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榮

引子

1964年對我是個重要的年份，那年我出生了。再往前一百年，便是1864年。那一年，有許多事發(fā)生，比如地球的那一半，美國的南北戰(zhàn)爭正打得不亦樂乎，而在中國，那一年，太平天國領(lǐng)袖洪秀全病逝，曾家軍攻陷南京，等等。被記錄在歷史上與寧波有很大關(guān)系的也有幾件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是清政府向?qū)幉ǚ罨型┱真?zhèn)林老漢的祖先，頒發(fā)了一張證——一塊手帕大小的白色棉布，這是一張允許漁民在奉化和象山兩地捕魚的證件，這張“出海捕魚證”表明了奉化的漁業(yè)生產(chǎn)在清代就已經(jīng)十分完善了；一件是開啟近代金融業(yè)中聲名遠(yuǎn)播的“寧波時代”的寧波錢業(yè)會館的建成使用。“走遍天下，不如寧波江廈”，這句讓人耳熟能詳?shù)拿裰V，概括的也是寧波錢業(yè)發(fā)展的輝煌，當(dāng)時，寧波的錢莊聚集，數(shù)量超過米店，其繁榮程度可想而知，而錢業(yè)會館則是寧波錢莊業(yè)聚會、議事、交易的場所；還有一件就是寧波人陳政鑰綜合當(dāng)時紙牌、骨牌等博戲，發(fā)明了現(xiàn)代麻將。

陳政鑰，字魚門，號仰樓，出身拔貢，諳熟英文。他有個三品的官銜，是虛職，所以，平日里是一個大閑人。他住在寧波城內(nèi)的蔣祠巷。家境殷實、頭腦活絡(luò)的他，是各種博戲的高人。那時候，廣東來的船夫玩一種紙牌叫“馬吊”，手法比較簡單但很有趣，比寧波人在玩的牌九輕松。陳魚門就將馬吊的花樣和牌九的骨子相結(jié)合，又增加了一些花色，自己制訂了一套打牌的規(guī)則，麻將就這樣被發(fā)明出來了。今天的陳氏裔孫直言“麻將是我前輩的發(fā)明”，而蔣祠巷舊居的居民仍知曉“屙老爺（陳魚門）發(fā)明麻將”的事。

說起陳魚門，不得不附帶說起那個當(dāng)時的英國領(lǐng)事。因為正是陳與英國領(lǐng)事之間的交往，才讓他發(fā)明的麻將這種游戲，幾乎同期傳向了國外。那個英國領(lǐng)事中文名叫夏復(fù)禮，他就住在當(dāng)時寧波江北岸老外灘那幢曾為英國領(lǐng)事館的小洋樓里。夏復(fù)禮是個好動的人，有事沒事要溜到江對面的城里來閑逛。東走西逛之間，遇到了城里的大閑人陳魚門，兩人一見如故，成了朋友。陳魚門就讓夏領(lǐng)事一起玩麻將，一玩就不可收拾。兩位麻友終日形影不離。但是畢竟一江之隔不太方便，那時候還沒有新江橋，來往要從桃花渡擺渡，陳魚門就干脆從城里的蔣祠巷祖宅搬到了江北岸，這樣，他就可以經(jīng)常到那座小洋樓里去打麻將了。這座小樓，是世界上最早打麻將的地方，這件事我們已經(jīng)從英嗣人的回憶錄中找到了依據(jù)。

打牌是輕松愉快的。但陳政鑰與英國領(lǐng)事一起打牌，成為鐵桿朋友的背后，卻會勾連出那段不堪的歷史：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讓中國人第一次嘗到了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是簽訂了《中英南京條約》，條約規(guī)定中國開放五座港口城市，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史稱“五口通商”。1844年元旦起，寧波正式開放，設(shè)領(lǐng)事館，羅伯聃成了英國駐寧波的第一任領(lǐng)事，他精通中國古典文學(xué)，也愛好文學(xué)。戰(zhàn)后的日子十分單調(diào)，羅領(lǐng)事每天趴在陽臺上望著江水出神，有一天他突發(fā)奇想，決定把中國的《紅樓夢》翻譯成英文，介紹到英國去。在這座小樓里，他真的開始動手，先翻譯了《紅樓夢》的第六章，翻譯稿叫一艘回國的商船帶到了倫敦，《紅樓夢》第六章就發(fā)表在英國的一本叫《故事》的雜志上。這是《紅樓夢》最早的外譯本，時間是1844年。羅領(lǐng)事在一年多后調(diào)離寧波，幾任領(lǐng)事更替之后，就來了麻將愛好者和傳播者夏復(fù)禮。

咸豐年問的寧波很不太平，不斷有官逼民反的事。幾起重大的百姓起事，都被記錄在寧波市志里。其中有漁民、山民等，當(dāng)然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最不太平的事就是太平軍范增汝部攻占寧波，夏復(fù)禮領(lǐng)事因此游刃其中：清政府為了鎮(zhèn)壓太平軍，想借助外來的力量，而太平軍也不想列強捅手，樹一個強敵，于是，雙方都寫信要與夏所代表的外國勢力修好。夏領(lǐng)事的立場自然是傾向于清政府的，但為了行漁翁之利，他也趁機(jī)向雙方提出一些很不合理的要求，自然有的被答應(yīng)了，有的被嚴(yán)辭拒絕了。就是這么一位麻將愛好者，既能與陳政鑰打麻將，也能在太平軍與清政府之間周旋漁利。

夏復(fù)禮回英國的時候，也把陳魚門的麻將帶到了英國，他成為將麻將帶到歐美的第一人。兩位領(lǐng)事各自完成了一項中同文化的傳播任務(wù)：羅領(lǐng)事傳播了中國的經(jīng)典文化，在中外文學(xué)交流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夏領(lǐng)事傳播了中國的通俗文化，引發(fā)了“世界麻將”的濫觴。

能被歷史記錄的，畢竟只是恒河沙數(shù)之一二，更多生活庸常里的人或事，像風(fēng)過樹林，不留痕跡。想往回尋找他們，描繪他們，已是小說家的事情了。而他們所能抓住的，也只是風(fēng)過樹林飄落的那些想象中的黃葉。

第一章 炒豆 邊張

頭天娘約我第二天晌午去接應(yīng)她一下。我到張宅時，娘已在門口張望，腳邊放著兩只藍(lán)布包袱。娘平時連沒用的針屁股也不舍得丟，包袱里的，一定是一堆亂糟糟的日常穿用物什。

“娘，你拿走兩個大包袱，不知情的，還當(dāng)是你從老爺家偷拿了啥東西呢?！?/p>

“我哪會拿老爺家的東西。出門時包袱都已讓大奶奶看過。”她邊說邊回頭瞧了瞧緊閉的張宅院門，輕嘆了口氣。

早幾天娘告訴過我，張家原來前后三進(jìn)的院落，后兩進(jìn)已賣給了鄰居陳家，前面一進(jìn)與后兩進(jìn)之間新砌了堵大墻來與鄰家分隔，陳家擴(kuò)院，將張家后兩進(jìn)圈進(jìn)了自家宅門。張家院子的大門沒變，好歹算是保住了臉面，只是木牌匾上“張宅”兩個字的金漆褪得厲害，露著一副沒落相。

我在張家長大，張家的老爺太太對我很不錯。記憶中，他們的日子過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呢。帶著大院子的三進(jìn)樓房，紅漆地板，描金繡銀的大木床。哪像我家，破屋兩間，灶頭還搭在門外，屋外大雨屋里小雨時，臉盆腳盆就忙著挪來挪去接漏雨，盆不夠，爹的夜壺也得派上用場。我的床，一塊舊門板擱在一摞磚上，門板也不知爹從哪拆來的，門板上四季都鋪著一領(lǐng)破舊的草席，下雪天，也只在草席下鋪一層厚稻草，弄得我夜里都不敢翻身，一翻身就會一哆嗦，正做著的美夢也會被嚇醒。

穿吃更不用比畫了，老爺家是好看的綢與皮，穿著不知有多暖和。薄軟的絲棉被真像夢一樣輕柔。少爺還經(jīng)常吃有錢人才吃得起的紅燒肉，那肉醬紅色，烤得賊講究，娘先用沸水汆一道，去掉腥味，再加熟油加料酒加醬油，下幾瓣蒜，放幾朵泡軟的木耳和香菇，慢火燉上一兩個時辰。有一次娘又在烤肉，那個香啊，我的口水止不住滿下巴瞎淌，看娘去灶頭添柴，我踮起腳，掀了鍋蓋撈起一塊就跑。那肉滾燙滾燙，手抓不住，只好塞進(jìn)嘴里，嘴里燙不過，咕嚕一下咽下了肚?？蓱z這塊肉，沒讓我嘗出滋味，卻燙傷了我的喉嚨。整整一禮拜，我只能喝點涼水和涼米湯，腦門上還少不了挨娘的手爆栗子。

以后再燒肉，娘就將我趕到灶門外，不許我靠近。但那肉香仍像一只大鉤子，勾著我肚里的蟲子和嘴里的口水。看我沒出息樣，娘就罵：“你個短命鬼討債鬼，也不忖忖你啥人，老爺家里蹭得三餐不饑，有咸菜和龍頭鮳下飯，已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還癡心想肉！”

張家興旺的時候，曾同時雇過三名傭人，除了我娘，還有一名打掃的女傭和一名男工。男工是打雜的，有時也跟著老爺，去店里幫工。我娘很長時間專門負(fù)責(zé)一家人的吃喝。后來三名傭人就只留下我娘了。但眼下，張家連我娘這個傭人也不雇了。

“娘，走吧。回頭我還得上茶館當(dāng)值呢。”我將包袱背上，催著還磨蹭著不走的娘。娘跟著我走，嘴里自言自語：“咋敗了呢？好好的，咋說敗就敗了呢？”

我對娘說：“我知道為什么。”

娘說：“你知道什么？”

我說：“我就是知道。”

娘拿眼睛橫了我一下，“你個窮醋大，你個愣頭青，你知道個啥？在這里亂話三千。”

我說：“娘，我就是知道。”

我說：“往大道理上靠，窮富都不過三代，張家已過了幾輩的好日子了，氣數(shù)也該盡了。按實際情形上說，則是老爺將家給敗了。”

我告訴娘，說不定我們丁家在我這輩就會興旺呢，我們已窮了那么久了。所以呢，從今天開始，我叫娘先要學(xué)會在家里享清福。我說你兒子現(xiàn)在已在做事了，可以養(yǎng)你了。說不定以后我也能做個老板，將我的娘養(yǎng)得像大奶奶二奶奶那樣白白胖胖的。

但是娘全然不信我的話，既不信老爺敗家，也不信我會發(fā)達(dá)，所以，她不接我的話頭。她看上去心情糟透了，垂著頭，自顧白踮著一雙小腳，像跟誰生氣似的，快速往前趕著。我知道她的心思全在張家敗落這件事上，最讓她傷心的，是因為張家的敗落，她得離開張家。

娘十來歲就在張家了。她天生一個下人的命，因為除了在張家當(dāng)傭人，她真不知道還能干別的什么事。她去求過大奶奶，說工錢可以再減，甚至可以不要，只吃一口飯。她說做習(xí)慣了，還是跟著兩位奶奶好。

大奶奶對她說：“回吧桔娣，阿狗和炒豆也要熱飯菜吃呢。張家的福氣到頭了，張家的女人，不能再吃閑飯?！?/p>

娘還沒聽完大奶奶的話，眼里早掛滿了淚水。她知道大奶奶決心已定，再說也沒用了。

我聽娘說過，她很小就被家人送到張家當(dāng)丫頭，張老爺?shù)哪飶埨咸恢睂λ芎蜕?，后來我娘成大姑娘了，張老太太有心替她物色人家嫁了，她看中了我爹丁阿狗。爹是挑夫，平時替張家扛些零工，張家三只七石缸，很長時間都包給我爹挑水。那可是吃喝的水，要干凈，我爹每天須趕在那幫姑娘媳婦去河塘里淘米洗菜刷馬桶前搞定。張老太太大戶人家出身，在娘家時養(yǎng)成了吃水的習(xí)慣，就是不吃后桶水，至于為什么，張老太太沒說，大家伙兒也自顧自瞎猜，有的說是挑水工會放屁臟了水，也有的很肯定地說，是老太太的先人曾被人在挑水工眼睛顧不到的后桶下過毒。張老太太來到張家，掌管了家務(wù)，也將這個習(xí)慣當(dāng)作了規(guī)矩。但是別的挑夫在沒有眼睛盯著時，為了省力氣，會將后桶水大半倒入缸里，剩下的裝模作樣潑在天井里，地面濕濕的是讓張老太太看的。我爹卻從不偷懶，他是死腦筋，只會死死地按規(guī)矩來。按規(guī)矩的好處就是讓老太太瞧上了他，做主將桔娣許給了他。條件是張家用慣了我娘，娘仍在張家?guī)蛡?，晚上干完活了，可以回家，而且我娘婚后，可以每月從張家支些工錢，補貼一點家用。我爹丁阿狗不出一分錢，白撿一個老婆，還是小腳的！小腳就是美啊。那時，窮人家的女兒因為要干活，有許多不纏足的或者纏得不徹底的，但我娘卻是一雙標(biāo)準(zhǔn)的小腳。小腳女人走路常常像風(fēng)擺楊柳，飄飄搖搖的，娘就是這樣走的，看得我爹眼睛發(fā)直。很多年后爹說起與我娘結(jié)婚生子這樁事，快活的表情仍像是一頭撞上了狗屎運。

我出生后，娘帶著我為張家燒飯，還要相幫著大太太照顧比我大兩歲的少爺。我不會走時，娘用一根長布將我綁在背后，會走路了，她就由著我在張家院里到處跑。因為小時候哭起來聲大煩人，我娘央張老爺給起個名時，正在吃炒黃豆的張老爺隨口就說：大名丁小雷，小名就叫炒豆吧。

我的大名幾乎沒聽人喊過，好像與我沒什么關(guān)系，倒是炒豆這個名粘上了我。很多年，我跟著寶才少爺做他的書童，不太愛說話的少爺常煩我話太多。我對少爺說：“不說話多悶?zāi)?！少爺不說，我不說，身邊的空氣會凍住的。我就是炒豆啊，就得不停地沙啦沙啦說話?！?/p>

少爺煩不過，丟幾張紙給我，叫我一邊練字去。或者丟一本他偷偷看著的明清筆記小說，“喏，一邊開洋葷去！”

其實少爺以前不這么悶的。他也喜歡玩，跟我還有不少話。小時候他喜歡帶著我偷偷溜出家，去巷子里逮鳥蛋，去河邊捉蜻蜓。他最喜歡干的一件事，就是手里抓著一把泥球，爬在巷子里的樹上，晃著兩條細(xì)腿，閑看那些在巷子里竄來竄去的大黃狗啊，貓啊，還有四處尋食或逛蕩的雞鴨鵝什么的。少爺生得文弱，力氣小，眼神也不是很好，他手上的泥球是用來練準(zhǔn)頭的，大多數(shù)時候打不準(zhǔn)，僥幸打準(zhǔn)了，常常也沒打到要害，也沒那個勁道，所以，那些畜生似乎很藐視他。他最喜歡打大黃狗，偶爾打中了，大黃狗會氣憤地嗚嗚叫著，在原地轉(zhuǎn)著圈找廝咬的對象，這時候如果恰好有一堆動物在巷子里，就會引起連鎖的恐慌，一時問雞飛狗跳，亂成一片。少爺會開心地笑得身子也直不起來。

少爺還有一手絕活，那些動物，他一回家就會將它們的樣子畫下來，畫得活靈活現(xiàn)。這讓我有點分不消楚，他待在樹上，是喜歡搞惡作劇呢，還是為了成全自己的畫畫。

但少爺無疑對站在高處向下拋東西這種游戲情有獨鐘。在他整個少年期，這種游戲一直持續(xù)著。我想拉他去別處玩，常常拉不走他。他最喜歡的位置是騎坐在那棵立在巷口的能看到幾條巷子的香椿樹上。他喜歡做的事，我只好奉陪，誰叫我是他的書童呢？我也學(xué)著他晃著兩腿，手里抓幾顆泥球。后來少爺?shù)难劬Σ惶茨切┬笊?，估計是看厭了。他的眼睛改看巷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跑來跑去干著粗活的大腳姑娘。他的眼里冒著亮光，仿佛要將她們一個個看到心里去。那些姑娘少爺平時也會碰到，但他害羞，即使迎面相撞，也不敢看上一眼的。躲在樹上就不一樣了，居高臨下，他看得肆無忌憚。每次有入眼些的女子，回去后他就會將她畫出來。當(dāng)然畫中的女子要比現(xiàn)實中的婀娜多了。

有一次他還與我探討，看姑娘應(yīng)看哪里。我少不更事，說：“當(dāng)然看臉啦?！彼粋€勁搖頭，說：“看姑娘得看她們的腰?！彼终f，這些姑娘穿得灰撲撲的，布很粗，剪裁得又馬虎，為了干活的方便，樣式還幾乎都是大襟布衫，實在是可惜了。我最想看她們的腰，她們偏不露給我看。

“但你畫的，卻一個個都有曼妙的或者健壯的好看腰身。少爺，你的想象很了得呢?！?/p>

“這才叫畫藝啊，寫實與寫意相結(jié)合呢。我要將自己的審美畫出來。我自己畫的人兒，首先要讓自己看著舒服呢?！?/p>

“你這是瞎畫呢。上次你將隔壁巷里的又矮又粗的二姐，畫得天仙似的。如果不是她腮下的那顆大痣，我也不知道你畫的是她。這不是亂彈琴嗎？”

“哼，你才是一頭牛?！鄙贍敳幌肱c我爭論。

過一會兒他說：“世道不公平呢，娘與小媽胖得沒有腰，卻穿著好看的衣服。真白瞎?！?/p>

我本想說，這才叫扯平呢。好看的人不用穿好看的衣服，不好看的才該穿。突然想到我不能這樣編派大奶奶二奶奶，就不吱聲了。

好歹我是個合格的書童嘛，跟著少爺讀了不少書呢。他說他的娘，我可不能說。

但后來他參加了幾次童試后，話就一次比一次少了，即使與我，似乎也提不起說話興致。我有時跟他說，少爺，你越來越高深啦。他拿眼瞪我，又自顧白翻書或陷在字畫堆里。

少爺五六歲時，就被老爺送到學(xué)館里。幾年讀下來，他的學(xué)業(yè)一直保持著初入學(xué)時讀讀《三字經(jīng)》《千家詩》《千字文》《百家姓》等水平。老師對少爺?shù)脑u語是：心猿意馬，不可教矣。老爺自然不死心，看上去聰明得很的兒子，怎么就讀不好書啦？就為少爺請教書先生上門。教書先生請了好幾個，也大多說吃不消教，少爺只顧自想事，對先生的話總是一耳朵進(jìn)一耳朵出，他們教得無趣，便一個個請辭了。

有一位教書先生倒教得長，對少爺也嚴(yán)厲，還常常去老爺面前告他的狀，害得他沒少被老爺打，還被罰少吃了很多餐飯。少爺沒的飯吃，我娘就急，她總千方百計在大衣襟里藏點吃的：一個番薯，幾個芋艿什么的，去少爺?shù)臅坷锶o他。少爺很倔，有時還不要。少爺看來真不是讀書料，用于考試的正經(jīng)書，他怎么也背不好。少爺背不好。那個教書先生也會用戒尺打他手心，說是老爺準(zhǔn)許他教訓(xùn)的。還說老爺說了，他念不好書，他也會被請出這個家門，還會很沒顏面地背上誤人子弟的名聲。他向老爺告狀，也是想說明不是自己沒教好，而是少爺沒讀好。那先生還夸我讀書好，因為旁邊陪讀的我，識文斷字背書，都像模像樣。

因為沒有學(xué)進(jìn)去，少爺參加了幾次預(yù)備考試，最后都沒有取得鄉(xiāng)試的資格，弄得張老爺和大奶奶希望少爺讀書求功名的念想破滅了，望子成龍的老爺自然很郁悶，也沒好臉色給兒子看。

那個愛告狀的教書先生又被辭了。但先生還得請啊。最后請的那先生看少爺喜歡寫字畫畫，還有點悟性，這先生平時也喜歡字畫，就很用心地指點起來。老爺與大奶奶看兒子畫什么像什么，字也寫得特別好，就不再逼兒子了，加上這位教書先生又不斷地在老爺面前游說，說畫畫寫字，也是一技之長，書讀得好的人很多，能死記硬背就行，但畫畫和寫字是要靠靈氣的。少爺有這方面的天賦，弄得好還能成大名，掙大錢呢。先生抬出唐伯虎這干人來說事，說寫字畫畫做做詩，風(fēng)流文人，千古留名，做人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一點不比當(dāng)官差。幾番道理說得老爺和大奶奶也開心起來。后來老爺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拿著寶才的字畫，送他生意上的朋友。

“看樣子少爺已經(jīng)被讀書求功名這件事情弄壞腦殼了?！笨粗贍斣絹碓綈灒捲絹碓缴?，娘每次回家，總是這樣說。

后來少爺沒了，一提少爺，娘就要抹眼淚，“好好的，咋說沒就沒了呢？”口氣與說張家敗落是一樣的。張家敗落與寶才少爺?shù)娜ナ?，對于我娘，都難以理解。提起張家敗落，娘眼里像蒙著濃霧，說到少爺，娘眼里就嘩嘩淌水。娘說少爺命苦呢，少爺心氣兒高，可總也考不上功名，老是不開心。原想娶個稱心的媳婦，日子會過好的，沒想到，這兩人怎么也過不到一塊兒去。“這新娘啊?！闭f到新娘，娘又嘆氣。

我說娘，新娘很漂亮啊，又很會干活啊。為什么她與少爺過不好呢？娘說別提啦，這新娘啊，野著呢。少爺是讀書人，斯斯文文的，力氣也小，兩人打架，他哪是新娘的對手。我說好好的打什么架？娘說，我咋知道？肯定是新娘不對。我家少爺這么好一個人，這不，才過了半年，他就死了，他這是被新娘活活氣死的。我說娘，你不能瞎說，少爺是得瘧疾死的，這誰都知道。娘說，少爺以前還去外面跑跑，成家后，幾乎就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我去收拾屋子，有幾次還看見他一個人在抹眼淚呢。娘說，人老生氣老悶著，身子還不虛？我看大奶奶與二奶奶說起少奶奶來，也都是一肚子氣呢，只有老爺向著少奶奶，少奶奶也仗著老爺?shù)膭?，從不將大奶奶二奶奶放眼里呢?/p>

“怎么會這樣呢？我瞧著杏花不是這樣的人?。　蔽艺f，“娘，肯定是你太偏心少爺了，才會這樣說吧。”

娘對少爺一直是非常偏袒的，我甚至覺得她對少爺比對我要好呢?！澳?，你疼少爺比疼我多呢。”小時候我經(jīng)常這樣說娘。但娘說，不是的炒豆，不是我疼少爺比疼你多，是因為少爺比你金貴呢。誰叫你是我的兒呢？后來我也不與少爺比了，我覺得少爺就該吃好的穿好的，我沒凍著餓著已很好了。我不與少爺比，還因為少爺對我也很好，有好吃的還會分給我，倒是娘看到了，不讓我吃呢。少爺家請了先生上門教書，他非拉著我一起聽，還讓我跟著他寫字，還說我比他聰明呢。瞧，我肚里有點墨水，這都是少爺?shù)墓谀亍?/p>

現(xiàn)在，我更不與少爺比了，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而少爺已不在這個世上了。

那天晚上娘看著我與爹嘩啦啦地喝著番薯薄粥，就著娘腌的好吃的咸菜，不太吭聲的爹突然用充滿感激的眼光望著娘，對娘說：“你在家里我們福氣大了去啦。這粥真好喝?！蔽夷锫犃说脑?，想起的卻是少爺和少奶奶。她又一次怨我：“你們?nèi)ド倌棠碳蚁嘤H，怎么不長點眼睛呢？怎么就將這樣一個姑娘相中了呢？”

我抹抹嘴，對娘說：“杏花真的很好啊，又好看又勤快。那次我們看了都很喜歡啊。尤其是少爺，眼睛看得锃亮锃亮呢?！?

我還對娘說：“如果大奶奶他們不要少奶奶了，你將她要來，做我媳婦吧?！?/p>

娘聽我這樣說，甩手就重重地拍了我一掌。看來這玩笑話真讓娘不開心了。

但我真覺得杏花挺好的。那次如果是我去相親，我看一眼也會喜歡的。

少爺去相親，頭天大奶奶讓娘來跟我說，讓我陪著少爺去，說少爺有我跟著習(xí)慣了，一起去也好有個伴兒。我說好啊。我好久沒陪少爺了，陪著少爺去相親，好事啊。我就向茶館老板告假。老板不肯，說店里客人多，人手不夠，人家相親，關(guān)你屁事。我只好換種說法啦，我說老板，其實是我自己去相親，剛才不好意思說呢，我都十八歲了，我爹娘等著抱孫子呢。一說我相親，老板只好同意了，婚姻大事呢，相親自然也是大事，就是老板，也不能耽誤我的大事吧。

那天一早我們就出發(fā)了，坐著從馬店里租的一輛馬車。這幾乎是我頭一次坐馬車。我挨著少爺，少爺不陰不陽的臉，擋不住我的興高采烈，感覺我比少爺要興奮多了，似乎相親的是我。路旁結(jié)了些薄冰的河水，帶著寒氣亮亮地閃著，和刺目的陽光一起晃著眼睛，鄉(xiāng)道旁那些樹啊屋啊牛啊羊啊，飛快地甩向身后，細(xì)長的辮子在我們腦后飛起來，我的心也快樂地飛起來。

我知道少爺在想什么，跟了他那么久，他想什么，我咋會不知道呢？他肯定是不想違了老爺和大奶奶的意思才去的。他不高興，我也沒法讓他高興，但我實在太想說話了，我一會兒說天冷得緊啊，腳凍了，建議少爺下了馬車跟著跑一陣。他不應(yīng)，我就沒法下車。不下車，我就想與他說說相親的事，我說你一個城里的少爺，該在城里尋個媳婦啊，老爺怎么會想著去余姚鄉(xiāng)里替你找呢？他聽了，拿眼橫我一下，這個話題讓他不快了。我趕緊再換個話頭，我說我與你說說我當(dāng)伙計的事吧。他不吱聲。他沒反對，說明他愛聽。我就說開了，我說知道嗎少爺，你說我聰明，我真覺得我聰明呢，我在茶館當(dāng)了大半年伙計，現(xiàn)在老板讓我記賬收銀子招呼客人呢。我不用再跑堂倒開水，客人的白眼少看了很多呢，老板還漲了我工錢呢。

我說：“少爺，什么時候你來我那店里喝個茶，瞧個熱鬧？”

我告訴少爺，茶樓，說穿了其實就是個小賭場呢，向那些客人收茶錢可要費些心思的。你想，賭錢總有輸贏的，那些手氣不好的客人，臉色很難看，贏的人茶錢是不會賴的，輸?shù)娜丝捎行╇y收呢，你得小心說話，賠著笑臉，說得不小心，就會得罪這些喜怒無常的客人，說不定還得挨他們的耳光呢。我被人打了幾次，就長心眼兒了。我絕對不去招惹那些輸了錢一臉晦氣的茶客，好話壞話對他們都一樣是刺激話，我只盯著那些贏鬼，看他們高興，朝他們笑，說他們好話。他們一開心，茶錢就全給付了，有時還會額外賞我?guī)讉€銅板呢。因為我茶錢討要得法，老板現(xiàn)在對我另眼相看呢。

我告訴少爺，有幾位茶客很鎮(zhèn)定，他們的臉上看不出輸贏，似乎無所謂的樣子。說到這里，我就想起老爺來了，老爺來茶館打牌賠錢，就很鎮(zhèn)定呢。聽說老爺是因為少爺那次突然離家，失蹤了大半年，才開始又去煙館又去茶館的。

我這人一說得高興就會收不住嘴，再說，我們這不是在路上走嘛，不說話會悶煞的。這時我就順口問少爺：“少爺啊，你在家里好好的，為什么突然離家出走呢？你沒了音訊，我這個書童也當(dāng)不成了，害我在外面挨人家耳光?！?/p>

我一提少爺離家的事，少爺就不開心了。他說：“你少提我離家的事?！?/p>

“好好，我不提啊?！蔽矣米焱中睦锖橇撕菬釟?。這天，坐著不動，吹著冷風(fēng)，還真有點冷呢。

過了一會兒我說：“少爺啊，你猜，我在茶樓偶爾會碰上誰？”

少爺不說話。我知道少爺其實很想知道的，我說我會碰到老爺呢。我看到老爺偶爾會去那里與人玩牌。少爺聽了，并沒有表示出吃驚，似乎他知道老爺會去玩牌。我說我還看到老爺去旁邊白相呢。我沒敢說得太明顯，但少爺似乎對老爺在旁邊白相這個事并不關(guān)心。我說你想知道老爺白相什么嗎？這時少爺沒好氣地說，管他白相什么！

我太想順著話頭說下去啦，我真有些憋不住了，但憋不住還是得憋，因為老爺?shù)陌紫嗍?，我覺得有些說不出口，那會污了老爺形象的。我這是在搬弄是非呢。我話多，但不能什么都說，只好趕快收嘴。

隔了會兒我說：“少爺，聽我娘說，你去相親的姑娘漂亮著呢，名字叫杏花。聽聽這名就覺得很實在。我娘說，你成親后，也要替我去鄉(xiāng)里找一個，名字也叫什么花什么花的。到時叫少奶奶牽個線啊，我娘說山里的姑娘老實本分，沒有大戶人家小姐的脾氣，我想鄉(xiāng)里的姑娘肯定不錯，又漂亮，又會過日子的。”

少爺說：“你要的話，這個就給你?！?/p>

“那不行啊，你相的媳婦，我怎么能要？”

馬車趕得真快，晌午我們就到了余姚界。接下去要走的是鄉(xiāng)道，很窄，馬車過不去，只能走了。我們找了個面館，隨便對付了一碗面，就上路了。

鄉(xiāng)道上的空氣是透亮的，陽光也像干凈的水從天上潑下來，我興興頭頭地在前面替少爺領(lǐng)路，很多次不得不停下來，等一下不停地東瞧西望走得不緊不慢的少爺。

“少爺，回家你可以畫風(fēng)景畫了。你畫幾幅送我，我去老板那兒討個好兒，讓老板裱了掛店堂里。”

“炒豆，這還不容易？回去我畫了給你?！笨吹竭@么美的鄉(xiāng)村景致，他的興致似乎高起來，爽快答應(yīng)了。

走了半個時辰，杏花所在的童家村就到了。童家村在山腳下，村路口對立著兩棵大槐樹。一個干瘦的男人正在路邊伸長脖子候著呢，我猜是杏花爹，一問果然是。

看著斯文的少爺，他似乎滿意得不行，望著我們，一臉討好地笑。他引我們到了杏花家的泥草屋前，沖里面喊，杏花她娘，來客人了。杏花娘小跑著出來，兩手使勁在藍(lán)布圍裙上蹭著，“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杏花兩個兄弟去山里燒炭了，杏花去山上砍柴馬上就回的?？煳堇镒堇镒?，這一路一定走累了走渴了。”杏花娘的話音未落，我們就看到一個姑娘背了一捆柴沿村路走來。杏花娘指著姑娘說，這就是我家杏花。我與少爺就盯著姑娘使勁看。

轉(zhuǎn)眼她就到了跟前。也許剛從山上下來，杏花渾身冒著熱氣，臉潮潮的，看得出剛剛淌過汗，杏眼白臉，那模樣，真叫一個俊俏。雖然只穿著一件不太厚實的夾襖，但衣服裁得妥帖，不知是杏花的手工還是杏花娘的手工，恰好襯出少爺喜歡的那種曼妙腰身。

她看到屋門前的少爺與我，上下剜了我們兩眼，目光在少爺?shù)哪樕贤Ａ藭?，很快又移開了。只是她臉上看不出害羞或欣喜的表情，反倒是含了些惱怒。

少爺卻是一下子喜歡上杏花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定她。這種眼光，他在樹上望巷子里的姑娘時，是從沒有過的。

杏花不說話，徑直朝院里闖，少爺只好側(cè)側(cè)身讓過，一雙眼睛追著她，看她將柴火利索地堆在柴房里，又躲進(jìn)了灶間。杏花的爹娘臉上堆著笑，招呼我們坐下，她娘說我去燒糖茶，也去了灶間忙活。

杏花家的屋子不大，像我家一樣，幾乎沒什么擺設(shè)，外間除了飯桌和幾把竹椅板凳加一些田間和山上的勞作工具鋤頭籮筐什么的，再也沒什么東西了。杏花爹陪著我們坐在外間有些歪斜的飯桌旁，少爺?shù)难劬?，剛好能瞧見正在灶間燒火的杏花。少爺看杏花看得出神。杏花爹不知道該跟我們說些什么，只好一次次沖我們嘿嘿地笑。

很長時間屋里很靜，誰也沒有說話，只聽得灶里的柴火嗶嗶剝剝地?zé)?，很快傳出了水沸聲。然后灶間又傳出撲、撲、撲、撲連續(xù)干脆的聲響，那一定是正燒糖茶的杏花娘，往茶湯里連打了好幾只雞蛋。

第二章杏花幺雞

她的眼光里全是砒霜。每次盯著我，恨不得能將我毒死。她有理由拿這種怨毒的眼光看我，她認(rèn)為我既不干凈，又桀驁不馴，最要她命的是，她覺得我是故意讓公公像聞到了腥味的貓，盯上了我。

