下那雙標志性白手套，準備勞作……想到這里，我再一次驚異于這段虛構的精妙。通過富有大瀨當?shù)厣实膫鹘y(tǒng)造紙業(yè)，父親猝死的家事連同戰(zhàn)敗的國事在想象力中被糅成一團，彰顯出大瀨地區(qū)的民間社會結構與同家權力間的緊張關系。這種沖突以“碾子”為中心展開的同時，大江本人在戰(zhàn)后的新制中學接觸到的新憲法和民主主義思想，也具象地反映在了他對孩提時代家事與國事糾葛的想象中。

這也是我頻頻感到大江筆下每一處相關大瀨的細節(jié)都有難以言喻的魔力的緣南：回憶中的一件物，一個人，一處風景，透過恕象的光怪濾紙，釋放出各個時期中心與邊緣相斥相吸的磁力場，于森林的霧境腹地上演，又在峽谷的晨曦中散去。真與幻，自傳與虛構，歷史與傳說，政治與神話，民間故事與官方敘事……或許正是它們那令人不安的邊界，賦予了日本文學大江式的懷舊和反思。

二、“死人之路”：

有去無回的森林小徑

大瀨自治中心旁依山而建的小樓就是大瀨館。這座明治中期建造的兩層木建筑，在戰(zhàn)后曾被用作人瀨地區(qū)的村公所，現(xiàn)在則作為當?shù)氐恼写痛蠼膶W紀念館，供游客投宿和參觀。一樓的活動室設有“大江書架”，另外，展柜中還展示著宮崎駿工作室來大瀨采風時的漫畫和留言。由于先前電話預訂了房間，前來接待的管理員高橋女士（也是街對面點心店的老板娘）非常熱心地領我參觀了一圈，介紹了各種設備的使用方法。浴室、廚房里那些城市中常見的標準化電器設施，看起來并沒有什么需要特別囑咐或擬心的。拉開二樓臥室的紙窗，和風夾雜著初春淺綠色植被的氣味撲面而來。從這里可以清晰看到正南而的小田川和南岸的群山茂林。對岸山上，一戶農(nóng)家正在整理梯田上的池塘。那里應該是北岸視野的制高點了吧。

管理員很放心地將整座館的鑰匙交與我這個唯一的投宿客，“請慢慢享用，夜里要鎖一下大門，拜托了！”相互行了禮，她便踩著吱呀作響的地板離去了。

回到一樓會客廳，環(huán)視了大江重訪村子的照片，最后，我的視線停留在一張黑白手繪地圖上。地圖占據(jù)整整一面墻壁，繪有大瀨地區(qū)的地形和主要場所，恐怕這也是我在人瀨地區(qū)唯一一張可以參考的地圖了。我興沖沖地跑去街對面的點心店向管理員詢問這張地圖的由來，管理員卻也只是無可奈何地表示，“這應該是昭和時代的老地圖了”，而上面許多地點也早就不存在了?？梢韵胍?，它曾作為大瀨地區(qū)的地形圖掛在村公所的墻上，上面“朝鮮人部落”“涌出水的地方”“大竹林”“曾我十郎之墓”等等標識，我一度以為完全來自大江個人的想象，現(xiàn)在看來，這些帶有傳奇色彩的場所確實作為真實地點存在過，然而遺憾的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找到它們的遺跡了。

最令我興奮不已的，還是《同時代的游戲》中多次出現(xiàn)的“死人之路”。恰好在小田川的蜿蜒處，它像一串細小的末梢神經(jīng)，倉促地終結于密林并引人遐想。按照比例尺計算，這條路距離村中心大約只有兩公里，而管理員卻表示對此毫無印象?！八坪跏窃谕ㄏ蛐√锏貐^(qū)的什么地方吧。”在她的腦海中，那已經(jīng)是距離大瀨十分遙遠的地方了。我只好憑著地形圖標記的大概方位，沿著街道走向“死人之路”一探究竟。

