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蹇人毅
微星耿耿 不暗不滅
——紀念蹇先艾誕辰110周年
文/蹇人毅
WEIXINGGENGGENGBUANBUMIE
今年是我父親蹇先艾誕辰110周年,他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22年了,但我和我的家人、兄弟姐妹一直深深地懷念他,他的讀者也沒有忘記他……
◎蹇先艾
父親生于1906年,十三歲離開故鄉(xiāng)遵義赴北京求學,以全科第一名的分數(shù)考取北師大附中。由于他喜歡文學,1921年和同班同學李健吾、朱大楠發(fā)起了文藝團體——曦社,并出版了不定期刊物《爝火》。
父親除了辦刊之外,還在學校組織過一些文學活動。那時正好詩人徐志摩剛從歐洲回國,寄住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圖書館,蹇、徐兩家是世交,因而,父親能得與徐志摩先生磋磨的機會。借了這層關系,特意邀請徐先生到師大附中去演講。當時父親和他的同學都是半大的孩子,不懂應酬,一點也沒有款待徐先生,所以第二天父親去松坡圖書館時,徐志摩還給我父親開玩笑:“你們這群孩子,連一杯白開水也沒有給我喝,給我潤潤喉嚨。”
1929年,父親的詩友劉夢葦患肺病咯血,父親和幾個朋友不約而同去看望他。劉夢葦雖然帶病在身,但談到詩時卻豪興不減,并提議大家合力辦一個詩刊,大家一致答應,且決定由父親和聞一多出面去找徐志摩商量此事。徐先生極力支持,并借《晨報副刊》的版面,出版《詩鐫》,終于有了《晨報詩鐫》。
父親在創(chuàng)作新詩的過程中,還有一位師長給了他直接幫助,這便是當時在清華大學國文系任系主任的朱自清先生。父親將自己1928年寫的抒情長詩《童年之別》寄去向他請教,幾天后便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中肯定了這首詩對故鄉(xiāng)懷有深厚的感情,同時,指出詩中是否少一些動人的細節(jié)。因此,幾十年來,父親一直對他懷著深深的感佩之情。朱自清先生在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時,還特別選用了父親的詩《春曉》和《雨夜游龍?zhí)丁贰?/p>
◎蹇先艾文集
父親認識魯迅先生也是托徐志摩的福。
1924年1月17日,魯迅先生到北師大附中作過一次演講,題目是《未有天才之前》。在此之前,父親和幾個愛好文學的青年曾去函和托人請過魯迅先生幾次,但都因為他工作太忙,沒有騰出時間來,這回是煩托徐志摩先生去請的,居然答應了,大家真是喜出望外。
那天下午,師大附中的禮堂里,擠滿了聽眾,除了師大附中的師生外,原來的校友和師大國文系的學生也聞風而至,大家把一排屏風和放在禮堂作閱覽的桌子都移走了,座位還是不夠,連禮堂旁邊的書庫都擠了不少人。
魯迅先生那天穿著一件舊的青布長衫,雖然眼圈微黑,眼睛卻十分明亮。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平和緩慢,一字一句,帶有很濃的浙江口音,但聽得十分清楚。他的謙和中融著一種循循善誘的態(tài)度。先生有時喜歡仰著頭,雙手交叉抱著肘部;時不時又舉起右手,為他的演講作出很有說服力的姿勢。雖然他的臉上表情好像有點冷靜,但每一句話都充滿了感情,充滿了熱力。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多小時,先提出當時盲目整理國粹和崇拜創(chuàng)作的不良傾向,同時也尖銳地批評了那些摧殘幼稚的所謂批評家。魯迅先生說:“幼稚對于老成,有如孩子對于老人,沒有什么恥辱,因為當不遭了戕賊,他會生長、成熟、老成;獨有老衰和腐敗,倒是無可救藥的事?!?/p>
講完以后,父親和幾個文藝青年覺得機會難得,不肯把魯迅先生放走,圍著那張講桌,向他請教長久以來未能得到解決的一些文學問題。魯迅先生徐徐作了明確、扼要的回答。臨走時,還問了每一個人的名字。他銳利的目光在大家臉上一掃,說:“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是很多的,我們以后有機會再詳談吧!”