張老爺在家里可是太上皇，他肆無忌憚的眼光盯著我看時，連家里的傭人都看出什么事了，桔娣就老是拿不屑的眼神看我。家里的貓啊狗啊，是不是聞出什么味了？每次他走到我的面前，狗會悶著頭走開，貓也會上樹。這些畜生也太聰明了，它們可總喜歡繞著我的腳，仿佛在繞著圈兒喜歡我呢。

他有幾次來我房里坐，與我沒話找話。我看到他的手想伸過來，也許想摸我的下巴頦兒。最后他什么也沒做，微微嘆口氣，走開了。他這是忌諱兒子吧，畢竟他就寶才這么一個寶貝。聽說寶才有一陣子為了什么事離家了呢。他一定不想為了我，再弄丟了兒子。

公公這樣對我，我確實得擔(dān)點兒責(zé)。沒辦法，這也是我丈夫與婆婆逼的。剛進(jìn)門那些日子，他們罵我打我刻薄我，時不時地威脅我，狠著勁使喚我，還不讓我吃一頓飽飯。寶才一張嘴，就罵我不知廉恥，人盡可夫，順帶著還罵我們童家，說這個村莊一定都是強盜娼妓住的，還順口說我的爹娘，上輩子一定是開妓院的，因為報應(yīng)，才會生出這么淫蕩的閨女。反正他是嘴里想怎么痛快就怎么說，說的時候還配合著打我的各種動作，每一句罵人話似乎都在為他打我助威助興。婆婆呢，罵起我來更是逆天，罵我天生淫賤坯，說我在家里一定連自己的爹爹都會勾引。

真是一對奇母子，他們的罵人話張嘴就來，還很有腔調(diào)，這讓我想起村里小學(xué)堂的讀書聲，如果不聽內(nèi)容，旁人真以為他們誦讀詩文呢。讓我更奇怪的是寶才，他一個讀書人，罵起人來居然可以賽過大街上的潑婦，真不如我們村里人，我們村里人都老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平時也不大紅臉，我真的從沒見過這種罵人的架勢，聽得人堵心惡心。

我很少還嘴。我這個村里公認(rèn)的野丫頭，還真招架不了城里母子的毒舌頭。

我也很少還手，除非我忍無可忍了。

相公第一夜就知道我的厲害了，我真與他打，他占不了什么便宜，但他還是忍不住一次次發(fā)作。他讀書讀到屁股眼兒里了，讀呆了，就是解不開心結(jié)。而婆婆簡直就是虐待成性的主，除了怕公公，家里就她大，就她有蠻橫刁鉆的權(quán)利。

他們聯(lián)手對付我，不叫我安生，會把我逼死的。既然他們怕老爺，我為什么不試試去公公那里告狀呢？想起公公第一次見我時驚訝的眼神，直覺告訴我，公公會站在我這邊的。我就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候著他回家，在門庭里攔住他。第一次當(dāng)然是告狀哭訴，第二次還是告狀哭訴。第三次候在門口，我沖他沒心肺地笑，扭著我的腰身，替他拎藤包拿外套，我知道我的笑里藏著一只手，我的腰里藏著另一只手，這兩只手撓著他的癢癢，讓他很受用，也讓他很煎熬。

我很誠懇地感謝他，我對他說：“謝謝公公，有您為我說話，杏花才會有安生日子過?！?/p>

“杏花心里明白公公對我的好，在家里我會盡量小心，侍候好寶才和婆婆的。”

“公公比我爹爹對我還好。”

我知道我在玩火，但我不玩火，婆婆和丈夫的怒火，就會很快燒死我?？吹轿逸p佻的舉止，讓婆婆難受，讓寶才難受，我心里有時也有一種報復(fù)后的快意。第二次告狀后，公公就將婆婆、小媽和寶才叫到客堂里。

“杏花來我家沒多少日子，我耳里已聽了不少是非話。我的判斷是，錯在寶才，還有寶才娘。”

他嚴(yán)厲地看了一眼婆婆和兒子，“杏花是我家歡歡喜喜娶過門的媳婦，小姑娘離開爹娘來我家，不是讓你們打罵的。她現(xiàn)在是我張家的人，家和萬事興，一家人應(yīng)該相敬相愛才是。寶才娘，你是大人，你要給兒子立個樣子?？傊院笪也幌朐倏吹侥銈兤畚晷踊?。”

婆婆說：“我們也沒拿她怎么，是她不懂規(guī)矩。鄉(xiāng)野里來的姑娘，不說幾句，哪成體統(tǒng)。”

“你不用再說，我知道你們都對她做過什么。反正以后你們誰都不能對杏花過分?！?/p>

寶才在旁邊不吭聲，婆婆只好應(yīng)承下來。

然后公公和顏悅色地對我說：“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只要我還是一家之主，我不會再允許家里任何人對你不好。你有什么事，盡管跟我說?！?/p>

這讓我至少在表面上過起了像模像樣的少奶奶生活，不用跟桔娣一起燒飯洗衣打掃庭院。我也有飽飯吃了，至少是公公回家來吃的那頓晚飯，我能混個肚兒圓。只是公公不在家時，婆婆和寶才仍會咬牙切齒地罵我，寶才還會動手，但不像以前打罵得兇，他們是怕將我打罵急了我又去告狀，老爺要訓(xùn)他們。我呢，只要能忍，也不多事，我不是得寸進(jìn)尺的人，也不想將母子倆逼急了，尤其是婆婆，一張胖臉，將一對眼睛擠成了三角眼，露著兇相，說不定有多少毒辣主意呢。所以有時候婆婆不差桔娣來叫我去堂屋吃中飯，也不叫她送飯與我吃，我就餓著等晚飯。餓幾頓反正也餓不死。

寶才對我是越來越恨。他恨我，起先并不因為我這樣利用他爹來壓他們。他的恨，從我們洞房那一夜就開始了。那天他揭了我的頭蓋，看著我滿臉歡喜。但從我身上下來后，神色就變了。他坐在床上，發(fā)了半天呆，然后自言自語，一個勁兒地說：“不對啊?！毖凵窆止值乜次摇：?，這個張寶才，小小年紀(jì)如何知道不對呢？

我當(dāng)然知道不對。如果對，那才怪了呢。我早就是褚阿大的人了。我們兩家住得近，只隔了兩三個房，阿大比我大兩歲。我打小與他一起滾爬，他什么事都讓我，幫我。我的腳纏纏放放，也算大尺寸，方便我小尾巴一樣跟著他。那也得感謝阿大哥，小時候娘在我睡前，替我緊緊地纏好，早上一挨她出門下田，阿大就會過來，我央求他替我解開裹腳布上娘故意打的死結(jié)，然后我就光腳跟著阿大跑去瘋了。

我娘拿我沒辦法，說，你不纏足，以后誰會娶你呢？我說我不要誰娶，我只跟著阿大哥。我娘有些當(dāng)真，連聲說，不行不行不行，他家太窮了，連地也沒一壟，跟我家一樣是佃戶，我閨女以后可要嫁個好人家，最好嫁到城里去，省得吃苦呢。我說娘，城里是哪里啊？娘說，我也不知道，聽你爹爹講，往南走是余姚縣城，再往北就是寧波府了，反正要出這個山。我說娘啊我不怕苦，我們家不是過得很好嗎？長大后我有娘過的日子就可以啦，過年時村里唱戲，戲里不是也唱“粗茶淡飯是個飽，鄉(xiāng)里日子樂逍遙”嗎？

但是我娘說我不能像她那樣，她說我應(yīng)該走出山去。她說她的夢想就是出山，娘的夢，一定要女兒來圓。她說，囡啊，我一輩子都沒出山呢，等你以后嫁去山外，我可以去看你，順便將外面的世界看了。我說，我以后叫上阿大，陪著你一起去看余姚城，看寧波城。

其實我的心里話是，我可不想去外面，外面的人我又不認(rèn)識，跟不認(rèn)識的人在一起，哪有鄉(xiāng)里自在快活呢？

我還是每天跟在阿大哥的屁股后面。娘不喜歡我跟阿大在一起，她去阿大家交涉，說管管你家兒子，將我家丫頭帶瘋了。他爹爹老實，一個勁兒地賠不是，罵自己兒子不懂事。這一下弄得娘反而不好意思了，畢竟是鄰舍呢，況且是自家閨女喜歡跟人家瘋。她回來，只好將我關(guān)起來，想收收我的心。

我對娘說：“你再關(guān)我，信不信我一頭撞死給你看？”

娘知道我性子，沒辦法，只好放任我跟著阿大。

我跟著阿大，不是去溪潭邊就是去山梁上。山里也就這兩個地方可以讓我們跑。我們上樹粘知了，到鄰居家的泥窯里偷番薯玉米土豆，或者抓了魚蝦，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烤著吃。我尤其喜歡水，只要不是太冷，跟著阿大哥，我小襖子一脫，就下水了。阿大哥能摸到魚蝦，我也能的。大人們看到了，都笑，尤其笑我，小姑娘家的，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像只小麻將。小麻將你光著身子羞不羞呢，姚家人老老實實的，怎么出了你這么個野丫頭？

我不計較人家說我野丫頭，我就跟我的阿大哥好。在我眼里，阿大哥真是我親哥。

后來我們長大些了，阿大的爹卻不見了。那年我十來歲，春上鬧水災(zāi)，后來又干旱加蝗災(zāi)，田里幾乎顆粒無收。阿大爹跟著十八鄉(xiāng)的鄉(xiāng)民，去縣里請愿減租，后來聽說縣府與地主們不肯減租，雙方就鬧起來了，這一鬧就是半年。后來，他爹就再沒回來過。我偶爾聽大人私下說，阿大爹投長毛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關(guān)于他爹的事，我只問過阿大哥一次，那次阿大哥一提起爹，就垂著頭，悶聲不響了，我只得趕緊閉嘴。以后就沒再問過。

自從爹走了后，阿大哥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他與娘兩個相依為命，田里的活山里的活阿大一肩膀挑了。好在阿大人長得高大，力氣也大。我呢，也有固定的活要干了，我負(fù)責(zé)看家里十來只羊，養(yǎng)兩籠兔子，放羊割草也不輕松，這可是家里一年的油鹽呢。我兩個弟弟，幫一家親戚放兩頭牛，一年下來，也能換二百斤谷呢。

不能在白天跟著阿大哥，我就會在晚上去他家串門，陪他說說話，看他做竹器，什么椅子啊，飯籃啊，筷子啊，有時也幫個下手，比如用粗砂皮，將竹筷等做好的物件磨得光滑些。

一次兩個弟弟貪玩，一頭牛跑到村里爛阿三家的麥田里，踩爛了一些麥苗，爛阿三拿了一條扁擔(dān)，來追打弟弟。沒出息的弟弟就往我看羊的山坡上逃，跑到我身邊時，爛阿三就追上來了，我將兩個弟弟攔在身后，隨手操起地上一根粗柴火，就與爛阿三打起來了。

我這個“姚家野丫頭”可不是浪得虛名的，我的腳比一般姑娘大，動作利索，拼起命來也不是好對付的，如果不是爛阿三比我年紀(jì)大點，男孩子力氣也比我大些，我絕對不會吃虧。

那天阿大從山上砍了柴路過，真的像戲里的英雄，及時出來救美了。當(dāng)時他正好看到我被爛阿三一扁擔(dān)打倒在地，他一把將爛阿三的扁擔(dān)奪過來，幾拳幾腳就將他打倒了。又?jǐn)Q著爛阿三的耳朵讓他向我賠禮，并且應(yīng)承下來，永遠(yuǎn)不再欺侮我們姐弟仨，才放他走。

阿大是真心疼我。他扶我坐起來，在我青腫的手臂上揉了又揉。我呢，不停嘴地罵縮在一邊的兩個弟弟：嚇煞鬼！死豬！笨狗！烏龜！熊樣！不看緊牛，活該被人追打。爹爹白疼你們，不是老早告訴你們，無事不可膽大，有事不可膽小，膽小鬼，你們這樣子，長大了怎么辦，趁早死了干凈！

看我罵得一本正經(jīng)，阿大聽著聽著就樂了。說行啦行啦，你弟弟小嘛，別再嘰嘰喳喳個沒完。又說，好了好了，不生氣了，身上也不要疼了，嘴里呢，也不要嘰喳了，明天我送你一只非常漂亮的麻將吧，讓這只麻將代替你嘰喳，否則，你老是嘰喳嘰喳的，會累著你這張小嘴的。

我聽了，就“噗”地一聲笑了。

阿大說要送我麻將是因我喜歡麻將。山頂上盤旋的有老鷹，也有各式林鳥，但我還是喜歡滿山遍野，我們叫做麻將的這種小雀鳥。麻將飛得不那么高，讓我看得清，夠得著，還特別活潑，喳喳地喜歡說話。我就是喜歡說話，娘有時煩我話太多，說我是麻將投胎的。麻將投胎就麻將投胎啊。

“我猜你這次雕的是黃腹麻將吧。我就要那種麻將?！币驗橥瑯邮锹閷ⅲS腹麻將個兒大些，更好看，這種麻將總是兩只兩只同飛的，不孤單。

“當(dāng)然是黃腹麻將。我找到了好材料了呢?！?

我對阿大從不說感激話，那天我也說不出，我只是反復(fù)問他：“怎么正好你趕到了呢？怎么正好你趕到了呢？”

他說：“趕到就趕到了唄，有什么奇怪的。”

那一刻，我望著他一臉崇敬。身上也不怎么痛了。

阿大有些不好意思，說：“別這樣望著我嘛，我又不是戲里救美的英雄?！?/p>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倒是想啊，你對我好，能像村里剛演過的那出《桃花扇》戲里，香君對侯公子那樣啊?！?/p>

“我可不想做香君。我只想一輩子你都做我哥，我一直這樣跟著你。”

我真的不要做香君，她命那么不好，血都濺成了扇上的桃花，還不是不能與侯公子在一起。

聽了我的話，好脾氣的阿大哥也不爭辯，說：“哥就哥吧，有你跟著我，我就開心啦?！?/p>

聽他這么說，我心里反而有些小小的失落。

我對阿大說：“你送我黃腹麻將，就要一對一對送啊?！?/p>

阿大聽了，曲起食指，輕輕刮了刮我的鼻子，說：“一定的?！?/p>

有幾次我在他家，他一邊聽我說話，一邊刻小動物，他的手真的好巧呢。我從來都覺得阿大很了不起。聽說他爹的手藝也好，阿大哥從小跟著他爹學(xué)，不僅會雕小東西，還會打大躺椅大木床呢。

我床邊竹籃里放著好多阿大送我的小雕刻，有蝴蝶，蜻蜓，知了，麻雀，狗啊什么的。麻將也有兩只，都是一般的山雀，用竹根或者木頭做的，沒著色。阿大第二天送我的那只山雀，是一只著彩的黃腹山雀，他細(xì)心地給山雀上了顏色，大小與真鳥差不多，黑色的頭部、喉嚨、胸部，藍(lán)灰色的背，從枕部那一大塊白斑及暗褐色的羽毛和翅膀上橫著的兩條白色沾黃的翅斑來看，這絕對是一只雄鳥。

真好看。我喜歡極了。

“這是山上一棵黃楊樹上的樹瘤子，我瞧著有意思，給砍來的。過些時候我再找找，看有沒有相似些的料，到時我再刻個漂亮的雌麻將送你?！?/p>

我越覺得阿大很有本事，越瞧不上村里相仿年紀(jì)的小伙伴。他們有時看到我像線跟著針屁股一樣跟著阿大，就會在我身后怪叫：兩角辮子翹啊翹，問你老公要不要？他們叫一遍兩遍我就認(rèn)了，如果他們一直叫，一直跟在我們身后，我的頭毛就著火了，然后我會像一條發(fā)瘋的小狗撲向他們。他們呢，也不惱，笑著一哄而散。每當(dāng)這時，阿大會死死拉住我，笑瞇瞇地看著我，“他們沒唱錯啊，過幾年，我做你相公，你嫁我?！蔽艺f：“我不嫁，你做我哥?！卑⒋笠膊环洲q，還是看著我笑。

阿大看上去比一般的鄉(xiāng)里小伙壯實多呢。他手臂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會像小老鼠那樣一躥一躥的。晚上吃了飯，沒事，我們就走在一起說說話，大大方方的，從不管大人或小伙伴們笑。但那一天，我們?nèi)页酝晖盹?，我正想出門，爹娘鄭重其事地拉住了我，說：“又去阿大家，不準(zhǔn)去！”

“為啥？以前你們也不讓我去。但我說過，這個我不能應(yīng)承你們?！?/p>

“以前你小，現(xiàn)在大了，我們不能再依你。阿大現(xiàn)在沒有父親，家里日子過得更不如以前，我們不會讓你嫁到這樣的人家。你已經(jīng)生在糠籮里了，不能再看著你往灰籮里跳。”

“我誰也不嫁總行了吧。我連阿大也不嫁。但他是我哥，你們休想讓我離開他！”我的倔性子上來了，站起來，就往外跑。

那天爹娘也很倔，追著我嘁：“你非離開阿大不可，你都不知道人家如何說我們姚家閑話！”

聽完這句話，我已跑出了院子。我很快跑到阿大家，看到阿大正在剖篾，我與他的眼睛對視時，那一刻，我突然感覺難為情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覺得我這么多年跟在阿大哥后面跑，真的不是姑娘家該有的行為。阿大看到我突然忸怩，就站起身，解下腰間的布圍腰，拉著我往山邊走。晚上山邊沒有人，我任性地往前走，既不看阿大，也不說話。

“怎么啦？吃了啞藥了？”

“說話啊。你不說話，就不可愛哦，就不是小麻將，光光只是野丫頭?！?/p>

風(fēng)吹來有點冷，我身子一激靈。

“冷嗎？這里有個大草垛呢，還是今年的新垛子，我們?nèi)ダ锩娑愣泔L(fēng)吧?！?/p>

我聽從了阿大建議，跟著他鉆進(jìn)了那只大草垛。里面真暖和，月光依稀從稻草縫里鉆進(jìn)來。我們一時沒有話。后來阿大要我摸他手臂里的老鼠疙瘩，再摸摸他的心跳。他讓我摸，我就摸。他手臂上的小老鼠活潑地躥動著，他的心咚咚地，似乎要跳出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傻傻地盯著我看。我說你看什么，我臉上又沒寫著字，再說，這么黑，寫了字你也看不見。他說看見看見，你臉上就寫著字。我說寫著什么字，他說寫著好看兩字。

“這兩字，真的就寫在你臉上。不信你拿手摸摸?！?/p>

我聽了，就拿手摸自己的臉，這時阿大突然將我按在地上，他的嘴在我胸口小豬一樣亂拱，我推他，卻推不開，他的力氣大得要命。

“阿大哥，你不可以。不能這樣。”

“我要你呢我要你呢，我一定要娶你?！?/p>

“這事要等成親后?！蔽宜烂蹲∽约旱囊路?，不想讓他掀開。

“誰都知道我們是一對，你遲早是我的人，明天我就叫娘央媒人去說?！?/p>

“爹娘不讓我嫁你，說你窮，他們要我嫁到城里去。”

“那我們更要生米煮成熟飯，看你爹娘還不應(yīng)承？”

他的氣喘得又急又粗，嘴熱辣辣的，在我胸口拱啊拱啊，像是要將我整個人吃了。

好吧，那就先吃了我吧。我被他拱得，似乎一下子也有了一百個膽子。我伸出手，抱住阿大蠻牛一樣壯實的身子。

阿大不騙我，第三天他娘真的差媒人上門了。家里挨得那么近，還差媒婆來說，只想說明褚家的誠意。但爹娘并沒因此被感動，他們一口就回絕了，理由是我要嫁到城里去，要用我的聘禮給兩位弟弟換媳婦。爹娘反過來將這事托付給了這位媒婆，塞了二十個銅板給她，讓她去城里替我找戶人家。

我以為爹娘的如意算盤會落空，所以，并不急著與他們攤牌。我想，最好等我肚里有了動靜，爹娘就奈何不了我們了。

那些天我與阿大天天在一起。阿大天天都抱我要我，但生米仍沒做出熟飯來。

過了些日子，那婆子居然來報喜，說替我找了戶大人家。那婆子說，那人家鐵定主意要在鄉(xiāng)里替老實本分的兒子找個靠得住的媳婦，聽說余姚鄉(xiāng)里正好有這么個貌若天仙的姑娘，就想定個好日子，讓兒子前來相親。

“我不嫁，這輩子要嫁就嫁阿大?！敝肋@個事情后，我急了。

“阿大家出不起阿拉要的聘禮錢。沒有那錢，你兩個弟弟娶不上媳婦。”娘也急了。

平時好說話的爹也把話講死了：“丫頭，從小什么事都慣著你，這事，不由你。”

娘呢，知道我性子野，來硬的不行，就在我面前演開了苦戲，她抹著汨，“我也知道阿大對你好。但好不能當(dāng)飯吃??！你不會狠心讓弟弟們?nèi)⒉坏较眿D吧，你不能讓你爹娘絕后吧。爹娘以前由著你，沒讓你受苦，你現(xiàn)在為我們家，就不能委屈下嗎？再說那戶人家真的是好人家啊，家境興旺，聽說那家公子還是讀書人呢，能要你，是你福氣哦?！?/p>

“可是，可是，我跟阿大已經(jīng)……”

“已經(jīng)怎么啦？”娘一聽急了，“你不會與阿大做出什么傷風(fēng)敗俗的事體吧？”

一聽娘將這事說得那么嚴(yán)重，急得要跟我拼命的樣，我真有些害怕了。我對娘怎么也交代不出口?？磥砦遗c阿大，真的做了天大的錯事了。

阿大知道了后，在我面前哭成了一只大貓。那天，我們在草垛里鉆得很深，阿大一次一次要我，邊哭邊要我。我不哭，我也煩他哭。我覺得這時候我成了他哥，他反倒成了我妹，我們倒過來了。

我被他哭得鬧心，就說：“你要么哭，要么要我。你不能心里難受，卻讓身子快活?！?/p>

聽了我的話，他兩樣都停下了，想了一會兒。但他肯定沒想明白，因為很快，他又哭起來，然后還是邊哭邊要我。

娘喂我吃上轎飯，她喂我的時候，我不爭氣的眼淚才下來。娘看到我哭，也哭了。

“娘，你這是賣女兒呢。”

娘哭著說：“你去城里是享福呢，你嫁的是個讀書人啊。寶才他知書達(dá)理，我看得出他十分喜歡你呢。他一定會對你好的。別的姑娘家哪有你這個好福氣哦?！?/p>

“可是，可是……”

“你可是什么啊?！?/p>

我傻里傻氣的娘啊，我要告訴你的可是天大的事啊。可是，我說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會讓你在家瞎擔(dān)心。

上轎后放下轎簾，我沒有再向娘他們張望。我對自己說：這個“可是”如果可以瞞著不說，我一定不說。

我有“可是”，我心存愧疚，這個“可是”，是我家和阿大家的窮共同替我熬的一劑苦藥，我答應(yīng)嫁了，我就得將阿大像藥汁一樣逼出去。我來到張家，只帶了那只黃腹麻將。我一路握著那只麻將，手心里握出油油的汗。我坐在轎子里，心里空空的，像那副藥渣，這感覺糟糕得要命。

相公他說不對頭的那一刻，我很羞愧，垂著頭，恨不得打個地洞，鉆回我的山里，鉆到阿大的懷里。在他面前，我的一切才是對頭的。而在寶才面前，真的不對頭。

所以，當(dāng)他撲向我，用手?jǐn)Q我胸脯，拿腳踢我下身，我都忍了。我忍著是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該受的。

他嘴里惡狠狠地嘟囔著：“誰？是誰！”

我這只嘰嘰喳喳慣了的麻將那一刻不吭聲，也無法吭聲。他又拿手來撕我的嘴，“快說，是誰？你這個賤貨，破貨！”

他站起來，從墻上扯下兩軸畫幅，使勁撕扯起來。我進(jìn)入這個房間，一直戴著紅蓋頭，來不及看屋里的物什。他撕的時候，我依稀分辨了一下，才看清，那卜面似乎畫的就是我。

撕完了他還是不解恨，拿著木頭畫軸撲到我身上。他這是抄家伙打我了，他這是想沒完沒了了。我對自己說：忍著，再忍會兒。

后來我覺得我忍得夠久了，我已痛得將身子蜷縮起來，我已成一只傷了翅膀，又濕透了羽毛的雀鳥了。我想，我是對不起他，但對不起我的是臭銅錢。對不起我的是阿大家的窮。

我覺得我忍夠了，再忍下去我就要被打死了。我就拿眼狠瞪著他，沖他喊：“停下！”

他被我的吼聲嚇住了，一時愣在那里。過會兒他回過神來，又想上來打。

“住手！”我再一次將他吼住。

我想先與他講講道理。

“覺得虧，明天就將我退回去！”

“不！”他說，“你想讓我們張家顏面掃地？我要打死你！踢死你，咬死你！”

“你不想讓我回去，我會做你的好妻子的！我想我已把話說得夠清楚了?！?/p>

他明顯瘋了，我的話對他無用，他又一次撲上來拳打腳踢。

“你給我住手。我不是糯米團(tuán)子。再不住手，我也不客氣啦。”

我的野勁兒再也壓不住了。我奪下木軸，與他扭打在一起。我也用上了我的牙，我的腳，我的手。

我們幾乎打了一夜?？焯炝亮?，我們傷痕累累的身體，已沒有一絲布片，褻衣早被撕爛了。我們癱在簇新的婚床上，拿眼互相瞪著，彼此充滿了仇恨。后來瞪眼的力氣也沒了，一人一頭合上眼都睡了。

直到日上三竿，我們幾乎同時跳起來，趕緊找衣服穿上。

寶才陰著臉，說：“還不快給我爹媽奉茶去？”

我收拾好自己，用冷水敷了敷青腫的臉。

公公不在廳堂，聽說店里有事已出門了。只有婆婆和小媽坐等在那里。婆婆接過我的茶，看看我，又看看站一邊的兒子，一張嘴驚訝得合不攏。但她什么也沒說。我奇怪，她還真忍得住，居然沒有當(dāng)場開問。這就是當(dāng)婆婆的涵養(yǎng)？這就是大戶人家的做派嗎？

小媽幾次想問：“你們，你們這是……”

婆婆朝她擺手，她只好住口。

喝完茶，他們娘仨避開我，在一起說了好一會兒話，看樣子情緒還很激烈。

我先回房，呆想著以后的日子，也想我的爹娘。直到看見滾在木盆架下那只黃腹麻將，我才想起阿大。我喜歡阿大，阿大喜歡我，這樣的喜歡害了我。我用腳狠狠地踢著那只麻將，仿佛在踢著阿大的身子，這讓我有些解氣。我在屋里將這只麻將踢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踢到大腳趾痛了，才歇下。

這時，婆婆倒提著一把大雞毛撣子，一把推開房門。

我沒有正眼看她，我想象著她臉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肉上掛著一疙瘩一疙瘩的怒氣，身上就止不住有些顫抖。我那是害怕了，那是一種闖了禍的害怕。

婆婆邁進(jìn)房里，返身將門合上，落死了門閂。

我想，該攤牌了。我甚至還想，是不是婆婆也要打我？她打我的話，我是不能還手的，她是婆婆，再說理虧的人是我。但如果打狠了，我怎么辦？

我垂著頭，不說話。我對自己說：我錯已鑄就，現(xiàn)在我就是張家的人，她愿意的話，就讓她打死我吧。

我等著婆婆發(fā)作。但她居然有一會兒不說話，只憤怒地盯著我，她的憤怒讓屋里的空氣僵住了，我感覺透不過氣來。也許她本來是想讓我哭著求饒，并請她原諒的，但我臉上魚死網(wǎng)破的表情，一定讓她意外了。也許她還想起了與我一樣青腫著臉的兒子，怕我野起來，她也沒法收拾我。總之，她的大撣子沒有落在我頭上。

后來她在房里來回踱了幾趟，才一字一頓吐出一串陰冷的話：“你不配待在這房里。如果不是寶才被你這個狐貍精一時迷住，我立馬趕你出門！你這蕩婦，以后給我規(guī)矩點，從今天起，不準(zhǔn)拿自己當(dāng)少奶奶。我只等寶才玩膩你了，再發(fā)落你。也許賣到花巷是個好主意，那里肯定對你的胃口，我呢，也不會在你身上白扔了我家的錢。”

我不吭聲，由著她，看她還會說出怎樣的狠話來。

“今兒起，你與下人們一起吃飯干活。我剛將洗衣、打掃的傭人給辭了，你就接她的活兒，桔娣會告訴你都要干什么。別讓我看到你偷懶，否則，我會找人收拾你！”

也許她覺得還沒說痛快，出門的時候她又丟下了幾句話：“如果你敢逃走，讓我家人財兩空，哼，我會告你家仙人跳，要你爹娘和兄弟一起吃牢飯！”

第三章張老爺 禍張

一些看起來被深惡痛絕的事情，內(nèi)心深處，說不定會渴望去嘗試。我現(xiàn)在不得不承認(rèn)，對吸食鴉片煙，我正懷著這種心理。

那時，總有一個聲音響在耳邊：爹爹為什么要抽大煙？明知不好，明知很不好，卻還要這樣做？

我爹吸食鴉片那會兒，還得遮著蓋著，私下吸吸。那時官府三令五申，不準(zhǔn)平頭百姓吸食大煙。在當(dāng)?shù)貛讉€鄉(xiāng)紳的主張下，官府還出了癮君子限期戒煙的公告。但眼下，市面上鴉片買賣和吸食全放開了，街上煙館林立，很多店老板在家里還布置有精巧的吸煙房，甚至專門有侍煙丫頭。幾個人舒舒服服斜倚在煙枕上，輪流傳著在煙燈上烤得香氣四溢的煙槍，煙霧繚繞恍入仙殿。

小時候我特別好奇，總想搞清爹他們在干什么。因為他們幾個生意老板常緊閉房門，一待就是小半天。一次我用手蘸了口水，將窗紙慢慢捅了個洞，一股濃烈的香甜味從窗洞里溢出來。我張望到爹他們，被煙霧罩著，人像抽掉了筋似的癱軟著，只有一個精神頭很足，眼睛賊來賊去，正瞄著桔娣丫頭。后來他一把拉過桔娣，在她身上亂摸起來。桔娣羞急惱怒，哇一聲哭出來。屋里的一伙人，卻覺得開心，都放肆地笑。

我去問娘，爹是不是在吸鴉片？因為學(xué)館里的教書先生形容過吸食鴉片的情景，我也知道聚在一起吸食鴉片，是不被官府允許的。娘只深深地嘆口氣，娘嘆的那口氣，讓我感覺特別難過。

再看到爹他們聚房里時，我就想沖進(jìn)去，奪下爹他們手里的煙槍。但我不敢，我很怕爹。后來有一次我不顧一切沖進(jìn)去了，我沖進(jìn)去，不是奪煙槍，只是將在一旁羞急得哭泣的桔娣，拉出了房間。

我聽見房里的笑聲更加肆虐，有人跟爹打趣，說令郎會憐香惜玉了，你該給他說媳婦了。

事后我怕爹會罵，但爹再沒提起過這事。桔娣從此也沒再去侍煙。那是爹覺得理虧嗎？

我好卜這一口后，從不在家里吸食。我不在家里吸食鴉片，也因為爹沒喘上氣的那一幕，多少年了總不能從眼前抹去。爹就死在吸大煙上。那次爹與幾個老爺又聚在一起，爹幾口煙吸得猛了，突然臉色煞白，眼珠上翻。兩個家丁趕緊分頭將街對面的丁郎中和在店里忙活的我找來。丁郎中號爹的脈時，我已趕到了，我看爹仿佛被什么噎著了，一口氣就是吐不出來。

一看吸出人命來了，那些老板都慌慌地跑了。我娘膽小，怕官府那里不好交代，她老早就吃素念佛，又覺得爹抽大煙死了也是因果報應(yīng)，所以，她聽從丁郎中的建議，對外宣稱夫君氣喘病犯了，一口氣沒接上走人了。

那時我剛滿十六歲，爹就生了我一個。至于爹為什么只生了一個，丁郎中后來對我解釋過，說是大煙害的。大煙一旦將人的精神氣兒抽走了，將人的精神抽空了，人的精血就是死的，再也養(yǎng)不出兒女了。

十六歲的我，還沒學(xué)全爹的生意經(jīng)，但孤兒寡母的日子，得過下去，農(nóng)莊仍得去打理，醬品店仍得去經(jīng)營。我硬著頭皮頂了上去，漸漸地，居然摸出了自己的一些經(jīng)商門道，其實說穿了也很簡單，就是要學(xué)會讓利，讓訂貨的商家有利可圖。這樣，張記醬品店的生意反而比爹在時紅火多了。其實爹也是一塊生意料，只因生意上的贏利加上鄉(xiāng)里田莊的租谷收入，抵不上吸煙的開銷，祖業(yè)才開始一點點蝕進(jìn)去。我想，如果當(dāng)時爹那口氣上來了，估計用不了多久，張記醬品店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我娘對我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不能碰鴉片，娘總說，人一旦放縱自己的欲望，就會跌入地獄。娘還說，欲望就是心魔，它會是一根穿鼻繩，一旦被它控制，你的人生就會陷入危險。

娘是大戶人家出身，也算知書達(dá)理，爹死后，娘更是一心向佛。寶才出生的那年，她也去世了，走之前就是不放心我。娘不放心我的理由是，我一直以來都太聽娘的話。娘不許我做的事，我就不做，即使我很想做，也克制著不做。娘認(rèn)為，一個人長期壓制自己的欲望，那些欲望如果沒有從心里清除，就會像一顆冬眠的種子，一旦機(jī)會來了，那些欲望放任起來，會比平時隨性而為的人更可怕。

