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草木有靈
草木生長在大地上,但凡有泥土與水的地方都會有草木的身影。草木不像人,可以在世間走動,但草木有自己繁衍的方式,可以隨著一陣風,將種子飄蕩至遠方,可以粘帶在行腳人的鞋子上,落地生根。有的會將長滿毛刺的種子附著在動物的皮毛上,跋山涉水,以期實現一個小小的綠色夢想。
我們也在大地上生長,在母親的子宮里蘇醒,由一只蝌蚪的形狀,長成一尾在羊水中游動的魚,繼而生長出耳鼻口舌,毛發(fā)與手腳。人一出生就注定與草木結下不解情緣,每日里的菜蔬是從田野里采摘而來,身上御寒的衣服來自于草木的纖維,就連夜里的睡眠,也因在一張穩(wěn)妥的木床上而酣然入夢。耳邊是吹過竹林的風,身邊是草木輕柔的呼吸,一如母親,慈祥的目光安撫我們動蕩的流年。
從另外一層意義上,草木也是大地的肌膚,一株草木不足以抵擋風寒,就有了億萬株草木在春天爆發(fā)??窗?,在春天走向原野,點亮眼神的是綿延的青綠與絢爛的花朵,她們挨挨擠擠,蓬蓬勃勃,在私語,在葳蕤生長,在與泥土相親的日月里,將大地裝點成我們綠色的家園。
有關精靈的起源,來自于日耳曼神話。大神奧丁殺死巨人伊米爾之后,精靈從巨人的尸體上誕生,并吸收巨人的精華,成為有靈性的生物。精靈有著尖尖的耳朵,美麗而長壽,一般以森林為家,熱愛自然,情感細膩,聲音旋律優(yōu)美,是天生的詩人和舞蹈家。
如此,我寧愿相信每一株草木里都住著一個奇妙的精靈。她們沿著長長的時光之河,結伴而來,在田野與山林中安下居所,從此與人類相伴,與大地相親,成為我們不可或缺的芳鄰。
而人是有著強烈欲念的動物,在億萬斯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從未放棄過開拓,無限度地掘進,由此也帶來了山體的崩塌,地表植被的破壞,水流的污染。飛鳥在遷徙的途中被射殺、死亡;草木在滾動的車輪下碎為齏粉;清澈的水流不再,那些自由自在的魚兒在死亡時無語敞向天空,霧霾遮蔽了陽光。
我有時會想,那些草木里的精靈呢,在禮崩樂壞的時代是否還會愿意與我們?yōu)猷彛吭铝辽鸶邖彆r,還會不會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濃黑的夜色中,還會不會手牽著手守護在熟睡的嬰孩身邊?黎明到來時,是不是還會透過一粒晶亮的露珠,以頌詩贊美這片曾經豐饒的土地?
一尾白狐的深情
一條流淌的大河,她的最終歸宿無疑是奔向海洋的懷抱。在濱州黃河島,中喜生態(tài)董事長張洪勛帶領我們走在千年黃河故道上。這里是河與海的交匯處,也是淡水與咸水的分水嶺。如果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那么這一方水土也養(yǎng)育了不同的生命物種。
深秋的風有些冷硬,在腳步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視野豁然開闊。用圍堰圈起的養(yǎng)殖水塘,優(yōu)雅的黑天鵝在水面上或休憩,或昂向天空。天空也是開闊的,水的藍與天空的藍在這里有了最好的照應,仿佛水在天上,天在水中,云卷云舒間,而或可以聽見很久以前黃河入海的濤聲。潮水退去的灘涂上,翅堿蓬開始由青變紅,那經過海水浸泡的枝枝葉葉顯示出鹽堿植物的風骨。
而我始終對大片大片的蘆葦充滿好奇。幾百里外的故鄉(xiāng),我們村前也曾有一條蜿蜒的小河,小河里也曾有一片浩大的蘆葦蕩,春來,蘆芽刺破冰冷的水面,嫩黃著,新奇著,仿佛只因了這對生命的好奇,才生生不息在生于斯長于斯的那片土地。秋來,飄揚的蘆荻自成一片風景,蘆葦蕩里的野鴨展翅飛向天空,開始漫長的遷徙之旅。
黃河島的蘆葦更加纖細、輕柔,陽光灑落,淡淡的白色被染上一層夕陽的金黃。一縷長風,蘆葦起伏,像一波無形的潮水,涌動著,喘息著,消失在更遠的蘆葦蕩里。我想抓住一縷風,看看風到底來自何處,是否可有故鄉(xiāng)蘆葦蕩的消息,是否有母親走過蘆葦蕩時的身影,是否還能像小時候牽著母親的衣袂,走在蘆葦叢中,聽翠鳥婉轉,點亮故鄉(xiāng)的秋色。
我是相信張洪勛也會有這樣的感覺的,如果不是,他不會放棄優(yōu)渥的城市生活來到這片貧瘠的土地上。