在接近“死人之路”的岔口時，奇怪的是，我確實真切地感受到一股異樣的凜冽空氣。那是經(jīng)過其他通往森林的大小岔口時都不曾感覺到的，一種仿佛與世隔絕的冰涼真空，一陣肅穆的傷感。只可惜，現(xiàn)在“死人之路”的入口已被一家木材廠占據(jù)，由一條亢裔狂吠的惡狗把守著，外人完全無法進入。我潛伏在銹跡斑斑的小煉鋼爐后面等了近二十分鐘，狗才漸漸地不再狂吠。聽到那邊沒了動靜，窺見叫累了的狗已經(jīng)趴下睡覺，我才躡手躡腳地從草堆里起身，弓著身子向“死人之路”行進。與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我完全被一種本能的好奇和莫名的崇敬所驅使，說什么都想要走進去看個究竟。然而，在我接近入口，幾乎可以看到伸向森林的小徑時，那狗卻像被電擊了一樣再次躥起身狂吠，興許是嗅到了陌生人的氣味。我當真像被當場逮住的不法分子一樣悻悻離去，只得置身于入口附近不知從何而來的冷氣流中，感受那非同一般的神秘氣息。

小說中沿著“死亡之路”走入森林探險的孩子們，都如同走入米諾斯迷宮的忒修斯一般，為了能夠原路返回而將毛線團的一端拴在入口處的樹梢上?；蛟S最穩(wěn)妥的做法確實是應該帶上一團毛線。而這次，則只好憑依想象了：那迷宮一般的森林腹地中，瘋狂跳躍的隱士、永遠無法長大的迷路孩子、被村人屠殺的古猿“大猴”、巨人祖先的幽靈、渾身涂成紅色在滿月下尋找“破壞人”遺跡的少年——我似乎已經(jīng)感受到“破壞人”那無所不在的氣息，此刻正附著于杉林彌漫的花粉上，像微小的星球航行巡視于森林的每一隅……

來到“死人之路”，就更讓人想到大江文學中的死與生。它們并不是兩個相繼發(fā)生的概率性事件，亦非界限嚴明的絕對范疇。在民間傳說的樸素辯證法中，這不過是存在的兩種不同形態(tài)罷了。就像《愁容童子》中所寫到的，村中死者的靈魂從峽谷螺旋上升，在森林上空盤旋并最終落在“自己的樹”的根部。在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生息之后，它重新飛抵峽谷，投入新生兒的體內(nèi)。死亡脫去人的肉體凡胎，使人重生于虛空和永恒的世界；而出生則意味著從永恒的虛空中再次死去?！八廊酥贰彼ㄏ虻纳稚钐幷亲鳛橛篮闶澜绲南笳?，而區(qū)別于峽谷的村莊所象征的肉身世界。森林形成了一個時空真空，歷史和神話人物的幽靈在此安居，現(xiàn)實世界的闖入者卻在它的永恒中迷失。森林是屬下死者的風景，也是永生世界的縮影。樹作為靈魂的容器，森林便是生命源起的宇宙。

三、小田川：與史詩一同流經(jīng)峽谷

帶著遺憾離開“死人之路”后，我依照老地形圖來到了大江舊居附近的成留屋橋和小田川前。小田川的溪流在淺紫色沙石和藍天的掩映下，水面宛如一幅印象派油畫。離開幽閉神秘的森林邊緣，我享受著世俗世界的美好風景，坐在大石塊和枯槁的蘆葦叢上，仿佛能夠看到昔日少年們戲水的身影。正值枯水時節(jié)，淺灘與河床上被午后的陽光曬得干燥發(fā)白的巖石，據(jù)說正是大江少年時代流連嬉戲的鯨巖，也是《兩百年的孩子》中故事發(fā)生的背景。由于以往的河床較現(xiàn)在的低淺，或許看起來像頭鯨魚。而現(xiàn)在的小田川，大概很難看到孩子們嬉戲的身影了。

大江對小田川的回憶并不完全被歡樂往事所占據(jù)。他曾在一篇撒文中寫到自己少年時代險些在這條小河中溺亡的經(jīng)歷，溺水與戲水的經(jīng)歷，一同構成了小田川對他成長的影響。在大江的記述中，他的頭就曾被卡在“鯨巖”水下的石縫問，是母親強有力的手臂最終將他拔出水面。除了這段河水中的瀕死體驗，他還曾談到自己幼年時躲在森林的樹洞中躲避暴雨的經(jīng)歷。母親發(fā)動當?shù)叵狸爢T冒著洪水和暴雨在森林中尋找，大江才逃過一劫。得救后的大江在接連幾天中高燒不退，似乎連醫(yī)生都束手無策。他絕望地問母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母親卻說：你會好起來的，就算你死了，我也會把你“再生出來一次”。于是病愈后的大江心中久久不能釋懷。面對過去的自己，現(xiàn)在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原來的自己？還是被母親“再生出來”的另一個自己？兩個平行宇宙在他身上分裂，就像《個人的體驗》中鳥與情人所探討的那樣。