娘走之前還說：“兒啊，那年你要是堅持一下，我也不會太反對你跟四姑娘的。你就是太聽話了?！彼f的時候，似乎還帶著歉意。

我聽了眼淚更止不住了，我的娘對我嚴(yán)厲，但并沒漠視我的感受，她居然仍將這事放在心上。

我十八歲上著迷于一個鄰巷的姑娘。那天傍晚我路過一家飄出濃烈梔子花香的院子，一抬眼便看見穿著綠襖紅褲兒，正在院門口張望的她，一個十七八歲的非?？∏蔚墓媚铩Ｋ次覍Ｗ⒌卮蛄克?，也大大方方地打量起我，看著看著，臉上浮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真是一個大膽的有意思的姑娘。

我只知道她叫四姑娘，是她家里人喊她，我聽到的。以后我每次從店里回來，總要去四姑娘家的墻頭站一站。她家院墻不高，墊上兩三塊磚，我就能往院里張望了。每次我準(zhǔn)能看到她側(cè)身站在家里的房梁下，似乎她也掐著鐘點在院里等我呢，這更加鼓勵了我去看她這個行為?？吹轿页霈F(xiàn)，她總是先垂下頭，然后揚臉望定我，我高興地沖她招手，她也朝我笑，笑完后，她就回屋去了。戀戀不舍的我，總會再守一會兒墻頭，期挈她再出來，然后我再招手，再看她沖我笑。

有一次我大著膽子，從南貨店里買了一些冬棗子，站在院墻外沖她招手，她猶豫了會兒，走過來了，我將棗子遞給她，她推了幾下，就拿下了，一溜小跑著回屋了。

看她接受了，我可高興了，以后我天天都給她帶點小零食。

后來，我對她說：“四姑娘，嫁給我好嗎？”

她紅著臉，垂頭不說話。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是一百個愿意的。

我就去跟娘說，我要娶四姑娘，要娘去四姑娘家說親。沒想到我娘不同意，娘說那姑娘長得太妖艷，加上她爹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那姑娘家一定缺了教養(yǎng)。

娘覺得四姑娘配不起我，我只得作罷。后來我就與娘相中的寶才娘成家了。娘說寶才娘胖胖的，有喜氣有福相，大臉大德。只是我對寶才娘說不上喜歡，總是不冷不熱的。

我一直以爹為前車之鑒，小心地走著。我答應(yīng)過娘，一定要讓張家在我手里重振祖業(yè)，興旺發(fā)達(dá)。后來我也真做到了，盡管世道很亂，我不僅守住了爹傳下的那點薄產(chǎn)和一個不大的醬品店，還將爹手里敗出去的家業(yè)，也有所收復(fù)。

很多年了，我一直視鴉片如大敵。偏偏兩年前春天，兒子寶才留下一張字條，突然離家出走了。字條沒多少話，大意是世道太惡，他要為改變惡而去爭斗。要之翻天覆地。他請爹娘原諒，說返程無期，讓我們就當(dāng)沒生過他這個兒子。另云：不敢當(dāng)面向爹開口要盤纏，私下拿了家里的一份田契，向隔壁開當(dāng)鋪的錢老爺借了五十兩銀子做盤纏，請速去贖還。還說，機(jī)緣成熟時，兒子自會向爹娘揭曉詳情。

五十兩銀子非大事，兒子卻是命根子。我思來想去，兒子要翻天覆地，那不是要造反嗎？那時，西北邊長毛止鬧得兇，有一次還打到寧波城里來了，只是很快就敗止了。難不成兒子投長毛去了？這小子平時除了寫字涂鴉，并無半點長處啊，自己思忖，也沒有半點委屈他啊。他為什么說世道惡呢？一個毛孩子，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他懂什么惡不惡呢？是因為我老要他考相公秀才嗎？

兒子考試幾次敗落，連個相公也沒考上，十八歲了仍足個童生.是不是心理壓力太大呢？看著他在家里越來越不愛說話，平時也不搭理人，我其實早該想想兒子有什么問題了。但我總顧著生意。聽說太平軍領(lǐng)頭的也是個多年沒考上秀才，失意后才起意造反的人，兒子難道也是這個原因？

我認(rèn)定兒子一定有同伙，他定是被人慫恿的。兒子打小膽小，內(nèi)向，自己是萬萬不可能作出這么大膽的決定的。如果他真的投了長毛，這么一個內(nèi)向文靜的人，會被那些野蠻人踩死的。唉，兒子若真投了長毛，吃盡了苦頭，也許他就會知道了，眼前相對太平的生活，才是天堂。但那時候，他還能回來嗎？

誰是他的同伙呢？我后悔平時與兒子不交心，不知道兒子有什么朋友。寶才也很少出去，出去也只去書畫店，買點筆紙墨或者拿自己的字畫去店里寄賣。

我就去跟兒子有些關(guān)系的幾家店問情況，從那些店主的話里可以聽出，他們與寶才的失蹤一個銅子兒的干系都沒有。寶才去得最勤的董孝子文寶軒，店主臨時歇業(yè)了，一打聽，說是董老板外面養(yǎng)女人，被兩個小舅子追著打，關(guān)門逃走避風(fēng)頭去了。

我想，只想著搞女人的老板，一定不會與天翻地覆的事兒有關(guān)，與寶才出走也一定無關(guān)。

那幾天我很后悔很自責(zé)，更是著急，后悔自責(zé)的是，兒子十八歲了，沒有及時與他說房媳婦，如果有老婆孩子要疼，估計他就不會離家了。

兒子跑了，又急又悔的我突然牙疼，牙疼后來又變成了頭疼，整個腦袋像是被刀斧一下下斫著。疼得三天三夜不合眼，疼得只能喝點水。丁郎中的泄火藥一點也沒用，我疼得只想拿腦袋去撞房柱子。

店里的伙計爛眼阿炳說：“老爺，我?guī)闵弦粋€地方止痛吧?！甭犃税⒈脑?，我都沒怎么猶豫就跟著去了。

那時的我是一個被失子之痛和牙疼左右著的癰不欲生的人，后來牙疼占了上風(fēng)，疼得我六神無主，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覺得日子過到了頭。這時候我最想要的，就是止疼。只要能止疼，做什么事，對錯后果我都不計較。我明知道阿炳是個煙鬼，他說的止痛法旨定是吸鴉片，但我只想讓疼停下來。兒子都沒了，我眼前的人漆黑一片，做好人做壞人又有何不同？如果能立馬不疼，我愿意飲鴆止渴。

那天我稀里糊涂跟著阿炳，穿過幾條污水橫流的巷子，來到了一幢黑漆漆的破舊樓房前，門前懸著“賽仙館”的牌匾，幾間屋里都聚了一堆人，蜷縮在一長溜鋪位上騰云駕霧，昏暗的煙燈鬼火一樣晃著，那情景，真像人間地獄再現(xiàn)。我似乎感覺爹和娘各伸出一只手，想將我往回扯。正猶豫問，阿炳一把抓住我，對暗黢黢的堂前立著的一個人招呼：“我家老爺來了，號間上房，上點好煙！”

“好咯，老爺樓上請！”那堂倌從暗處移出來，欠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吆喝聲卻很亮。

樓上也黑漆漆的。等眼睛稍稍適應(yīng)之后，我看到樓上的房間倒還干凈，阿炳侍候我上了煙榻，熟練地從煙壺里挖了一塊煙土填入煙槍里，又去煙燈上烤，很快那煙土就起泡發(fā)軟，在火中散著一股甜膩膩的香味。這正是我熟悉的香味。

阿炳將烤好的煙槍遞給我，我拿來就吸。

幾口下去我就想吐，干嘔了幾下沒吐出來。畢竟幾天沒進(jìn)食，胃是空的。我整個人虛虛的，又很吸了幾口后，就暈了。

我一定睡了很長時間，醒來，牙不疼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快樂和舒坦讓我的感官飄在九天里。原來鴉片竟有如此美妙的神力，它讓人擁有一科-類似于終極的快樂。很多人苦苦掙扎一輩子，都不知道世卜還有這樣一種忘乎所以的快樂，而這快樂，只要吸食幾口大煙就會來到你心尖尖上。

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我爹喜歡這一口，離不開這一口，又死在這一口上，為什么那么多人都好吸這一口，愿意為此傾家蕩產(chǎn)。

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心里并沒有不安，兒子離家的痛苦，也被飄忽著的快樂驅(qū)散得無影無蹤。這么多年，我一直擔(dān)心自己重蹈爹的舊路，擔(dān)心自己意志薄弱，會墮入娘所說的地獄，我一直一直忍著，當(dāng)鴉片成為國內(nèi)大眾的狂歡，我還是忍著，但一下子，我終于放下了所有的害怕和擔(dān)心，我不用再忍了。鴉片，我來了，也許這條路，早就是我想走的。

我又瞇了會兒眼，任憑這種快樂牽著我向東向西。當(dāng)我張開眼睛，看到了一個年輕小巧的女孩子，立在床頭正笑吟吟看著我。原來，她是阿炳從銀鳳街有名的麗春院里特意為我叫來的。阿炳吩咐她等老爺醒來時好生侍候。阿炳這個壞碴子，真壞得周全啊。

我看著她，心想，爛眼阿炳口味還真差，這個女孩兒也太不起眼啦。我剛想讓她走，身上的血液卻突然噌噌往上躥，那是一股邪火，一定是吸食了鴉片之后，被喚醒的。我一把將那女孩拉進(jìn)懷里。“來吧。”我低低叫喚了一聲，我知道那叫聲更像是一頭野獸發(fā)出的呻吟。

那女孩的身體回應(yīng)著我，如此美妙。都說婊子無情，這無情也指床上，她們的熱情一般總在表面上，床上也只用技巧來對付嫖客。以前我也偶爾會去下那種地方，與她們交歡，事后總覺得乏味。但這個姑娘激情四射，似乎是她而不是我，在向?qū)Ψ剿髑蟾嗟目鞓贰?/p>

快樂來得排山倒海，這是我從沒體會過的，難道這也是大煙的神力？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我在鴉片上得到的快樂，比我爹多了一層。

當(dāng)煙霧沒有控制我身體的時候，我的罪惡感，會不會比爹也深一層呢？

我抱著女孩子，發(fā)現(xiàn)她身子散發(fā)出甜膩膩的類似鴉片的味道，那是我剛才的煙吸狠了，影響了嗅覺？

“你身上什么香？”我吸吸鼻子。

“沒有?。∥蚁銌?？”她似乎很開心，軟軟地倚在我懷里，用嘴輕輕咬著我的肩胛，“我喜歡老爺?shù)纳眢w?！?/p>

“剛才看老爺睡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就想起我爹爹了?！彼p聲說，“老爺不僅相貌堂堂，那話兒長得也好，真沒見過長得這么好的。老爺，我知道我不該這么說，但我真喜歡呢。看老爺有資有格的，又很講理的樣子，我多說幾句，你應(yīng)該不會罵我吧？”

她說這話是讓我高興嗎？說不定她跟誰都這樣說道呢。

“我跟別人從沒這樣說過啊?！彼坪鯐Ф任业男乃?，“也不怕你笑話我，看到你，我真想我爹了，我離開家就沒回去過。這會兒我很想跟你說說話。老爺，你準(zhǔn)嗎？”

“愛說什么你就說，我聽著呢。你叫什么？”

“回老爺，我叫銀杏?！?/p>

我本來想問她，多大了，咋入了這行。以往，我對花巷女子，真沒興趣多問，但她身上的激情還有香味似乎還留在我體內(nèi)，給我一種特別的快慰。只是身子懶懶的，不想多說話。

但銀杏似乎真是想說話，她眨巴眨巴眼，又說開了：“老爺，你是否想知道我多大了？”

“我十六啦，爹娘家在奉化鄉(xiāng)里，弟妹很多，有一年田里收成很不好，娘尋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找不到一點吃的啦，我就被賣到這里了。我的賣身錢，救了一家老小的命。我一直在院里做小丫頭，幾年前我想像院里阿姐們那樣掙錢，好捎回去給爹娘，但我的身子發(fā)得慢，一直太瘦小，直到年前，我才開始有客人?！?/p>

我問她：“你不覺得吃這飯不好嗎？”

“爹娘賣我到這里，我干這個掙錢，就是聽爹娘的話呢。我最高興碰到你這樣的老爺。我看著你親呢。我侍候好老爺，讓老爺舒舒服服的，我自己也舒坦得很。只要不碰到那些行為促狹的放蕩鬼，我覺得這行當(dāng)還是很好呢?！?/p>

“他們?nèi)绾涡袨榇侏M，老爺一定也很想知道吧?！彼哪樕下冻鲆稽c羞澀和難過，“他們用手亂摳我下身，有的人還拿亂糟糟的東西往我下面塞，還非要我裝快樂；有一個酒鬼還很變態(tài)，話兒沒用，怪灑多了，說不能白花冤枉子兒，一根一根扯我的毛，生生吞下了肚，說是醒酒，這還沒完，他非說要喝我的仙水，又舔又咬，還怨我的身子沒有反應(yīng)，死命掐我擰我，我被折騰得只會叫爹娘！事后他還想賴賬不付銅子兒。”

“我痛，我難受，那會兒我才會怨我的爹娘，為何將我生下來，又送到這種地方?！便y杏說到這里，真?zhèn)牧?，眼睛潮了?/p>

我開始相信銀杏說的全是真話。這是一個老實的女孩子，腦子里又裝了一套在常人看來有些奇怪的道理。面對這么“敬業(yè)”的銀杏，我很無語，我能指責(zé)她無廉恥之心嗎？我不是剛與她做了茍且之事嗎？我不是覺得很快活嗎？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虛偽，平時不是拼命壓制自己的欲望，就是為自己的欲望找一些牽強的理由，用于搪塞來自良心的拷問。

想到這里，我剛才尋得的心理平衡被打破了。失子之痛和放縱自己吸食大煙的內(nèi)疚一點一點來到我身上。我想，剛才我是被煙魔抓住了，現(xiàn)在它開始一點一點放開我。晚上到家，我已全部清醒了，看到妻子為兒子出走哭哭啼啼的，我心里對自己說，兒子的事還沒定論呢，兒子離家了，吃不了外面的苦，說不定過些日子就會回來的。我現(xiàn)在知道鴉片是怎么回事了，不能陷進(jìn)去，我不能兒子沒找到自個兒先毀了。

接下來有兩天我沒去煙館，但總感覺有什么事沒有做，很煩躁不安，脊梁里似乎有一萬只螞蟻在爬，在催促我咬我。難道這就是犯癮？我這么容易就上癮了？第三天，我去銀鳳街的老菜館飯店簽了一單醬品生意，路過同在銀鳳街上的悅來煙館時，感覺那煙味似乎向我伸出無數(shù)只手，抓住了我，我的腿腳不由自主就邁了進(jìn)去。

我對自己說，再吸一次，就這一次。

吸了煙之后，脊梁里那些螞蟻消停了，身體里那股火又上來了。我得滅火，我又將自己挪向了麗春院。

我對迎出來的鄒老板說：“我找銀杏說說話?！?/p>

以后，煙癮這根穿鼻繩就牽上了我，讓我成了一只被控制的木偶。

我這只木偶三天兩頭落腳在悅來煙館，這煙館干凈，還挨著麗春院。我喜歡與銀杏做愛后，聞著她身上的鴉片味道。她會讓我又一次快樂地沉醉。

有一次我問她：“你也在吸鴉片？怎么身上有鴉片香？”

“我哪吸得起啊，那味定是老爺身上的。老爺聞的是自己的味呢?！?/p>

“不對，你身子的味道真的是香甜的。你是我的肉鴉片呢?！?/p>

銀杏聽了咯咯笑，說：“那老爺該把我與鴉片一起戒掉?！?/p>

只是很快，我就感覺到錢財?shù)膲毫Αａu品店的生意和田莊的收入雖然沒什么大影響，但抽煙狎妓畢竟開支巨大。等半年后兒子衣衫襤褸出現(xiàn)在家門口，我已開始賣第一筆田產(chǎn)了。

兒子是一個悶葫蘆，半年的行蹤無論怎么逼他也不肯透露。

我說：“這半年你去哪里了你總不肯說。但只要你不是去投長毛，回來了就好?！?/p>

我又說：“聽說投了長毛，是再也不認(rèn)爹娘的，也回不來了。你回來了，就是你沒去他們那兒，我們也放心了?！?/p>

寶才回家后，原本內(nèi)向的性子更悶了，似乎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看上去心灰意懶的，常常一頭鉆在書房，顧自寫著畫著什么。他娘怕兒子心思太重會出什么事，也怕他會再次離家出走，便一直催我，趕緊給兒子娶妻，想用妻子拴住寶才的心。

我也覺得這確實很要緊的。兒子也有十九歲了，年內(nèi)趕緊說起來，年后迎娶，寶才也已二十了。

兒子回來了，我對自己抽大煙的事更感愧疚。我不敢告訴家里人一個事實：因為我的放縱，這個家很快會敗在我手里，我現(xiàn)在是在做爹沒有做完的事呢。但我回不了頭了，因為鴉片的泥淖太深，我出不來了。我只祈求上天，讓我像爹一樣快點死掉，或者，我最后為他們留下基本的生活用度，然后尋自裁之法。

寶才該說一房怎樣的媳婦呢？這讓我很費心思。唉，寶才實在不是一個能獨立過日子的人。我一直這樣下去，家遲早會被我敗光的，以后寶才也過不上相對富足的日子了。如果能為寶才找個窮人家的姑娘，花費少，說不定以后還會跟著兒子過清苦的日子呢，將來生個有出息的孫子，也許還可以重振張家家業(yè)。

我打定主意，同時托了好幾個媒婆，讓去鄉(xiāng)下買一個貧家女，前提是人要好看些，期望能拴住兒子的心。

看到這個兒媳婦時我吃了一驚，這不是我那個四姑娘嗎？如果我不知道杏花的底細(xì)，我一定認(rèn)為娶進(jìn)門的是鄰巷姑娘的女兒。

我的心七上八下，年輕時被中斷的感情，像捂在炕里的火苗，突然躥出來。而二十年的時間，將我熬成了一塊木柴，一沾火星我就燒起來了。我這座老房子著火了，但那是我的兒媳婦，不能替我滅這把火。

當(dāng)我再將銀杏壓在身下，身體里躥起來的那股邪火，銀杏已鎮(zhèn)不住了。有幾次我恍惚是與杏花在成好事，又恍惚是跟當(dāng)年的四姑娘在成好事。

“我是銀杏啊，老爺怎么叫我杏花呢？”

“我在家里是老大呢，老爺怎么叫我四姑娘？”

“老爺您要是覺得杏花這名好，我今兒起就改名杏花?！?/p>

“少廢話！你就做你的銀杏！”我狠狠地掐了把她瘦削的屁股，使上更大的勁兒。我知道我這是與自己在較勁，我要將杏花或四姑娘擠出去，我也要做回我的張老爺。

我盡量在杏花面前裝正經(jīng)，但這個兒媳呢，真不省油，一直與寶才和他娘鬧得不可開交。寶才娘一有機(jī)會就在我耳邊講杏花壞話，說她不守婦道，說她在鄉(xiāng)里有姘夫，要我休了她，替兒再娶一個。對杏花有姘夫這一事，我也很憤怒，幾次想問，但一看到杏花可憐巴巴地求助于我，要我替她撐腰，我就問不出口了。再說，如果真有，那不也是以前的事了？

娘說過，人一旦放縱自己的欲望，就會跌入地獄。杏花將我內(nèi)心的一種欲望點燃了，這欲望就是娘說的心魔。我已成大煙鬼了，我不能再做這種出格事。我得受住欲望的煎熬，將這個心魔壓制住。

但是，我欲望越強烈，就得壓制得更狠，我掙扎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像娘擔(dān)心的那樣，被欲望全面打倒，然后徹底放縱，像陷入鴉片泥淖一樣。我對自己說，正正經(jīng)經(jīng)與杏花在一起總沒有罪吧？那些天，我盡量趕回家吃晚飯，只為了能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與杏花說幾句話。但我知道，當(dāng)我睡在床上想起杏花，我就血脈賁張，渾身上下憋著一股濁氣，那濁氣左沖右突的，像漲得太高的河水要漫過堤岸去。

娘啊，要是我守不住了呢？

第四章 褚阿大 單吊

我跟自己憋氣。不起床，不吃飯。

娘說：“鞭炮聲已響了十里了，你再不還魂，是不是想學(xué)你爹，撇下我不成？”

娘說：“老姚家看不上你呢?！?/p>

娘說：“她家看不上也好啊，過些日子我替你說家本分老實的姑娘。”

娘說：“那野丫頭一早到晚嘴里叭嘰個不停，她與你過日子，說不定你會被叭嘰死。”

娘說：“我兒是直性子，爽快人，誰都夸我兒勤快能干，哪家姑娘跟你，一定會有好日子過的?！?/p>

娘說：“姚家想錢想瘋了，我托媒時，出的聘錢雖然不高，也不是很低啊。就是這些錢，我還得求鄰里拼湊些呢。我們是誠心誠意的，應(yīng)該對得住姚家野丫頭的。”

娘說：“村里姑娘有的是，我看那野丫頭性子野，長得太招人。她在我家上茅廁，人家做姑嫂的，也憋著氣兒細(xì)著聲兒，她一個姑娘家卻嘩啦嘩啦的，那種豪放勁兒，嘖嘖，你真娶了她，怕你都守不住她?！?/p>

娘說：“兒啊，你本分又老實，我替你找個像你娘這樣的，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的。”

娘顛三倒四地說著，說的時候一定還不時地在抹眼淚。

那些話硬生生鉆進(jìn)我捂緊的被子，我想躲卻躲不開。

最后我忍不住了，跳起來，“娘啊，天底下的姑娘，我只喜歡杏花一個?？床簧衔业氖撬铮皇撬?。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娘一個人自言自語正無聊呢，看我應(yīng)聲了，說話比剛才更來勁了：“如果她不是嫌貧愛富，她那個猛性子，誰鎮(zhèn)得住她啊？還不是她自己樂意？”

娘還嘰嘰咕咕說了一大堆，什么打小看這姑娘長大，一天到晚跟屁蟲似的跟著我兒，也不知道害臊。上天入地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還沒大沒小的。她爹娘也總慣著她，真慣到天上去啦。我就瞧著這姑娘不昨地。

我說娘啊，杏花說了要嫁只嫁我，她真的不是說著玩兒的，她是沒辦法才嫁給別人的。她爹娘要替兩個兒子說媳婦，我們給的錢如何夠呢？她家也像我家一樣，沒田沒地呢。說是嫁，其實她家是將杏花高價萋了，賣城里去呢。

我說娘啊，她早已是我的人了，她就是一心一意想跟我過日子的人。

娘說：“她怎么就是你的人啦？她是你的人，打死她也不會嫁別人的。我可憐的兒啊，也不知道那野丫頭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p>

她又說：“你爹丟下我們娘倆，你又躺在床上作死，你叫我這日子咋過?。俊?/p>

我對娘說：“你就讓我睡個安穩(wěn)覺吧，我就想睡個夠。等我睡夠了，我會起來的。你也別再說杏花了。”

我躺在床上，想著杏花。

想當(dāng)日猛然舍拋，

銀河渺渺誰架橋。

墻高更比天際高，書難捎，

夢空勞，情無了，出來路兒越迢遙。

村里難得有戲班子來，杏花會學(xué)幾句，而且唱得像模像樣。這幾句，還是年前村里有人家辦壽事，請來戲班子唱的。她似乎很喜歡也唱得很熟。不過，她從不在別人面前唱，只有我倆走在山道上，她才會偶爾哼唱哼唱。

“杏花，你挑高興的唱好嗎？你唱得我心里酸酸的?！?/p>

“阿大哥，你知道的，戲里高興的唱段很少呢。再說，我哪有那么好記性啊，以前聽來的忘了，只這幾句還記得。”

“有高興的啊，我也記了幾句，我唱給你聽啊，這幾句就很好聽啊。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揚州。嗯嗯，下面好像是什么從此春入手。嗯嗯，秀才渴病急須救，偏是斜陽遲下樓，剛飲得一杯酒?！蔽翌嵢顾牡爻藥拙?。

“阿大哥，好像是有那些詞，但你唱得實在不好聽呢?！?/p>

“嘿嘿，那次我聽得那小生唱得開心，我胡亂聽的?；蛘吣愠捶炕T夜。”我央求她。

“村里來的戲班沒唱過那樣的，我們不是一起去聽的嗎？其實戲班唱的，我最喜歡這出了，也說不出個道理。只覺得那曲兒好聽。詞的意思，我不是太明白。你唱的那詞，我更聽不懂。”

“那戲就是《桃花扇》，那個叫李香君的，手里老拿著那個小生送的扇子，瞧過來瞧過去的。只是他倆最后沒能在一起，散了?！?/p>

“阿大哥，這是他們的命呢。聽說他們的事兒是真事兒呢。”

杏花，我倒是明白那詞的意思了。你說的沒錯，都是命。我的命就是，我喜歡的杏花，被有錢人娶走了。

杏花，你在想我嗎？我送你的那只沒配成對的雀兒，還陪著你嗎？

山麻將在屋外叫喳喳，我不想聽。我只想聽我的小麻將在耳邊唱，哪怕唱的還是傷心的李香君。

家里的貓這會兒也湊熱鬧，在屋檐上“娘嗚，娘嗚”地叫。貓這樣叫，我更加傷心。貓的叫聲像哭，杏花在遠(yuǎn)地方受苦，是不是在心里也這樣哭？

杏花在婆家肯定過得不好，那都是我造的孽。她在婆家一受苦，定會想娘。想娘了，杏花也會這樣叫，娘，娘。那時杏花一天到晚跟著我，突然飛過一只大老鷹，突然躥出一條狗，她總會娘啊娘啊地叫。

她是山里出去的姑娘，在城里，說不定會受到驚嚇的。我知道她脾氣倔，從不輕易低頭，著急了還會與人拼命。但是，她一個姑娘家，如何拼得過人家呢？那可是大戶人家，人多勢眾呢。

杏花，你走了，我的魂也丟了。是我家里窮，才娶不來你。你娘逢人就說，杏花嫁到城里是去享福。我知道你不是貪圖富貴的人，你聽?wèi)驎r看到嫌貧愛富的人，會恨得跺腳，你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呢？

娘讓我忘了你。就像我不會忘了我的姓，我的名，我怎么會忘了你？

你走的那天，我在村邊的大枇杷樹下，看著你的花轎抬遠(yuǎn)。去年秋天我還爬上枇杷樹，為你摘那些黃澄澄的果子呢。

你是我樹上的果子，卻被城里人生生摘走了。我看見你的臉被紅布蒙著，你就狠著心，不掀起來看我一眼？我沒聽到你哭，但我知道你走得不開心，不情愿。我知道你的倔，你越是難過你越不會哭。我很想沖過去攔下你的轎子，但是，你已決定出嫁了，就不會回頭了。你打定了主意，誰也無法改變的。我沖出去，拉你下來，只會添你亂。你的心已夠亂了，我怎么能再給你添亂呢？那樣你會恨我的。

“想當(dāng)日猛然舍拋，銀河渺渺誰架橋。墻高更比天際高，書難捎，夢空勞，情無了，出來路兒越迢遙?！蹦愕穆曇羧栽谖叶阅?。你已將我丟掉了，你這只母黃腹山麻將，將我這只公麻將丟了。

杏花，你將什么都給我了，你如何過了洞房那一關(guān)呢？如果他們知道你不再是黃花閨女身，他們會像踩一只螞蟻一樣，踩死你的。

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我這個沒用的男人，為什么要將你變成我的女人？我傷心，我更擔(dān)心。這是我的罪啊，他們一定會將我的罪壓在你身上，然后害你。如果你心里惦記著我，傷著心，卻還要受罪，這就是我雙重的罪啊。

世上最沒良心的就是有錢人了。銅錢會堵了他們的心。有錢的好心人我只見過一個，那就是黃李鮑村的東家黃三叔。他并沒有很多地，也不是很有錢，但他還拿自己的錢，接濟(jì)村里及周邊村里很多很多窮人。其他有錢的地主。碰到交不起租的佃農(nóng)，就會逼他們賣兒賣女。每年秋上，總有窮人迫不得已，要賣自己的兒女。那些小妹妹小弟弟在集市里，背上插根寫著“賣”字的竹簽，村里的人不太識字，因為我有一個識幾個字的爹爹，讓我也識得幾個字，所以有時候這個“賣”字還是我?guī)椭鴮懙摹?/p>

那些小妹妹小弟弟從村莊里消失了，再沒見他們回來過。他們都在什么地方呢？村上的人說，女孩子們大多賣在花巷里，或在大戶人家做丫頭，男孩子們就直接賣去挖煤燒窯干苦力，說不定已病死累死了。反正他們離開村莊，就沒見再回來。我的杏花雖然是嫁出去的，但她出嫁，是為了換銀子的。她這也是被賣了。只不過，沒讓我來寫這個賣字。

說不定以后我也見不上她了。

不行，我得去寧波找杏花。

但我找到杏花，我對她說什么呢？我能為她做什么呢？她已是別人家的媳婦了。

我的心里有兩個我開始打架。

一個說：看看她也好啊。只要能看到她。萬一她過得不好，你就帶她走。

一個說：你憑什么帶她走？你在村里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娶走，你都沒有辦法，你跑到她的婆家，又能干什么呢？

一個說：我去寧波待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萬一她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呢？她被人欺侮的話，我一定為她出場。

一個說：不行啊。我不能去添她的亂。

一個說：黃三叔不是讓你去寧波學(xué)生意嗎？你要去城里做一個有出息的人。當(dāng)你有錢了，出息了，說不定就能做一些事。那時候，萬一杏花在婆家過得不好，說不定你還可以幫到她呢。

一個說：我不能去打擾她生活。但寧波，真的可以去啊。我必須得有出息，像黃三叔希望的那樣。

我躺在床上，還特別特別想我爹，也很想黃三叔。

我爹要是在家，這門親事說不定就定下了。不就是多要點彩禮嗎，我與爹兩個，這些年農(nóng)閑時做做木匠竹器等雜活，一定會攢起一點錢的。爹爹那時也喜歡杏花的。他曾摸摸杏花的頭，說，丫頭，越長越水靈了，長大了嫁我家阿大吧。

他一定不是隨口說說的。他是同意讓杏花做我媳婦的。

爹爹現(xiàn)在究竟在哪呢？為什么什么消息也沒有呢？

我爹離家的時候，我剛過十二歲，差不多已是一個壯實的半大小伙子了。頭年，方圓幾百里又是澇又是旱，又遭蝗蟲，我家像很多佃農(nóng)家一樣，秋上交不出租了。鄰村張老伯來我家，叫我爹一起去縣府請愿減租，爹爹就跟著去了。領(lǐng)頭的就是好心的有錢人黃三叔。

黃三叔大名黃春生，出身于富裕人家，在家排行老三。因為他從小習(xí)武，平日里喜歡仗義疏財，立志做一個有名的俠客，所以他父母不待見他，兄弟三人分家時，只分給他一百多畝地。他非常同情農(nóng)民的疾苦，平時結(jié)交的也多是農(nóng)民兄弟，村里村外，大家都喜歡叫他黃三叔。

做三叔的佃戶是幸運的，三叔總是說，有飯大家吃。有他吃的，就會有他的佃戶們吃的。歉收的年份，他總會免了佃農(nóng)的租谷。

那年三叔決定全免佃農(nóng)的租谷。但三叔只能罩著他的租戶，租戶也就村里十來戶人家。村上其他的人還有鄰村的，日子仍然難過。三叔看窮人難過他也難過。替窮人家難過的三叔想，我能替人減租，別的地主也應(yīng)該能啊。他決心去說服他們一起為佃農(nóng)免租。

接下去的十來天里，他跑了好多個村，約見了不少平時覺得還說得上話的地主。

“這個，這個，你瞧，佃農(nóng)們實在太苦了，他們交不上租呢。我已免了他們的租谷。你能不能也免了？或者打個折，免一部分？”

那些地主盯著他，像看著天外來客，“你是善人，你免租谷關(guān)我們什么事？不收租，我們不是也要喝西北風(fēng)？”

有的還說：“豐年時，那些個刁民怎么沒想到替我們加租呢？不行，賣兒賣女也得交！”還有的還放出話：“除非成豐帝下詔，否則休想減租！”

還有幾個地主知道他的來意，干脆閉門謝客。

說來說去，原來，人心真不都是肉長的。也許那句讓咸豐帝下詔的話提醒了黃春生，他就想到了帶大家去官府請愿這一招。

三叔平時的性格給人的印象就是，要么不做事，做事情，一定要做出個結(jié)果。這次，他想著幫更多的窮人，他就一定要幫出個結(jié)果來。

于是爹爹跟著三叔他們，舉著鋤頭、竹杠、扁擔(dān)，去縣衙里請愿。但是官府與劣紳暗地里勾結(jié)，看聚眾請愿的人聲勢浩大，只好當(dāng)面答應(yīng)張貼告示全縣減租。等鄉(xiāng)民們回家，縣里又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其間，仍不斷有佃農(nóng)被逼租，抓去坐牢。

黃三叔第二次又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nèi)フ堅?，這次情況更糟，迫于聲勢，縣里表面上答應(yīng)了，但一轉(zhuǎn)身，三叔他們被按上了逆反的罪名，出告示捉拿他們。官府帶著由地主們聯(lián)手組織的鄉(xiāng)勇團(tuán)，到鄉(xiāng)下來重兵圍剿了。

最后，三叔他們被迫組織起余姚十八個鄉(xiāng)的農(nóng)民，進(jìn)行了一場歷時大半年的十八局起義。

我爹跟我娘說，三叔這樣的英雄為窮人出手，為我們窮人打抱不平，我們赤腳梗，沒有理由不呼應(yīng)。三叔替我們壯了十個膽，我們沒有理由不與黑了心的地主抗?fàn)帯?/p>

