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復(fù)興
胡同里的傳奇
文/ 肖復(fù)興
HUTONGLIDECHUANQI
我小時候居住的西打磨廠街,一街店鋪林立,有名的老字號很多??痰稄埵瞧渲幸患?。如今的人們,知道刻刀張的已經(jīng)很少。在我小時候,也就是建國初期,刻刀張名氣不小,一直頑強(qiáng)挺立在西打磨廠96號。那時,我家住179號,相隔不遠(yuǎn)。記得它在南深溝西邊,路北,門臉兒很小,上有“順興刻刀張”的匾額。它旁邊幾步,有一家小人書鋪,我常去小人書鋪?zhàn)鈺?,一分錢看一本,便知道了它。
知道它,是因?yàn)槁牬笕藗冋f起它的傳
老北京的大買賣,一般都開在明眼的鬧市。但也別小瞧了那些蜿蜒逶迤的老胡同,那里面一樣藏龍臥虎。很多老店,很多人物,很多故事,甚至很多傳奇,都曾經(jīng)風(fēng)生水起地發(fā)生在那里。比如中國最早出現(xiàn)的照相館之一大北照相館,藏在石頭胡同里;北京第一家理發(fā)館胡記理發(fā)館,藏在三轉(zhuǎn)橋胡同里;老北京最負(fù)盛名的龍順成木器廠,藏在魯班館小胡同里;明末就開張的青山居玉器老店,藏在羊市口胡同里……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奇。這個傳奇,和大畫家齊白石有關(guān)。說是齊白石的一個女徒弟買了他家生產(chǎn)的刻刀,送給齊白石,齊白石擅于治印,不知多少把刻刀經(jīng)過他的手,如風(fēng)過花,自是行家里手,比較之后,覺得不錯,以后專門用他家的刻刀。據(jù)說,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齊白石讓他的這個女徒弟陪著他,特意專程來到我們西打磨廠刻刀張的小店拜訪,不僅慷慨送給店家他畫的三幅國畫,還為店家書寫了“順興刻刀”的匾額,和一副對聯(lián):“我有錘鉗成利器,君由雕刻出神工”。
◎胡同里,偷得浮生半日閑
◎幽幽古宅,繁華褪去
你得佩服刻刀張的手藝精良,方才讓齊白石折服;也得佩服齊白石的禮賢下士,對一位普通刻刀匠的尊重。對聯(lián)里的“我”指的是刻刀張,“君”指的是買刻刀的雕刻家,而“利器”則是對刻刀張的褒揚(yáng)和贊美。在老北京眾多的老字號里,這真是一段絕無僅有的傳奇,這傳奇中,有情節(jié),有細(xì)節(jié),有大人物和小人物的邂逅相逢,指刀為詩,雕刻成畫,更有的是藝人和匠人惺惺相惜的感情。
名人效應(yīng),讓刻刀張名聲大振,也讓我們的街坊們口口相傳,成為西打磨廠一條街的驕傲。應(yīng)該說,自那時候起到北平和平解放初期,是刻刀張的鼎盛時期。
不過,客觀地講,刻刀張并不僅僅是仰仗齊白石的名聲而得名,它的成名和出名,要早得多。也就是說,先有了刻刀張的名聲,才有了齊白石和它的傳奇,齊白石是慕名而去,不是如今一些店鋪借助資本和權(quán)勢然后請名人捧場的攀附與借水行船。
刻刀張的創(chuàng)始人,叫張正新,他是齊白石來刻刀張時店主的爺爺。道光二十七年(1847),張正新從老家冀縣來到北京,在一家打鐵鋪里學(xué)徒,主要學(xué)作鑷子。這種鑷子是為修腳工為人修腳和女人開臉?biāo)?。張正新出徒之后,自己開店做鑷子,店址選擇我們西打磨廠,并不是機(jī)緣巧合,而是和老北京胡同最初成因相關(guān)。因?yàn)槲覀兾鞔蚰S是明朝建起的一條老街,之所以叫打磨廠,是因?yàn)橐粭l街打石磨的小店很多,連帶著打鐵鋪也很多。老北京開店講究群居效應(yīng),一花帶動百花開,刻刀張才會選擇西打磨廠。當(dāng)然,這里離前門近,也是其中一個因素。盡管在陋巷之中,只要手藝好,酒香不怕巷子深。
