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然　李蒙

在改編自小說《大玩家》的電視劇《霧里看花》中，李幼斌飾演的古董商人黃立德常常被人請去“掌眼”。只要他說好，玩意兒的價格就要翻番地漲。在現(xiàn)實中，資深古董藏家或者鑒賞家也往往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北京衛(wèi)視《天下收藏》是由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古董藏家王剛擔任總策劃的一個鑒寶欄目。在這個節(jié)目中，藏寶人、明星嘉賓、知名鑒賞家匯聚一堂，共同就“寶物”的收藏與鑒賞展開論戰(zhàn)。他們認為好的東西，可能在節(jié)目后就會提升一些價格；他們認為不好的，很可能就會當場被主持人王剛砸毀。而砸毀，也正是該節(jié)目吸引眼球的地方。節(jié)目主持人王剛在公開場合表示，砸毀不好的東西，就是“恨那些造假、販假者，同情進而警醒那些上當受騙的藏友”。

然而，在2012年的“京城砸寶第一案”中，藏友付常勇卻覺得被節(jié)目組騙了。因為他被砸的藏品被國家認可、具有文物鑒定資質的機構和專家認定為真。案情回溯：消失的碎片

2012年，來自石家莊的藏家付常勇參加了《天下收藏》節(jié)目。在他的同意下，一對藏品被主持人當場砸毀一只，之后他未能要回自己被砸碎的藏品碎片。

付常勇是名中醫(yī)。在節(jié)目中，他展示的是1999年一位在臺灣經商的病人贈送給他的一對甜白釉壓手杯。王剛表示：“這種器形其實全世界存量不過幾只?！倍囆g品經紀人翟健民則聲稱，一個真的永樂青花壓手杯值5000萬元。

節(jié)目播放過程中，兩次以字幕打出“此藏品上場前鑒賞家團隊已進行鑒定”的內容。通常節(jié)目視頻中會以小窗口顯示鑒賞家的鑒定過程，而付常勇的藏品并沒有鑒定的記錄視頻。也就是說，并沒有證據(jù)能夠顯示他的這對壓手杯真的在上場前被鑒賞家們鑒定過。

付常勇同意如果鑒定為假，王剛可以砸碎一只杯子，并執(zhí)著聲明“不退”。王剛手起錘落，這對杯子中的一只“啪”的一聲被砸成了碎片。接著，王剛宣讀了節(jié)目組鑒賞家寫就的鑒定結論：該杯為現(xiàn)代仿品。

付常勇將碎片收拾了起來，退出了錄像間。這時，一個節(jié)目編導突然從場內跑了出來，向付常勇表示，這些碎片專家點評還要用，不能帶走。

付常勇想把碎片要回來，所以他沒有離開節(jié)目現(xiàn)場。

節(jié)目錄完后，付常勇去找拿走碎片的編導。編導卻稱碎片不在他手里，讓付明天再來。

可第二天，節(jié)目組卻明確表示拒絕將碎片歸還。此后，付常勇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些交出去的碎片。慶幸的是，他當時留下了其中的兩片碎瓷。

據(jù)后來代理付常勇起訴北京電視臺和王剛等人的辯護律師錢衛(wèi)清介紹，參加付常勇那期節(jié)目的三個鑒賞家是翟健民、王春城和拉達，他們并非國家認可的具有專業(yè)鑒定資質的專家。翟健民和拉達都是藝術品經紀人，王春城雖然是首都博物館研究員，但其工作內容是研究出土文物，并不涉及文物真?zhèn)魏湍甏b定。

事實上，這對杯子已于2011年12月20日經北京東博古玩字畫鑒定中心鑒定為清仿永樂甜白釉壓手杯真品，市場參考價為30萬至50萬元。

2013年5月，付常勇一紙訴狀，將北京電視臺及主持人王剛、鑒賞家王春城、翟健民訴至北京市朝陽區(qū)人民法院，請求判決北京電視臺及王剛、王春城、翟健民連帶賠償財產損失15萬元。原來，他將留下的兩片碎瓷與未被砸毀的那只杯子又送至北京瀛方齋文物鑒定中心，經鑒定認為這對杯子是明代制品，有極高的收藏價值和經濟價值。

陶瓷燒制過程中，胎內會產生均勻的氣泡。隨著時間推移，這些氣泡在百年、千年中破口、死亡，標記了瓷器的年齡。而古陶瓷的做舊則不可能觸及釉面下氣泡的破裂過程。作為中國十大收藏家之一，也收藏了大量瓷器，又在江西景德鎮(zhèn)工作過多年的錢衛(wèi)清對瓷器的鑒定有多年積淀的心得。在使用數(shù)碼顯微鏡察看了付常勇保存的兩片碎瓷和另一只完好的壓手杯上的開片和氣泡后，他認為，這些都是古瓷，絕非《天下收藏》所鑒定的“現(xiàn)代仿品”。