爹爹是村里第一個趕去參加請愿后來又跟著起義的人。

爹他們起先也打了幾次勝仗，但是那些地主武裝與官府勾結(jié)，來勢洶洶。他們打不過那些洋人，打我們這些泥腿子，倒正好呢。

最后他們被打敗，轉(zhuǎn)移到山上去之前，三叔在我爹的引領(lǐng)下，來我家歇個腳。我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三叔。三叔看上去很威武，雖然小時候練武，不小心弄瞎了一只眼，但整個人透著一股正氣、豪氣、俠氣。

他用手摸摸我的頭，那只特別亮的獨眼望著我，矚我好好照顧娘。

他說：“聽你爹夸你人聰明手也巧，用竹子用木頭刻飛鳥走獸活靈活現(xiàn)，以后可以想法去城里專門學(xué)這方面的手藝。鄉(xiāng)里的日子太苦了，老在田頭摸，出息不了。寧波城里我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他開了一家?guī)熤耩^，專門做竹雕木雕骨雕，還做骨木相嵌。你去寧波謀生，可以先在我親戚那里落腳?！?/p>

他還囑咐說：“你爹跟著我走了，以后有人問起，～定不能說你爹參加過我們十八局起義。官府會報復(fù)的，會想法捉拿所有參加過起義的人。抓不到你爹，也許就會抓你們。”

我送我爹和黃三叔到山道上。揮手告別的時候，他又對我說：“以后若在外面混好了，一定要幫更多的窮人?！?/p>

爹走之前偷偷告訴我與娘，他們這次上山，是轉(zhuǎn)道上虞，與一支太平軍的部隊去會合的。但他們在半山腰上被鄉(xiāng)勇軍追堵，三叔的腿在打斗中受了重傷，他靠在山腰的一棵大樹上，讓留后掩護(hù)的爹他們幾個撤退，由他一個人來抵擋又一次攻上來的鄉(xiāng)勇。爹他們不想拋下他，但三叔圓睜那只獨眼，狠狠地盯著他們，說你們不走，我馬上撞死給你們看。

爹他們幾個只好向倚著大樹的三叔死磕了三個頭。

他們不知道，其實我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們。我不舍得爹爹他們就這樣走了。鄉(xiāng)勇他們上來后，三叔倚著樹，他的劍又砍倒了幾人，最后，被涌上來的鄉(xiāng)勇一陣亂刀砍死了。

我趕緊下山去村里叫人。幾個鄉(xiāng)親連夜將三叔背下山，找個地方悄悄地埋了。

爹呢，這一走也再沒消息。不知道他們后來有沒有找到太平軍。

我一直睡一直睡，睡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我起來了，吃了娘給我燒的飯。

我對我娘說：“娘，我這就去寧波學(xué)生意。我要去山外掙大錢?！?/p>

娘看著我，嘆口氣，說：“也好。你爹和黃三叔走的時候，說過讓你出山學(xué)生意的。我替你收拾包袱去?！?/p>

娘替我烙了一疊麥餅，又將五十吊銅錢塞我包袱里。

我對娘說，我去找三叔的那個親戚，等站穩(wěn)了腳，我就來接娘。

臨出門時，我輕輕拍了下掖在懷里那只雌麻將。

兩天后的傍晚，我終于摸到了位于寧波孝聞街上的四明師竹館。

上排門準(zhǔn)備打烊的正是三叔的遠(yuǎn)房表親黃老板。我詢問的時候，他打量著我，問我找他什么事。聽我提到是黃三叔讓我來找他時，他急忙將我讓進(jìn)店屋，頂上門。

他請我坐下，耐心地聽完我的來意，知道我想留在他這里學(xué)手藝，似乎有些為難，思忖了一會兒，開口道：“嗯，嗯，我這里是竹藝館，干的是手藝活兒，你告訴我你有二十歲了。二十歲才開始吃這碗飯，嗯，這個，太遲了?！?/p>

看他搖頭，我大著膽子從懷里拿出那只來不及送給杏花的雌山雀。我說：“我從小喜歡雕刻一些小動物，三叔知道我，夸我手巧，八年前三叔走時，囑我有機(jī)會，就來找你學(xué)手藝?！?/p>

黃老板仔細(xì)看了我呈上的山雀，沉吟了一會兒，他說：“刻得不錯，很有感覺。應(yīng)該是刀具不夠好，細(xì)部才沒有更好的表現(xiàn)?！彼ゎ^沖里屋喊：“屋里的，快燒口熱湯，晚飯加把米。再燒鍋熱水?！?/p>

他又回頭對我說：“你先留我店鋪里吧，正好我需要一個打坯工?！?/p>

第二天我在店堂里看到黃老板陳列的樣品，驚訝得說不出話。這世上還有這么多漂亮的東西，我從來沒見過。那些物件大多是竹雕或竹根雕，也有木雕，雕件中筆筒、臂擱、硯臺等文房用品又占一半，也有各式人物或佛雕，還有不少制作得非常精美的貼黃竹器品，貼黃提盒，貼黃執(zhí)扇等。我對黃老板有說不出的崇敬。

師竹館前店后場，黃老板帶了三名跟我差不多年紀(jì)的學(xué)徒，我跟著他們叫黃老板為師父，老板娘為師母。師母一般在前店里招呼客人，接訂單，也賣一些店堂里的現(xiàn)成貨。師父與學(xué)徒們則大部分時間在后場忙活。后場是一間很大的屋子，設(shè)了五個作業(yè)臺，其中一個是臨時加的，就在門口。這是為我加的。

“干我們這一行的，基本功就是用刀。以前托人打雕刀時，我一次性打了十來副，滿師的學(xué)徒因為用順手了，我就會讓他們帶走平時用的那副。這是剩下的最后一副，以后歸你用。”他打開包裹嚴(yán)實的厚布，十來把涂抹著桐油的刀具，展現(xiàn)在我眼前。

我欣喜地拿拿這把，又摸摸那把。這些雕刻工具，真讓我開了眼界，有圓刀、平刀、三角槽刀、斜口刀等。

師父讓李師兄帶我。李師兄是個和善的人，他很簡單地為我講了起稿、制坯、粗刻、精雕、磨光等竹刻制作的工藝環(huán)節(jié)，囑我這些環(huán)節(jié)都要一一學(xué)會。我說我沒識幾個字，也沒學(xué)過畫畫，起稿就是畫畫，我不會。他說沒關(guān)系，多勾描些時日，就會了。他告訴我，他進(jìn)門的時候也不會，也沒上過學(xué)館，更不會畫。師父說，如果不會起稿，你以后刻得再好，一輩子也只是一個刻竹匠啊。瞧，現(xiàn)在我不是基本學(xué)會啦？他說，師父告訴他，學(xué)技術(shù)要靠眼觀心悟，他叫我平時一定要多看師父和他們師兄干活，他們?nèi)绾螆?zhí)刀，雕刻的時候都要用到哪些刀法，我看了后再細(xì)心品味，就會跟著上路的。李師兄一再說，手藝活是師父領(lǐng)進(jìn)門，造化看緣分。你那只鳥我們都看了，你有天分呢，這比我們進(jìn)來的時候不知強多少呢。

這新天地是如此吸引我。當(dāng)我全部心思都撲存學(xué)藝上，我就沒時間傷心了，只有晚上入睡前，我才會恕起她：杏花在干什么？她睡了嗎？過得好不好？說實話，我太想去找她了，不知道她在哪里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雖然寧波城里比我們鄉(xiāng)下大了去了，但我一所房子一所房子找過去，總會找到她的。只是我沒時間去找，師父收留我，我已感激不盡，哪能不好好學(xué)藝滿城里跑？

那些日子我總是做同樣的夢，在夢里，我到處找杏花。每次她總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方，干不同的事，她的表情和我尋找的結(jié)果卻是一樣的，那就是每次她都在哭，我找到她，她卻不理我。那是些什么地方呢？我見到她在水流很急的河埠頭洗衣服；在有些渾濁的池塘里淘米；在小巷里獨自走著，天上下著小雨；在戲院里站著聽?wèi)?，演的正是《桃花扇》，有一會兒，臺上的香君居然是杏花扮演，一時間，臺上與臺下兩個杏花看得我眼花；有些地方我只聽人家說過，從沒去過，夢里的杏花卻出現(xiàn)在那些地方，比如天封塔，比如鼓樓，還有天童寺，前兩個地方她高高地站著，大風(fēng)吹著她，似乎要將她吹下來，而她在天童寺里，我卻見她混在一群僧尼之間，旁人都雙手合十念著佛號，只有她垂著頭仍在哭泣……

反正她在夢里過得很不開心。娘說，夢里的境像與現(xiàn)實正好相反，若真是這樣，那杏花一定過得很好的。娘還說，人與人在一起是靠緣分的，如果此生我再也見不到杏花，那就是說，我與她的緣分是一丁點也沒了。

第五章 杏花 絕張

那天凌晨我夢見一條巨大的壁虎尾巴鉆入了體內(nèi)，那條大尾巴在我身體里游來游去，使我萬分恐慌。我扭動身子竭力躲避，又想用手將它從體內(nèi)揪出來，但我的身子和手都是軟的，無力的，只能任憑它戲弄我。后來，那東西又鉆進(jìn)了我的下體，我惶恐不安，想嘁它離開我，喉嚨也仿佛被什么堵住，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但是突然，真的仿佛是一剎那間的事，一股澎湃的快意帶著強烈的痙攣，讓我醒了過來。

醒來，我就跟自己的身體生氣。跟寶才在一起時，我也常常恨自己的身體。當(dāng)他變態(tài)地折磨我，我恨我的身體，居然還會迎合他。

后來的那些夜晚，寶才幾乎重復(fù)著他那套把戲，他在書房里會待到很晚才回房，一進(jìn)門就將門閂好，一把將我壓在身下，從袖口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汗巾，塞進(jìn)我嘴里。別看他文弱，這時候他總會像一頭小牛。他剝我衣服的手法已很熟，三下兩下，我就成了案上待宰的羔羊。他的喉嚨里還嗚嗚咽咽的，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雙手掐我胸和腰，雙腳踢我的腳，一邊擰著掐著踢著一邊還說：叫你去勾人，臭婊子，叫你去勾人。我似乎已倦于與他相爭，能忍的話，就忍著，任他用嘴咬我胸，掐我身子，有時他咬得狠了，看到我胸前的血，他就會更興奮，一邊用舌頭舔血一邊狠勁地發(fā)泄。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總是反復(fù)對自己說：由他一個人折騰，折騰完了就好了，就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

但我的身體很不爭氣，我出血的乳房被他一舔，那種劇疼反而讓我止不住興奮。我在他身下扭動著，我要，我要這快樂！那一刻，快樂是那么巨大。我的靈魂如何與這樣巨大的快樂抗?fàn)幠兀?/p>

當(dāng)寶才像一只吃飽喝足的豬崽，從我身上滾落，嘴里仍嘟囔著：“你真是一個淫婦！蕩婦！娶到你，我真觸了八輩子霉頭?！?/p>

那一刻，我恨死了我的身體！我也恨死了寶才！

但現(xiàn)在他死了，我一點也不恨他了?？晌胰院拮约旱纳眢w，羞愧于做這樣的夢。

聽寶才跟丁郎中說，他猜想他發(fā)病是因為在茅廁被一只花腳大蚊子叮了一口，說當(dāng)時他打了個冷顫，回屋后很快感覺身子發(fā)冷，后來就開始高燒。丁郎中看他那樣，告訴寶才說他是得了瘧疾。丁郎中開了幾貼急藥，吩咐寶才快快煎了喝下。后來寶才病得越來越厲害，～會兒冷得像在冰窖里，一會兒又熱得像跌入了火坑，還不停地說胡話，發(fā)冷與發(fā)熱時還說著不一樣的胡話，似乎熱的時候，有許多人想抓他，他總在說，我逃不走了，我跑不動了，我死了算啦……冷的時候，他將身子縮成一團(tuán)，似乎做了什么壞事抵賴不了了，在苦苦討?zhàn)垼何义e了，我真的錯了，放過我吧，是我頭腦發(fā)昏了……他發(fā)熱時我不斷替他擦汗，額上敷的冷毛巾隔一會兒就會滾燙，他發(fā)冷時我用幾床被子焐著他，他縮在被子里，瘦弱的身子顯得更小了，像對門橋頭店賣的包子里的餡兒。死前兩天，寶才喝進(jìn)去的湯藥，總會有一大半吐出來，人還不斷抽搐。再灌藥，仍是這樣。

情形越來越糟，寶才整個人都病得脫了形。丁郎中看著寶才，一個勁兒地?fù)u頭。死前一個時辰，寶才突然安靜，清醒過來，看到一屋子人都圍著他，有老爺，有丁郎中，有老爺?shù)昀锏幕镉嫞心赣H和小媽等?？此赣H和小媽在一旁抹眼淚，他有氣沒力地說：我不礙事。他似乎不想看到大家圍著他，又說：我覺得很累，想喝水，想睡覺。前一句話算是他安慰眾人，后面的話則直接下逐客令了。

看他正常了，大家以為他的病真好了，便都出了房。婆婆難得對我露了點好臉色，關(guān)照我好好看護(hù)寶才，就退出去了。

我端了盆熱水，替寶才擦身子換汗水濕透的單夾衣。看到只有我倆在屋里，寶才突然扯扯我的衣角，說：“杏花，我想明白了，我對你生氣，是沒有道理的。我以后對你會好的?！?/p>

我聽了不搭腔。過了會兒他又幽幽地說：“你是個毒女人呢。我以后會對你好，你別再去惹我爹?！?/p>

我突然覺得我有天大的委屈，這委屈讓我很想痛哭。但我還是沒去接他的話，我說：“我叫桔娣替你熬點稀飯，讓她送過來，你吃點。你已好久沒吃東西了?！?/p>

這時我已替他換好了衣服。我大著嗓子，隔著門喊來了桔娣，桔娣應(yīng)著小跑著出去了。

寶才說：“我頭昏。你上床來，你抱著我的頭，我想枕著你睡。”

我就上床，抱著寶才的頭，我親眼看著他漸漸地睡著了。抱著睡過去的寶才，感覺像抱著我半大的孩子，我突然原諒了他對我所有的刻薄與粗暴，自打進(jìn)門來一直緊張繃緊的心也突然松弛了。

這些天服侍寶才累得要命的我，也立即睡著了。

過了會兒桔娣端著粥進(jìn)來，叫醒了我。我說寶才睡了，等會再讓他吃。但是桔娣怪怪地看著寶才，看了好一會兒，后來她不放心地拿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突然哭喊起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寶才的身子已涼了。

婆婆趕過來，幾乎要與我拼命，“你害死了我兒子！他剛才還好好的！”

我說不出話，我整個蒙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寶才睡得好好的，我還以為他病好了，燒退了呢。

婆婆要伙計綁了我去見官，還是丁朗中讓我脫了謀命的干系。丁朗中對老爺太太說：“寶才那是死前回光呢。令郎真是病死的?！?/p>

寶才死了，寶才怎么就死了呢？我剛剛原諒了他，他也剛剛原諒了我。剛剛相互原諒的兩個人突然就陰陽兩隔了。這讓我想起來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

現(xiàn)在，我真成了一塊大肉，被攤在了案板上。婆婆罵我是喪門星、克夫鬼，她心里似乎有排泄不盡的怨毒，要在我身上發(fā)泄，常常無緣無故就沖過來對我一頓打罵，兒子的死讓她處于半瘋狂，她的生活分成兩半，瘋狂時分陷入失子之痛，清醒時分用于折磨我。她盯著我，要我不停地干活，我將地板擦得很干凈了，她又會將茶水潑在地上，再讓我重新擦；我洗干凈的衣服，她在地上拖，再用腳跺，然后讓我重洗。我對自己說，我得再忍忍，等實在忍不住了再說。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忍耐力越來越好，有時看到婆婆因為沒了兒子整天傷心，流淚，我想著寶才死前對我說的幾句還算溫暖的話，心想，畢竟她是寶才的媽媽，只要我在張家一天，能忍一下，我就做做她的出氣筒吧。

寶才死了，一家上下都悲悲戚戚的。公公似乎也成了一只游蕩的鬼，他現(xiàn)在是三天兩頭不回家，偶爾回來，也很晚了，我會聽到他走過我的房前，立上一會兒。他既不說話也不叫門。他立在門口的時候，我在屋里緊張得要命。如果他破門而入，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辦。幸好他總是立一會兒就離開了。

寶才去世有一個月了。他去世時，天氣熱得連一件短紗衫也穿不住，現(xiàn)在入秋了，白天雖然還是熱，晚上倒是涼了。但我總覺得婆家的角角落落，不管白天晚}二都陰森森的，像有死鬼不停地吹著陰氣。難道寶才陰魂不散，留在家里作祟？

我好不容易穩(wěn)住的家庭翹翹板，寶才死了就亂了。

寶才沒死時，我與寶才、婆婆和公公的關(guān)系，就像小時候我喜歡與阿大及兩個弟弟玩的剪刀石子布游戲，剪子破布布包石頭石頭砸剪子，我覺得自己是一塊鄉(xiāng)下的土布，婆婆與丈夫合成一把剪子，而我的公公則是那塊石頭。寶才對我是愛恨交加，婆婆視我為眼中鑰，而家中居霸王地位的公公，看我的眼神，像一只大狗看掛在屋梁上的大肉。但公公還是克己復(fù)禮的，畢竟投鼠忌器，他鎮(zhèn)住了那把大剪刀，一時保全了我這塊山里的土布。寶才死了，他的死，讓我像暗藏在家里的傷口，徹底暴露在外了。

第六章 董孝明 過杠

見到姚杏花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真正攝人心魄的女人是啥樣的，見到她，我覺得人生前三十年的日子，一下子蒼白了。如果漂亮女人是書法，其他美女是上蒼一本正經(jīng)的創(chuàng)作，姚杏花則一定是半醉半醒時揮就的，她身E的氣息令人迷醉，她的言語表情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激情。也許，這就是張相公說的野。

我喜歡她的野。我想只要還不是她的男人，誰都喜歡她身上的野，這種野，是一種鞭策，驅(qū)動著男人內(nèi)心的欲望，讓他們幻想著與她發(fā)生些什么。

第一次見到她，我的心就懸空了，千方百計想在她身上找到落點。

后來那些日子，我像一只固執(zhí)的蒼蠅，硬要將杏花這只圓潤的蛋盯出一道縫隙來。幾次睡夢中我看見這只蛋在眼前滾來滾去，蛋上咧著一張粉紅的小嘴，說：來啊，來親我啊。

但在另外的夢中，寶才會躥出來，要么在一邊陰著臉，要么對著我似笑非笑。

兄弟，誰讓你命薄呢？丟下了豐厚的家產(chǎn)不說，還將這么一個女人留下了，讓我生生地惦記。

兄弟，當(dāng)我被自己的欲望折磨得坐立不安時，我愿意那個在暑天的茅廁里被蚊子叮了一口，發(fā)了瘧疾，說沒就沒了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那天你的未亡人立在靈堂里右側(cè)，身上披著大塊麻布，向前來吊唁的親戚朋友道謝。我不否定，我看她的眼光是探究式的，畢竟這之前，因為你對你太太的幾句斷語，讓我對她有太多的好奇。我發(fā)現(xiàn)她披麻戴孝，卻俏麗異常。貼身穿著的那件斜襟立領(lǐng)月白色短袖旗袍，讓身子有型有款，我?guī)缀醵几杏X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出籠米糕那樣的誘人氣味。她的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表情，一雙好看的鳳眼微垂著，接近完美的鵝蛋臉上，只隱隱流露出一點落寞和悲傷。

與你悲痛欲絕的父母相比，她是太過鎮(zhèn)靜了。她的鎮(zhèn)靜，印證了你曾對我透露的話。

張相公婚后有兩個月沒來我這兒。那天他來了，臉色陰沉灰暗。

“咋黑著臉？白面書生快成黑張飛了?！笨粗麖牡觊T口踅進(jìn)來，一臉晦氣的樣，我不禁問他。

他沒說什么，苦笑笑，夾在腋下的大卷書畫作品，啪的一下放在店堂書案上，又將它們在店堂的空地上一一展開。很快，店堂就被他畫的那些殘荷敗柳，以及書法占領(lǐng)了。那些殘荷敗柳很少著彩，幾乎是純墨色的，那些字，筆法有些凝滯，筆墨走得也非常不暢，卻因此有了一種特別的味道。這些東西滿滿地鋪開來，一股壓抑殘敗的氣息便在店堂里竄來竄去。

“性情變則筆墨變。碰到什么事啦？”

以前我老說他的書畫雖好看，但沒心肺。那天他拿給我看的，卻處處是肝腸寸斷人的筆墨。

看樣子，真有什么事讓他傷心了。

“唉，這些日子我足不出戶，就待在書房里。我將家里積攢的那些紙全用完了。你有沒有看中的，替我收幾幅，也好充些紙墨錢?！彼幸獗荛_我的話題。

他還算是個體諒人，知道爹開店掙錢也不太容易，性子內(nèi)向的他，在家賦閑，總想著替家里省些開銷。

我挑了他一幅殘荷，一幅書法仿作。仿作很快出手，那幅殘荷因為太過沉悶，并無買家看中，后來就一直留在店里。

這也是他最后一次上我這里來。以前他可是我的?？?，他書房里的一應(yīng)用物都出自我店。他來的時候，若恰逢我在店堂里習(xí)字畫畫，他的腿就邁不動了。他就圍著我的書案前后左右轉(zhuǎn)個不停，偶爾會憋不住，這樣那樣地評判起來，起筆氣勢如何，收筆有無韻味，哪一點出味，哪一筆軟了，哪里筆滯，意境如何，等等。后來熟了，他就會出手與我比試比試。這點倒很投我的性子，便會與他較著勁，比個高下。有時寫得畫得性起，便你一張我一張地停不下來。為此，我專門準(zhǔn)備了些便宜的毛邊紙，好經(jīng)得起這樣的糟蹋。我的上等宣紙專門從慈城一紙坊里訂制的，工本相對貴些，平時連我自己也不舍得用。他也識相，拿起筆，如果案上鋪著好宣紙，他自己也會提出，讓我換毛紙。

我的店堂左右兩側(cè)各有一問廂房，左邊是賬房，右邊是我的書房兼休息室。店堂還算寬敞，居中的長條書案，輔了厚白的毛氈，上面筆筒硯臺宣紙鎮(zhèn)紙印泥臂擱顏料什么的一應(yīng)俱全。平時，宣紙是鋪好的，硯臺里也飄著新鮮硯磨好的墨香，一兩支洗干凈的筆正泡在一只海碗里，那架勢，似乎時刻候著客人們來試身手。其實這也是我的生意經(jīng)，主顧試用時，若覺得我的紙筆用起來順手，就會下顧我的生意。所以，除了潛心之作，我寫字常常也在店堂里，弄出點氣氛。

我喜歡張相公能常來，他來了，我們兩個干起筆墨仗，瞧熱鬧的人也跟著來了，有時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氣旺了，生意也會跟著來，而且有人看著，這墨仗打起來就格外有意思，我們兩個都亢奮，這也是字畫出彩的好狀態(tài)。我好幾幅得意之作，后來被城里幾位老爺出銀子收藏了，就寫自那種時候。

不過，與他相見認(rèn)識的那次，卻是我不愿提及的。那天，我五大三粗的小舅子像耍猴似的倒提著我的褲腰帶子，在我的董孝子文寶軒門口，對瞧熱鬧的人說：“來看來相啊，瞧瞧，瞧瞧，讀書讀到屁眼兒里的人，睜來的錢都填了婊子洞。這個下流坯！下作坯！”

小舅子倒提著我，足足耍弄了我一炷香的時間。后來將我破口袋一下丟在店堂內(nèi)，丟到我老婆的腳下，拿腳踩住我。也許是因為這個猴子一直不停地想掙脫，又死沉沉的，讓他臂膀受不了了。

我那可惡的老婆呢，這個不省油的貨，手上也倒握著個大雞毛撣子，不時瞅準(zhǔn)時機(jī)，劈頭蓋臉地給我來上那么幾下。兄弟自然也是她叫來的。

我覺得很無助，我只想用夸張的叫喚，緩解他們的一些憤怒，讓這場鬧劇能快點收場。我在嗷嗷亂叫的時候，有一個人很憤怒地沖進(jìn)圍觀的人群，與我的小舅子論起理來。

“你是這個豬狗不如的人什么人？還幫著他說話？你也一定不是好人。小心將你一起打！”

但那個看上去文弱的人，卻像吃了秤砣，這抱不平他是打定了，非得跟我兩個小舅子還有我那該死的婆娘講理。講理的結(jié)果是，我鼻青臉腫，他鼻青臉腫。

小舅子他們施暴痛快了，將我店里又砸了一通，柜里僅有的幾錢銀子也落入了我婆娘的腰包，得勝后揚長而去。瞧熱鬧的人群也散了，躲在柜后的小伙計也探探頭鉆了出來。我將打抱不平的小阿弟從地上扶起來。

我認(rèn)了這個兄弟。

但平時我與張相公只作一般筆墨來往，也算是君子之交，不太家長里短。知道張相公家住城北，還因為有一次正好店里沒有他要的那種徽墨，說好貨到了后，差伙計送過去，他才留了住址。從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里，我大致知道張相公平時沒有正事，一個啃爹的主兒。他爹爹開了家張記醬品店，鄉(xiāng)下也置備了些田莊，制醬的豆子都是自家田莊里種的曬的，賣的醬菜也都是田莊里自收自制的，而且據(jù)說都有祖?zhèn)髦品ǎ瑥堄浀尼u品就比別家的要濃鮮一些。因為生意還行，一家人也能過個紅火日子，只是香火不旺，就傳下張相公這根獨苗，打小就比較嬌慣。張老爺因為自己沒有念過多少書，就只想讓兒子做個讀書人，老想著兒子以后能考取一個功名，替張家光宗耀祖。所以，張老爺早早就送兒子去了私塾。

但張相公卻少了根讀書的筋，到二十歲上，考來考去還是個老童生，寫字畫畫卻很上心，多少有些靈氣，平時求字畫的人也有不少，這讓張老爺感覺兒子很有學(xué)問，面子大了去了，后來也沒太在意兒子的功名了。寶才性靜，喜歡宅在書房里，給書房起名“無心齋”，自己也號“無心齋主”。鄰里相識的，知道他是讀書人，也不會去深究他過沒過童試，只是張相公長張相公短地叫著。日子長了，張相公仿佛就成了他的大名，真名張寶才反被人忘記了。

結(jié)婚前一天他也來過，那天很興奮，說董兄我要成家了。我說好啊，你也有二十了吧。他說正好二十。他告訴我新娘是山里人，說到新娘美若天仙時，他的嘴咧得能放進(jìn)去一顆鴨蛋。

“好啊，又好看又單純，說不定還特別能持家呢，兄弟真是好福氣啊?！蔽矣芍缘亓w慕他。

婚后足有兩個月，他才來我這兒。那次來我店里也是他最后一次。那天他很有訴說的欲望，看我挑了兩幅書畫，將剩下的卷了，立在案旁，并沒有抓桌上的筆，也沒有走的意思。

“進(jìn)我房里吃口茶吧?！蔽夜碜髡垼q豫著，我在他肩上輕推了下，他就跨入了我的書房。

但他只是垂著頭，由著我在一邊忙亂地?fù)v鼓。等茶水煮沸，我將一盅漂著桂花的醬色麥茶推到他面前，說：“喝杯美人茶吧?！?/p>

聽到美人兩字，他的身子突然一激靈，眼淚就下來了。

“董兄，你說，我高高興興地娶了媳婦，可她搞得我家是雞飛狗跳啦?！?/p>

“不會吧。你上次說了，她什么都好呢?！?/p>

“唉，董兄你不知道啊。我那媳婦太好看也太不正經(jīng)啊，我都沒法跟你細(xì)說。這兩個月，我只悶在書房里，有苦無處講啊。我對她那個恨啊。她就是一個鄉(xiāng)里的野丫頭，什么規(guī)矩也不懂，什么廉恥也不講?！?/p>

“她，她?！彼杂种?，最后他咬著牙說，“她天生就一蕩婦！”

我說：“覺得她人品不好，叫你爹娘退了這門親吧?！?/p>

“可是，可是，我恨她，我也喜歡她。我不想讓她離開我?！?/p>

“如果人品不好，你趁早就別喜歡了。好姑娘多的是啊?！?/p>

“董兄你不知道，她對我來說就像是鴉片，我明知道她毒，但我真離不開她?！?/p>

我直到看到杏花，才覺出寶才將杏花比作鴉片的絕妙了。

兄弟，我現(xiàn)在理解的這個蕩婦的意思，蕩，是動蕩，就是不得安生。見了她，我灰暗的生活透過厚厚的冰層看到了光亮。怎么說呢，這是一種絕望的光亮。

見了杏花，我當(dāng)時的念頭只是：我要與杏花在一起，哪怕一夜，一個鐘點，一次最纏綿的擁抱。我愿意拿我這無意義的人生，去換一次與她徹底的瘋狂。

第七章 炒豆 洗牌

我，一個苦力和傭人的孩子，離開少爺之后，好不容易托人，在銀鳳街尋得一份茶館跑堂的活兒。

這條游手好閑人眼里的天堂街，位于鼓樓大道中段，拐向銀鳳街的街口有幾棵粗大的槐樹像守街的漢子。一個鬧中取靜的小街。街前還淌過一條小河，與月湖桐連。有水的地方自然種著柳樹桃樹，桃紅啊柳綠啊配合著街里面時常傳出的咿咿呀呀胡琴聲及軟糯的唱曲聲，讓這街一年四季不僅帶著陰涼，還有那么一點浪蕩的味道。城里人都知道，這里是無所事事的空手人白相的地方，那些空手人之所以愛往這里跑，說白了，里面不僅開了一家悅來大煙館，還有一家小賭場，成天鬧哄哄地同著一圈人，賭牌九，押大小。我就在邊上那家叫老贏家的茶館里跑腿。這里也不安靜，說是茶館，其實也是賭場，只不過這里的茶客三四成群的都是書先約著來玩的。堂內(nèi)擺滿了很多八仙桌，一桌桌圍坐著的人，也都是牌九啊紙牌啊玩骰子啊，各種各樣的賭，還有分隔開來的小雅間，專門為荷包更鼓的人準(zhǔn)備的，因為包間除了茶水費，還得另付點包間費。都說賭與嫖是雙生子，分不開，所以，再往里一點，就是城里小有名氣的麗春院了。當(dāng)然，這條街出于顧客需要，還開有兩三家點心鋪，一家理發(fā)店，一家釬腳房等，這讓銀鳳街硬生生成了吃喝嫖賠抽一條街，將邊上原本很熱鬧的商業(yè)街開明街也給壓下去了。

我呢，在茶館里也做了兩年多跑堂了，那些經(jīng)常上門的，我一般都知道一些他們的身家底細(xì)，也了解他們的不同做派，茶的濃淡，賭嫖抽更好哪一口，人爽快不爽快，好不好打交道，等等，這也是為了我收茶錢的需要。

有個肚里還有點墨水的茶客有一次對我說：“小兄弟，你長年在這街上泡著，也算是慣看風(fēng)花雪月了?！蔽页姓J(rèn)，在一群爛人爛嘰嘰的生活場景里待久了，真的毀人五觀，我現(xiàn)在就只有兩種念頭：要么看破紅塵出家當(dāng)和尚，要么也像這些白相人一樣醉生夢死。

來來去去的空手人常常是手里有了些銀子銅鈿，就會跑到這里來玩。玩的時候分三步曲，頭一步一般先去小賭場押把大小或約了朋友在老贏家茶館喝茶碰運氣。第二步是抽，那些運氣好的賭客，就去悅來多抽上幾口，運氣不好的，也想抽，煙癮逼得癮君子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像喉嚨口被人頂上了一把利劍，他們會磨破嘴皮，在店主那里賒上一小塊煙土，實在不讓賒賬，他們會賴在房門口，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聞幾口帶著鴉片煙香的空氣過個干癮。不過店主一般會賒點給他們，因為那些癮君子實在很難纏的，煙癮熬不過發(fā)作時，說不定會做出什么出格事來。悅來大煙館曾有個伙計就這樣被一個鴉片鬼砍傷。所以，老板現(xiàn)在雇的伙計看上去總很壯實，有的還學(xué)過幾下拳腳。但老板總想和氣生財，本地?zé)煿砑依锒嗌儆行┓慨a(chǎn)田地的，想賒就會給賒一點。第三步才是嫖，等這些煙鬼精神氣兒抽得要飄起來了，這時候就特想抱住什么做會兒夢，一個香軟的身子是最合適的，這時候，麗春院的生意就來了。

這里是吃銅鈿的地方，老人都這樣說。反正經(jīng)常進(jìn)出的人，不說下場如何，除這里的幾家店老板之外，很少有發(fā)跡的，往往最后都會成為潦倒之人。

這兩年麗春院的情況有所改變，因為原來的老板自己也喜歡賭，手氣又背，很快就只能盤店還賭債了。麗春院迎來了新店主。新店主姓鄒，單名康，讀過幾年私塾，偏好民間戲文，一腦子的才子佳人。他先生知道他盤這個店后很生氣，說他圣賢書讀到背脊骨了。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河分上下游，道也分上下流，皮肉之道雖是下道卻仍是道。況圣人說過人有七情六欲，皮肉之歡，也在六欲之列。鄒康認(rèn)為，下等生意可以上等做，他義無反顧盤了麗春院，將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而且明顯地與城里別的買春店不同。