在河水與暴雨中，水作為變化和死亡的意象，成為逝去的舊我與重獲新生的自我間的媒介，將大江對生命的思考推向了赫拉克利特式的命題：人能否先后踏入同一條河流？人是否永遠是原來那個自己？在口述自傳中，他這樣談道：

這還是剛進新制中學那會兒的事，當時我總在思考有關“時間”的問題。時間不能重復。河里流動著的水也不總是同樣的水。這個水在下一個瞬間就不再是同樣的水，但是水流看上去卻依然相同，在感覺上也是依然相同。這是怎么一回事呢？而且，時間好像也是如此。進入森林后，“涌出之水”在鋪積著山楓那些染上紅色的葉片處流淌著，那是現(xiàn)在的水。在下一個瞬間，雖然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在的水，可看上去卻依然相同，當時，這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從這種事物開始，我繼而認真思考了時間以及生命。（《大江健三郎口述自傳》）

大江由小田川的流水所激發(fā)的思考，在他許多作品中都被賦予了歷史與時間的隱喻。祖母口述的傳說經(jīng)過大江的想象，呈現(xiàn)出如同小田川水流一股變幻莫測的色澤。而大江筆下的民間史詩，正如從官方宏大敘事中逃逸的碎片，在邊緣地帶獨自熠熠生輝。例如《同時代的游戲》，就是圍繞河流展開的森林和峽谷間村落歷史的龐大史詩。在村莊的創(chuàng)建者“破壞人”的領導下，先民們從河流下游清理淤泥，溯流而上，最終定居于森林與峽谷間的“甕村”。在這里，村落的先民們被視為走向死亡之人。大江以河水的上下游構建出歷史的維度，逆流而上，似乎是時空中的逆向穿越，返回到時間上游的遠古。定耕于甕般的盆地，好似棲于墓土：河流上游通向黑暗森林的“死人之路”，正是最直白的死亡意象。在大江晚年的長篇小說《水死》中，父親捧著三卷本《金枝》，最終也在洪水中走向了死亡，住守護故土圣地與挽救國家戰(zhàn)爭敗局的矛盾漩渦中，中心與邊緣，國家與村莊，兩種價值再次經(jīng)由河流而遭遇、對決、毀滅。

從流水的瞬間到個人生命乃至村落的歷史，受到小田川滋澤的大江文學的想象力，全然不似這條小河此刻看起來那樣風平浪靜。正如巴什拉所言，“從變幻的水中看到了死亡”，這也是小田川在大江文學中留下的一抹陰霾，與日落時沉陷的峽谷相互啜吸著彼此的暗影。而大江健三郎那永不止息的困惑、狂傲的想象和對神怪世界的癡迷，似乎仍然屬于那個在樹權上晃著光腳丫，眺望著森林深處的孩子，而他的身姿也早已隱入這片故鄉(xiāng)的風景，化為大瀨村的一則神話。

四、大瀨中學：森林中的后現(xiàn)代建筑

大江健三郎畢業(yè)于小田川南岸的大瀨中學。戰(zhàn)敗翌年，日本頒布了新憲法，并于1947年實施。在1947年這一年里，日本還頒布并實施了教育基本法，在教育基本法的規(guī)定下，大瀨村建立了新制中學，少年大江才得以升學并繼續(xù)接受教育。如果不是新憲法和教育基本法的實施，家境拮據(jù)的少年大江就只能去鄰鎮(zhèn)一家店鋪去當實習伙計，眼睜睜地看著家境優(yōu)裕的同村孩子去松山租房上舊制中學了。

經(jīng)過新成留橋，五分鐘不到便步行到了大江曾經(jīng)就讀的大瀨中學。在小田川南岸山地森林的包同下，以大瀨中學為中心的一片平地顯得尤為珍貴。從老校門向學校望去，在茂密樹木的映襯下，爬上苔蘚的灰色圓筒形建筑和不規(guī)則鋸齒狀的房頂，幾乎讓人相信這是廢舊工廠改造而成的工作室或工藝品作坊而非一座中學。作業(yè)的工人不時從屋頂斜面探出半個身子，給人以行為藝術現(xiàn)場的錯覺。

