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在上海見到一個“下了?!钡奈幕?。幾個還在崗位上的文化人坐在他所經(jīng)營的飯店里,大談文化的失落。最失落的,竟是老板。他苦著臉,指責自己越陷越深,離原有的理想越來越遠——金錢,使人腐敗。
他的憂郁與自責使我想起傳媒上對商品經(jīng)濟所帶來的貪婪風氣的種種批判。我向來理解權力使人腐敗,金錢,卻是一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東西。一個人有了錢,他就可以放手去求取知識,可以在國內國外游走,可以使家人豐衣足食。因為他有錢,他可以不斤斤計較,可以不鉆營奉承,可以不小頭銳面。資源的充分,使他比較容易成為一個教養(yǎng)良好、寬容大度、體恤弱者的人。當他行有余力,他可能在鄉(xiāng)里間鋪橋修路、救濟貧苦;當他飛黃騰達,他可能在社會上成立各種基金——殘疾基金幫助照顧殘疾者,文化基金鼓勵藝術創(chuàng)作;他也可能在學校里設置獎學金,為國育才。
一個國家有了錢,它就比較容易做到“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老人福利、失業(yè)救濟、幼兒培育、殘障孤兒的照顧,都需要金錢的促成。有了財富的基礎,一個社會比較容易達到“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的境界。
現(xiàn)在對經(jīng)濟狂潮大加鞭撻的憂國之士不妨看看歐洲的心路歷程。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歐洲,是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舒敞、人文氣質高尚的地方。公園池塘里的天鵝悠游自在,無人打擾。路邊野生的紅艷蘋果自生自落,無人擷取。搭地鐵公車進進出出全憑個人誠實購票,不需檢查。生了病去看醫(yī)生,只要留下地址就可以接受治療,賬單以后寄來。張賢亮和朋友在歐洲餐館吃飯,忘了付錢。走出餐館了,侍者才追來提醒,態(tài)度委婉客氣,毫無猜疑的神情。
這樣的雍容大度,對不起,不是天生的民族性,它其實是經(jīng)濟的塑造。如果張賢亮在50年代來到戰(zhàn)后民生凋敝的歐洲,侍者對忘了付賬的客人可是要怒目相對的。戰(zhàn)后的德國小孩在大街上搶美國大兵從吉普車上丟撒下來的巧克力糖,滿臉胡楂的潦倒男人在馬路上撿拾煙蒂……
馬歇爾經(jīng)援計劃實施之后,德國經(jīng)濟開始復蘇。錢,使人們活動起來。經(jīng)濟發(fā)展所帶來第一個狂潮是“吃潮”。人們拼命買吃的東西,談吃的話題,做吃的計劃。文化批評家們在報紙雜志上也就拼命批判國人的貪吃丑態(tài)?!俺猿薄鄙酝?,緊接著涌起“冰箱潮”。那白白方方的一大件,裝得下好幾天的吃食而且保持不壞,舉國為之瘋狂。男人女人努力工作、積極向上,不為救國救民卻為了掙夠錢去買個大冰箱。報紙上則充滿義正詞嚴的道德指控:精神污染、文化失落、道德淪喪……
四十年之后的德國,是一個連底層的掃街工人都可以每年出國度假的國家。于是你看見他們的孩子彬彬有禮,他們的公車司機會等到最后一個乘客都安穩(wěn)落座才再度啟動,他們的國家撥出大筆大筆的錢給飽受戰(zhàn)亂的波西尼亞難民,他們的大學對全世界的學生開放,不收一文學費。
這種百川不拒的寬松,與民族性格關系少,與有錢沒錢關系大。錢,當然不會憑空而來,它必須通過勞心勞力去掙取;如果這個勞心勞力掙取財富的行為叫作“貪”的話,那么“貪”有什么不好?它根本就是一個經(jīng)濟動力。
我多么希望那位“下了?!钡奈娜死习迥軞g欣鼓舞地經(jīng)營他的餐館,然后有一天,他的錢實在太多了,他成立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圖書館基金會,使最偏僻的小村子也有自己的兒童圖書館;他設置了一個以他自己為名的文學大獎……有一天,當像他這樣的人在中國比比皆是時,誰知道,中國說不定還要經(jīng)援美國和德國呢。
腐敗不腐敗在于公平不公平;金錢,倒是無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