不同在哪里呢，就是同樣是皮肉交易，他講究個品位。先是弄了一大批制作有些粗陋的仿西洋色情畫，裝飾每個姐兒的生意房，然后在接客廳里，掛了很多很正宗的中國字畫，文房四寶擺在廳里顯眼處，讓客人可以隨意潑墨。常常有這樣的情景，一個客人在宣紙上涂抹，有一圈人圍著指點評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來到了哪個書畫院。

還有，鄒康老板特別注重姐兒的素質(zhì)，特地從上海挖來兩個唱過戲的女子，一個叫阿香，一個叫阿芳，還專門配了兩位琴師。這兩個名姐兒就是麗春院的頭牌。阿香與阿芳干這行現(xiàn)在真算是“科班”出身了，客人高興了，可以出錢點曲兒。本來上麗春院是件斯文掃地的事，現(xiàn)在，來這里坐坐，聊聊天，談?wù)剷r局，聽聽曲子，反而成了一件很斯文的事。有些?？鸵舱娴闹宦犌鷥?，談點長毛造反的最新消息什么的，打發(fā)一下午或一晚上的時光，完了付些茶點錢就走人了，他們覺得不與姐兒上“真生活”也算是一件斯文之事?？纯疵郎?，摸摸小姐彈琴的素手，頂多也算是文嫖，怕婆娘的回家也有個堂皇的理由：“怎么，還不讓聽個曲兒??？”麗春院的客源自此一項就勝出別的同行。

當(dāng)客人想隨便聽曲兒的時候，阿香阿芳最喜歡唱的便是《桃花扇》了，蓋風(fēng)塵中的女子感懷于香君的命運，暗中也希望像香君一樣，雖身陷風(fēng)月，仍能遇上點轟轟烈烈的情事兒，而香君悲劇的人生結(jié)局，又與她們暗淡的內(nèi)心相符。

聽?wèi)虻某？屠锩婢陀袀€人稱董孝子的，大名董孝明，是一個小老板，他開了一家叫董孝子文寶軒的文房用品店。取董孝子名是因為他的祖上出過一個很有名的孝子，董孝明很敬重這位先人，覺得“百善孝為先”，讀書人首先就該好好事父母。但偏偏天不如人愿，早年守寡的娘好不容易用他爹留下的一些錢，讓董家這根獨苗念書識字，長大求個功名，后來看到兒子無心科舉，平日只喜歡寫字畫畫，就幫他開了這家店，想他以后也能自己掙個衣食錢，過個安康的小日子，為此還早早地為他娶了媳婦。沒想到媳婦好吃懶做，又彪悍得很，脾氣暴戾不說，還喜歡與鄰里玩牌九賭錢，輸了錢就伸手向婆婆和丈夫要，不給就撒潑。婆婆是個老實人，董孝明又是個書生，兩個人誰也招架不住她。有一天董孝明被他老婆追著打，婆婆氣得當(dāng)場吐血，沒熬過三天就走人。董孝明安葬了娘后，在店堂里的小書房里不休不眠整整三天，其間幾次想將店里“董孝子文寶軒”這牌匾砸了，因為“董孝子”這三個字就像三支利箭，穿透他心。后來覺得還是處置老婆更重要，所以咬破手指，用血寫了一封休書，羅列了妻子種種過錨，然后跑回家，將休書一把塞到老婆手里，轉(zhuǎn)身就跑，因為他怕被老婆追上，又要挨打。沒想到第二天打到店里來的是兩個小舅子。老婆沒休成，董孝明只有休了自己，從此不想回家，晚上也總在店里湊合著過。老婆如果手頭有錢，她也不在乎枕畔有沒有董孝明這個人，沒錢了，她就想起她還有這個叫董孝明的丈夫了，就跑來店里討要。不給，哼，董孝明的耳朵會被擰傷，手臂會被咬出血，屁股也會被踢腫。董孝明只會躲不會還手，他一個書生，從小到大也真沒有打過人，對這么一個惡老婆，他只有生氣的份兒，只想給點錢趕緊打發(fā)她走。有時候碰到手頭緊，實在拿不出來，沒給，老婆會重重地丟下一個字：“哼！”然后胖臉上繃著一堆橫肉走了。不出一天，她的娘家兄弟就會從上虞趕到店里來。小舅子似乎特別喜歡揍姐夫這件事，只要姐姐一叫或托人捎到了口信，他們立馬就來。每次揍得很賣力，嘴里還一二三四地數(shù)著拳腳數(shù)，像是他們能按拳腳數(shù)收錢。舅老爺一出場，董孝明沒錢也得給，沒錢，去鄰里告貸，去當(dāng)?shù)戤?dāng)東西，也得給。

有一次董孝明得到風(fēng)聲，說舅老爺往店里趕來了，他就躲起來了。他就躲在麗春院，聽著曲兒，想沉浸在阿香阿芳的靡靡之音里將被小舅子追打的事給忘了。小舅子從上虞趕來，滿城里找董孝明找不到，他們將氣撒在店里，撕啊扯啊砸啊，那次損失慘重，弄得董孝明的店幾乎破產(chǎn)，事后只好將鄉(xiāng)下的薄田賣了兩畝，才將店重新?lián)纹饋怼：髞硭筒辉贍幜?，老婆來了，說點好話，能少給就少給點，平時努力掙錢，努力上交，這樣，好歹維持了一段太平時日。

現(xiàn)在，來麗春院聽個曲兒，成了董孝明日常里一項主要的消遣。像他這樣幾乎只聽聽曲兒的?？瓦@兩年麗春院也真的不少。我與麗春院的銀杏也算是熟人，有關(guān)麗春院的人事，我都是聽她說的，有關(guān)煙鬼折磨人的事，自然也是銀杏告訴的。

我知道她的身世，這個小可憐，為了掙錢，身子還沒長開就開始接生意了，樣貌又很一股，不熟水性的散客居多，所以常常會受些客人的虐待。她將我當(dāng)小哥兒看待，閑時常會來與我聊天訴苦。我呢，也只能做一個好聽眾，無法安慰她。

銀杏說，那些抽大煙久了的人，身子骨都形銷骨立的，似乎沒什么力氣，可是抽完后，就不一樣了，特別會折騰人。所以，那些大姐兒特別不喜歡大煙鬼點自己的名，能躲遠(yuǎn)點就躲遠(yuǎn)點。但不接活就沒有胭脂錢，沒有胭脂錢就沒有顏色，沒有顏色就沒有客人看上你，沒有客人看上你，就沒有機(jī)會從良，尋上一條生路?？傊?，后果很嚴(yán)重。偏偏這里的客人幾乎都是這樣的賠鬼煙民，所以，她們接待的客人越多，越是認(rèn)定，男人一個個都是這樣沒出息的貨。

我將她當(dāng)作一個可憐的妹妹，她什么話都與我說，她跟我一樣一樣的，也喜歡說話。她最喜歡與我講張老爺，她這是喜歡上張老爺了。她說抽鴉片的客人里，張老爺是最特別的，每次張老爺來過后，她的臉上都有一種過完節(jié)的喜氣。我對她說，你喜歡張老爺沒結(jié)果的，他也不會替你贖身，我給她出主意，最好趁年輕，找一個能救她離開這里的人，以后過個正經(jīng)日子。這時候銀杏總是很不開心，說她喜歡一個人并不圖他回應(yīng)，再說了，都掙的一點辛苦銅鈿，用身子掙錢，也沒有什么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的。她說她不想離開這里，進(jìn)入那些所謂正經(jīng)人生活的圈圈里，在那里，誰知道人家怎么看她呢？與其這樣，還不如在這里不正經(jīng)到老到死算了。反正她的路是爹娘讓走的，爹娘生了她，爹娘給的身子，爹娘說了算。

我辯不過她，只好由著她在我面前張老爺長張老爺短的。

但是上兩天銀杏到我這兒來，居然很不開心的樣，眼睛紅紅的。

她說，原來張老爺在她身上時，經(jīng)常叫她杏花杏花，有時還叫四姑娘四姑娘的，四姑娘倒沒來，院里真來了一個叫杏花的姐兒。張老爺那天就專門來找杏花了，他估計老早老早就喜歡這個杏花了。

“什么？杏花來了？有多長日子了？”這消息，讓我太吃驚了。

銀杏說：“才幾天吧。杏花姐兒聽說是被人綁著賣到這里的。怕她逃走，鄒老板專門派了院里的一個打手在她房外守著。這些天天涼，鄒老板衣服也沒讓她穿，就光身子將她綁床上了，上面胡亂替她蓋了一床被子。鄒老板還給杏花姐兒安排了好多客人，就綁著她讓客人上身。鄒老板說，一個生姐兒，客人接到一定量，羞恥心就會沒有了，就會喜歡上這份活，這時候就會成為熟姐兒。鄒老板總是對我們說，做姐兒多輕松啊，也不用操什么心，每天就是吃飯，接客，多舒服的活啊。真是一個混賬東西！”

“啊，確實是一個惡人！他圣賢書真讀到屁眼兒里了?！蔽艺f。

“這兩天杏花姐似乎認(rèn)命了，她開始在院里走動了。聽說她特別在乎她的爹娘和兄弟，鄒老板說，麗春院花了一百兩銀子將她買來，她至少得接滿一千個客人，才讓她走，否則，找她的爹娘和兄弟去要錢。真可憐啊。聽說從鄉(xiāng)下將她買來的那戶人家才出了五十兩銀子。這一轉(zhuǎn)手，他們凈掙了一倍?！便y杏委屈地說：“張老爺真是喜歡她，我估計老早就有一腿的。他那天去杏花房里，一直一直不出來。院里的人說，張老爺不做鐘點，是包夜?！?/p>

我喝住銀杏：“你別亂嚼舌頭。杏花是好姑娘?！?/p>

那一刻，我真想殺人，憤怒的血一直往頭上涌。這天殺的！真是作孽??！我要殺張老爺，我要殺鄒老板！我還要殺光這世上所有的嫖客！

可是，可是，這只是我腦子里閃過的念頭而已。我只能在內(nèi)心里憤怒著。

我對銀杏說：“你馬上帶我去見杏花吧?！?/p>

銀杏說：“炒豆哥，你也認(rèn)識這個杏花？別說你也喜歡杏花啊！”

“你又瞎說！”我對銀杏說，“我想知道那個杏花是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一個。我得去看看她?！?/p>

銀杏就陪我去找杏花。我見到了她。她低垂著頭坐在麗春院廳堂的一角，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可憐的人啊，認(rèn)出是我后，她用帕子捂著臉，號啕大哭。

我的血又往腦袋上轟。這血到腦袋里，就變成了大火，大火又燒著了我的眉毛，燒紅了我的眼睛，給了我一百個膽。我這個習(xí)慣在人前低頭哈腰的苦力和傭人的孩子，一個茶館的跑堂，那一刻，我想殺人了。我要殺張老爺，我要殺鄒老板！我還要殺光這世上所有的嫖客！

我嘴里喊著：“我先殺了這姓鄒的！”身子就往外躥。銀杏和杏花聽得我這話，第一時間將我死死抱住了。銀杏看著我這副癡樣，身子抖得厲害，“炒豆哥，炒豆哥，你不能造事，你不能造事?！?/p>

兩個人抱著我，我動不了了。阿香和阿靜以及幾個聽曲兒的客人都將眼光望向我們，后來他們都圍上來。阿香深深地嘆口氣，說：“行有行規(guī)，鄒老板這么做也沒有錯，他可是花了銀子正經(jīng)買來的人，愛怎么做都可以的。小兄弟，算啦，你要殺他，是你沒理呢?！?/p>

阿靜也在旁邊附和：“是啊小兄弟，這里只講這里的道理。你放心吧，杏花來這里，我們幾個先來的，都會盡量關(guān)照她的。”

唉，這里有這里的道理。我的憤怒在這里找不到道理。我的怒火一點點變成了內(nèi)心巨大的沮喪。銀杏與杏花仍死抱著我不放，我對她們說：“你們放開我！我不殺人了?！?/p>

杏花與銀杏疑惑地看著我，慢慢放開了我。我抱著自己的腦袋，蹲下身子，嗚嗚地哭起來。杏花與銀杏也蹲在我身旁，陪著我一起哭。

一想到我哭是因為無能為力，對此我突然感覺羞愧。我起身，奪門而出。

第八章 張老爺 橫和

那天我在悅來煙館過足了煙癮之后，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我的眼前閃過無數(shù)個杏花，這些杏花都在撕扯我，罵我。我往后退著，躲避著她。一退兩退，就退入了麗春院里。這時，我的神志清醒點了，晃晃悠悠去了銀杏的房間。

銀杏說，老爺你怎么啦？我說我的身子要飄走了，我是一只紙鷂子。你快點拉住我的線，我不想飄走。

銀杏就抱住我，將我往床上捺。但是她力氣太小了，捺不住我。我感覺還是在飄，這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只鼓滿了臊氣的豬尿脬，我怕飄走，使勁攥著床桿不放，還對銀杏說，快拿剪子在我身上戳幾個洞，快快，放了我一肚子的臊氣。

銀杏聽我這樣說，肯定害怕了，她放開我，從茶瓶里倒了一盅茶，往我嘴里灌。

喝了點水，我才慢慢地感覺回到了地面，我又變成了張老爺。我看著銀杏，從床上欠起身，將她的薄衫薄褲脫了。我叫她站在偏凳上，將腿在我面前叉開。

銀杏很奇怪地看著我，“老爺，你要與我做什么游戲呢？”

我對她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先讓我親親你的陰戶，讓它告訴我該干什么?！?/p>

我親著的時候，銀杏很動情。

我說：“你別激動啊，今天我不想那事兒?！?/p>

“那老爺想干什么呢？銀杏愿為老爺做任何事?！?/p>

聽了銀杏的話，我抱住她，又認(rèn)真地親了三下，然后，我退后一步，跪了下來。

銀杏說：“張老爺，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對著它懺悔?！?/p>

聽了我的話，銀杏不大的眼睛瞪得滾圓。

“銀杏啊，女人的陰戶就是大地之門。它是世界上最丑陋最骯臟的地方，也是最圣潔最偉大的地方。它是人間地獄，也是人間天堂。這里住著神，這里也住著鬼，或者，它就是鬼神一體?！?/p>

銀杏不知所措地看著我。但我只看著她的陰戶，認(rèn)真地對著她的陰戶噎噎嗒嗒哭訴起來：“我兒子死啦。我兒子死啦?！?/p>

我的兒子死了。這是因為我欺騙了我娘，所以，上天就懲罰我。我抽大煙，嫖女人，還整天惦記著不該惦記的杏花，這在娘眼里，都是大逆不道、荒誕不經(jīng)的事啊。我答應(yīng)過娘，她在與不在一個樣，可是，我現(xiàn)在變成什么了呢？娘啊，兒子這是不由自主啊，情不自禁啊。

娘哪，是不是兒子不孝，您才將孫子給收走了呢？鬼神啊，你們盡管懲罰我，為什么帶走我兒子呢？

看我哭得傷心，銀杏也陪著我哭。她彎下腰抱著我哭，漸漸地，她哭得比我還傷心。

看她越哭越大聲，我反而哭不下去了。

“銀杏，大煙弄得我腦子不正常呢，我已經(jīng)瘋了。我每天都在煎熬啊，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你哭什么呢？”

“老爺，我哭是因為我沒想到，老爺?shù)男谋任疫€苦。我為老爺哭呢。”

我將她從凳上抱下來放到床上。我對她說：“好啦，穿起來吧。我懺悔過了，心里就好受多啦?！?/p>

銀杏聽話地穿著衣褲。

我又說：“懺悔歸懺悔，懺悔過了，我還是想做大逆不道的事。那事兒我已做了大半了，最后最要緊的部分我得繼續(xù)做完。我做完了，會再想著懺悔的。但我想做那事，哪怕老天爺處罰我立馬去死！”

銀杏將手捂住我嘴，說：“老爺說什么死啊活啊的啊。我聽了害怕。老爺知道是壞事，就趕緊不要做?！?/p>

我對她說：“那件事我沒做完，我這人做得就是不燥不濕。下地獄，我也要下到最后一層！”

銀杏聽了呆了一下：“老爺，你看上去絕不是壞透了的人，否則我也不會喜歡你的?！?/p>

“不爭這些。你快點告訴我，杏花在哪個屋？我進(jìn)門時問了下，杏花仍被綁在床上，這會兒應(yīng)該沒有客，你引我去見杏花吧?！?/p>

她看上去很不樂意。她說：“老爺你在我身上時一直杏花杏花的，我以為你喜歡叫我杏花，原來你一直想著這個真的杏花，上兩天綁著來的杏花，原來你們早認(rèn)識。銀杏知道了很難過呢?！?/p>

“你這個小婊子，還吃醋?。俊?/p>

聽了這話，銀杏眼淚下來了。

銀杏說：“其實我不是吃醋，我哪有資格吃醋。那個新來的姐姐很可憐呢，不吃不喝的，鄒老板還盡往她房里拉客。老爺若真的喜歡她，就將她贖出去吧。只要老爺高興，銀杏保證不吃醋。”

“她接了很多客了嗎？”我發(fā)現(xiàn)我心膛里的血在往我的腦門里洶涌。

“老板買了她，就得讓她掙錢。老板這樣做，是想作賤她。有幾個姐兒剛來那會兒也都這樣要死要活的，后來多少個男人上身后，她們就認(rèn)了，反正再也回不到從前清白的樣子了。這一招很靈呢?！便y杏說。

這個鄒老板，這個陰毒的大惡棍！我真想一刀宰了他。那一刻我怒火中燒。當(dāng)然，我還想一刀宰了的，就是我自己！

我說：“銀杏啊，鄒老板的手段高明啊。事前事后，人的心會截然不同。我也像你們院里的姐兒，做壞事前和做壞事后，我也不一樣啦。不怕讓你知道啊，杏花早勾走了我的魂兒，鴉片最后會要了我的命的?！?/p>

銀杏說：“老爺，別告訴我是你將杏花賣到這里的吧。杏花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要這么對待她？你是沒錢了？”

看著身陷淫窩卻仍然天真善良的銀杏，我將內(nèi)心冒上來的一絲慚愧使勁壓住。我說：“你別多話，你快點領(lǐng)我去吧，我得馬上見到她?！?/p>

我是一個畜生！我居然能讓我喜歡的女人成為別人的玩物。那天我一賭氣，就同意大奶奶的意見了，當(dāng)時想，誰讓你不讓我沾身？現(xiàn)在我后悔得要命，一想到那些狗男人的臟身子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我?guī)缀跻偟袅恕?/p>

我得找她，我也要可著勁兒糟蹋她！也許做過她嫖客后，我也會對她放下的。

才入秋，杏花的屋子里卻燒著一盆火，估計是那個惡棍老板怕她著涼吧。他一定怕她生病，若就此死掉，豈不虧了老本。我看到她的四肢被綁在床柱上，一床薄被蓋在她身上。她微閉著雙眼，像失了知覺。我看著她，難過得要命。那一刻，我要是有一顆惡魔的心，我也會難過的。旁邊侍候的婆姨子看到客人來了，就退出去了。我朝銀杏揮了揮手，她也退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杏花睜開了眼，當(dāng)她看到是我時，眼睛里都是毒火。

我叫她：“杏花，杏花。”

她顧自閉了眼睛不理我。

我在她面前垂著頭，說：“杏花，對不起?！?/p>

我的話沒有激起她一絲的回應(yīng)。

我有些生氣。我都向你道歉了，你至少應(yīng)該罵我吧。

我說：“杏花你快罵我吧。怎么痛快怎么罵??！你不罵我，不理我，我真的發(fā)火了啊?！?/p>

我是真生氣了。我知道這氣生得不可理喻，這氣來自于惡棍邏輯。但一生氣，我對杏花的那股邪火就躥得更高了。我伸出手，拉下她的被子。她真的裸著身子，這副身體，雖然被很多臭男人玷污了，但看上去仍是那么美妙，那么圣潔，夢里我多少回與這副身子交合過。

眼下，這身子是真的，這身子可以是我的！

杏花沒有拒絕我，她也沒法拒絕，那一刻的她像一只案板上的羔羊，一副任命的麻木樣子。我輕輕地滑入她的身子，發(fā)現(xiàn)她很涼，我感覺我的身子正滑入一個冰洞。我說，杏花，我要讓你暖和起來。我用滾燙的身子覆蓋住她的身子，我的手腳也合在她被綁住的手腳上。但是她仍緊緊閉著她的眼。

我在她的身上緩緩地動作著，柔情和悔意堵塞了我的胸膛。我說：“杏花，我這就帶你回家吧，我錯了。”

她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我的邪火失控了。慢慢地，我開始越來越狠地撞擊她。

娘啊，原諒兒子的邪惡吧，這份邪惡實在太美妙了。杏花啊，讓我死在你身上吧，你真是人間尤物啊。

第九章 杏花 尖張

寶才死后，我常常會做一個同樣的夢，一個看不清臉相的五大三粗的男人，拿著刀逼迫著我，我感覺我的心像那只黃腹麻將，倏地一下逃到高高的枝頭上了，但是我看見我妖嬈的身體，卻像一條蛇，自動纏在那把刀子上。

寶才死后，就處置我的事，婆婆一直與公公較勁，她非要讓公公將我逐出這個家門，最好賣到花巷里，這樣，能換一大筆錢。公公沖婆婆吼：“我不能讓張家斷后，兒子死了，我得自己上。她就是一塊現(xiàn)成的好地。你如果再啰嗦，我非但要了她，還再娶一房?！?/p>

按理，怕極了公公的婆婆，聽了公公的狠話只有去一邊哭的份兒。也許是兒子死了，心中的怨毒讓她不計后果，也許，公公的話觸及了她所能忍受的底線，那天，她哭喊著也放出狠話：“我給你一個月時間趕她出門，若一個月內(nèi)她還不走，我就將她賣到花巷里。這期間，你若敢上她，我先拿砒霜毒死她，再毒死全家！”

公公說：“我這就去收了她，我看你能咋的！”

他說完，就來到我房前敲門。

我一直在門后聽著他們吵，我知道了公公的意圖，早將兩只樟木箱頂在門后。公公見我不開門，拿了一把剪子，使勁撥我的門閂，但他撥開一點我再閂上。

見弄不開門，公公的心氣兒也有些下去了。他在門外對我說：“媳婦兒，你讓我進(jìn)來。我只是與你商量下你的事情?！?/p>

我覺得，我也該向公公討個好的去處了，不能太惹惱他，為防萬一，我還是在枕下放了一把大剪子。

但是他一進(jìn)來，反身將門拴上，一把將我摁在床上。

與他文弱的兒子相比，這個爹爹可算是個大力士了。

“你咋這樣，你這樣做，你兒子在看?！?/p>

“已過了七七了，我在兒子牌位前燒香告訴他了，我這是替我張家續(xù)后呢。”

“你可以再討一房小的。小媽也還可以替你生養(yǎng)的?！?/p>

“她們兩個都不行了，我現(xiàn)在只指望你了?！?/p>

“不行不行，你不能這樣，你是我公公，你這樣做天雷會劈死你。”

“你勾引我的時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你公公？告訴你這小蹄子，我早知道你對我兒子不老實。你也一直拿身子來挑逗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今天我就遂了你愿。”

他抓住我手，不讓我掙脫。我只能罵他，用腳踢他。

但是他仍自顧自說自己的：“我早想好了，我家不能斷后，而你是塊好地。我兒子沒種上，就由我來種。你快點懷上我張家的種，懷得快，你生的就是我孫子，懷得慢，你就替我生兒子。懷不上，這個家，我可保不住你。我都快奔五十的人了，我得快點再生個兒子?！?/p>

說到兒子，他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他說：“我的可憐的兒子?！?/p>

但馬上，他就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了，他說：“我要傳宗接代，我等不及了。大奶奶一直要將你賣花巷里，換了銀子，替我再娶房小的。我想還是你更對我的胃口?！?/p>

那一刻，我冷靜下來，我說：“等等，你別這么急，聽我說完話。我不要做娼妓。你最好將我退回娘家，錢我會想法還給你們張家的。當(dāng)然我也可以在家里做個娘姨，下人的活我本來就會干的。但有一點我絕不做，那就是做你的女人。再說了，你張老爺也是在外面混的人物，不怕人家笑話你？”

公公說：“我不管人家笑不笑話，我這樣做，只是要將生米做成熟飯?！?/p>

生米做成熟飯？這是阿大對我說過的。阿大將我這碗飯胡亂做了，寶才吃得不痛快。我突然心里難過，從不輕易流淚的我，不知什么時候，臉上掛滿了淚水。

公公說：“你哭起來，我也心疼呢。別哭別哭，我最受不了女人哭了。”

公公說：“你這么個美人，我怎么舍得讓你干粗活？我看過了，你就一床上的物什，現(xiàn)在，你要么在床上侍候好我，要么離開這個家，讓你去侍候別的男人。兩樣隨你挑吧?！?/p>

他又說：“大奶奶將你賣花巷去，我到時找上門去，你不一樣得侍候我？與其那樣，不如現(xiàn)在就從了我?！?/p>

望著力大如牛，氣喘如牛，又不斷說著威脅話的公公，我對自己說，杏花，你不能被賣到妓院里，你也不能被這個男人糟蹋。

我猛地從枕下抽出那把剪刀，對準(zhǔn)自己的咽喉，向他吼：“你放開我！否則我死給你看?！?/p>

他望著我，望了一會兒，說：“你不會這么做的。你這樣死了，不是像死只麻將？”

他認(rèn)定我不會自殺，我只好將鋒利的剪刀頭往頸里刺進(jìn)去，血從刺破的皮膚上流下來。

大奶奶一定是一直站在房門外聽著的。聽到這里，她急了，胖而巨大的身子撞開房門，沖了進(jìn)來?？次毅渡竦漠?dāng)頭，公公奪下了我的剪刀。

大奶奶說：“瞧見沒有，你也休想從她身上撈到便宜。還不趕緊將她捆了，要是她真的尋了短見，我們家晦氣不說，可以換的銀子也要泡湯。”

她嘴里大叫小奶奶，小奶奶像是事先準(zhǔn)備好似的，拿著繩子就沖進(jìn)來了。三個人二話不說，將我捆了個結(jié)實，看我不停地叫喊，罵人，她們又在我嘴里塞入一塊汗巾。

我一個弱女子，被她們捆著，去哪里討公道呢？

第二天，麗春院鄒老板就差兩名打手上門來，將我塞入一頂轎子里，抬到這里。

鄒老板與我攤牌，說他花了一百兩銀子，從我婆婆手里將我買下的，我的賣身契里都由我自己按了手印的，雖然是被綁著強迫按的，但總是我的手印，說明是自愿的，去官府里喊冤都沒有用的。他說，我如果不愿意在這里，只要我能出齊一百兩銀子和利息，利息當(dāng)然是按一天二分利算，湊齊了就放我走。如果沒有銀子，我就得替他在這里掙錢。

他說我也可以自己救自己，怎么救呢，就是努力接客，掙夠了就放我。怎么才算掙夠了呢？他與我算賬，說按我的長相身體，每位客人那里可以掙三五十個銅板的純利，一百兩銀子，少說也得接客千次以上吧，加上利息，估計得翻一倍。他說，如果這期間，有人看卜我要贖我，一口價，二百兩銀子他一定放人。

他問我：“聽明白了嗎？”

見我嘴里嗚嗚的，他將汗巾拿下，說：“你可以告訴我，你聽明白了，并且愿意在這里好好做嗎？”

我說：“我死也不做婊子！我馬上死給你們看，我要讓你們?nèi)素攦煽?！?/p>

鄒老板嘿嘿笑，那種笑陰森森的，讓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說：“誰都不是一開始就想做婊子的。但是那些姐兒做著做著卻都喜歡上做婊子了，因為她們做了婊子后，發(fā)現(xiàn)再也沒法去做別的了，這時候她們覺得做婊子很好啊，除了吃就是與男人調(diào)情睡覺。我曾看到有一本西洋書上這樣說，人的本能就兩個：一是吃，二是交配，做姐兒的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將本能之事做足了，實在是不枉來這世上走一趟呢?！?/p>

我朝他呸了一口，我說我反正不做婊子，我死給你們看！

他還是哈哈哈哈地笑。笑過后他說：“你說話不好聽，我覺得還是將你的嘴堵上更好。聽說你的身子還是很干凈的，那么來這里的第一次讓我要了你吧?！?/p>

他吩咐院里的娘姨婆脫光了我衣服，叫打手將我的手腳綁在床上，那娘姨婆還替我細(xì)細(xì)地擦冼了身子。

他一直在邊上看著，嘴里嘖嘖著：“真是個美人坯呢。不穿衣服比穿衣服更迷人呢?！?/p>

等打手和娘姨婆都出了房門，他就朝我撲上來。

我眼睜睜地看著鄒老板侵入我身體，卻只能稍稍扭動起身體，嘴里憤怒地嗚咽著。

“啊小美人，你真是美妙極了。不情愿被人禽，下面仍然有一江春水，啊，你這是為我在流啊。你真是一個天生的婊子呢。”

那一刻，我憤怒得想死，也羞愧得想死。

他心滿意足地從我身上下來后，說：“也許你還不習(xí)慣做婊子，所以我還不能放了你。這幾天，只能委屈你就這樣子躺著，我會叫老婆子替你好好洗身子的。很多客人會來吃你的奶喂養(yǎng)你的美妙私處。什么時候你認(rèn)為自己是個婊子了，跟我說一聲，那就是說嫖客們將你喂好了，喂成婊子了。那時候，我才會放開你。”

他嘻嘻笑著，用手上下摸著我，摸了會兒他說：“哎呀不好，我怎么又想要你了？你真是有魔力呢。他用汗巾擦了擦我的私處，又一次要了我?！?/p>

完事后他說：“雖說我也喜歡你，但我有個原則，就是不碰院里的姐兒的。除了剛進(jìn)來我看得上眼的。因為只要別人碰過的，我是不會再碰的。今天我特例寵幸你兩次啦。我不行啦，不能再上啦。否則我還想要你呢。真可惜，這么好的身體，以后我卻再也不能要啦?！?/p>

看上去高興又得意的鄒老板，覺得說得還不過癮，他又說：“你真是一塊做婊子的好料，我真得感謝你公婆呢，讓我成了這么好的一筆交易。我可告訴你啊，你別想著逃走，你也別想著上吊。否則你欠的銀子，我會向你的父母和兄弟去要的！你上吊，我也會將他們逼得上吊的?！?/p>

這個狠毒的鄒老板，真的派了許多客人上我的身。張老爺居然也來折磨我。他這次總算得逞了。

我的心真死了。

幾天后，我對娘姨婆說：“放開我吧，我不逃走也不上吊啦，如鄒老板所愿，我現(xiàn)在已徹徹底底是個婊子啦。”

我稍事整理，穿戴整齊，走到麗春院的客堂里，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著，等候客人點我的名。坐在那里，我的腦子像一只盛不住水的大破罐子，空空蕩蕩。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客堂里坐著幾位喝茶聽曲的客人，我已知道坐在廳堂間正座兒上，有一句沒一句唱著曲兒的是阿香與阿芳。入秋了，廳堂里有些涼意。我突然看到琴師操的老胡琴上，有一個雕件，似乎是一頭牛的模樣，這雕件，讓我想起了阿大。這時，我的耳朵恢復(fù)了聽覺，發(fā)現(xiàn)阿香與阿芳正在唱的，十分耳熟。哦，她們正在唱《桃花扇》呢。

聽著聽著，我的胸口又有一顆心在跳著了。那顆心被歌聲撕扯著，似乎要裂成碎片。我的眼睛里也開始有淚了，我又成了一個對痛苦和絕望有了知覺的女人。

這時，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晃了進(jìn)來，他找了個靠窗的空位坐下了?？此臉幼?，像是這里的?？?。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這人是誰，為什么這么眼熟？啊，這不就是寶才的朋友董老板嗎？

他抬起頭，用眼光掃著廳堂，似乎想看明白廳堂里都有誰。

他看到了我，整個人怔在那里。

那一刻，我仿佛絕境之人見到了親人，淚水止不住嘩地流下來。

“杏花，你是杏花？你怎么在這里？”見我不響，只是哭，他說，“你哪個房間？我們?nèi)フf會兒話?！?/p>

他起身來拉我。

那天，他一直不曾放開他的手。他一直拉著我，聽我說了整整半個時辰的話。

后來他說：“杏花，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上你了。我不能讓我喜歡的人兒待在地獄里?！彼f他一定去想辦法籌足二百兩銀子。

他讓我耐心等著，從那時起，不要再接客，他會與鄒老板去說好的，在他來贖我之前好好在房里將息身子。

過了一會兒，當(dāng)他再次返回來的時候，他皺著眉頭，說鄒老板只給了他三天時間，而且只要現(xiàn)銀。他說他一定去想辦法，他叫我好好等他三天，三天后，拿了銀子來救我。

他的腿邁出門了，又轉(zhuǎn)回來。他拿眼望定我，“我喜歡你，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闭f完，他緊緊地抱住我，抱了好久好久，似乎這輩子都不想放開。

我渾身上下都感受到了他擁抱里的實心實意，這讓我的淚水止也止不住。

第十章 董孝明 開杠

這天早上我又做了一個近日常做的夢，一個妖艷的女人一直要帶我走，但我身后一大幫兄弟卻不肯，他們與她爭執(zhí)得很厲害。最后那個女人哭著離開了，那幫兄弟卻突然變成身著皂服的衙役，露出猙獰的面目。他們將我按在地上，我抬眼看他們，發(fā)現(xiàn)為首的那個居然是洋人。那洋人笑得放肆：“董孝明，你要躲到幾時！”那幫人將我推來搡去，在推搡中，我看見自己的身體因為害怕而縮成一只難看的球，球東滾西滾，想鉆個空兒逃走，但我的頭發(fā)散了，很長很長，被他們抓在手里，像一只逃不脫賴不掉的把柄。冷汗一個勁兒地從后頸處冒出來，我想呼救，卻又叫不出聲。