大瀨中學這座后現(xiàn)代樣式的校舍于1992年建成。經(jīng)由好友大江健三郎的委托，著名建筑設計師原廣司帶領自己的設計工作室全權負責了校舍新建項目，原廣司本人也因大瀨中學的出色設計獲得多項建筑大獎。從建筑布局上看，前排中規(guī)中矩的教室十分突顯學校的主體功能，乍一看秩序井然，似乎很強調(diào)規(guī)則，然而當人們透過教室的落地窗，看見課問時分同學們姿態(tài)各異的活躍身姿，又自然會感動于建筑本身突出學生主體的樸素初衷。而外形酷似工廠煙囪的大小兩座圓塔，現(xiàn)在看上去已經(jīng)顯得有些滄桑了，像淪陷在大自然中的工業(yè)遺跡的自我揶揄，又好像隱遁深山的科學怪人的世外桃源，帶著一絲格格不入的欣然自得，沉浸于自然的神秘與靜穆。那鋸齒和斜立方的輪廓線，似乎是兩座塔之間不可知的電波，而同學們的想象力，也將從這里發(fā)射到未來。

細看建筑的外立面，那是在城市的圍墻或樓群過道上常見的平滑水泥面，上面整齊地排布著瓶蓋大小的圓形凹陷。親切的感覺迎面而來，頓時想到在東京大學教養(yǎng)學部圖書館看書的間隙，總是有意無意地把礦泉水瓶蓋鑲在館內(nèi)墻壁的圓坑里。后來從四國回到東京后，又偶然發(fā)現(xiàn)宿舍所在的東京大學生產(chǎn)技術研究所范圍內(nèi)的樓群，也是同樣的外立面，設計竟然同樣出自在該研究所任教的原廣司之手。想來竟有一種在大瀨村瞥見東京大學的感覺，又不禁讓人感嘆，不愧是原廣司。功能至上的素樸信條和幾何構造的簡約美學中，帶著那么點對工業(yè)城市無關宏旨的戲謔，而建筑自身所散發(fā)出的冷峻氣場又是那么充滿感染力，似乎讓在此工作和學習的人也沉靜下來。這便是我稱之為“冷峻和揶揄”的原廣司風格。

說到大江健三郎與原廣司的關系，大江在《燃燒的綠書時》中寫到的“荒先生”（“原”和“荒”的日語發(fā)音相近，前者為“HARA”，后者為“ARA”），就是以原廣司為原犁的人物。大江還在口述自傳中將原廣司形容為“最仔細閱讀我的小說的人，還是讓我諸多受教的重要朋友”。原廣司曾就大江小說中的地形和場所，以集合論為線索形成了論文，大江也曾在《為了新的文學》中探討了原廣司的建筑理論如何契合了自己小說創(chuàng)作的方法。原廣司基于自己對世界各地區(qū)的村落的考察，寫成了題為《村落的100條教義》的著作。大江認為其中許多建筑理論同樣適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如“場所中存在的力量”或“空間的能量”，即具體場所被賦予的象征的結構，這對大江來說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異化和想象力，以現(xiàn)實存在的場所為線索進行虛構。又如原廣司通過“混生風格”的概念，主張建筑的幾何形態(tài)應當表現(xiàn)場所的多義性，如明與暗、肅穆與日常、舊與新……這些融合在建筑中的二律背反元素，定義著城市的秩序，大江則認為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應當混生不同的文學傳統(tǒng)和風格，并在不同的場景與氛圍之間切換，從而把握小說的總體風格和節(jié)奏。

隨后，我來到學校后門，想?yún)⒂^一下學校內(nèi)部，就向恰好路過的一位教師提出了請求。不一會兒，中等個頭、頭發(fā)斑白的校長前來問我想看什么，我說非常想?yún)⒂^原先生設計的音樂堂（即校舍左側的圓筒形建筑），熟悉大江文學的中國讀者們對它也十分好奇。校長同意后，我換上拖鞋，在校長的引領下前往音樂堂參觀。