生態(tài)修復,這是我從擔任此次采風任務領隊的林業(yè)廳的王主任口中聽到的一個溫暖的詞組,也是這次采風之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在大片大片被荒置、過度開采的土地上如何恢復原有的生態(tài),如何挽回由于濫采濫伐而造成的生態(tài)破壞。
席間,張洪勛訴說了他來到這里的理由。這里曾經是一片荒島,當年的黃河島也不叫黃河島,有一個喜歡狩獵的年輕人,經常到島上打獵,野雞、野鴨,甚至有成群的天鵝,每次到來都會滿載而歸。有一天,年輕人帶著獵槍,發(fā)現一只狐貍,白得像一道閃電,讓人過目難忘。白狐發(fā)現人的蹤跡,跟隨的兩只獵狗也發(fā)現了白狐,白狐在前,人與狗在后,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終于一條獵狗耐不住寂寞,在追至一片蘆葦蕩時撲向白狐所在的方位。年輕人并未看見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聽見那只狗的慘叫,而后跳出蘆葦蕩,伸腿,瞪眼,瞬間死亡。
由此就有了有關白狐的傳說。傳說,就是經過一個人的口,將所見所聞,加工,渲染,而后由風來傳遞。也許在傳遞的過程中,一個傳說就形成了一個眾人默認的體系,那只行動飄忽的白狐在蘆葦中穿行,遇見人時并不避讓,反而會微笑,作揖,優(yōu)雅地轉身離去。
是夜,月光很亮。這在空氣嚴重污染的內陸地區(qū)很是少見,就如同第二天清晨的太陽,灼目,透亮,讓人產生想哭的沖動。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過星光與月光了,沒有在屋頂上迎著清爽的晨風唱一首老祖母教過的歌謠?住所后面不遠處是海,在月光的映照下,一波一波的潮水涌來,退去,像流動的水銀。我不知道,這將是一個什么樣的夜晚,月光下的黃河島將帶給我如何的記憶或感動。
2005年,張洪勛來到這片被外人視為苦海沿邊的渤海岸邊,要為這片鹽堿荒灘披上蓬勃的綠裝。有時一片陌生的土地是需要慢慢培養(yǎng)感情的,就像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土地,與草木,與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也需要用心交流。規(guī)劃,改良土壤,抗鹽堿,培育草木秧苗,短短十年,曾經荒蕪的黃河島變成了一片綠洲。白蠟樹,香花槐,竹柳,檉柳,遍布于灘涂。
言談中,能看出張洪勛對白狐的傳說并無戲謔之意,并說第二天我們可以在黃河古道博物館看到有關白狐的傳說。信然,一個人長久地生活在一片土地上,對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會充滿深情,也會像保護生命那樣對待由自然倫理而產生的信仰。秋風浩蕩中,我似乎看見一尾白狐走出翅堿蓬,紅與白交相輝映,白與紅相為依托。她從何而來,來自于飄蕩的蘆荻,還是來自于一場染綠大地的夢境?她向何而去,是去往蓬勃的草木深處,還是走向我短暫停留卻注定不會彌望的記憶?
果然,是夜有夢,并于翌日清晨記下:
夜宿河島,有夢繽紛,綺麗,詭譎。自離奇始,有多人入小鎮(zhèn)(我棲居的小鎮(zhèn)),各戴可疑標志,或男或女,不類本土人,或販賣,或雜藝于街頭。獨我不為所動,且揚言報之于官。類似大篷車者,中有人,怒目相向,我形色依然。(或有怕拐賣兒童者,夾雜其間;或怕所販賣之物多假冒偽劣,以次充好……)。一日,我低飛于嘈雜(小鎮(zhèn))街頭,下有人聲,忽有言:其在天,捉之。更惶然,羽翅翕張,歸欲隱,時值夜半。我所住舊宅胡同(鄉(xiāng)村老家的胡同),夜燈如炬,中有百人,皆妖艷女,且歌且舞,眉眼顧盼,俯仰生姿,或昆曲,或京腔京韻,或咿咿呀呀,翹蘭花指,走凌波步……堵塞歸家之途。頓失色,疾歸,皆告族人。后圍堵,眾男女乘一大巴,前后不能動,有老,有少,有類似吾村民者,皆農人相。言販藝市中,所為糊口。眾稍安。
夜有唼喋聲,昨日黃河島主所講白狐一事,中有牽連否?未可知。遂天光大亮,以記之。
槐花的密語
我對槐花的記憶頗深,在故鄉(xiāng)的老河灘上,槐樹是最為堅忍的樹種。三月,正值槐花開放的季節(jié),母親在老河灘放羊,而我,爬上一株枝干遒勁的老槐樹去摘槐花。鮮嫩的槐花淡綠色,像姑娘潔凈的臉龐,擼一把塞進嘴里,甜絲絲的滋味開始在齒間蔓延,像一條清澈的小溪,流進記憶的深處。
