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楠
一
曾幾何時,我總是天真地幻想著,地上繾綣的霧是天上掉下來的云朵。它們飛得高了遠了累了,就到地上歇腳,就成了霧。記憶中的鄉(xiāng)村,有霧的清晨最為美妙。推開家門,巷頭望不清巷尾,巷尾亦望不穿巷頭,霧將巷子的兩端封閉,掩蓋了小巷外的世界。這時的霧就像調(diào)皮的小貓,隨著你不斷走近,霧便慢慢遠離,若是止步,卻又發(fā)現(xiàn)霧停留在不遠處,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你,恍若你成了異端與入侵者,攪碎了霧的寧靜。
其實,在鄉(xiāng)土的清晨,攪碎霧的寧靜不僅僅是訪霧者。
傳統(tǒng)的潮汕民居中往往筑有灶臺,在蜂窩煤、煤氣爐未完全普及的年代,一家子的伙食烹飪,全賴灶上的一口大鍋滿足。那是一口一米方圓的大鐵鍋,用家鄉(xiāng)方言講,叫作“灶鼎”。平日里,灶膛中的燃料用的是稻草垛混合干柴,時間久了,草木灰淤積,便需要定時扒出來,免得影響火力,煮不熟飯菜。扒出來的草木灰挑走下田,又是極好的肥料。扒完草木灰,還需清理“鼎底”的煙漬,將“灶鼎”取出,尋塊平地,“灶鼎”倒扣在地面,用鋤頭刮去煙漬,稱作“耙鼎”。一般是家中婦女“耙鼎”,為了不耽誤做早飯,只好趕早完成,往往耙完“灶鼎”,太陽正好出來,地上留下了一層鼎口形狀灰燼。小的時候,經(jīng)常尋這些殘存的灰燼圈玩耍,運氣好時還能找到數(shù)個灰燼圈排成的一列,憋足一口氣,從頭跳到尾,在孩童間是值得揚眉吐氣的莫大成就,正是鋤頭與“灶鼎”的摩擦聲刺破了小巷內(nèi)晨霧的靜謐。
然而田野的霧還渾然未覺??v橫的田壟蜿蜒到霧的深處,交錯的溝渠魚兒在水面呢喃,腳下的沙礫透著微潤的顏色傳來淡淡泥土的清香。田野的霧下,還藏著綠油油的菜畦,若是恰逢時令,路過菜畦可以看到盛開在霧中黃澄澄的油菜花,雪白雪白的空心菜花等,這些菜蔬把軀體獻上飯桌,卻把美麗留在地里,留在霧里。
不多時,莊稼人上崗了。在薄霧的田壟上,荷鋤,備鐮抑或是挑肥料擔(dān),草垛,有時家中的小孩起得早,也會隨父親下地,把鋤頭拖在身后,沙礫道上一路哐哐鐺鐺,遠遠看去,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兩個身影,鋤頭像是小影子長出的一截尾巴,在霧里拖沓搖擺,彌漫出鄉(xiāng)土的淳厚與溫情。隨后日出霧散,一派天晴地朗。鄉(xiāng)村的晨霧是委婉而含蓄的,它們歇好腳又變成云朵回到天上。
二
已經(jīng)有多久沒出行在晨霧中了?自我離開了生長的小村莊后便再無緣再見到這種薄霧的清晨。家里姊弟都尚小的時候。姐姐們曾帶頭提議一起晨練,我們五個孩子一早離開家門,從巷子出發(fā)來到大路上,道路旁的紫荊花落了一地,最小的弟弟還沒怎么睡醒,兩眼迷糊,只是傻愣地跟在哥哥、姐姐們身后,惦記著大姐身上難得的零錢去買肉包子豆?jié){油條。我們穿過田野去買早餐,臉上都是愉悅與輕松。只可惜往后沒多大毅力,沒把晨練的活動堅持下去?,F(xiàn)在想來,那應(yīng)該是我們姊弟最團結(jié)最齊全的幾次戶外活動了。
而今我們都已長大,各自在不同的城市里落腳謀生,年頭年尾難見一面,盡管父母健在,卻是再難以回到晨練的過去了,屬于鄉(xiāng)土的那方清晨的薄霧,卻不肯遠走,也隨著記憶停滯下來,永遠留在那片歲月中,那時父母年輕,手足團圓,而我還處于長不大的年紀(jì)。
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曾借用法國詩人蘭波的詩句,寫下同名小說《生活在別處》,許多人覺得這句“生活在別處”充滿著永動的活力與追求,然而我每每念及,總是抑止不住內(nèi)心的悲愴,生活在別處,那故鄉(xiāng)做何處置?若故鄉(xiāng)沒有牽系尚好,若是親人俱在,若是血脈縈結(jié),若是祖屋的宅基不曾動搖,那么生活在別處,不在了根本,念天地之悠悠,像個孤魂游蕩。