幾乎是從絕望中醒來，我發(fā)現(xiàn)老婆在一邊推我，死命擰著我的腮幫子，嘴里還罵：“死鬼，在外面作了什么孽，夢里也在害怕，千年難得一次回來睡覺，都睡不安生！”

我實在對這個老婆又恨又怕，這個惡婦，仗著娘家兄弟孔武有力，逼得我了無生趣。唉，我當(dāng)初離家，奔那些人而去，就是想逃離她，逃離我在這里窩囊的生活。當(dāng)時，家父傳給我鄉(xiāng)里的田產(chǎn)房產(chǎn)，我賣了差不多一半，折了些金銀去投軍。我沒有賣光全部家產(chǎn)，并不是想留條回轉(zhuǎn)的退路，而是我的一些房契田契握在我家惡婆娘手里，還有幾處是一時找不到買家。我之所以要拿錢投軍，就想表示個誠意，如果因此能弄個小官當(dāng)當(dāng)，也算是一種投資吧。那時長毛軍還在勢頭上，仍占了小半壁江山，看樣子還是有可能坐天下的。若真得了天下，我不就能得勝返鄉(xiāng)？

我一想象自己能夠衣錦還鄉(xiāng)，就有些興奮：一支聽我調(diào)遣的隊伍，咔咔咔咔地走進(jìn)青石板鋪就的小巷里，將我那個惡婦捉到柴房里關(guān)起來，將兩個舅老爺打上一百板子也關(guān)起來，再娶他個三妻四妾的，生他個八子九女的，啊，那日子，多美！

我也就這么一點人生理想，這個理想也就是一個黃粱美夢。我，一個膽小怕事的小商人，哪懂得行軍打仗？投軍后，看我們文弱得很，只會寫寫畫畫，營里的頭目就讓我們領(lǐng)了軍中的文差，每天在營里抄抄各式告示。那些長得五大三粗的家伙，也不知為啥，總看我們不順眼，隨時拿拳腳招呼我們。

軍中的半年日子，寶才過得比我更后悔，他特別特別想爹娘想家。我當(dāng)初將投軍的想法告訴他，也只是與這個小兄弟商量一下可行性，沒有一丁點要他同去的意思。沒想到他熱血沸騰，說這個世界太讓人失望，他要尋求新世界，而長毛宣傳的“天下太平”“人人平等”思想，讓寶才非常向往。他堅決要跟我同行?？此@么堅決，還有點猶豫的我，也堅定了去南京投太平軍的想法。

去時容易回來難，要走，就是逃兵，軍紀(jì)規(guī)定，逃兵一律殺頭。但我們實在受不住軍營里蠻橫之徒的拳腳，在太平軍里，我們也看不到我們?yōu)橹侗嫉睦硐?。我們要逃！即使死了，也強過在軍營里被活活打死。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運干草的老頭，很同情我們的遭遇，他是余姚人，看我們兩個文弱同鄉(xiāng)想家想得可憐，還又挨餓又挨打，就答應(yīng)幫助我們逃跑。

機(jī)會終于來了，我們躲在他的干草車?yán)?，跟著向外開拔的隊伍出了營。半道打尖時，老頭偷偷放了我倆。我們跪謝他救命之恩，問他姓名，他不肯說。我估計他是怕我們?nèi)f一逃跑不成功，抓回時會連累他吧。當(dāng)然更有可能是這個老頭真是好心，不愿我們記著他的情。

我們一路忍饑挨餓，回到了寧波。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老路。我還是不回家，只要不驚動她的兄弟，老婆其實不難對付，她要錢了，自然會來店里折騰，反正我店里那個小伙計也知道老板懼內(nèi)。我的耳朵也盡可以讓她擰。罵完了擰完了我給她一點錢，她就回去了。

這時候，麗春院就成了我經(jīng)常躲藏和消耗時光的地方。我特別喜歡坐在那里，聽阿香姐妹唱曲兒。

現(xiàn)在，讓我著迷的杏花落了難，我得救她！我突然非常感激杏花，是杏花，讓我這個懦弱之人，內(nèi)心充滿了一份勇敢！我一定要救她，我非救她不可。如果原先我對杏花的驚艷，只讓我幻想著能與她交合一次瘋狂一次，那就夠了，現(xiàn)在，一想起她身陷魔窟，受著這樣的屈辱，我的心就痛，那種痛，就像有人拿刀不停地剮著我。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這就是愛嗎？我承認(rèn)，我原先對杏花的企圖是陰暗的，見不得人的。而現(xiàn)在，我對她的感情卻讓我內(nèi)心明亮，讓我都想為自己叫好！

二百兩銀子，我所有的家產(chǎn)也許就剩下這個數(shù)了。救了杏花后我自己的日子怎么過？我如何過老婆和老婆舅這一關(guān)？我不想了，我豁出去了。

我得讓她離開那里。我得找銀子！找銀子！找銀子！

我回家來，我要從惡婆娘眼皮底下偷拿回那些地契房契。

老天佑我！半夜里我悄悄起身，悄悄地翻箱倒柜，天哪，最后，我真的從柜子底層里找到那些契約了。

我想象著這樣一幕：有一天我的惡婆娘發(fā)現(xiàn)東西不見了，她找來兩個小舅子，狠狠地將我打死了。

好吧。打死就打死吧。我愿意！

我在興奮與不安的交替中入眠，做起了常做的那些恐怖的夢。

接下來的兩天，我到處找那些房產(chǎn)與地產(chǎn)的買主。想吃入的人有，但很多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么多現(xiàn)銀，寧波的商人大多沒有什么閑錢，他們有點錢，都再次投在實業(yè)中或在進(jìn)行資本運作。當(dāng)鋪是會給現(xiàn)銀的，但東西進(jìn)當(dāng)鋪，就會蝕得市價的一半，二百兩銀子的產(chǎn)業(yè)，只能兌一百兩銀子了。

兩天時間很快過去了，眼瞧著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我的契證還沒換來多少銀兩。我急壞了。

都說急中生智，這一急，腦子里冒出一個人來。

這個人就是以助人仗義揚名甬城的陳政鑰老爺，因為他為人熱心，好打抱不平，坊間人都親切地稱他為屙老爺。

他絕對是個人物，市面上他多的是三教九流的朋友，而衙門內(nèi)的官差及外灘上的洋人朋友也不少，聽說他還是英國領(lǐng)事館夏復(fù)禮領(lǐng)事的座上賓呢，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切磋牌藝。

他是我母親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按輩分排起來我該叫他舅舅。記得小時候娘帶我去參加親戚間的紅白喜事，見了他，娘總讓我叫他屙舅舅的。

許多年沒見到屙舅舅了，他樣兒比原來老了許多，畢竟快六十的人了。但他仍是斯斯文文的秀才樣，一副西洋式的圓形眼鏡架在圓嘟嘟的鼻頭上，府綢長衫布面馬褂穿在身上，精神氣兒十足。

他就住在城內(nèi)的蔣祠巷里，離得不遠(yuǎn)。母親被我那惡媳婦氣死已好些年了，母親那邊的親戚，偶爾見到的，仍會罵我為不孝子呢。所以，后來我與母親方的親戚并不太走動。

我見到了屙老爺，恭敬地向他請安?？此普鲩T的屙老爺返身將我迎入門內(nèi)，說：“是孝明吧，你十幾歲時我見過你，那時你娘常帶著你，你一副很機(jī)靈的樣子，讓我記住了你。沒什么大變樣啊，只是看上去也老大不小了，有三十了吧?！?

“是啊是啊，舅舅，我剛剛而立?！蔽以诰司说拿Q前去掉了屙字。畢竟這個字眼兒不太嚴(yán)肅。

我說：“舅舅看樣子是要出門啊。我打擾你了?！?/p>

“唉，外甥是貴客。不礙事不礙事。我猜想你上門來肯定有要緊的事，因為我們親戚遠(yuǎn)，平時不走動的。說吧，我看看能不能為你做點什么?！?/p>

屙老爺畢竟是世面上混的，一看就知道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對屙舅舅講了杏花的事，又拿出幾張房契地契，說了我想救她但一時換不到現(xiàn)銀的難處。屙舅舅聽了很生氣，說世上哪有這樣的公公婆婆！他對鄒康老板更生氣，說這小東西我看著他大的，居然越長越?jīng)]人性了！

他說他陪我去找鄒康。有道理得講道理，一百兩銀子，不能轉(zhuǎn)一背兒就翻成二百兩。他說他想看看鄒康這個小子，能不能賣他屙老爺一個人情。

屙老爺放下手中的事，立馬與我一起去了麗春院。

路上屙舅舅問我：“知道你內(nèi)人厲害，你將那個杏花贖出來后，怎么弄呢？不會就只做好事，救了后與她撇清吧？”

我被屙舅舅說得臉紅了。我說：“這個我真還沒有想好。我現(xiàn)在只一心想救她出火坑，其他的事，只能等救了后再說。”

我對屙舅舅講了實情，說我自己現(xiàn)在連家也不能回了，過些天，若是我那婆娘發(fā)現(xiàn)她藏起來的契本不見了，我又無法說明干什么去了，估計我的小命會被兩個小舅子追討去的。

屙老爺聽了哈哈笑了，說：“你真是沒用啊，連個老婆也鎮(zhèn)不住?！?/p>

我有些委屈地說：“舅舅啊，你也知道我，讀書將力氣讀沒了，而我那老婆，娘家卻是有‘拳有勢啊?！?/p>

我向屙舅舅舉舉拳頭，“是這個拳哦?！?/p>

屙老爺笑了，說：“若你拿走全部家產(chǎn)，卻講不出用途，換了別人的小舅子，也會打上門的?！?/p>

我說：“我現(xiàn)在只能逃得一時算一時啊?！?/p>

屙老爺聽了搖頭，“你拿錢去幫不相干的女子贖身，被老婆追打，這個，我也幫不了你的?！?/p>

我說：“舅舅，就今天這事，我已夠麻煩您了。以后即使被老婆舅打死了，也是我咎由自取?！?/p>

屙老爺看了看我，微笑著對我說：“你好歹也是我外甥。到時真被他們打得受不住了，我能幫的還是會幫你的。”

他說：“杏花這女子，若今天能順利贖出來，你還是讓她回家鄉(xiāng)吧?！?/p>

他見我沒說話，又說：“聽你說的情形，這女子命里事非多呢。你若真娶她做了外房，怕也不省心的?！?/p>

我說：“我知道?！?/p>

然后我們聊起了我娘在世時，親戚家聚會的場景，說著說著就走到了麗春院。

鄒康看到我，皺了皺眉頭。馬上他看到我邊上的屙老爺。一看是屙老爺來了，他的臉上瞬間堆滿了笑，嘴里說著稀客稀客，快請快請，快步迎了上來。

屙老爺?shù)哪樕蠀s沒有笑意。在麗春院的會客室里坐下后，他對鄒康老板說：“你的麗春院經(jīng)營得非常好啊，我經(jīng)常聽人夸你呢，這種生意做得這么紅火，也真難為你這個讀書人了?！?/p>

鄒康聽得屙老爺?shù)墓穷^里連著刺的話，臉上訕訕的，他說：“回陳老爺，我只是將這個行當(dāng)當(dāng)個正當(dāng)生意做，現(xiàn)在也只是馬馬虎虎過得去而已?！?/p>

“是嗎？”屙老爺將這個“嗎”字的音拖得有點長，“既然是正經(jīng)生意，我們甬上商人都遵守著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是要做仁義買賣。你將開窯子當(dāng)作一個行當(dāng)，那也行，但你不能做傷陰騭的事?！?/p>

鄒康老板不敢與屙老爺翻臉，他賠著笑，為自己開脫說：“我哪里敢做傷陰騭的事啊，你們這些長輩兒都看著我哪。那些姐兒都是她們家人因為這樣那樣原因賣到這里的，而且她們都很自愿做這一行當(dāng)?shù)?。我對她們也很關(guān)照的?！?/p>

說到這里他向我看了一眼。其實當(dāng)我與屙老爺一起進(jìn)入麗春院，他已明白我們的來意了。他說：“因為我將這一行也當(dāng)作買賣，就盡量讓大家都圖個高興。顧客是這樣，那些姐兒也是這樣。如果有誰想走，只要她能交出贖身銀子，我一定會放人的?！?/p>

屙老爺嘆了口氣，說：“你這個讀書人啊?！?/p>

看鄒老板沒有接話，屙老爺說：“今天我陪著我這個外甥來這里，就是來贖一個叫杏花的女子的。她才來不久，她家人拿她賣了一百兩銀子，現(xiàn)在她要走，你卻立地漲價要二百兩，太狠了吧。”

“這個，這個，”鄒老板說，“這是一個好姐兒呢。說實話我真不舍得才翻價的。既然屙老爺?shù)情T來說，我也賣個人情，我就收回本錢及這些天我調(diào)教她的錢，一百一十兩吧，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吧?！?/p>

屙老爺說：“你這人情能否賣我大點兒？我這外甥只有田產(chǎn)和地產(chǎn)，你也應(yīng)該了解市價的。這樣吧，就按你說的，一百一十兩銀子的地契房契按最低價過戶給你。我呢，替你們做個中間人，若鄒老板兩年內(nèi)將它們出手，價格低于一百一十兩的，我負(fù)責(zé)補足，或者干脆我吃進(jìn)。行不行？”

鄒康老板看屙老爺一副嚴(yán)厲的說一不二的樣子，就退讓了。

第十一章張老爺截和

如果我是一個惡人，我也是一個有著明確是非觀的惡人。眼下，我已從當(dāng)初的孝子慈父，墮落成一個令我自己也厭惡萬分的半鬼半人的魔。娘啊，你生下的是一個聽話的懂事的孩子，但這孩子變異了，他的身體里又生出一個邪惡的放縱欲望的人，這兩個人老在打架，最后，又總是那個作惡之人占了上風(fēng)。

但這一切，都將在今天晚上煙消云滅。

我待在寶才的房間里，院子已聽不到人聲了，人都走了，大奶奶二奶奶，我都將她們趕回娘家去了。她們也知道，這張宅，從明天起就會改換門牌。再也沒有她們的立足之地了。

我將一個家敗得一絲兒不剩了。我剩下的只有這一大塊煙土，這是我死亡的糧食。哈哈哈哈。

杏花賣身的銀子一直在大奶奶手里，我沒有動用。我知道，這是我平生做的最邪惡的事情。我將最后的一點家產(chǎn)變賣了，還是沒動這筆錢，似乎想證明，我娘造出來的那個好人，還活著。昨天我讓大奶奶將銀子分給二奶奶一半，兩個跟了我半輩子的女人離開張家，有了杏花的賣身錢，后半生也算有了點保障。

上次賣掉一半張宅時，我堅持留下了有寶才書房的那一半，平時，我也不讓人進(jìn)寶才的書房。

算起來，寶才離開一年多了。寶才在世時，一大家子雖也不太平，但總也有熱鬧有生氣。現(xiàn)在，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冷，這寂冷讓我心慌。我匆忙點起一支洋燭.燭光將書房充滿后，屋子里終于有了一點溫暖的氣息，這氣息，將寶才房里積攢了一年多的荒涼逐走了，也讓我有了再次去摸摸寶才看過的書，看一看他沒有裱裝過的折替在書架上的字畫的沖動。

夜很長，我還有的是時間，我將那些書從架子上搬下來，堆在案上，又拿字畫一張張看。那些字畫看得我心里很堵，從這些字畫上，可以看出寶才的不開心。我嘆了一口氣。算了，寶才的不開心也早已結(jié)束了。我騰出書房里的一塊空地兒，將那些字畫逐一點燃。秋很深了，夜晚很涼，點燃的字畫讓我覺得溫暖。我不想停手，想將它們?nèi)珶恕?/p>

我邊燒邊說：“寶才，你在看著嗎？我將你的不開心消滅掉了。我也該結(jié)束我不堪的人生了。我這輩子是自走絕路，到今天，絕路走完了，到頭了。”

那一會兒，我很依戀火帶來的溫暖。我不想停下來，燒完了字畫，我將寶才的書也拿來燒。房子易主，屋內(nèi)的東西都將成無用之物。燒了，給我這末路之人一點暖意也好。我燒了一本又一本，突然，從一本書里，掉出一封信采。

這是什么信？是寶才收到的誰的信，還是寶才給誰寫的信？

我將信封對著火光認(rèn)了認(rèn)，是寶才的字跡，信封上寫的是父親大人親啟。寶才的父親大人，不就是我嗎？

信紙都有些黃了，看落款時間，是四年前。他離家時，原來眼里還是有我們父母的，還是給我們留了信。我突然想起他離家時留的那個字條，當(dāng)時為尋兒子蹤跡，我對那字條上的話是反復(fù)揣摩，爛熟于心，那上面有“機(jī)緣成熟時，兒子自會向爹娘揭曉詳情”這樣的話。難道我生命走到盡頭了，這個機(jī)緣也來了？這個內(nèi)向的兒子，你的心思與你的信一樣，都讓我不好捉摸啊。

但展讀那封信，讓我的后頸一陣陣發(fā)涼。啊，娘啊，看了寶才的這封信，我暫時不想死了，我得留住這條命，去做還沒做完的事！我還不能死！

一大早我就來到了董孝子文寶軒前敲門。里面的人應(yīng)聲說，誰啊？稍等。估計是董店主還在床上吧。我興奮地在店門外轉(zhuǎn)著身子。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眼下我算是找著這個債主了。他就是讓我走上絕路的最初的推手：要是寶才不離家，我就不會碰鴉片，要是不碰鴉片，寶才就不會娶山里姑娘，要是不娶山里姑娘，寶才就不會死，要是寶才不死，我也不會想著占有杏花，不會讓自己的邪念滋生再滋生。也不會走到今天，走投無路。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董孝明種下的惡果。

他都干了什么了？是他攛掇我兒子投反軍，又是他將杏花從麗春院帶走了，藏了起來，害我對她要生要死的欲念落空。

那天離開杏花的身子，我自嘆自責(zé)，又快樂無比。這種矛盾的心情時時扭撕著我。我強忍了十來天，那些天里，我一直想著是不是應(yīng)該將杏花贖回來。一想到她身上時時換著不同的男人，我都要瘋了。那天，我下定決心，拿著我全部的田契房契，直奔麗春院。在廳堂里的銀杏見了我說，老爺好些天沒來了，是來看銀杏的嗎？她快步上前來迎我，拉我往她房里走。我說，你去你去，我找杏花說話呢。銀杏說，老爺你不知道嗎？杏花姐幾天前就被人贖走了，這里再沒有杏花這個人啦。

我聽了，整個人傻在那里。

銀杏看我那樣，說：“杏花走了，不是還有銀杏在嗎？老爺，以前杏花沒來前，不是銀杏陪您的嗎？”

我腳步機(jī)械地跟著銀杏往她的房里走。合卜門，我問銀杏：“誰？是誰將她贖走的？”

銀杏說：“我也不認(rèn)識那兩個人。后來聽院里的姐兒們說，來贖的是冷靜街上的董孝子店主，陪他來的可是個大人物，說是城里的屙老爺?！?/p>

董孝子？兒子失蹤時我也上他的店里找過他，那時他關(guān)門大吉，說是去躲老婆舅追打。兒子出喪時他也來憑吊過。他跟杏花，也就在喪事上見過一面吧。

我當(dāng)即離開麗春院，去找這個董老板探個究竟，沒想到店里的排門仍是關(guān)著。間隔壁的店家，說是上幾天這家人打斗得可兇了，兩個娘家舅舅從上虞趕來，逼問姐夫家產(chǎn)的下落。估計董老板被打慘了，這些日子店就一直關(guān)著。

我一直想知道杏花去哪了，后來又幾次去找董老板。過了好久好久，那店門才又重開。那一次，我看董老板一條腿瘸著，走路一拐一拐的，估計是被打傷了，還沒好利索。我遠(yuǎn)遠(yuǎn)地窺視了好幾天，發(fā)現(xiàn)董老板整天只在店里出入，并沒見杏花的蹤影。

杏花是回老家了，還是被他轉(zhuǎn)手賣了？他贖她出來想干什么呢？

有一次我實在熬不住，就入店去找董老板?？此悬c認(rèn)不出我了，我就自我介紹說，我是寶才的爹。

沒想到董老板一聽，拿了一根雞毛撣就將我往店堂外趕。嘴里說：“寶才沒有你這樣的禽獸爹爹！”

我估計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我遲遲不入店打聽也是因為我對杏花做的事確實有些離譜，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對杏花的言行。

但欲字當(dāng)頭，我還是做了。做了后，我仍不想失去對杏花的占有。

我邊往外躲邊說：“我只想知道你將杏花藏在哪了?！?/p>

董老板說：“呸，你也敢提杏花這個名兒。你不是人。你永遠(yuǎn)休想知道杏花去哪了?！?/p>

我套他的話：“杏花沒地方可去的，不與你在一起，那便是回余姚老家了?！?/p>

董老板一聽果然更來氣了，“你休想去騷擾她！那些鄉(xiāng)民，鋤頭可是不認(rèn)人的。你敢在她家出現(xiàn)，我保證你沒個全尸回來！”

哦，那就是她真的回老家了。我聽得了這個確實消息，很高興。我才不跟董老板生氣呢?？磥硭媸且粋€大義之人呢，當(dāng)時我在心里對他佩服得很。

我?guī)状蝿舆^念頭去鄉(xiāng)下找杏花，但我有什么理由去找呢？她絕對不會理我的，我也不可能讓她跟我走。看來，我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失去杏花了。

后來的日子，我仍然回到原先的墮落方式中，去煙館抽更多的大煙，找銀杏暫時壓壓我心里的邪火。我知道，我在等了結(jié)自己這一天的到來。

但老天不讓人自我安排。老天讓我知道我的冤頭債主，一定就是讓我去清算的。好你個董孝明！我一定得收拾你。我收拾完你再了結(jié)自己也不遲！

真磨嘰，咋不出來呢？正性急著，門閂一動，董孝明卸下了一塊門板，露出了他的臉。一看到是我，他的臉就拉下來了，“我呸，大清早見你這個惡鬼！你快走啊，你不走我打你腳后跟！”

我將他又要上回去的門板頂住了。我說：“董老板，今天我可不是為了杏花，我今天來找你，是與你算四年前你慫恿我兒子造反的事?！?/p>

董孝明聽我這么說，一時怔在那兒。

我說：“你現(xiàn)在知道害怕了吧。我兒子有書信留我，這可是鐵證呢?！?/p>

董孝明從最初的驚愕中回過神來，態(tài)度開始強硬，“寶才是自己想去的。寶才去投軍的事，你可別來找我?！?/p>

我說：“我不找你找誰呢？你想想啊，投長毛者，一律死罪，現(xiàn)在太平軍徹底敗了，官府都在搞清算。你想想，這封信，活脫脫能要了你的命?！?/p>

沒想到董孝明說：“我早就在這世上活膩了，你要告盡管去告。你去告你也得不了好處，因為你兒子也參與了。根據(jù)官府告示，一人投軍，全家都沒的活。說不定我若死罪，你同樣犯了包庇縱容兒子投反軍罪，不死也得坐上十年八年牢的?！?/p>

我說：“我坐牢沒關(guān)系，我都是一條老命了。但你害了我兒子，也害了我，還藏了杏花，我一定得看見你死，我才能死得安心！”

“你去啊去啊快去告啊?！倍⒚髡f完，使勁將門板往外一合。我被推在門外了。再捶門，里面就不應(yīng)我了。

唉，幾年鴉片吃下來，我身體里居然也藏不住力氣了，這么一個文弱的書生，竟也能將我擋在門外。

我在門外對著門內(nèi)發(fā)話：“董孝明，你好日子到頭了。我這就去衙門里告你去，你等著衙役來拘你吧?！?/p>

第十二章 杏花 定莊

上午，我在家里幫我娘做番薯干。我先將那些番薯燒熟了，稍微涼一下，切成小塊，然后放竹篾上晾曬。我在灶頭燒火時，發(fā)現(xiàn)灶間的木梁上有一只蜘蛛拖著絲掛下來；我進(jìn)出門坎時，發(fā)現(xiàn)門框上，又有一只蜘蛛懸掛下來。

都說蜘蛛懸空貴客到，今天家里要來人了？

我家?guī)缀鯖]什么親戚。我兩個弟弟成家了，分了家，就住在旁邊專門為他們搭建的兩大間泥坯房里。

這兩只蜘蛛在報什么喜呢？難道會是他？

我時常會想起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出現(xiàn)讓我相信，這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人，我落難了，都成了窯姐兒了，這個好人仍不惜傾盡家財來解救我。

就憑著他救我時用的大力氣兒死力氣兒，就為這個什么也不圖的好人，我這個被玷污的身子，還得在這世上好好地喘氣兒。我得對得住好人的那份好心。

那次他替我雇了一輛馬車，送我到西門外的高橋就下車了。我也下了車，我下車是為了向他下跪。我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有下輩子做牛馬來報答你了?！?/p>

但是他不讓我跪。他說：“我只能讓你回老家，因為我沒法留你。我只希望你好好地活著，有緣的話也許我們還會再見的?！?/p>

我還是恭敬地向我的救命恩人磕了三個響頭。

起身時，他又塞我兩枚銀元，見我不收，他說：“反正我也為你花了大錢了，這兩個小錢，你就別在意了，在路上身無分文總不行的?！?/p>

我回到家，爹娘很意外，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水，居然自己回來了？

我不想多說什么，我只是告訴爹娘：你們的女兒克夫，寶才給我克死了。寶才一死，婆家就不要我了，我沒地方去，只有回家了。

爹娘說：“回來好回來好！”

我說：“我回來如果你們歡迎，那么，以后不許問我嫁到城里的事情?！?/p>

爹娘說：“你說不問就不問?；貋砹?，我們當(dāng)你從來沒有嫁過人?！?/p>

爹娘見我不提阿大，忍不住說：“你走后，阿大也去寧波了。有沒有去找你？看樣子他在城里過得不錯，年前，他將他娘也接到城里去了。”

我說：“你們以后也別在我面前提阿大。”

爹娘說：“好好好。不提不提?！?/p>

其實，我擔(dān)心了一路的，就是見到阿大哥，我該怎么辦？現(xiàn)在知道他去寧波了，我長舒了一口氣。心想，這下子，我終于可以在鄉(xiāng)下過我茍延殘喘的日子了。

中午吃了飯后，我無所事事在院里曬著太陽，大弟媳過來，手里拿著一個小瓦罐，里面放著一些用明礬末兒腌漬的指甲花瓣。她非得叫我將腳光著，然后在我的十只腳指甲上堆滿搗爛的花汁兒。她說：“姐姐這么好看，應(yīng)該打扮打扮?！?/p>

弟媳的話，讓我有些傷懷。唉，我的身子早就臟了，即使真的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我在竹椅上，盯著趾甲蓋上的汁兒出神，這時，聽得村路上有人走來。

遠(yuǎn)遠(yuǎn)看去，是一個陌生人。山里人爬慣了山，平日里走路，身子會趕在腿前面。這樣的走路樣子，我們都太熟悉了。而那人，雖走得像村里人一樣急，但身子卻并不前傾。來的不是山里人。

他的臉慢慢地清晰起來。我心里有個預(yù)感，是恩人，是恩人來找我了嗎？他干什么來了？走得這么匆忙。

真的是他。我趕緊穿上布鞋，跑到院門外。而他正好在四處張望。他很快就望到了我，不大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一種快樂的光來。

我趕緊將他引進(jìn)屋。我對爹娘說：“這位董老板在寧波救過我的命。你們不用多問，反正，今天咱家來貴客了?！?/p>

我的爹娘就手忙腳亂地擦桌燒水。

一坐下來，他眼里的光就不見了，臉色一下子暗淡了。他對我說：“杏花，我犯事了。你公爹去衙門里告我，我被官方抓住的話，就要被殺頭了?！?/p>

“什么事這么嚴(yán)重？張老爺又要造什么孽？”

他輕聲說：“我也沒有多想，一大早就往你這兒跑了。我不知道在鄉(xiāng)下是不是安全。杏花，有沒有說話的地方，我與你細(xì)說細(xì)說。”

我就去將院門關(guān)了，跟爹娘說：“我要進(jìn)里屋與董老板說些要緊的話?！?

董老板就將他當(dāng)初與寶才如何去投太平軍，又如何吃足了苦頭，最后好不容易逃回來的事說了一遍。原來以為寶才去世了，這件事，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沒想到，寶才離家前還是給他爹留了一封信，那信夾在他書房的一本書里，寶才的原意估計是，不讓他爹很快知道他的行蹤，如果他爹真的有心找他，會去他書房細(xì)細(xì)找線索的。結(jié)果他爹一直沒有找，也許找了沒找出來，直到昨天晚上，他不知道如何去兒子書房了，居然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他一大早就來我這兒尋麻煩，我將他關(guān)在門外后，估計他就去衙門告我了。”

他說：“我害怕被衙門捉去，捉去的話真的會被砍頭的。我等張老爺前腳走，后腳就趕緊逃，只想避得一時是一時吧?！?/p>

我聽了，也一時沒有了主意，“張老爺知道我在這兒，他是不是會猜到，你跑我這里躲起來了呢？”

董孝明說：“唉呀，對啊，他知道你回了老家，也許會想到我在你這里避風(fēng)頭。不行，那樣的話我還得走，否則還連累你們。對，不能待在這兒。讓我想想，你能去哪兒?！?/p>

我突然想到，他沒有吃飯。我出來對娘說：“娘，客人沒有吃飯，快，多燒點飯，客人吃了還要上路呢?！?/p>

然后我與董孝明恩人繼續(xù)商量去向的事。想來想去還是沒個好主意。

后來我對他說：“村里來個人目標(biāo)很大，大家都知道你來了，上我們家了，萬一官府來拿人，一問，他們就知道你來了。然后一搜，你就會成甕中之鱉。我想，只有將你藏起來，躲過這陣子再說。我知道村里有一戶人家，離這里很近，屋里空著，娘倆都去寧波了，你要不就在他們家里躲幾天，我一有機(jī)會就會去陪你說話，也會將吃喝送過去的。”

我說：“待會兒我裝著將你送走，晚上你再悄悄回來，我?guī)闳ツ菓羧思壹依?。?/p>

吃了飯，當(dāng)著不少村人的面，我送董孝明出了村。我自己也挽了一個小包袱，我的小包袱里是我與董老板的晚飯。因為我得晚上天很黑了，才能送他去阿大的屋里。晚稻已收割完了，村外沒什么人，路邊的大草垛都是新垛起來的。我挑了一個離鄉(xiāng)道最遠(yuǎn)的大垛子，按事先我與他說好的，一起鉆了進(jìn)去。

一切是那么熟悉。新鮮稻垛的香味，讓我想起阿大哥來。他牽著我手鉆草垛子的情景仿佛仍在眼前。我看了一眼坐在草垛里有些沮喪的恩人，不知道與他說些什么。

他望著我望著我，沮喪一點一點撒去了。剛見到我時眼里曾閃過的光亮又出現(xiàn)了。他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說：“我終于見上你了，也終于能與你說上話了。很長時間了，我一直在幻想能與你在一起。我總是在向老天爺祈禱啊，我說，如果讓我與杏花在一起，我死也瞑目了?！?/p>

我趕緊推開他手，我說：“你可別老是死啊死啊的。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沒有什么可以報答你。若我還是清白身，我一定會……會……會將自己給你。但現(xiàn)在我是一個臟人，我實在不配得到您這份恩情?！?/p>

董老板說：“不是這樣的，心干凈，什么都干凈。將你送走后，我一直一直在想著你。我家有妻室，她是一只母老虎，當(dāng)初我讓你回老家，也是不想讓你陷入我家庭的苦難中，沒有一丁點嫌你的意思。現(xiàn)在，我在逃難之中，性命朝不保夕，反而更是我，沒有資格跟你在一起了。但是今天能見到你，也是好的啊，我也很滿足了。你比一年前要胖點了，氣色也非常好?？吹侥闵畹煤馨捕ǎ嗪冒?。但愿我來找你，沒有打擾你?！?/p>

我說：“你是我恩人，我說了，我什么都是你的。你這么真心待我，我恨不得現(xiàn)在能回到做姑娘時。但是現(xiàn)在的我……我真的什么都不配擁有，更不配擁有你這個大恩人的情義?！?/p>

他說：“你不要老是配不配的。我說了，你是干凈的，是那些臭男人臟。你在我眼里永遠(yuǎn)是干凈的！永遠(yuǎn)是神圣的！”

他說著又一次抓住我手。

我掙了幾下沒掙脫，只能由他抓著。我低著頭。這時候，阿大哥像河底下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往我腦海里冒著。

董老板突然問我：“看你的樣子，你并沒有嫁給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人啊。你在麗春院里曾跟我說過那個小伙子?！?/p>

聽他提這個問題，我搖搖頭，說：“這輩子我還嫁什么人啊。我能一個人這樣平靜過日子，已是你給我?guī)淼母７至恕！?/p>

他說：“難道那小伙子嫌棄你？”

我說：“不是不是，他已離開家，去寧波做學(xué)徒了。我回來后沒見過他。晚上你要去住的那空房，就是他家?！?/p>

“哦?！彼犕瓿聊恕７砰_了我的手。

過了一會兒他又來拉我的手，說：“我拉拉你手你不介意吧?！?/p>

我說：“我說過了，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對我想做什么都行的。除了我的臟身子不能給你。”

他嘆了口氣，說：“我不要你報答。我是真心喜歡你，我也多么希望你能真心喜歡我。要是你真心喜歡我，那我該多快樂啊?！?/p>

這真是個斯文又溫柔的男子啊。聽他這么表白，我感動得想哭。后來我真的哭了?？次铱?，他便將我摟在懷里。

他用嘴唇慢慢地吻干了我的眼淚，吻得我的心都化了。這個我認(rèn)定的世上最好的男人，如果他要，我為什么不能給他呢？我真的是喜歡他的，這喜歡，是一年來揮之不去的感恩所化。