1926年3月,我父親和朱大楠商量很久,鼓起勇氣寫了一封信給魯迅先生,表示自己迫切的愿望。先生很快回了信,約定3月17日下午兩點去他家談談。我父親和朱大楠都非常激動,一位文學大師,居然給兩個小青年回了信。但是不巧,那天朱大楠有事耽誤了一個小時,等趕到魯迅家的路上,在西四牌樓的時候,看見魯迅先生坐著車子走了。朱大楠不相信,說:“你看錯了吧?未必是魯迅先生?!钡鹊紧斞赶壬议T的西三條,開門的女工問了我父親和朱大楠的名字,用責備的口氣說:“你們怎么沒有按時來,大先生等了半個多鐘頭,還沒有你們的影子,才開會去了。”
父親在早期的習作時,曾經(jīng)得到魯迅先生的鼓勵。魯迅先生1935年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時,選用了父親的兩篇作品——《到家的晚上》和《水葬》,并在導言中稱贊道:“但如《水葬》,卻對我們展示了老遠貴州的鄉(xiāng)間的習俗的冷酷,和出于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貴州很遠,但大家的情景是一樣的?!?/p>
◎80年代中期,蹇先艾出席貴州省文學創(chuàng)作會。蹇先艾、葉辛、顧汶光、李寬定等著名作家在前排
◎蹇先艾與沈從文
◎蹇先艾與蕭軍
父親一直對魯迅先生懷著崇敬、感激之情,就是在陰霾彌漫的“文革”歲月,他也時常如饑似渴地閱讀魯迅先生作品的英文本。有一次,還用自己僅有的四元生活費,在地攤上買回了自己被抄走的《游仙窟》。此書是魯迅先生在日本發(fā)現(xiàn),手抄帶回國出版的。
1973年,父親從“牛棚”出來,已稍微有些自由了,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紹興,瞻仰魯迅故居。這也是他好幾十年的愿望。那年下半年,他去上海治病,首先就去虹口公園拜謁了魯迅先生的墓,不久就去杭州看望十年不見的二女兒,旋即,轉(zhuǎn)車去紹興。當時魯迅先生的故居正在籌備恢復期間,很多文物都未陳列,也沒有對外開放。但經(jīng)紹興文化局的介紹,紀念館的管理員聽說父親見過魯迅先生,而且魯迅先生還對父親的作品作過評語,便破例同意安排父親參觀,并熱心地做向?qū)А?/p>
◎1蹇先艾與呂驥
◎2蹇先艾與劉海粟
◎3蹇先艾與馮牧
◎4蹇先艾和艾青
父親參觀了魯迅先生青年時與幾個朋友讀書的屋子,魯迅父親的住房、百草園、“三味書屋”等,他看得很仔細,并多次向管理員提出詢問。他還在自己的參觀筆記里留下了這樣一些動情的記錄:“我如愿參觀了魯迅故居,看著他的照片仿佛又來到魯迅先生的身邊,但他故去已經(jīng)幾十年了,我當年失去了和他詳談的機會,這真是終身的遺憾??!”“參觀了魯迅先生同他青年時代的好友范愛農(nóng)和幾個朋友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不由得使我想起魯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回憶范愛農(nóng)的文章,他還寫過三首哀范君的詩。在后記中說:我于愛農(nóng)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也未能釋然……挽詩里看出魯迅先生對老友的感情是多么深厚?!薄拔矣浀敏斞赶壬o他母親的來信中,就常常提到他不斷買些通俗小說寄回家去,滿足老人暮年的文化生活。他對母親的熱愛,洋溢于那些家書的字里行間,誰讀了不為之動容?”“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對小園有一段很生動的描寫,說他們那一群孩子都比較頑皮,常常爬到花臺上去摘梅花,或是爬上桂花樹去找蟬蛻,有時學生溜出去太多,被壽老師發(fā)現(xiàn)后,他就發(fā)了脾氣,大聲叫起來,孩子們又才規(guī)規(guī)矩矩回到屋里。這使我聯(lián)想起在故鄉(xiāng)遵義的時候,也讀過幾年‘私館’,我們對塾師的惡作劇,遠遠超過了魯迅先生和他的同窗們……”
這些沒有雕琢文字樸素的筆記,并不是只記錄了一次不尋常的參觀,而是抒發(fā)了一個受過魯迅先生關心的青年,在歷盡滄桑幾十年后的一種樸素、真摯的情感,也是一種永久的鼓舞、感激和追憶。
◎1986年,時任貴州省委書記胡錦濤看望蹇先艾,祝賀蹇老80歲生日
我父親是1926年由著名作家王統(tǒng)照先生介紹加入“文學研究會”的,應該說,從那時起,他正式開始了他的文學生涯。
1944年,父親受聘到貴州大學中文系任教,全家遷到離貴陽十七公里的花溪鎮(zhèn)靜暉村。那年冬天,《黔報》的社長方夢葦聘請父親主編《黔報》副刊。
父親用自己寫的一篇文章《一個新的堡壘》的題目為義,給《黔報》副刊命為《新壘》。