在我們的身邊穿梭的人群,不缺乏對“生活在別處”有深刻體會者,每年的北上廣深,既成就著多少淘金夢,也破碎了眼淚與血汗,說到底,都是生存的苦澀!像普希金寫的“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念”,生活在別處,便看到了原來的美好,原來的不舍,原來的懷念。
我在別處生活,那是一片與鄉(xiāng)土共享汪洋的海濱,那里的清晨和故鄉(xiāng)一樣彌漫著薄霧。
第一次為人師表,是大學(xué)的時候。由于家里經(jīng)濟不寬裕,我時常寫點兒東西,掙點兒零星稿費周濟自己,有時間還會出去兼職。暑假時候,一位老師介紹我去了當(dāng)?shù)匾患遗嘤?xùn)機構(gòu),教小朋友閱讀與寫作。一來學(xué)校離工作地方較遠,二是學(xué)校不提供暑期住宿,我和培訓(xùn)機構(gòu)的負責(zé)人商量后,便決定留宿在培訓(xùn)班內(nèi),晚上就睡在學(xué)生吃飯的餐桌上。夏天睡覺的問題尚好解決,就是蚊蟲的滋擾令我難以入眠。補習(xí)班既無窗戶,也無網(wǎng)絡(luò),鋪門一關(guān)便是與世隔絕,每晚俱是“蚊子與蟑螂齊飛,沉悶與枯寂一色”!培訓(xùn)班負責(zé)人為擴大宣傳,鋪門前掛上了大海報,上面有我的簡介與頭像,每日清晨開門,便看到海報上的自己,在晨曦的薄霧中,高高的椰樹葉碎落幾縷初陽,炫麗的光影,讓我恍如夢境,審視著海報上的自己,像是觀望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正開始異鄉(xiāng)的逐夢之旅。清晨的霧,給人一種踏上征途的沖動與渴望。
此后的學(xué)年中,我從未放下這份副業(yè),從學(xué)校到培訓(xùn)班,大概需要一個半鐘頭的車程,每個周末的清晨,我在公車上看著形形色色忙碌的人群,有的昏昏欲睡,有的聽著歌曲看報紙,有的提著尚且熱氣騰騰的早餐,還有走街的貨郎,早早趕往市區(qū)擺攤……我揣摩著這些人的家庭與職業(yè),無論來自哪個地方,此刻我們都在同一個城市追逐生活。下了車后,在公車站旁買份腸粉,兩塊錢一份,加點腌制酸蘿卜與豆角,就坐在公車站的石凳上解決。吃完趕緊回培訓(xùn)班上課,小朋友們?yōu)鹾谔煺娴难壑樽樱拖袼{天白云般美好,倒映出我肩上沉甸甸的責(zé)任。傍晚的時候坐上回校的車,暮靄中,看著沿海那片黃昏與海水交融的天地,車上的人們像海面正歸航的采砂船,我們都要回到安棲落腳之所,那里的黑夜有為我們點亮的燈火,有類似或勝似家的溫暖。黃昏里的霧里,有冥冥的感召。
三
沒有霧的美景,總是欠缺些什么。
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秦觀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倘若失去了霧,皓月當(dāng)空,臨水而建的廊坊,只是一幅硬邦邦又直勾勾的靜止畫卷,渲染力大打折扣。若是加上了霧呢?同樣是一片臨水而建的廊坊,夜里只有點點寂寥的疏星,月亮被薄云迷去半邊臉龐,而這片廊坊,在薄霧中氤氳,像是仙境。霧來了,所以畫面迷著薄紗,有了層次,有了深邃,猶抱琵琶,才能勾人心弦。缺了霧的美景雖美,卻是美得過于直接,過于僵硬。
鄉(xiāng)村的生活,令我對晨霧的印象深刻,以至于我去到其他地方。都會在心頭懸念著:那里的清晨有沒有霧?是如何的霧?霧的角落中,有著怎樣的生活?無論是當(dāng)下還是過去,我一直認為霧是運動著的美好與純潔的化身,有霧的地方,空氣溫潤,呼吸之間,胸腔與肺的細胞都在鼓蕩,在跳躍。
我曾慕名去到內(nèi)地的旅游城市尋霧,在我看來,山色空蒙雨亦奇,走訪名山大川定然會令我更深層地觸碰到霧的縹緲。我做足心理準(zhǔn)備迎接一場美妙的旅行,與霧相約。
清晨,我如約醒來,窗外灰蒙的天色陰陰沉沉。我從下榻的小旅館出來,環(huán)顧左右,四野一片蒼茫,確實起霧了,然而眼前這茫茫滾滾顯得張揚甚至猙獰的環(huán)境,是霧降臨了么?我深深的呼吸,像童年在鄉(xiāng)野間那般貪婪,沙澀、嗆鼻,霎時我的五臟六腑傳來抗拒,似乎在沖我嘶吼,我欺騙了他們期待已久的感官。
朦朧中的大道依然車水馬龍,路旁的廣告牌在這片霧中有氣無力地閃爍,像個患肺病的老者,止不住地咳嗽。這里確實應(yīng)該有霧的?。∵@里確實因為霧景而令遷客騷人駐足??!