但是，我心里有障礙，這障礙如此之大，橫在我與恩人之間。一來是我覺得自己臟，二來是我與阿大鉆草垛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晃著。

最后，我用力推開了他。

也許我表現(xiàn)得有些過于堅決了，他也放開了我。

下午的太陽越來越烈，草垛里的熱氣在蒸騰。一時間，草垛里的空氣又濕又悶。

董老板看著我，說：“我現(xiàn)在身在劫難之中，如果有一天能擺脫厄運，杏花，那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嫁給我，我們遠(yuǎn)走高飛，離開這里。好嗎？”

他又說：“杏花，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真想死在你這樣的美里。”

第十三章 張老爺 拆搭

我落到今天的地步，全是董孝明一手造成的。從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確立了人生最后一個目標(biāo)：這個將我的生活害得～塌糊涂的董孝明，必須死！

從昨晚發(fā)現(xiàn)書信到現(xiàn)在，我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

只是這小子跑得真快啊。我?guī)喜钜廴ゾ胁端麜r，他居然給我們來個關(guān)門大吉。

他們夫妻關(guān)系惡，我想他不可能跑家里躲起來，或跑夫人娘家躲起來。他能上哪里呢？對了，肯定是跪到余姚去了，去杏花家避風(fēng)頭了。

我跟差役講：“我知道他去哪了。他躲相好家去了。你們拿了拘牌，趕快與我一起去余姚吧，他的相好就住在童家村。”

但是那兩名差役始終沒有好臉色給我看。聽了我的建議，其中一個說：“投叛軍，那可是要凌遲處死的重罪，典史老爺非常重視這個案子。我們捉不到人，得先回去作個交代，這樁公案與你也是相干的，所以你也得跟我們回去，待我們稟報后，再由老爺定。”

我想了想，終于知道他們對我兇的原因了，府衙招的衙役本來就是街頭上的打手和混混，沒有薪餉，平時這些差役就靠辦案時收取當(dāng)事人的車轎費鞋襪贊和飯費茶水錢過日子的，估計是我沒有什么好處塞給他們，兩人覺得一大上午白費力氣了呢。

其實我真沒銀子了，我一早到現(xiàn)在還餓著肚子呢。

但是為了將董孝明這個混小子抓住，也為了他們能更賣力，在跟著他們?nèi)ジ玫穆飞?，我跟他們商量：“這個反賊董孝明抓到后，按理我能得到五十兩的賞銀，這些賞銀大多數(shù)都給你們兩位差爺，我可以立字據(jù)給你們。只是我現(xiàn)在手頭不便，我要的小部分，比如五兩銀子什么的，能否你們先預(yù)支給我？”

兩個差役說：“你與我們做生意啊？萬一抓不到呢？

我說：“這筆生意多劃算啊，一定會抓到的。萬一抓不到，我拿你們的銀子，你們可以去找我的太太要啊。她一見當(dāng)差的，會嚇得連利息都一起給了呢?！?/p>

我說：“我先支你們的銀子也是想這兩天抓人，我與差爺們得有吃飯錢啊。差爺辛苦，粗茶淡飯我總得請你們吃個肚兒圓吧。再說，我今天到現(xiàn)在為止還餓著呢，再不吃飯，我可是沒力氣啦?！?/p>

他們說：“好，就算是一樁生意，我們這么說定了?！?/p>

典史老爺聽說讓董孝明跑了，很生氣。吩咐差役快去府卜領(lǐng)快馬，馬上趕去余姚抓要犯。

路卜_我一直在想，杏花若是真與董孝明在一起，正好兩個一起抓了。一個是我恨之入骨的人，一個是對我恨之入骨的人。而喜歡的女人我若無法得到，我為什么不能親手滅了她？

童家村就在山腳邊，一個不大的村子。傍晚的時候我們就到了村里。為了不驚動杏花家，我們先到周圍幾戶村民家扣。聽。鄉(xiāng)民們大多沒見過世面，一看是寧波府來的差人，就有些害怕，我們問什么，他們答什么。這一打聽下來，真是又有了意外大收獲。

原來，杏花真的在村里有個相好，寶才和寶才娘一點也沒有冤枉這個賤人。這個相好的爹在八九年前參加余姚十八局起義，與縣府作對，起義失敗后，聽說是跟著路過卜_虞的長毛軍隊走了。這個相好現(xiàn)在寧波，叫褚阿大。他回鄉(xiāng)接娘上寧波時，給鄰里留了他在寧波的地址，他就在寧波孝聞街的四明師竹館里做徒兒。

今天，確實有個城里人來找杏花了，午后那人與杏花結(jié)伴離開了，村里人都說不知道他們?nèi)ツ牧恕?/p>

我對自己說：哈哈，張老爺啊，你真是撞大運啊。娘啊，真是你在保佑我嗎？你要保佑兒子在死之前，將這些冤家對頭的賬都清了吧。

我引著兩名看上去本來就一臉兇相的差役，往杏花家走。我們得去嚇嚇?biāo)?，好得知杏花的去處?/p>

杏花的爹娘一看就老實得要命，也膽小得要命。一聽我們是來抓中午上他們家的那個人，說他是一個反賊，杏花的爹娘就連話也說不靈清了，兩夫妻癱坐在地上發(fā)抖。問他們杏花和董孝明去哪了，他們說，只知道兩人一同走了，就是不知道去哪了。

我們仨就在桌前坐下來。我說：“他們肯定會回轉(zhuǎn)來的，我們呢，就在這里等他們兩天吧。這兩天里呢，你們得好吃好喝待著我們，否則，差役的繩子可不認(rèn)人的，也綁了你們走，因為你們也犯了法，就是包庇罪和窩藏罪，這個也是死罪?！?/p>

杏花爹娘嘴里應(yīng)著說不敢不敢，身子嚇得發(fā)抖。后來她爹說：“官，官，官，爺，鄉(xiāng)里沒有葷腥，我去河邊看看有沒有魚蝦，去摸點給你們吃?！?/p>

一聽說給摸魚蝦吃，兩個差役的臉上浮上一點笑意，說：“好好，快點去快點去?！?/p>

杏花爹出門了，看兩個差役沒有要跟蹤的意思，我悄聲說：“要是他們就躲在附近，他先去報信了呢？”

差役說：“對啊，你還不快跟去看？”

好家伙，這可是我自討的活。我只好悄悄地尾隨著她爹走。

看來她爹真的只是去河邊摸魚蝦的。河水看上去很涼，他往周圍細(xì)細(xì)張望了下，沒看見人，就快快地脫光了衣服，拿著一張網(wǎng)跳入河里。他將網(wǎng)這頭那頭地四面張好，就上來了，同樣快快地擦了擦身子穿好衣服。他耐心地在河邊坐了約半個時辰，又脫了衣服下河。這下是去收網(wǎng)了。

這一網(wǎng)還真有些收獲，十來條河鯽魚，小半碗蝦，在網(wǎng)里一起蹦跳著。他收拾收拾網(wǎng)具，提著魚蝦，徑直返家了。

難道這賤人與那賊坯真的一塊去私奔了嗎？

回來后我對差役說：“估計他們兩人晚上.肯定會躲回村里。只是不知道他們白天躲哪了。那個褚阿大的家里得去看看，他們家沒人，那個空房躲人正合適呢?！?/p>

聽我們一提阿大家，杏花娘就特別緊張，身子抖得像篩米糠，我越發(fā)覺得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我們向阿大家走，看那屋子，似乎大半年沒人住的樣子了。院門外沒有鎖，房門倒是從里面閂上了。這一帶的鄉(xiāng)下，出門時，鄉(xiāng)民大多都這樣的。我找了一塊薄竹片將門閂一點點撥開，屋里的霉味兒就往鼻孔里鉆。

鄉(xiāng)下人家，房屋及屋里物件，真是簡陋得不行。杏花家是這樣，阿大家也是這樣。難怪杏花不嫁阿大，會嫁來我們家。

我對兩位差役如此這般地計謀了一番，他們陰陰地笑著，不住點頭。

晚飯后，天就黑了。杏花爹不知從哪里找了兩床黑乎乎的被子，我們也無法計較，看看鋪在地上的兩領(lǐng)席子倒是擦干凈的，就將被子搭在胸口，和衣挨著，假裝入睡。

儀很深時，聽得推門聲。對著月光，我一看來人的身影，就明白是小賤人回來了。

但只有她一人。

小賤人點上燭火時，猛然發(fā)現(xiàn)了我們?nèi)?，看到我也在，她就起身想往外跑。兩個差役手腳比我利索，一躍而起將她扭住。這時杏花爹娘雙雙跪在我們面前，向我們磕頭，求我們，說我家杏花沒犯事，你們放過她。

差役一人一腳，將杏花爹娘踹倒在地。

那小賤人拿眼狠毒地盯著我，罵我：“你這個要遭天殺的惡人。你壞事做絕，要做到幾時?！?/p>

我說：“你這個小賤人，你不用這樣看我，也不用這樣罵我，你傷不了我一根毫毛的。反倒是你現(xiàn)在的相好，我們馬上會抓住他，而你原來的相好，他爹也投了長毛軍，父罪子替，他也跑不了?？纯窗桑愕膬蓚€相好，郜得死。還有你！你也會被處死的，你這個小婊子。”

說到這里，我止不住高興地笑起來，“哈哈，哈哈，我終于可以為我的寶才出口惡氣了?！?/p>

小賤人說：“你休想得逞，他們都是清白人，全是你在誣陷他們。官府不會相信你這個喪心病狂無事生非的惡人的?！?/p>

“嘿嘿。”我說.“你等著瞧吧。我們這就去捉你的相好?！?/p>

兩個差役扭著這賤人，往褚阿大家走。

這小賤人一定看出我們的企圖了，沒走幾步她突然狂喊起來：“孝明快走孝明快走。”鄉(xiāng)村的夜晚太靜，她的聲音聽起來又尖利，傳得很遠(yuǎn)。我趕緊用手去捂她的嘴，但她還任唔唔唔地喊同時不斷拿腳踢我們。

這時，借著月光，我們看到阿大家有一個黑影子躥…來，兩個差人就放了杏花去追那人。我怕這條大魚跑了，也趕緊去追。

書生哪足差役的對手，董孝明一下子被追上了，差人將他按倒在地。這小賤人哭喊著孝明孝明，也跑過來。

這時這個混賬小子突然朝小賤人嘶聲大喊：“別過來別過來，快跑！快去找屙老爺救！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p>

這小賤人聽得喊，轉(zhuǎn)身往山里跑。一個差役追了幾步，沒有追上。我說算啦，小賤人從小在這兒長大，我們追不到她的，下次再來抓她好了。

我們幾個連夜就往寧波走。

第十四章 褚阿大 追熟

我哪里會想到有一天會成為犯事者。

我在四明師竹館待了半個月，就能獨自完成筆筒竹刻和臂擱的制作，這些東西的圖案刻錄相對簡單，比如筆筒，只要刻幾根簡潔的樹枝，樹枝上再停上兩三只雀兒。我常常給師兄們打下手，做得最多的是貼黃食盒，聽說這樣精美的貼黃食盒，有錢人家來訂制，制作工費得好幾兩銀子呢。

師父看我很用心，學(xué)起來也漸入門道，總是不住地點頭。不久就正式收我為徒了。還不時來我工作臺上親自指點幾招。

我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春節(jié)我回鄉(xiāng)里前，師娘知道我娘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鄉(xiāng)里，還從我嘴里知道我娘勤快能干，就跟我說，如果娘愿意來城里，可以到店里幫她打個下手。她現(xiàn)在既要顧著店堂的生意，還要管師徒日常的吃喝拉撒，實在有些忙不過來。平時師兄弟們能幫著師母干的，也只是挑水買米這點雜活。

我跟娘一說，娘很高興。娘說，兒子在哪娘在哪，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

我娘來了后，師父在后院又隔了一小問給我娘住，娘一來，看我學(xué)藝學(xué)得好，很高興，也不嘮叨了。當(dāng)然，燒飯洗衣灑掃，空下來還得縫縫補補，這些已夠她忙的了，要嘮叨也沒的空閑了。

那天師娘到后場滿臉喜色地來叫師父，說陳老爺來了。師父小心地?fù)哿藫凵砩系幕覊m，很高興地跟著出去了。讓師父與師娘那么高興的陳老爺是誰呢？看我有些好奇，李師兄就告訴我，陳老爺可是寧波的頭而人物，朋友又非常多，連外灘上的洋人，都與他稱兄道弟呢。因為他為人仗義，人家有什么爛事都愛找他，而他也從不推辭，都會往自己身卜攬，所以，很多人又喜歡叫他屙老爺。師兄說，他可是我們師竹館的老豐顧，常常會來訂制一些刻件，出手也很大方。這次來，肯定又會有好生意下顧呢。

過了半個時辰，師父喜滋滋地進(jìn)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紙，說：“阿大，手頭上就你空著，陳老爺要我們按他畫的樣子替他做五十副牌。頭三副簡單些，要快，就全用骨面竹子背做好了，圖案陰刻，刻好了大后天替他送去。五十副里面，最后十副材料要好點，象牙而的，木頭背，再貼黃，要做得精致。這可是一筆大生意呢。”

師父吩咐，其他人盡快將手頭的事情忙完，一起來做余下的牌。

陳老爺要師竹館做的原來是一種竹牌，大小類似于大家在玩的牌九。但一副牌九沒多少只，這竹牌卻有一百四十四只。東、南、西、北、中、發(fā)、白，加從一到九的簡、萬和索各四只，還有春夏秋冬梅蘭竹菊八只花牌。師父說，這是陳老爺琢磨了很長時間，從多種牌戲里綜合起來的一套新的竹牌游戲，基本的花色是從馬吊和牌九那里化來的，如萬牌、索牌是取自馬吊，筒子牌取自牌九。我們海邊人又特別注意時節(jié)和風(fēng)向，所以，又將春夏秋冬與東南西北放了進(jìn)去，紅中與發(fā)財牌是討個吉利，白牌又是從馬吊牌里的“沒文”牌化來，為了牌的豐富，還加上了梅蘭竹菊這歲中四友，以增加這種牌的雅趣。師父指著圖紙告訴我，“陳老爺替這個牌戲取名叫麻將，一索的圖案他畫的就是一只麻將。至于為什么叫麻將嘛，屙老爺自己有很多有趣的說法?！?/p>

“為什么取這名呢？”一聽這牌取名叫麻將，我不由自主地多問了一句。其他幾個師兄也湊攏來，很想聽聽陳老爺?shù)恼f法。

原來取名麻將，陳老爺?shù)睦碛捎袃蓚€，一是這牌很多地方化于馬吊牌，“吊”與寧波話“鳥”的發(fā)音幾乎相同。馬吊聽起來像“麻鳥”，麻鳥就是麻雀，寧波話叫麻將。所以，取名麻將既與馬吊有區(qū)別，又暗中包含了這牌的淵源和傳承。陳老爺?shù)牧硪粋€理由就有趣了，說這牌多，只能讓牌立在桌上打，八仙桌圍坐起四個人，你碰我吃的打起來一定會很熱鬧，而且因為是竹子或木頭做的，洗牌的時候動靜也會很大，嘩啦嘩啦的，這都讓他想起這一只只牌，就像在樹上跳來跳去特別熱鬧的麻將。所以，就定了這個名。

看來師父接待了陳老板后興致很高，這興致讓平時沉默寡言的師父一時成了話癆子：“陳老爺這人就是有意思，跟別人有不一樣的想頭。聽他說，他想出麻將這個牌戲，可有說頭呢，他說這可是他的一個救國之策。至于如何救國，他剛才在店堂里都大致對我說了，陳老爺說，現(xiàn)在社會上十有六七的成年男子抽大煙，抽到后來個個形容枯槁。那些抽煙的人就是因為活著無聊，想尋找刺激。我發(fā)明這個牌戲，就是想讓更多的人喜歡上它，讓他們從打麻將中找到樂趣，這樣，也許他們就會少去甚至不去煙館、妓院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陳老爺說，他用牌九，糊上畫有麻將花色的紙，弄了一副牌，與外灘上的那批洋人試著玩了，他們覺得這牌很有意思，都很著迷呢。他們正等著正式的牌刻好后，痛痛快快地玩呢。等這五十副牌全出來后，他要在朋友中推廣，學(xué)得好的人，他就獎勵一副牌具，讓他們接著也去朋友圈里推廣。他說，這下你們師竹館生意也來了啊。我會推薦大家來這里定制麻將牌的。我相信，麻將這個牌戲一定會通過寧波，傳向世界各地的?！?

真巧啊，真是巧。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心里直咯噔：這么巧，陳老爺新發(fā)明的牌就叫麻將，我喜歡的姑娘綽號也叫麻將。

接下來我取料雕刻，將一只只牌打磨得手感非常好?？粗易龀龅呐?，想著杏花，我心里百味雜陳，不由得哼唱起來：

“俺曾見金陵王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fēng)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p>

第三天，師父驗過我做的牌之后，就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給陳老爺送過去。

山里的路走慣了，城里的平路走起來就特別容易。孝聞街與蔣祠巷陳老爺?shù)募译m有一段距離，但我三步一跑的，一會兒就到了。

大名鼎鼎的陳老爺，是一位很儒雅的老先生。他對我很客氣，從我手中接過牌，看了下，摸了幾只，滿意地點頭，說：“小伙子手藝不錯，不偷懶，這活做得細(xì)，瞧，竹子磨得多滑溜啊，骨面刻工也那么好?！?/p>

他從盒子里又拿出一張一索，左瞧右瞧，突然說：“小兄弟你這個一索刻得很有意思啊，我給你的畫案，一索只是一只很簡單的小麻將樣子，你卻將它刻成了一只像要一飛沖天的麻將，細(xì)看，這麻將的表情又很特別，像是很憤怒，眼睛圓睜著，羽毛都張開了。哈哈，好，麻將牌游戲就是桌上的爭斗，這個一索很有戰(zhàn)斗力！”

陳老爺當(dāng)然不知道我刻一索時心里千轉(zhuǎn)百轉(zhuǎn)著的念頭。

陳老爺最后說：“謝謝小兄弟?！彼@句客氣話，讓我不知道怎么應(yīng)答。見我鬧著大紅臉，陳老爺開心地笑，“你真是一個淳樸又誠實的小伙子，我很喜歡?！彼呐奈业募?，又加上一句：“世界上第一副正兒八經(jīng)的麻將牌，是小兄弟你做出來的。以后這牌傳世了，小兄弟的名字一定也會流傳下去的。到時候人家追起源頭來會說，寧波的屙老爺發(fā)明了麻將，寧波的褚阿大做出了第一副麻將牌。哈哈哈哈?！?/p>

陳老爺訂的另外四十七副牌做好了后，也都是由我分批送過去的。陳老爺若是在家，一定會叫我進(jìn)去，說上幾句話。

陳老爺接著又來訂了五十副竹牌。隔了不久，許多老爺也都來師竹館下單訂麻將牌了。

師父見麻將牌生意太好了，讓我們一空下來就做，一批高中低檔的麻將牌就擺在店堂的陳列窗里，供客人挑選。即使這樣，麻將牌還是供不應(yīng)求。我來師竹館一年多時間，后來的大半年，幾乎都在做麻將牌。幾位師兄與師父開玩笑說，再這樣做下去，他們從師父那里學(xué)的好手藝，都忘了。

師父掙了錢也高興，挨個兒教導(dǎo)幾位徒兒：“市場需要什么，我們就提供什么。以后你們自己獨立開店了，想吃口飽飯，也得這樣?！睅煾刚f：“我倒是很為陳老爺高興的，麻將牌需求那么旺，這牌，真像他說的那樣，要火呢。他的心思也沒白費呢?！?/p>

我也不知道一共刻了多少副麻將牌。每次在刻一索時，總恍惚覺得是與杏花在一起。只是，只是，師父說陳老爺對麻將的心思沒有白費，我對杏花的心思，卻是白費的。每每想到這里，我就很沮喪。

前些日子，陳老爺又雇人拿來幾大塊玉白石，說想讓我們將玉石切割了，做成一副玉牌。知道這個材料貴重，師父與我們一起上，割的割磨的磨刻的刻，花了一周時間才精心制成。師父還專門為這副玉牌配了有精致麻將圖案的貼黃木盒。

陳老爺特意跑到店里取這副牌。他打開盒子，摸摸這個瞧瞧那個，歡喜地說：“這牌我可得藏起來，說不定以后可以用這牌來傳家?！彼χf：“你們也別告訴別人，說我屙老爺有這樣一副好牌哦。到時我怕他們會哄我拿出來讓他們瞧，一瞧之后就想著玩，玩著玩著，這牌說不定會被哪個喜歡的強要走了?！?/p>

師父說：“對對，這牌，金貴，一只牌都抵幾副竹牌了。真當(dāng)牌打.還得小心，非得輕拿輕放。當(dāng)傳家寶，我看更好，平時玩竹牌一定會更帶勁。我可以想象幾個人在桌上將牌洗得嘩啦啦，打起來可以啪啪啪，即使掉地上了，竹牌兒還會自己蹦幾下翻個個兒，碎不了。而玉牌就碎了，心疼不說，少一只湊不齊一副了，就沒法玩下去了，豈不煞風(fēng)景。”

陳老爺說：“就是就是。打牌圖個痛快！骨面竹背牌實在是最好的麻將牌材料，實惠實用，更方便這個牌戲的普及推廣?！?/p>

說到這里他說：“唉，你們師徒幾個閑時也可以學(xué)學(xué)這個牌戲，只是我怕年輕人喜歡上了，抱著牌不放，連媳婦也不想娶了哦?！?/p>

師父說：“孩子們學(xué)生意，這里的活不光費力氣，更費眼神，白天累，晚上得早歇著。打牌他們是不用想啦。陳老爺發(fā)明的麻將，那可是城里老爺?shù)难磐婺?，這幾個苦孩子也不合適呢?！?/p>

陳老爺說：“黃老板此話差了。玩?zhèn)€牌哪有身份貴賤之說啊。人也不能整天干活，偶爾也要玩一下調(diào)劑調(diào)劑。我的牌戲如果能成為平頭百姓的工余娛樂，這才是我最開心的事呢。”

師父說：“這玉牌貴重，分量也重，一百四十四只呢，合起來像一塊大磚頭，阿大替陳老爺捧回家吧?！?/p>

我應(yīng)了一聲，就跟著陳老爺走了。

沒想到我前腳剛離開，差役后腳就到了店里。他們這是來師竹館里拘我呢。聽說我去送貨就會回轉(zhuǎn)，便擱了我娘，在店里守著我，還不準(zhǔn)店里有人出門，怕他們向我報信。他們說我爹參加了叛軍，我娘是匪妻，我是匪子，統(tǒng)統(tǒng)要緝拿歸案。

我跟著陳老爺剛剛走到他家門口，李師兄冒著一頭油汗趕到。他講了事情緣由，說他好不容易從店的后門開溜，急急跑來報信，叫我快快躲起來。

我說我娘被抓了，不能讓娘一個人孤零零的，我得去陪娘。

李師兄說：“你傻啊，這可是殺頭的罪?，F(xiàn)在太平天國剛剛落敗，聽說余部勢力仍很強，還在四處游走抵抗，官府對參加長毛的人，都恨之入骨，抓住都是千刀萬剮。你何必去送死?！?/p>

這時，在旁邊聽著一直沒有說話的陳老爺開腔了：“你爹真的參加了長毛軍？”

我說：“是不是參加了長毛軍我真不知，但我爹參加過余姚的十八局起義，他跟著剩下的人敗走了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說我爹參加長毛軍，也只是村里人有這么個說法而已，誰也沒見過。”

陳老爺說：“十八局的事情我知道，那真是官逼民反的事，我是很同情農(nóng)戶的。尤其是那個帶頭的小業(yè)主黃春生，為你們農(nóng)戶說話，最后還搭上了性命，他可真是一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我當(dāng)時得知事情真相后很敬佩他。剛才我聽你們兩個人對話，情況我大概清楚了。我覺得也許沒那么糟糕，至少官府眼下還沒有確鑿的把柄，說你爹一定參加了長毛軍。我想應(yīng)該還能做些解釋工作的。我馬上去縣上替阿大小兄弟說說情看看?！?/p>

我說：“謝謝陳老爺大恩。我這就回店去。差役抓的是我，見到我，應(yīng)該會將我娘給放了的?！?/p>

陳老爺聽了點頭，“你也是個孝順孩子，你去吧，看看能不能從差役手上先救下你娘。記住，千萬咬住牙，說你爹沒有參加長毛，只是失蹤了。”

第十五章 瑪麗 暗碰

麥克哄我來中國寧波，給出的理由是寧波人很溫和，寧波的手工藝品很精致漂亮。說實話，這理由對我極具誘惑。他知道如何能說服我，畢竟我們結(jié)婚有七八年了，我對他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他就能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我在寧波人中間走來走去，確實感受到了麥克所說的這種溫和。當(dāng)然我的判斷還是與他的有所不同，我覺得寧波人的這種溫和，更多的是一種敬而遠(yuǎn)之，是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的態(tài)度。我一再被告誡，不能在城里亂走，尤其獨自去偏僻幽靜之地，還被告誡說，絕對不能顯露錢財，外國人手里的洋元，是中國人的垂涎之物。

起先，我小心謹(jǐn)慎，深怕在這陌生的地方遭遇什么不測。與那些寬衣大袖的寧波小個子女子相比，我無論是衣著還是長相、個頭，實在是很特別的。偶爾我會聽到不遠(yuǎn)處瞧著我的人嘴里嘖嘖嘖的聲音，我都將此理解為中國人對我這個外國女人的一份驚奇。

我這個平時閑不住的人，城里走的次數(shù)多了，覺得他們的告誡未免有些夸大其詞，我眼里的寧波人，幾乎都是循規(guī)蹈矩的。車夫提供服務(wù)時，也都是喏喏著，很謙卑的。我太熱愛寧波的街巷了，熱鬧的街巷兩旁幾乎都開滿了店鋪，瓷器店、旱煙筒制作鋪、糧站、紙與錫箔制造坊、紡織坊、絲綢店、小件裝飾品店、書店等。這些店鋪中，當(dāng)鋪是非常顯眼的，里面的貨物很充足，同樣醒目的還有門面考究的錢幣兌換行，掛著一串串亮晶晶的假銅幣作為招攬之用。當(dāng)鋪和錢幣兌換行的興旺，顯露出寧波人看似平靜的生活中的起落部分。

我還喜歡看打鐵鋪，這個鋪坐落在一連串手工藝店旁，有畫像的，制燈的，做鞋的，有木匠、裁縫、彈棉花、割玉石、刻圖章、裝裱、制雨傘的，我愿意在每一家都停留一下，看看里面的商品。而打鐵鋪里的鍛爐呼哧呼哧地響著，鐵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弥?，四個壯漢圍著，在鐵砧上輪流敲打，中國人用的鍋啊鏟啊剪子啊火鉗啊，就出來了，這些物品，讓我看到了寧波人踏踏實實的真實生活。

這里的竹器、木器、骨木工藝、金銀繡，真是太可愛了，還特別便宜。麥克說，再待段時間，有便船時，將我買的這些寶貝運回倫敦，等我們派遣期滿，一起回家，讓我開一個中國民間小工藝品展館。我知道，他這樣做，無非想留我在他身邊。他需要我陪伴，畢竟他在中國的日子，在我看來也顯得無所事事，用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是：閑得慌。

寧波也有我不少同胞，比如浙海關(guān)的執(zhí)事，為數(shù)不多的軍人，還有熱心的傳教士等。后者我接觸得更多些，有時候也義務(wù)去他們辦的教會學(xué)校兼?zhèn)€科學(xué)課或英文課。這些傳教士最喜歡說的話，就是他們來中國的目的，他們說他們?yōu)榱苏戎袊擞谟廾磷飷褐卸鴣?，是為基督征服中國而來。但我知道，他們同時也抱著這樣的心思：不久前的英華戰(zhàn)爭，給這里的百姓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他們作為基督徒，所有珍貴的付出，也像是在償還債務(wù)。所以，也只有這些傳教士們，全心全意，不計利益甚至冒著生命危險，為了這里的人們能得到主的恩惠，無比耐心地進(jìn)行著他們的傳教事業(yè)。

在寧波，我感覺時光像中國人做的面條，被抻得老長老長。麥克沒法在白天陪我，作為領(lǐng)事館副領(lǐng)事，他一般得無聊地待在使館里，幫夏復(fù)禮領(lǐng)事處理一些日常事務(wù)。白天的我百無聊賴，陽光和熱鬧的人群給我膽子，我總會走過臨時架起的浮橋，或乘擺渡船，進(jìn)入東門口圓形的門洞，流連于熱鬧的江廈街，更多時候我會走得更遠(yuǎn)些。

那天我又來到了孝聞街的四明師竹館，第一次陪我來這里的，還是陳先生。他聽說我愛好收藏工藝品，就帶我過來了。我在這里買過不少精致的純中國味的東西，其中有好幾副麻將牌。麻將這個牌戲，眼下是漫漫長夜里，我們這些異鄉(xiāng)人很好的消遣娛樂工具，雖然大家學(xué)會它還不久。這個牌戲也是城里的陳先生發(fā)明的，陳先生說，英國領(lǐng)事館的人，是他第一批“牌徒”。他們現(xiàn)在都很著迷于陳先生的這個發(fā)明，我在旁邊看看，偶爾也會替麥克打上幾把，他們都夸我也是高手。我牌打得好不稀奇，一來這牌戲變化雖多，卻并不難學(xué)；二來嘛，自然是我不笨哦。

但是今天這四明師竹館怎么了？與往日完全不一樣，特別亂，還有打壞的桌椅翻倒在地上。我進(jìn)去的時候，黃老板和他的幾個徒弟正在收拾呢。他們的臉上都陰著，其中有一個老太太，坐在店堂最里面的屋門邊，正抹眼淚呢。

這是我看得很費解的一幕。雖然我在學(xué)校里曾被老師夸為學(xué)語言的天才，畢竟我來中國時間不長，加上寧波本地的方言與流行的官話又相距甚遠(yuǎn)，所以，我想我是不會明白這個師竹館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快快地退出來。外面的陽光很好。陽光照著我的祖國也同樣照著這里，陽光都是一樣的，但是，陽光下的人們，卻有著各種各樣的生活境遇。這塊土地，苦難總在更多地上演著。

晚上陳先生過來了，快樂的麻將時光開始了。夏復(fù)禮領(lǐng)事，麥克，還有浙海關(guān)的一位副稅務(wù)司與陳先生圍成一桌。我照例在一旁做些服務(wù)，替他們續(xù)點咖啡，上些茶點，空下來坐在麥克邊上，為誰和了大牌助興叫好。

今天大家的手氣都平平。輪著和牌，讓四個好勝心強烈的人，變得格外地心平氣和，閑聊的話說得比平時多得多。洗牌的時候，我向陳先生說起白天在四明師竹館碰到的事情，他居然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經(jīng)他講述，我才明白，他們那里還出了那么一檔子事。

夏復(fù)禮領(lǐng)事說：“上兩年我們幫官府，滅了攻入寧波的太平軍。因為英國在中國的政策是支持大清帝國的事業(yè)，盡管它的官員是腐敗的。所以，我也覺得去參加太平軍的人，應(yīng)該嚴(yán)懲！”

副稅務(wù)司說：“大清帝國總比試圖統(tǒng)治的太平軍要好。當(dāng)年太平軍攻入寧波后，馬上奪了我們的關(guān)稅征收權(quán)。我們浙海關(guān)稅務(wù)司與駐扎寧波的法國將領(lǐng)組織了洋槍隊，幫官府助剿，這個，也是在捍衛(wèi)我們大英帝國自己的利益?！?/p>

陳先生說：“阿大這小伙子，從來沒有摻和過這些事，他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小伙子，我挺喜歡這個小伙子的。我們玩的這副麻將牌就是出自他的手工。這也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副麻將牌。他爹有沒有參加太平軍并沒有定論，聽說他是突然被人告發(fā)才惹上這官司的?！?/p>

夏復(fù)禮領(lǐng)事說：“現(xiàn)在太平軍只剩下少量的流寇，大清帝同在作最后的清算。如果這小子真是陳老爺?shù)呐笥?，要我們出面向官方去通融，最好有一個合理的說法。有合理的說法官府估計才會買我們的賬。因為官府對我們這些洋人，內(nèi)心里并不友好?！?/p>

夏領(lǐng)事說：“如果中國人都像陳先生這樣，有趣又友好就好了?！?/p>

陳先生說：“夏領(lǐng)事說得對，為阿大開釋最好有一個合理的理由。下午我托過辦事的人，他也是這個意思。只是目前這個理由我還沒有找到?！?/p>

我說：“你們說的這個小伙子阿大，我見過的，他是一個很誠懇的小伙子。有一次好奇的我還站在他旁邊，看他雕物件呢。他那雙手，看上去很粗大，但干起活來，特別的靈巧?！?/p>

見他們不吭聲，我繼續(xù)說：“即使他父親參加了太平軍，他也沒做什么，不應(yīng)該抓他的。”

麥克說：“你不了解中國國情。這里是一人犯事，全家有罪?！?/p>

我說：“夏領(lǐng)事，您還是救救他吧。你出面去說，沒有理由也應(yīng)該可以救他的?！?/p>

陳先生聽我這樣說，向我投來感謝的目光。

夏領(lǐng)事聳聳肩，攤攤雙手。這是他經(jīng)常用來表示不確定或不置可否意思的動作。這時候他的注意力在牌卜，他盯著牌，神情怡然，我猜他肯定是一副大牌上聽了。

這時陳先生打出一張九筒。

“杠！”夏領(lǐng)事興奮地大叫一聲?！瓣愊壬尤淮蛏鷱?！”邊說邊伸手從手里排出三個九筒，去牌尾很鄭重地開杠。

馬上他就跳起來了，“杠開杠開！”

他抓到了一張白板，他將牌推倒。他真和了副大牌：筒子混一色單吊杠開白板。他開心地扯著自己的領(lǐng)結(jié)，對大家說：“付銀子付銀子！付很多很多銀子！哈哈哈哈?！?/p>

副稅務(wù)司說：“夏領(lǐng)事真是好運氣啊，我手里兩張白板，居然被你杠底撈走了孤張。這好運氣哪來的？我都等這張白板幾圈了。我聽的就是白板與紅中兩對對倒。夏領(lǐng)事真是牌精了，死抓著這張白板不放?！?/p>

夏領(lǐng)事看了我一眼，高興地說：“我早就聞到了來白這張白板的危險信息了。剛才我們在說中國這個做工藝的小伙子，我就杠開了。看來，這小伙子給我?guī)磉\氣呢?！?/p>

牌局繼續(xù)。因為副稅務(wù)司在場，大伙兒的話題很自然地轉(zhuǎn)到今年浙海關(guān)的稅收上了。副稅務(wù)司說稅收情況大好，寧波這個口子進(jìn)出貿(mào)易頻繁，稅收一直很穩(wěn)定，在抵扣中國政府戰(zhàn)爭賠款中，占了很重要的份額。他說：“我們直接將稅款匯解上海匯豐銀行總稅務(wù)司款專賬，這些錢專供中國政府還債，對此，我們浙海關(guān)就像是很好的債務(wù)出納機(jī)構(gòu)呢?！?/p>

一個晚上的麻將，一般能搓上三節(jié)，東南西北風(fēng)各一圈算一節(jié)，如果不連莊，每一節(jié)下來是十六把牌。今天晚上第三節(jié)牌打到西風(fēng)圈時，麥克退位讓我上，但我的手氣特別不爽，把把大牌，把把上聽了，卻總會抓來廢張點火放炮。夏復(fù)禮領(lǐng)事對麥克說：“中國人有種說法，說是情場得意賭場失意。你漂亮的夫人剛才使勁夸中國小伙子，點炮就是對你夫人的懲罰。麥克，你說呢？”

麥克聽了，在一邊嘻嘻哈哈笑。

第十六章 杏花 暗坎

孝明被那個惡魔抓走了，不知他能不能扛住審問。那天他與我細(xì)說了前后事情，當(dāng)時他說，萬一被抓，他死活都不會承認(rèn)去參加長毛的事。承認(rèn)了一定得死，不承認(rèn)或許還會有活路。他說，他現(xiàn)在必須活著，即使僅僅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為了我。

我說：“你知道寶才的信里寫了些什么？”

他說：“只知道這封信是寶才離家前寫的，我們兩個投軍的事，不可能在信里說。他們?nèi)糇チ宋?，我一定要認(rèn)定我不知道寶才有這個想法才是。我的理由只能咬定，我只想離開要打我的惡老婆。我一定得說，我與寶才只是約好離家出走，他怎么想的，是他的事，我不知道。”

我說：“但你們失蹤的這半年時間都去了哪，你還得事先準(zhǔn)備好說法，省得要說的時候編不圓?！?/p>

孝明說：“寶才回來后一句也沒透露過我們出走的事情，我也一樣，這是我們兩人的約定。我只能說，我們倆是東游西逛，到處流浪，錢花完了，日子沒辦法過了才回家的?！?/p>

我說：“要是他們抓住你嚴(yán)刑逼供呢？你這個書生吃得住打嗎？”

孝明說：“我原本肯定吃不住。我那兩個舅子打我，我都會討?zhàn)埖?。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因為有你，因為我想與你一起有美好的明天。我要帶你離開這里，去過另外的生活。

那時，我們兩個在溫暖的草垛里已躲了差不多四個時辰，草垛上的溫度因為外面氣溫下降而終于降了下來。

我們兩個相對著，聽得見彼此咚咚的心跳。

雖然我無法將自己獻(xiàn)身于我的救命恩人，但我答應(yīng)他，明天就離開這里，到一個誰都不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只要他需要我，我就會陪著他。

我告訴他，上次他給我的銀元我沒用過，一直帶在身上，路上正好可以派點用場。孝明說，他身上也有一些銀子，只是很少。他當(dāng)場就摸給了我，說，我們有了這些，至少可以撐一些時日。孝明告訴我，他還有些薄產(chǎn)，就是上次贖我時剩下的，那還是鄒老板給了屙舅舅天大的面子后，才省下的。他自己藏得好好的，可以悄悄回去拿來。他說他喜歡書畫硯墨，很想去徽州看看，能在那里安定下來，在那里生活，那就太好了。

我說：“孝明，從你救我的那天起，我就認(rèn)定，我的命就是你的，只要你不嫌，你需要我我就天黑天亮都跟定你。但是我是去服侍你，我無法做你的妻子?！?