為編好《新壘》,父親曾不遺余力多方向文學界的朋友發(fā)出稿約,以求得支援,連從來未見過面的文學前輩,他也斗膽發(fā)出了約稿信件。一些著名作家紛紛發(fā)來稿件,就連茅盾也寄來了散文《不可補救的損失》和雜感《貝當與賴伐爾的下場》。
這一時期,在《新壘》上發(fā)表文章的,除了上述茅盾先生的兩篇文章外,還有巴金的《第四病室前記》及屠格夫的散文譯詩,熊佛西的《貴陽三月》《悼謝六逸先生》,沈從文的《作家書簡》《田漢到昆明》,艾蕪的《逃難雜感》《旅途雜記》和連載小說《月夜》,李健吾的《文藝界的合作》,王西彥的《作家書簡·三》,李廣田的論文《哲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相關性》,沙汀的小說《范老老師》,臧克家的《談詩的技巧》《大雪后》,端木蕻良的散文《小小的畫面》、小說《復活》,羅洪的小說《犧牲》以及方敬、程鶴西、陳敬容等一批名家名作。
父親不但為《新壘》組稿,自己也動筆寫過一批文章,如《中國的雪萊——徐志摩·嘆逝之一》《巴縣作家朱大楠·嘆逝之三》《女詩人石評梅·嘆逝之四》《紅與黑的一位作家——記胡也頻·嘆逝之六》《孤鴻——記劉夢葦·嘆逝之七》。這一系列的嘆逝文章,都是回顧我國一批老一輩的作家、詩人的事跡,這些都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珍貴資料。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主要擔任貴州文藝界的領導工作。由于行政事務和社會活動比較多,他只出版了兩本書《苗嶺集》和《新芽集》。另外,也寫了一些寫作指導性的文章。在培養(yǎng)新人、扶掖后進上,他也做了不少工作。
父親的工作雖然做得不夠,但黨和政府卻給了他很高的榮譽。1986年,父親80歲生日時,貴州省政協(xié)、貴州省文聯(lián),還為他組織了“紀念蹇先艾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六十周年”的紀念會,并撥??顬楦赣H出版文集和拍攝電視劇。同年,父親還率中國文藝家代表團訪問了加拿大和印度。
◎1988年12月,在貴州省政協(xié)迎春茶話會上,時任省委書記胡錦濤與蹇先艾交談
父親是1994年10月去世的,終年88歲。他的追悼會開得十分隆重,幾乎所有文藝界著名人士都到場致哀,就連病中的冰心和巴金都送來了花籃。
◎蹇人毅夫婦及親屬與貴州省文化廳原廳長王恒富(右一)、著名作家戴明賢(左四)合影
◎參加蹇先艾百年誕辰的貴州省文藝界人士合影
1995年后,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長舒乙和作家陳建功,委托幾次到貴陽家中來訪,提出搜集保存我父親的作品原稿、日記、作家來往書信及一切遺物,還專門為我父親建立一個資料庫,以利永久保存。我們家中幾個兄弟姐妹極力支持,全部奉獻。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副館長周明先生和我多次通話,組籌出版我父親的代表作,并先后三次再版。
1997年底,由北京《中國文學史資料》雜志社出面牽線,介紹中國文學研究所的徐迺翔教授與我認識,并請我撰寫一本20多萬字的《蹇先艾紀傳——鄉(xiāng)土飄詩魂》。
我們家人也非常感謝家鄉(xiāng)的政府領導和文藝界人士,他們?yōu)榧o念我父親也付出了很多心血。2003年,父親被列為貴陽市“十大文化名人”。
2006年是我父親的百年誕辰,遵義歷史文化研究會、遵義師范學院、遵義圖書館共同發(fā)起紀念活動。遵義師范學院發(fā)了“紀念???,遵義歷史文化研究會還出版了紀念專輯《一個人的貴州》。貴州省文聯(lián)也同時組織了紀念活動,龍志毅等領導同志參加了紀念會。
彈指一揮,又是十年過去了,今年是我父親誕辰110周年。2014年,省文史館將我父親列為貴州600年來的重要歷史人物,編入畫冊。
現(xiàn)在,已進入了網(wǎng)絡時代,我也與時俱進,每天總要點撥幾下手機,看看信息。在微信里,不時發(fā)現(xiàn)一些有關我父親的消息:有詩人專門為他作詩的,有畫家專門為其造像的,還有的用自己的公眾號發(fā)表紀念我父親的圖片和文章。
蹇氏家族的親人們也沒有忘記我父親。最近,在由美國加州理工大學教授蹇浩主編的《中華蹇氏族譜》中,搜集了我父親的很多圖文資料,并將我父親和我家族中的兩位姑母——賀龍元帥的前夫人蹇先任、蕭克將軍的夫人蹇先佛視為蹇氏家族的驕傲。
作為蹇家后人,我代表家人誠摯地感謝朋友、讀者對他的追懷。父親的一生,可以用劉海粟大師書贈給他的一首詩為概括:“耿耿錚錚骨,清清淡淡人。風云收眼底,鄉(xiāng)土飄詩魂。”
責任編輯 陸青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