◎老街記憶,溫潤如初
張正新做鑷子的手藝確實(shí)不錯,當(dāng)初應(yīng)該沒有店名。鑷子張,是老北京這類小店慣用的稱呼,老北京人愿意將店主的姓氏放在他所做的產(chǎn)品后面,既形象,又一目了然,還好記。年糕楊、爆肚馮、羊頭李、豆汁丁、葡萄?!际沁@樣叫法。因?yàn)槭炙嚭?,在同光兩代,鑷子張一時很出名,和當(dāng)時很出名的王麻子剪刀鋪齊名,兩家掌柜也成了好朋友。不過,同當(dāng)時真假王麻子刀剪鋪忽然多了起來一樣,前門一帶涌出好多家鑷子張,做它的仿品,賣得很是紅火。同治年間有竹枝詞這樣寫道:“錘剪刀錐百煉鋼,打磨廠內(nèi)貨精良,教人何處分真假,處處招牌鑷子張?!?/p>
假貨盛行,從來都是不良商家發(fā)財?shù)慕輳?。如此“處處招牌鑷子張”,逼迫得真的鑷子張想辦法另求生路。張正新發(fā)現(xiàn)此時的京城石刻和刻字的生意很大,但所用的刻刀質(zhì)量不行,也很少有專門的店鋪打制刻刀。張正新改弦更張,改做鑷子為刻刀。有做鑷子的手藝,又有做鑷子時的名氣,他做的刻刀一樣精良,為顯示自己做的刻刀貨真價實(shí),不欺世騙人,也為了和其他店家尤其是假店的區(qū)別,他在每一把刻刀上都刻有一個“不”字,從而得到人們的認(rèn)可和歡迎,成為那個時代專屬于他自己的LOGO。光緒六年 (1880),“張順興刻刀鋪”的牌子,正式在西打磨廠掛出。牌子這樣懸掛,名字叫起來覺得長而繞嘴,隨著生意的興隆,刻刀張便叫順了嘴??痰稄?,在前門一帶很有些名氣。人們提起它,或問到它,一準(zhǔn)兒會說,知道,打磨廠的刻刀張! 就像當(dāng)年一提全聚德,一準(zhǔn)兒說“肉市里的全聚德”一樣,透著親切勁兒。
◎堅(jiān)實(shí)的墻磚和木門,透露出歷史的厚重
其實(shí),說是名氣大,它只是家小店,連個門臉兒都沒有,當(dāng)時只有一間半房,還在院子里面,得走一條過道才到。說好聽點(diǎn)兒,算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吧。
張正新掌門刻刀張的日子不長,三年過后,1891年,張正新過世,把店鋪傳給了兒子張德山。張德山把店鋪擴(kuò)大為三間,又雇了五六個工人,還在過道上搭起了頂棚,在門口掛起了自己書寫的“張順興”黑底金字的匾額。1925年,張德山把生意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張鳳鳴。張鳳鳴接手之后,把整個小院買下,店鋪從三間擴(kuò)大到七八間,工人也擴(kuò)充到十人。在三代人的打磨下,刻刀張迎來了自己最好的年華。這時候,齊白石才出場了。齊白石出場前,這一系列的鋪墊,是刻刀張的前戲,充滿艱辛和跌宕,方才烘托得齊白石出場時的光彩照人。
其實(shí),在齊白石出場之前,還有一位畫家出場,只是因?yàn)闆]有齊白石名氣大,被我們的街坊們所忽略。但是,這位畫家對于刻刀張的振興起到了關(guān)鍵的作用。如果說,齊白石的出場,是給刻刀張錦上添花;這位畫家的出場,則是為刻刀張響鼓重錘的關(guān)鍵一錘。這都是我后來長大看資料知道的,小時候,大人們傳說里,只有齊白石和刻刀張的傳奇。
◎穿越門廊,過往能否再現(xiàn)