孝明說：“這個以后再說。我們現(xiàn)在就先定下來，先逃跑，逃到徽州去?！?/p>

我說：“好的，晚上我悄悄回家，多拿一些路上吃用的東西。你呢，也不能在草垛里過夜，會受寒的，畢竟已是深秋了。還是跟我回去，就住到那空房里去，我回家，明天天不亮我會來叫你，我們一起走?！?/p>

去阿大家我是熟門熟路。我將孝明安頓好，準(zhǔn)備回家時，孝明突然抱住我不肯放。我推開了他，說：“以后我會像服侍主人一樣服侍你。但我的身子，你還是不要碰。”

他嘆著氣說好的，說我先答應(yīng)你。

我說：“你得快快睡覺，我也得快快回去準(zhǔn)備，也睡一會兒，白天好有力氣趕路?！?/p>

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定要幫助他，逃到他想逃去的地方。

誰會想到那個惡魔已對孝明布下了羅網(wǎng)呢？

心急如焚的我一路上幾乎是半走半跑，也不知跌了幾跤。第三天早上終于問到了屙老爺住的蔣祠巷。門人告訴我屙老爺一早出去了，他也不知道老爺什么時候會回轉(zhuǎn)來，讓我有事找的話下次再來。我說我就在這里等他吧。看出門人并沒有讓我這個陌生女人進(jìn)去的意思，我說我就在門外等好了。

蔣祠巷看上去是一個氣派的高門大院。我在大門邊找到了一個倚墻的石條凳，坐了下來。那個門人很好心，看我搖搖晃晃，一副又餓又渴的樣子，他就從里面替我端出一碗水來，順便拿了一只冷燒餅給我吃。

上午的太陽暖暖地從墻上移下來，移到我身上，我實在太累了，不知不覺倚著墻睡著了。

我夢見了什么？夢境是支離破碎的。一會兒我在家鄉(xiāng)的山道上，跟著阿大哥在跑，一會兒是在草垛里。與我面對面的，一會兒是阿大哥，一會兒是董老板。后來出現(xiàn)了張老爺那張臉，他將一張臉伸入草垛，似乎在對著我奸笑，手長長的，伸進(jìn)來拉我，我想逃，又覺得渾身使不上力氣，也邁不開腿，我叫阿大和董老板，他們兩人卻不見了。后來我的身子被他牢牢抓住了，我又急又怕，就醒來了。一看，真有人在拉我。是那個好心的門人?？次冶犻_了眼，他告訴我，老爺回來了，讓我進(jìn)去呢。

我一聽屙老爺回來了，人一下子清醒了。

門人帶我進(jìn)去的時候，屙老爺正端坐在廳堂里。我見到他就跪下了。我說：“請老爺救救董孝明，請老爺一定救救董孝明！”

屙老爺看著我說：“哦，真是你，真是你這個杏花，是孝明去麗春院救出來的杏花?！?/p>

屙老爺看我眼淚嘩嘩的，說：“你先起來，坐下吧。你讓我救孝明，你總得告訴我，孝明出什么事了吧?！?/p>

我趕緊收住淚水，一五一十地將孝明被抓的事說了一遍。

我對屙老爺說：“我的命都是孝明和您給的，只要能救孝明，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被抓走時喊我來找您，說只有您能救他。我求求您，救救他吧陳老爺！”

陳老爺聽我說話時，不停地摸著自己胡子刮得很干凈的下巴。他沉默了很久，他的樣子告訴我，這事情真讓他很為難的。我的心一陣一陣揪緊。

他突然問我：“我沒弄錯的話，那個褚阿大，與你一個村的，他也被你原先那個公公告發(fā)了。他現(xiàn)在也關(guān)在府牢里。原來孝明前天早上就被抓入府牢了，比阿大進(jìn)去還要早。我還以為這次我要救的人只有褚阿大?！?/p>

我“啊”了一下，整個人呆在原地：那個惡鬼連阿大也沒放過？

“你公公告阿大父親投了太平軍。投反軍那是株連九族的罪啊。”

都是我害了他們啊。一時間，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我在陳老爺家一間小偏房的床上醒來。我推門出來時，那個門人迎上來，說：“你醒啦？我家老爺出去了，我猜他是為你的事去奔忙了。他讓我跟你說，讓你安心在這里待著，等他回來?！?/p>

門人說：“你真是碰到好人了，我家老爺可熱心了，又有人緣，上上下下，哪個不買我家老爺?shù)馁~？放心吧，你的人被捉進(jìn)去了，老爺去說說情，肯定會被放出來的?！?/p>

門人的話讓我寬心不少。但我等到日頭西下，才看到陳老爺回家?？吹接先サ奈遥⒉徽f話，徑直走到廳堂間，在他的主人位上坐下了。

我因為著急，也顧不得禮儀了，沒受到邀請，也跟著陳老爺進(jìn)了廳堂間。他坐在那里，似乎沒心情搭理我，一時間，我站在廳堂中間，不知如何是好。

他陰郁的臉色告訴我，此次他去官府游說，很不順利。

果然，過了半晌，他才嘆出一口氣來，說：“杏花啊，這事看來難辦呢。我前天已為阿大的事跑過府衙了，找了我認(rèn)識的一位典史老爺，他說雖然沒有阿大爹參加反軍的證據(jù)，但阿大也舉不出他爹沒有參加反軍的證據(jù)，而有很多人說他爹可能去投反軍了。投反軍，兒子也連帶著得判個重罪。所以他想給我面子也不行啊，至少得關(guān)押一陣子，看情形再定?，F(xiàn)在天下都在清算反軍，南京方面的花名冊里如果有他爹的名字，那罪名就坐實啦。阿大沒有救出來，孝明也入了大牢，他的罪名更明顯，因為有張寶才的一封他倆去投太平軍的信在官府手上，我剛才又去找那個典史老爺了，他也說這個董孝明的事，比那個褚阿大的更麻煩，憑這封信，他的罪名可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p>

我說：“陳老爺，孝明說過，他死也不會承認(rèn)去投反軍的。寶才‘的信只是說明寶才有這個想法，再說是事先寫的，最終寶才與孝明有沒有去投軍，并沒有證據(jù)啊。我相信孝明一定會咬緊牙關(guān)，絕不會認(rèn)下投反軍的罪名的?！?/p>

“沒用的啊。他有個惡老婆你知道嗎？聽說孝明被官府抓了，她還跑去雪上加霜，一口咬定，他離家的半年，真的是投太平軍了，理由是，他睡覺總是做噩夢，夢見官府的人來捉他，這不是心虛嗎？她將孝明描成一個吃喝嫖賭的惡徒，說殺了董孝明，就是為民除害，她就是與他來劃清界限，一刀兩斷的。她現(xiàn)在已回上虞娘家了，說這輩子與董孝明再無任何關(guān)系。她放出話來，董孝明被殺頭了，她也不會去收尸。”

我說：“這世上還真有這種毒女人。”

陳老爺說：“是啊，她這樣子，讓我更要想辦法將孝明牧出來，我們不能總是讓惡人太開心?！?

陳老爺說：“我本來想直接去找知府老爺，怎么說我也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的。但我那個典史朋友攔住了我，說現(xiàn)在這兩人的案子都還在勘查中，沒有上報，如果讓知府老爺曉得了，事情就弄大了，或許他為了自己的帽子，會嚴(yán)查不放呢，那就很麻煩，那樣的話兩人不死也得脫層皮的。他說，現(xiàn)在還是有辦法的。比如那個褚阿大，鄉(xiāng)鄰說他爹投反軍了，他能找出沒投反軍的證明來，比如說他爹早死了，或者他爹與人私奔了什么的，就可以放人。而那個董孝明，他只要能有沒去投反軍的證明，能好好說清他失蹤的那半年都去哪了，還有人證明，也可以無罪開釋的。我聽他說得在理。所以先回來了，看能不能想想辦法，找一些證明他們無罪的證據(jù)，將這兩個人救出來?！?/p>

陳老爺說完嘆了口氣，說：“杏花啊，不能說你紅顏禍水，只能說，你原先夫家那個張老爺實在不是人。他為了你，簡直失了人性，聽說現(xiàn)在他已將家財敗完，子喪妻敞，我也想不出以后這世上還有他什么好日子過?！?/p>

我說：“這個惡鬼不提也罷。陳老爺為孝明和阿大這么盡力，我杏花下輩子做牛馬來報答您的大恩！”

陳老爺說：“救人，八字還沒一撇呢，言謝太早了。對了，我也想聽聽你有什么好的辦法?！?/p>

我說：“阿大那里或者好說一點。叫他娘快快回村里，是否可以叫村民聯(lián)名寫信，說明阿大爹去世了或去了哪里，反正村民很心善的，阿大家人緣也好，大家一定會出手救他的。但是孝明這里，我還真想不出什么主意?！?/p>

陳老爺說：“救阿大的辦法好。你認(rèn)識他娘，我叫門人陪你去阿大學(xué)生意的師竹館，你告訴他娘，讓他娘趕快回村里想辦法。你這幾天就安心在這里住，我家里的太太也閑著，她們會陪你的。我呢，前天晚上去老外灘了，英國領(lǐng)事館夏復(fù)禮領(lǐng)事是我的朋友，我倒是提過阿大的事，那領(lǐng)事沒有明確答應(yīng)幫忙，也沒說不幫?，F(xiàn)在孝明又出事了，孝明是我外甥，我托他出面的理兒更足些。晚上我再去外灘會會夏領(lǐng)事，兩件事可以并成一件。如果夏領(lǐng)事能出面交涉，官府放人的可能性就很大。官府對那些洋人的態(tài)度是心里恨得癢癢，面上卻萬萬不敢得罪的。洋人呢，也在利用官府，好謀他們在中國的利益。所以，洋人有時會幫官府，比如對長毛，他們就抱成一團(tuán)了，上兩年寧波被太平軍占領(lǐng)后，就是外國人的軍艦大炮及長槍隊一起幫著打，才奪回來的。而平時，官府的人雖然很討厭洋人干預(yù)地方事務(wù)，但只要洋人出面，官府還是會給足面子的。我待會兒就去探探夏領(lǐng)事的口氣，但這事得講個策略，想個什么辦法，讓夏領(lǐng)事能全心全意出面相幫?！?/p>

陳老爺說的洋人與官府的關(guān)系我有些聽不懂。但有一點我心里清楚，也聽人說得多了，說洋人來中同，坐著大船，舉著長槍，架著大炮，他們是一群強盜，到中國來搶劫我們的。我心里還清楚的是，我們的宮府也不是為我們老百姓而設(shè)的，當(dāng)官的只會欺壓百姓，比強盜也好不到哪里去。

現(xiàn)在，陳老爺要洋人出面，讓官府放人。洋人與官府，聽陳老爺?shù)囊馑迹麄兿袷窍嗷幎酚纸?jīng)常勾結(jié)的關(guān)系，看樣子，要救孝明和阿大，也只能這樣做了。但愿陳老爺能將這些洋人說服了。

第十七章 瑪麗 天和

陳先生雇了兩頂轎子，到使館來接夏領(lǐng)事、麥克和我去他家做客。轎夫抬得飛快，穿街走巷，還是走了大半個小時才到。陳先生家住的蔣祠巷，里面有一重重門，我覺得他家真大，屋子一間間真多，多到讓我都快數(shù)不過來了。

夏先生與麥克對陳先生家卻是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估計他們來過不止一次了。我呢，到中國人家里做客還是頭一回，一切對我來說非常新鮮。

我們被帶進(jìn)客廳讓座，盡管夏領(lǐng)事與陳先生非常熟，但到了陳先生家，看他們解決賓主之禮，還是贊了好些時間。夏領(lǐng)事不肯坐左首之位，那是主位，而陳先生一定要讓他坐。這樣的互相謙讓，讓人看了也覺得很累。后來終于坐下了。我們才從侍從手里接過茶。

飲過茶后，侍從在客廳中央的大方桌子上擺上裝著各種菜肴的碗碟。又一番謙讓之后，我們就齊齊地坐在那張他們叫八仙桌的大方桌四邊。也許是因為在我們西方，女客與男客一樣受尊重，所以，接待我們，陳先生就按西方習(xí)慣，將他的兩位太太還有一位年輕女人叫了出來，一起陪著用餐。

那些美味的菜肴，川流不息地端到我們面前，侍者不停地往我們面前的酒盅里，倒一種從大米中蒸餾出來的酒。席間，女主人們并不說話，而那位坐在下首穿著藏青色棉布長袍的年輕女子，不說話，還很少動筷子。陳老爺催了她幾次，讓她吃點，看她那樣子，仿佛有很多心事讓她沒有食欲。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我發(fā)現(xiàn)她真漂亮。那種漂亮，任她穿著再普通也掩不住。那種漂亮在中國女人中很少見，是那種特別炫目的漂亮。

當(dāng)然，不僅是我很關(guān)注這位年輕的女人，我發(fā)現(xiàn)，夏領(lǐng)事甚至麥克，也都很關(guān)注她。他們關(guān)注她，一定也是因為她漂亮得很特別吧。

飯吃得差不多時，陳先生用不太流利的英語，向我們講了一個女子的故事。他用英語講，估計并不是照顧我這個不太懂中國話的外國人，而是不想讓他講的內(nèi)容，讓在座的其他幾位女人聽去，尤其是不想讓那個年輕女子聽去。

他說的是一個叫杏花的可憐女人的故事。我們聽的時候，不停地看末座上的女子，總覺得陳先生故事里的主人公，與這個女子有關(guān)。最后，他果然告訴我們謎底，說，這個叫杏花的女子就是在座的這一位，而被抓的褚阿大小伙子，就是她的初戀情人，救她的董孝明，就是陳先生的外甥。

夏領(lǐng)事說：“您請我們吃這么好的飯，又給我們講這個故事，我覺得，您這是在請我們吃鴻門宴啦。”

夏領(lǐng)事待在中國時間長，他幾乎也是中國通，講話時喜歡引用中國人的典故。

陳先生哈哈笑著，說：“什么也瞞不住您啊。但這是救人的事，我也是沒有辦法了，才找您這位大神通的。對于我們，要擺平這件事太難了，但對于夏領(lǐng)事，還不是隨口說一下，向官府買個人情的事？”

陳先生說：“我外甥老實，是個書生，我怕他吃不住打，到時瞎招供，說投了太平軍，那時候要救他就晚了。所以，還求夏領(lǐng)事早早替我外甥去說個情。還有那個阿大，我們打的麻將牌可是他做的啊。他做得多漂亮啊，這樣的小伙子殺了豈不可惜了？”

夏領(lǐng)事問：“您外甥真沒去投軍？”

陳先生說：“真沒去。只是一同去的那個張寶才，有這個想法。您想，太平軍，真去了，還有命回來??？”

夏領(lǐng)事說：“陳先生沒對我說實話。按我分析，你外甥肯定去投太平軍了。所以，我去與知府先生說，他也不會買賬的?！?/p>

陳先生說：“我外甥真的沒有去，即使去了，只要你跟知府老爺說一下，他們也一定會放人的。這件事，我敢與您打賭！您打不打？”

一聽說打賭，夏領(lǐng)事和麥克都來勁了。我知道他們之間經(jīng)常玩打賭的把戲。比如有一次，那次我才來中圍不久，陳先生帶我們?nèi)ヒ皇烊说昀镔I一件古瓷器。中國商人很狡猾的，我們外國人經(jīng)常上當(dāng)，所以，稍微貴重些的東西，我們總要找陳先生這樣的內(nèi)線才敢買。

那天我們穿過一個集市，正好看到一群人圍著看耍把戲的人表演。

因為人太多，我們走不快，邊走邊拿眼瞄著耍把戲的，看了一會兒好奇心就被吊起來了。

那個耍把戲的，大聲吆喝著，從角落里拽出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不顧他哭泣哀求，將他丟在一個長木凳上，然后就在他身上揮舞起大刀來。這時有兩位老者從人群中走出來，勸那耍把戲的，不要玩得那么危險，但那人不聽，推開了兩位老者，一刀就砍在男孩子的脖頸上?？蓱z那男孩子的頭幾乎被砍下來，血流滿地，我們止不住都驚呼起來。那一會兒我心里為那個男孩子難過得要命，眼淚都流下來了。

這時，陳先生說，這是把戲，男孩子沒事的。但是夏領(lǐng)事與麥克都堅持說，這男孩子真死了，瞧他掙扎了幾下后，都不會動了。說耍把戲也有出差錯的時候。

于是他們打起了賭，賭的是夏領(lǐng)事不離手的寶貝大煙斗和陳先生不離手的寶貝斯蒂克。估計這兩樣非常精致的東西，他們兩個都相互覬覦好久了吧。

當(dāng)然最后是夏領(lǐng)事輸了，因為那個男孩子過了一會兒居然動起來，那個耍把戲的從男孩子的脖子上取下了那把鋼刀，那個男孩子就跳下凳子，拿起一個泥盆子，朝四處圍觀的人群又鞠躬又作揖地討起了賞錢。

夏領(lǐng)事不舍得那個煙斗，后來象征性地給了陳老爺一塊中國的老玉才算完事。

所以，一聽打賭，夏領(lǐng)事來勁了，說：“陳先生這個事情大，我可要賭個大的。但是怎么賭，陳先生說。還有，這次陳先生用什么寶貝賭吧，總得先告訴我?！?/p>

陳先生說：“這次賭，我們應(yīng)該倒過來。就是說，您能說動官府放了這兩人，我將我的寶貝給你。說不動，您將您的寶貝給我?！?/p>

夏領(lǐng)事說：“這不成了我替您辦事收您好處了嗎？我是不是在上您的當(dāng)？”

陳先生笑了，他說：“這就是賭啊，您輸了要賠我寶貝的。我正好有一件寶貝，夏先生一定喜歡的。這件宗貝我連拿給別人瞧瞧也不舍得啊?！?/p>

“什么寶貝那么稀罕？”我們幾個不禁異口同聲問道。

“好了，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我領(lǐng)你們?nèi)ノ业臅靠磳氊惏?。”陳先生說。

走向書房時，陳先生還對夏領(lǐng)事強調(diào)，說：“我每次賭您的煙斗，輸?shù)臅r候您每次都拿別的東西來頂。這次要來真的。您可要為我的價值連城的寶貝和您的寶貝煙斗這兩件寶物努力啊。”

我們跟著陳先生到了他的書房，木頭的博古書架做得很好看，里面擺滿了很多線裝書，陳先生也算個西洋通，因此，書房里也少不了西洋書。另外，不大不小的書房里，還有多件瓷器銅器木雕竹雕擺設(shè)。

陳先生從一個架子上小心地拿下來一個大木盒子?？茨呛凶樱头浅＞?。陳先生并不賣關(guān)子，很快將那個盒子打開了。盒子里的寶物真的很養(yǎng)眼，那是一副用玉雕琢的麻將牌，那玉，一看就是上等的中國好玉。

夏領(lǐng)事問：“這副牌也是那個叫阿大的小伙子雕刻的？”

陳先生說：“這是他的師傅刻的。這么珍貴的東西，老師傅才能刻得下手。所以，光工錢，就一大筆啊?！?/p>

夏領(lǐng)事說：“這個賭我打定了。我今天下午就派人去通報，明天去拜會知府大人。”

陳先生說：“我兩位太太的牌藝很精，今天下午，還是讓她們陪你們玩兩圈麻將吧?！?/p>

麥克說：“夏領(lǐng)事，通報的事我去辦吧。我太太可以留下陪你們玩牌?！?/p>

夏領(lǐng)事點點頭。他說：“我們打賭是為了那個叫杏花的女子。她會打麻將嗎？能否讓她一起打？”

陳先生說：“這兩天我太太教過她了，她很聰明，一學(xué)就會了。讓她打，我在后面指點她一二就是了。”

于是，我、夏領(lǐng)事、陳先生太太中的一個，加上那個杏花，我們四人就坐下了。

骰子定莊，杏花先抓牌。她跳牌時，抓了兩只一索。她將牌排來排去，覺得打哪一張都不太合適。正猶豫第一張牌不知怎么打時，陳先生在她后面大叫：“杏花，好兆頭好兆頭，你天和啦，天和啦！”

杏花仔細(xì)一瞧才明白，怪不得打哪張都不合適，原來是天和牌。她將牌攤翻到桌上。

夏領(lǐng)事見狀，操著有些生硬的中國話說：“杏花，你們中國人講做事要有神助，看來神也幫您。您的小情人與大恩人，估計真的能得救了?！?/p>

杏花聽明白這個外國人說的意思后，一張臉泛起了紅暈。中國女人臉薄，我猜她臉紅，一小半因為陳先生說的好兆頭而激動，更多的是聽到小情人這個詞，覺得難為情了。

第十八章 瑪麗 門清

杏花的故事最后并沒有朝我設(shè)想的大團(tuán)圓方向走，但也算是比較好的結(jié)局。

十幾天后，褚阿大和董孝明這兩個年輕人都被無罪開釋了。

這期間，我往陳先生家跑了多次，我覺得我必須跑那么多次。我去陳先生家，是想去陪伴杏花這個女子，我覺得她需要陪伴，當(dāng)然我也我承認(rèn)，與杏花及陳先生的兩位太太湊成一桌麻將，是愉快又美妙的消遣。聽麥克講，知府先生答應(yīng)夏復(fù)禮領(lǐng)事，會妥善處理好她兩位密友的案子，言外意思是，既然將這兩人抓來了，案子就要有個審結(jié)的過程，按中同人的說法是得走過場子。見到杏花，我總一再強調(diào)，有夏領(lǐng)事出面，他們兩個一定會沒事的，但看得出來，她仍受著坐臥不安、度日如年的煎熬，她有很深的負(fù)罪感，總覺得是她害了他倆。

拖著她打麻將，也想著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沒有打牌的興致，但看我們幾個在她眼里的恩人打牌“三缺一”，她也不好回絕。牌桌上，我總用簡短而生硬的中國話與她交談，我告訴她，我很關(guān)心她以后的生活，問她有什么打算。她總說，一切等他們倆出來了再說。她還說，他們倆萬一有什么三長兩短，她也一定不獨活。

我是一個熱心的人，也許還有點一廂情愿式的多事。她沒有今后日子的打算，我卻單方面替她著急。這么一位漂亮炫目的姑娘，我總希望她有好日子過，我可不相信中國人的紅顏薄命一說。我?guī)状螌λf，等兩個小伙子出來了，你挑一個嫁了。她說得很決絕，這輩子誰也不嫁。我說不嫁也行，你也別回鄉(xiāng)下了，我?guī)孜粋鹘淌颗笥言趯幉▊鹘绦枰?dāng)?shù)氐闹?，我偶爾也幫他們兼課當(dāng)老師，有一位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醫(yī)藥傳教會，更需要有你這樣年輕的女性，一來能與當(dāng)?shù)厝烁玫亟涣?，二來也可以幫著做些?xì)心的護(hù)理工作。但她總是說，我一個鄉(xiāng)里人，做不了這些事呢。

褚阿大與董孝明第二天要被無罪釋放的消息，頭天寧波府就差人來通報夏領(lǐng)事了。我聽了消息，立馬趕往陳先生府上，我得將這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杏花。沒想到杏花聽了后，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種高興雀躍，她沉默了一會兒，邁入她暫住的那個房間，隨手關(guān)上了房門。

過了一會兒，她出來時已換了一身干凈的藍(lán)顏色土布舊袍子，床上整齊地碼放著她這些天穿過的衣服。那些衣服的質(zhì)地明顯要比她身上的好許多。不用問我也明白了，這些天杏花穿的衣服是陳先生兩位太太年輕時穿的。

她的臉上明顯帶有淚痕?？吹轿覀冋驹诜块T外，正關(guān)切地看著她，她恭敬地跪下來，要向我們磕頭。陳太太不讓她磕，卻拉不住她。她磕完頭，說：“謝謝幾位太太。謝謝你們這些恩人！”

陳太太拉她起來說話。她站起來，仍低垂著頭，說：“你們都是我的大恩人。褚阿大和董老板要出來了，我也該回去了。杏花沒什么可以報答你們，來生一定做牛馬來回報?！?/p>

我問她：“這兩人，你真的不見了？”

“不見了。知道他們平安無事，就好了?！彼f。

“那你也別一心想著回鄉(xiāng)下。我替你找的那份義工，你試試。若真不行的話，再回鄉(xiāng)下吧。你不是總說要報答恩人嗎？做義工就是為大家做好事，等于間接地向恩人還恩呢?！?/p>

看杏花猶豫，我又勸她：“你不老說自己身上罪孽重嗎？做好事，就是一種非常好的贖罪?！?/p>

她終于被我說動了。

怕她反悔，我當(dāng)即就帶她去了醫(yī)學(xué)傳教會見我認(rèn)識的那位傳教士。

她服務(wù)的是一家眼病診所，我的眼光不錯，從醫(yī)學(xué)傳教會那里反饋過來的都是對她非常滿意的評價。她很快就皈依了基督教。有一次我去教會學(xué)校代課，特意拐過去看望她，她堅定安穩(wěn)的眼神，似乎告訴我，她找到了真正的心靈安穩(wěn)之所。

我問她：“那次阿大一出來就問起你，我將你服務(wù)的診所地址告訴他了，他找過你的吧？”

她點點頭，卻并不想多談她與阿大的事，她說：“我們兩個的事，早過去了。他一定會娶上很稱心的媳婦的?！?/p>

那天我告辭后，走了有百十米遠(yuǎn)了，她從后面追上來喊住我，從身上拿出兩只刻得非常漂亮的麻雀，說：“這是阿大刻的，我知道您喜歡中國的工藝品，送給您?！?/p>

我趕緊推辭，我知道這是阿大對杏花的情誼。但杏花說：“在診所做事我非常開心。我現(xiàn)在一心向主，別無他念。這一對麻將于我已沒用了。送您，也算是將它們送給有心之人吧?！?/p>

我接過這兩只帶有她身上體溫的山雀，心里卻有些酸楚：是為她，也為阿大這個小伙子。

我說過我是一個熱心的人，熱心到好事也好奇。每次碰到陳先生，我總不忘向他打聽其他幾人的情況。陳先生呢，自然會將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都告訴我。從他嘴里得知，從四明師竹館滿師的褚阿大，后來與獄中的患難兄弟董孝明在一起。當(dāng)然是董孝明力邀褚阿大，要褚阿大幫他一起經(jīng)營新開的竹藝店。那店開在西門口杏花路，有些偏遠(yuǎn)，我一直想讓陳先生領(lǐng)我去看看，后來因忙于回國前的準(zhǔn)備，終沒去成。聽說那店里的很多工藝制品，都出自褚阿大之手，而麻將牌，在這家竹藝店買得很紅火。陳先生說兩人都沒有娶妻，至少在我離開中國前，他們都還是單身。

那個張老爺，因為誣告他人，陷入不義，被官府用竹杖體罰，還被判了四個月木枷鎖頸。有一次陳先生說他看見幾個衙役追打他，似乎在向他追討銀子。陳先生說，那人死的時候，木枷還沒有去掉，他就死在杏花服務(wù)的診所邊上，說不清是病死餓死還是犯煙癮而死。反正他到死還在盯著杏花，不死心，不知還想干啥。

陳先生嘆口氣說：“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我問陳先生：“那杏花知道他死了嗎？”

陳先生說：“最后還是杏花替他收的尸，好生將他埋了?！?/p>

陳先生對我感慨：“杏花這女子了不起啊，有大胸襟。我現(xiàn)在對她也很佩服，覺得沒有白白幫她。你知道嗎，有一次我眼發(fā)癢去她診所請西洋大夫看眼睛，與她聊起這事，我說這么一個惡人，你居然還對他那么仁至義盡。她的一番話，卻說得我很慚愧呢。她說，我現(xiàn)在信主。主讓我去愛，主還說愛應(yīng)該是一視同仁的。主讓我愛世上所有的人，包括愛我的敵人，愛作惡的人，愛卑鄙的人。惡人自會領(lǐng)受他的懲罰，而我要做的就是對他的寬恕。我埋他時，我認(rèn)他是寶才的爹，我現(xiàn)在只愿他迷途的靈魂早日回家。”

很快，夏復(fù)禮領(lǐng)事與麥克任職期滿要歸國了，我也完成了我美妙的中國之旅。相比同期旅居中國的同胞，我相信我們的收獲更豐，這其中自然包括了一位名叫杏花的中國女子的故事，更有陳政鑰先生發(fā)明的麻將牌戲。前者我裝在心里，總想著什么時候能將它寫成中國故事，贈送給每一位前來參觀我的中國手工藝品小展館的客人，那一對漂亮的山雀，我會放在展館最醒目的地方。而后者，我該如何表明我們努力推廣的動機(jī)呢？我們英國人天性幽默，喜找樂子，這么優(yōu)雅又有趣的麻將牌戲，怎么可以沒有更多的英國人參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