此刻,我深深意識到它已不是當(dāng)年調(diào)皮的小貓了。這里的霧已經(jīng)發(fā)生了病變,變成了人們口中悶沉沉的“霾”。我還記得我在霾里站了許久,然后默默回旅館收拾行囊離開,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屬于我的等待。這些張牙舞爪,充斥著怨天尤人情緒的是霾,不是我尋找的霧,盡管我在心中呻吟——它的曾經(jīng)也是霧!
現(xiàn)實的頹然不停地擊打著我的認知,世上沒有絕對的美好,或者說逝者如斯,所有的美好都無法一成不變,都難免消失無蹤,這些美好走在你難以企及的前路,看得見的,只是它們不斷遠走的背影,直至湮沒在漫漫的時光長河中。
四
記得年關(guān)時候回到小村莊,村里翻天覆地的變化再次與我的記憶脫節(jié)。
那片總是栽滿菜蔬、地瓜的平野被肢解了,那片一望無際綿延到山腳的農(nóng)田被肢解了,新辟的水泥鋪就的康莊大道,成群結(jié)隊的建筑工程隊,高鐵橋梁的巨墩橫亙在鄉(xiāng)野中,大片大片的別墅區(qū)在興建,人工園林里珍奇的植株令四野的芳萋一文不值。那片生我養(yǎng)我的原野、那些勤樸憨實的農(nóng)夫哪里去了?那片承載著霧的棲息之所、承載著我童年的棲息之所哪里去了?我不認為把城鎮(zhèn)化交付那些香車寶馬、深居淺出的富紳,能夠帶來鄉(xiāng)土的未來,因為在他們心目中,這里早已不是故土,而是逢年過節(jié)、忙里偷閑的度假村。
我嘗試著挽留童年的霧,又一次在清晨來到田野。還未走近,高鐵的班車在我頭頂上疾馳而過,不遠處的工地已經(jīng)開始施工,打樁機“砰……砰……砰……”地砸下地樁,像是砸在我的心尖,我看著僅有的幾畝菜畦,如今只剩下一小截的沙礫小路,不知你們還能存活多久?這片田野已經(jīng)荒蕪在喧囂中了,我感覺到土地的疼痛!
而霧呢?曾經(jīng)打破霧靜謐的“耙鼎”活兒呢?我幡然醒悟,現(xiàn)在還存有灶臺的人家已經(jīng)十不存一了,而寥寥屬于“一”中的人家,沒有農(nóng)田,草木灰也無處可用,起灶費時費事,留著灶臺,主要礙于家中長輩阻撓,順帶也是為保留屬于灶臺的一段歲月,一段記憶。霧自然還是有的,只是霧中多了工地張揚的灰塵,多’了渣滓,已經(jīng)不再空靈縹緲。霧變得灰頭土臉,透露出些許}皇恐,竭力想掩蓋它坑坑洼洼、面目全非的棲息場所,像一只爭斗失敗后灰溜溜的土狗,在角落里靜靜舐舔傷痕。我感覺到霧的目光與失業(yè)的莊稼人一般,飽含著無辜與無奈,不舍與悲愴!
如果說鄉(xiāng)愁與相思正如席慕容所寫的,“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那么我的鄉(xiāng)愁與相思,既隨著年紀(jì)變得渺遠,也總在有霧的清晨變得清晰。
當(dāng)離開的巴士蠢蠢欲動,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回頭看在晨霧中翻涌的村莊,感覺這片故土就像襁褓中酣眠而不愿蘇醒的嬰童,翻涌的霧則像是吞吐著的愁緒,當(dāng)人們無法自力求生之初,土地庇佑人們生存,當(dāng)人們臂膀強健起來甚至不惜斫傷生養(yǎng)的土地,土地一如嬰童般從不設(shè)防備,瘡痍的山山水水,翻涌的霾與霧里,誰聽聞它無聲的啼哭。
或許些許年后,鄉(xiāng)野會被完全吞噬,小村莊也會融進城鎮(zhèn)的洪流。人們?nèi)汲磷?,在開發(fā)商價值連城的地產(chǎn)樓盤中沾沾自喜。但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會記得,這里曾經(jīng)有一方陪伴村莊成長的單純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