正是周五放學時分，穿過那一排通透的教室，學生們正在興高采烈地散去，只有一兩位值日生還在嬉笑著打掃衛(wèi)生。來到圓筒形建筑前，校長握著有點兒夸張的長柄鑰匙，蹲下身子開了鎖，整個音樂堂就呈現(xiàn)在眼前：夕陽從西側的小窗投射在波形墻壁上，宛如音符躍動在五線譜上。校長原本嚴肅的面容漸漸溫和下來，得意地介紹說，這種波形墻壁在反射聲音方面具有非常特殊的效果；音樂堂的采光主要來自于自然光源，南上部一圈方格狀小天窗射入。說著他又故作神秘地揭開YAMAHA鋼琴上的絨布，讓我上手彈一曲。倒是我有些不知所措了，盯著微微發(fā)黃的鍵盤勉強彈了一段車爾尼的練習曲后，校長期待地問道：“怎么樣？”我不知如何作答，他便繼續(xù)說道：“音樂堂剛剛建成的時候，學校和村民們都覺得這么了不起的教室，一定要配上最好的鋼琴才行，于是全村就募捐訂購了這一臺。普通鋼琴大概一百萬日元吧，以這架鋼琴的價格，可以買下十臺普通鋼琴呢?！币跃攀甏迕竦墓べY收入和人口來估算，要購置一千萬日元的鋼琴，恐怕有些家庭拿出了多年的積蓄也說不定。但鋼琴具體好在哪兒，看來我們兩個怕是都說不清了。我感嘆道：“全村為了教育攢下這么一大筆錢，真是了不起?。　毙ｉL一聽更得意了：“是啊，這就是大瀨精神嘛。”

接著又說起學生的人數(shù)，校長介紹道，教員大概十幾人，學生總共37人，加上預計明年入學的學生，那時總數(shù)可以達到49人吧。我笑著說：“這里的初中生可都是VIP啊。”校長也笑了笑說：“學生人數(shù)最多時，曾經(jīng)有過四百多人，我在這兒念書的時候全校也有一百多人。但是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怎么愿意留在村里了，都向往大阪、東京這樣的大城市，大家都認為，這個中學可能會慢慢就招不到學生了?！边@時，校長有點惆悵地望向落地窗外的操場，“聽說現(xiàn)在中國的農(nóng)村地區(qū)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啊?！蔽艺f是，但如果農(nóng)村有這么好的中學，城里的家長也一定想把孩子送去農(nóng)村上學吧。校長大笑起來，讓我多拍幾張照片留念，“那就請把大瀨中學介紹給中國的家長們吧！”

接著，校長又領我參觀了美術教室，也就是校舍右側的小圓塔。原廣司原封不動地利用農(nóng)舍的傳統(tǒng)“石垣”，即石頭砌成的臺基，將美術教室建在石垣的斜面上，架設了走廊加以銜接。

介紹了一圈校舍，作為學校最后離開的人，校長檢查了所有設備，并鎖好所有門扉。南于門的鎖孔全都設在下方，校長每次都要費力地蹲下身子去鎖。他無奈地說：“學校哪兒都挺好，就是鎖孔全都這么低，真是有點兒太過分。哪天我一定要向原先生反映反映。”最后談起了大江的作品，校長也是頭頭是道、風生水起地講了許多。我說：“現(xiàn)在很多研究大江文學的學者都不一定讀過那么多大江的著作啊?！毙ｉL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再怎么說大江先生也是我的前輩嘛?！毙ｉL還說，站在南岸的山腰就可以清晰看到大賴村的成留屋和街道的全貌，建議我不妨爬上去看看。最后，向校長表達了感謝并與之告別，準備穿過操場離去。操場上還有三五少年在練習棒球，于是又不禁想到少年大江也曾在同一片操場上練習過棒球。少年時代的大江也正是因為新憲法和教育基本法的緣故，才得以興高采烈地上學接受教育，并在這個操場上盡情揮棒擊球，從而有朝一日前往東京接受精英教育，這樣的經(jīng)歷可以詮釋他對新憲法和教育基本法的特殊感情吧。從學校向東走到山路上，遇到不少正在往家趕的初中生。他們彬彬有禮又不乏好奇地向我打了招呼，我也一一回答“辛苦了”?？粗麄儚膶W校向山谷和森林的各個角落散去的身影，不免去想象他們將走向什么樣的未來。還會有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從大瀨中學走向日本各地嗎？

爬上南岸的半山腰，透過竹林環(huán)視著山谷，大賴村正在群山和密林的懷抱下等待夜幕的降臨。在這日本四國偏遠的森林山區(qū)中，大江健三郎賦予了他的故土神話與史詩般的想象力。不知此時此刻，在這片與世隔絕的風景中，村中孩子們的腦海里又上演著怎樣的神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