這位畫家即是木刻家鄭野夫。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之初,鄭野夫拿著一把從日本帶來的木刻刀,來到刻刀張。那時候,木刻是洋玩意兒,人們最早見到是魯迅先生介紹的德國木刻家珂勒惠支和麥綏萊德的木刻版畫。這種專門做版畫的木刻刀,我們國家以前沒有生產(chǎn)過,這種舶來品自然就價格昂貴。鄭野夫希望刻刀張能夠?yàn)樗蛟斐龊腿毡疽粯拥哪究痰丁D菚r候刻刀張的掌柜的是張家第三代的張鳳鳴。是他經(jīng)過在梨木版上刻印,在爐膛的蘸火和淬火的反復(fù)實(shí)驗(yàn)中,打造出了這種不僅在刻刀張沒有同時在我們國家也沒有過的木刻刀。他打造的木刻刀的質(zhì)量一點(diǎn)兒不比日本的差,不卷毛,不出刺,很鋒利,而且,他為鄭野夫特意在木刻刀上配了一把仿古的把手,古色古香,精致趁手。
從此,刻刀張有了新的品種,有了新的發(fā)展。在張鳳鳴的試驗(yàn)和實(shí)踐中,不僅可以生產(chǎn)木刻刀,還可以生產(chǎn)瓷刻刀、竹刻刀、金石刻刀、鋅版刻刀、石膏雕塑刀、油畫調(diào)色刀……系列產(chǎn)品,紛至沓來,如花競放。京城很多雕刻家都用過他家的刻刀。他家的刻刀才不再只是為打石磨和刻字或修腳所用,而是擴(kuò)充了它的內(nèi)涵與外延,才有了齊白石所說的“利器”和“神工”。
◎斑駁的舊院里,傳奇不老
刻刀張?jiān)谖鞔蚰S一直堅(jiān)持到1956年公私合營,1958年,遷移到了順義。那一年,我11歲,讀小學(xué)五年級,并不懂得世事滄桑的變化,不會意識到刻刀張已經(jīng)無可奈何地走到了它的尾聲。和樹挪死的道理相似,老字號忌諱隨意遷址。盡管1963年,刻刀張?jiān)诔缥拈T外大街的喜鵲胡同旁重張舊幟,但那只是它的回光返照而已。三年過后,它在劫難逃,徹底消亡。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刻刀張的門徒心有不甘,在前門一帶將“刻刀張”的牌子再次豎起,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乏善可陳,無力重挽舊日山河。一直住在南深溝的刻刀張的家人,都搬到通縣,刻刀張?jiān)谖鞔蚰S這條老街上徹底的銷聲匿跡。
十多年前,到西打磨廠去,還能找到老門牌96號新門牌145號的刻刀張舊址。雖然已經(jīng)變成破爛不堪的小雜院,依然可以讓人迎風(fēng)遙想當(dāng)年。站在刻刀張舊址門前,我想,那些曾經(jīng)風(fēng)靡京城的一把把刻刀,竟然就出自這樣狹窄簡陋的小院里;齊白石,鄭野夫、李峴、古元、朱友麟……那些名噪一時的大畫家,竟然都曾經(jīng)出入過這樣擁擠不堪的小院。這不是傳奇,又是什么呢?
前些天,我又去了一趟西打磨廠,那里,包括刻刀張的小院在內(nèi)的好多院子,都已經(jīng)被一道新砌不久的灰墻所替代,灰墻里面,是一片拆毀房屋后所剩下的碎磚亂瓦??痰稄埖膫髌?,便埋藏在那片碎磚亂瓦里面。正是大雨過后,碎磚亂瓦之間,雜草叢生,長得很旺盛,綠得照眼。萋萋野草,隨風(fēng)搖曳,綠霧一團(tuán),迷離一片,讓人恍惚,心生錯覺?;蛟S,月明星稀之時,雪落雨飄之際,會有幽魂出現(xiàn),為后人講述刻刀張那段曠世傳奇吧。
◎狹窄簡陋的老街舊巷,流淌著一個時代的溫情
2016年10月9日重陽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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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袁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