庭審辯論：這是娛樂節(jié)目，不是文物鑒定

此案一審經過兩次開庭，在兩次開庭中，雙方多次對壘。原告付常勇委托專家證人王治國發(fā)言，證明自己收藏的文物是真品無疑，被告律師幾次打斷了王治國發(fā)言，對專家證人的資質表示懷疑，強調己方鑒賞團專家王春城“在首都博物館工作四十多年”，并提交了節(jié)目鑒賞團的“專家意見”，作為實施砸瓷的依據(jù)。

原告律師錢衛(wèi)清對這份“專家意見”提出了質疑。專家意見是由三個專家在一起各自作出的鑒定結論，不是“背靠背‘鑒定”；“而且這份儀含52個文字的專家意見文本上三個署名專家的名字都辨認不出來，嚴格來講這就是沒有完成簽名”。

鑒賞團在節(jié)目中對壓手杯的鑒定意見是“類似器型康熙時期才出現(xiàn)”。原告付常勇及其委托的代理律師和專家證人在向法庭說明時，一口氣舉出了從明代中期至民國時期的22件壓手杯，其中三件是明朝成化年間的。這證實了類似器型明代已經出現(xiàn)，與王舂城等人的說法不符。

翟健民、王春城兩位鑒賞家向法庭列舉了著名陶瓷鑒定專家耿寶昌研究的永樂款識的四種書寫方法，說這四種款識書寫方法都與小杯有所不同，證明小杯是假的。原告方委托的專家證人王治國用上海博物館墻上的款識為標本，證明從明代到清朝的款識都有不同的寫法與書寫風格，表明款識書寫方法向來是多種多樣的。即便在耿寶昌的著作中，康熙朝的款識也不盡相同，雍正款也有不同書寫方法，乾隆款也是如此?？钭R和紋飾一樣，都是手工制作、作坊式的，如果出現(xiàn)了完全一樣的，恰恰才證明是假的。

翟、王二人認為，明代仿本朝壓手杯仿品稀少，明代中期沒有仿制永樂的記錄，后期也很少遇到。王治國指出了耿寶昌的研究成果：永樂器的仿款從明中期至民國從未間斷。另一陶瓷鑒定專家孫瀛洲也明確論述過：明正德時官民窯開始仿制永樂、宣德瓷器與年款，直至民國從未間斷，還有專仿永、宣、成窯瓷器的窯址。

翟、王二人強調小杯光澤、白度與永樂間器物有區(qū)別，認定為仿品，但沒有出示比對的物品。王治國指出，即便是永樂器物，釉色與光澤也是不盡相同的，鑒賞家脫離對比物，基于某種主觀感知即作出鑒定結論，是不負責任的。

翟、王二人否認現(xiàn)代科技檢測的地位，認為只有宋代以前的瓷器能使用科技檢測，對明朝時期不適用，且目前文博行業(yè)普遍不用科技檢測。而王治國則介紹，十余年來，博物館都在購入、使用科技檢測設備，這些都是可以證實的事實。就連早期的耿寶昌本人，也曾經拍過微觀圖，而且微觀圖也進入了他公開出版的著作。

翟、王認為老化痕跡能夠仿出來，王治國就請被告找一個現(xiàn)代仿品的廠家仿一仿這種老化痕跡，以證實其說法。但直至終審宣判，被告方也沒有找出這樣的一個現(xiàn)代廠家。而就老化痕跡而言，具有司法鑒定資質的鑒定機構是可以專門進行痕跡鑒定，判定是“老的”還是“仿的”。

2013年第一次開庭時，王治國特意在潘家園購買了一只暗刻龍紋小杯，第二次開庭前，又去景德鎮(zhèn)買了一只現(xiàn)代仿品的小杯，指出這已經是現(xiàn)代最高水平的仿品了，但用手電一“打光”，還是能夠看出是仿品。他指出，暗刻龍紋工藝是現(xiàn)代仿不出來的，老化痕跡更是現(xiàn)代不可能仿制出來的。

在僵持中，案件走到了最后答辯環(huán)節(jié)，原告方表示不接受調解。錢衛(wèi)清認為，這次訴訟追求的就是改變媒體作風，要求一個尊重歷史、尊重文化的態(tài)度。

輪到被告方總結答辯時，被告律師明確表示：“《天下收藏》是一檔電視娛樂節(jié)目，而非文物鑒定活動。鑒賞團的專家上節(jié)目不是來鑒定的，而是來娛樂的?！贝搜砸怀觯D時引起了旁聽席上一陣騷動。

被告律師接著說：“付常勇參加節(jié)目是想上鏡，如果他認為自己的藏品是文物，就不應當來參加這個節(jié)目。節(jié)目的專家鑒定意見也不是鑒定書，只是節(jié)目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付常勇在參加節(jié)目時自述他的東西是十七八歲時因給人治病獲得的贈品，說明不能對藏品出處作出準確陳述，沒有出處就不是文物。節(jié)目錄制規(guī)則他應該遵守，簽了《生死文書》，就要承擔砸毀的后果。本案與文物鑒定無關，只是電視節(jié)目，簡單的節(jié)目錄制合同關系，不承擔砸毀的賠償責任。”

經過兩次庭審，朝陽法院判決認為，付常勇與北京電視臺自愿簽署了《天下收藏藏品鑒定約定書》及《藏寶人承諾書》，付常勇同意經《天下收藏》欄目鑒賞專家組一致認定為贗品的藏品，由節(jié)目主持人在現(xiàn)場代為銷毀。該期節(jié)目三位鑒賞專家一致認為付常勇參加節(jié)目的藏品為現(xiàn)代仿品，節(jié)目主持人在“砸寶”前亦多次詢問付常勇是否選擇退出，他明確表示“不退”。按照節(jié)目規(guī)則和雙方事先的約定，付常勇的藏品被主持人當場砸毀。在整個事件過程中，北京電視臺、王剛、王春城、翟健民并不存在過錯，亦不存在侵權行為，付常勇以侵權責任糾紛為由主張賠償損失的訴訟請求，于法無據(jù)，法院不予支持。

一審敗訴后，付常勇不服，上訴至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5年3月20日，北京市三中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一審原判，付常勇終審敗訴。專家質疑：一砸了之妥不妥？

2012年8月，《天下收藏》欄目和首都博物館聯(lián)合舉辦“‘假如這樣——真‘假藏品對比展”，被人指責“所砸掉的‘贗品不少是真品，并且不乏珍品”。著名收藏家、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玉器委員會主任姚政就是主要質疑者之一。

姚政接受《大河報》記者采訪時稱：“我們先后組織了五六批相關人士來首都博物館看這些所謂的‘贗品，大家都覺得是有問題的?！彼f的“相關人士”，包括30多個專家，有文物鑒定專業(yè)委員會成員、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專業(yè)委員會人員、瓷器收藏家及儀器檢測的負責人等。

當時媒體記者問：“質疑方稱所謂‘贗品90%以上都是真品，至少三成是珍品。對這個比例您怎么看？”姚政表示：“這是保守說法。實際上我們認為百分之百都是真品，有10件以上是國家二級以上珍貴文物。”姚政還表示，“這周找電視臺交涉，不管怎樣，破壞文物是錯誤的。”

但北京電視臺及主持人王剛否認砸得不對。在被媒體問及“在砸的過程中有無失誤”時，王剛堅稱：“沒有！”他介紹，它們都是“經過專家鑒定的”?！敖^大部分”對他本人來說，猶如開門進來一人，是男是女一眼就能分清。他說：“除非有那種過度化裝甚至做了‘變性手術的，才得仔細辨認一下，看看皮膚粗糙不粗糙，手腳大不大……看得多了，就熟能生巧了?！?/p>

姚政與北京電視臺關于贗品的爭議發(fā)生后，北京文物局請到文物鑒定委員會四位專家到首博，對展出的40件被砸贗品進行了一一鑒定，一致認為確為贗品。北京市文物局即時發(fā)布了這則消息，并表示歡迎廣大網(wǎng)民監(jiān)督。

砸寶案審結后，錢衛(wèi)清說，付常勇雖然敗訴了，但庭審過程確實揭露出很多真相。所謂的“專家”，其實根本沒有鑒定文物的資質，庭審時被告方律師“發(fā)明”了一個詞，“鑒賞家”，不說他們是文物鑒定專家了。既然你是鑒賞家，沒有鑒定文物的資質，怎么能“判定”一件文物是真是假，還要根據(jù)你的“判定”把文物砸掉？

錢衛(wèi)清認為，文物沒有絕對的非真即假，更沒有絕對清晰的斷代，所以一切鑒定提供的都是一種“可能性”。經驗判斷必然有失誤，專家學者之間本來就存在著巨大的分歧，一件文物，可能甲專家說真，乙專家說假，丙專家認為存疑，這種現(xiàn)象是非常常見的，怎么能夠根據(jù)幾個“鑒賞家”的意見就當場砸毀文物呢？即便是假文物，也不應該砸毀，工藝品也有它的價值?，F(xiàn)在95%的出土文物在民間收藏，往往不被文博系統(tǒng)的專家認可，如果都一砸了之，那將是中華民族一場空前巨大的文物浩劫！

如果專家不認可的文物就應該被砸毀，那將呈現(xiàn)一幅多么可怕的圖景：文物乃至多數(shù)真品只在少數(shù)專家和階層手里，除了花大價錢從他們手中購買，別無他法；文物鑒定只能依賴專家“眼學”，別無科學辦法。

錢衛(wèi)清說，文物鑒定至少存在兩種情況：一是行業(yè)現(xiàn)有的鑒定能力、鑒定知識達不到“百分之百保準”；二是任何文物鑒定家的鑒定能力都是有限的，不可能從來不犯錯誤。這本是常識，可《天下收藏》似乎不承認這樣的常識。文物鑒定本來分為很多門類，一個人窮其一生，或研究書畫，或研究瓷器，或研究青銅器，或研究古舊家具，只研究某一類文物可能都研究不透，怎么可能什么文物都研究得門兒清呢？可《天下收藏》請來的幾位“鑒賞家”，似乎是全才、通才，什么文物都敢鑒定，而且自信都能鑒定得百分之百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