所以我想,住在槐樹里的精靈一定也是綠色的,綠瑩瑩的眼神,綠瑩瑩的聲音,在一片綠綠的草地上奔跑。是了,現在的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她透明的小手,甚至可以和她一起在故鄉(xiāng)的天空飛翔。這是一段真實的記憶,當我攀爬上老槐樹一根柔韌的枝條時,忽然墜落。二娘說,母親當時嚇壞了,把我攬在懷里,掐人中,罵自己,滿臉淚水,一不小心讓我爬上開滿槐花的老槐樹。
人的一生其實也像一場夢境,只是有了草木的陪伴,這夢就有了生命的色彩。在這條長長短短的路上,我們一邊與親人相聚離別,一邊與草木結下深情。
見到有著萊西大青山守護神之稱的趙庶奎,我第一眼就感覺到像遇見失散多年的兄長。中等身材,聲音憨厚與我相處多年的農人兄弟并無二樣。剛剛五十多歲,額頭上就起了一道道溝壑似的皺紋。有領導說,說說吧,你在大青山的故事。趙庶奎憨憨地一笑,說我有什么故事,都是這幫兄弟每天在堅持,不怕苦累,日夜守護大青山。
大青山的樹種,以幾十年前植下的槐樹居多。趙庶奎說,槐樹不像黑松,易燃,一場風就將多年的辛勞化為泡影。我理解這樣的表述,就像農人對待自己的土地,多年相濡以沫,早已熟悉了彼此之間的性情。時間倒推到十幾年前,那時的大青山上還沒有水,沒有電,明明滅滅的馬燈在山路上閃爍,一個年輕的身影在青山深處逡巡?;被ㄊ㈤_,在濃密的夜色中,槐花的香甜更像是開壇的醇酒,這一飲便讓人醉了此生。
水,是天地之水,在20公里之外的山體上,護林兄弟挖出了一眼儲水的石坑,每天往返,下來就是兩萬多公里。房屋低矮,我在他們簡陋的廚房里看見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饅頭,類似半個足球大小。飯桌上是咸菜,還有一疊自制的黃豆醬,幾根大蔥散落地放著。有時我們會懷疑,人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是簡單的菜蔬、谷物,還是每日里的大魚大肉?或許這些都不是,在與山林相親的時光里,他們以最為簡潔的方式告訴我們,是堅持,多年的堅持讓一個人化為山林草木的一員,山在我在,我在山青。
樹在巖石間生長,細密的紋理代表時間的年輪,每一年深深刻下一圈,護林人就老了一歲。那些遒勁的根,多年的陪伴已與綿延的青山融為一體,沒有人能將草木與山野分開,也沒有人能忘記那些盛開的槐花,是怎樣迷醉了我們的雙眼,讓貧乏的生活之外,另有一種深深的寄托。
槐花開時,一層層,一匝匝,一如淡綠的云團飄蕩在大青山的上空。有鳥兒啁啾,在飛鳥的眼神中,每一片淡綠的云朵都可安然入夢,每一縷花香都可作為一首青綠的長詩吟誦。在人的眼中,這是自然賜予的最好的禮物,蜜蜂可釀蜜,母親可以把槐花洗凈,做湯,做成金黃的面托,甚至以槐花汁入面,做成清清爽爽的槐花面,可祝一生久長平安。我偏愛于對自然的抒情,就像這些在春天開放的花朵,她們是精靈的化身,藏身于一片青山綠野,藏身于綿延的大青山中,并不掩飾對塵世的多情。
而火在潛伏,一粒豆大的火種搖曳,可以是指引前行的燈火,也有可能是一場山林的災難。一位護林工人在平靜的講述中,火勢蔓延。趙庶奎接到電話,幾乎是從床上一躍而起,秋日的風,秋日的枯草,秋日干燥的空氣,都讓這場火變得來勢洶洶。眉毛燎了,頭發(fā)著了,身上的防火服燒出了洞口,而趙庶奎并未停下救火的腳步,直至摔斷了腿,而今,在陰雨時仍會隱隱作痛。
“十里大青山,萬畝槐花香”是說大青山之大,也是說大青山之美,南臨青山湖,是萊西唯一一處以山地森林風光為主的自然生態(tài)區(qū)。我在護林工人居住的房屋前,看見綠油油的菜蔬,還有一口樸拙的陶甕,里面栽了一棵葡萄樹苗,葉子已經落盡,卻芽尖向上,仿佛在積蓄勃發(fā)的力量。
就要走了,握別一雙粗糙的大手,我知道或許會有一場盛大的開放在迎接我們。故鄉(xiāng)的槐花,大青山的槐花,是不是說著相同的密語,在期待的眼神中,再見那些在山林中倏忽的淡綠色精靈,在母親的懷抱中慢慢蘇醒。
留下一枚紅色的棗子作為火種
說到棗樹時,光陰開始滄桑。一株棗樹站在村莊的路口,迎接著過往的眼神,村莊里的腳步雜沓,時間的繩結上會結出綴滿枝頭的紅色果實。草木的睿智,在于能用一雙草木之眼洞察人的內心,從泥土中汲取的香甜,在日光下著色的紅艷,都像是一種難以抑制的誘惑,讓童年躍躍欲試,試圖爬上最高的枝頭。
初入無棣小泊頭鎮(zhèn)俊棣樹木種植合作社,便被一片片的棗林誘惑。是冬棗,樹形尚不算大,圍堰上點播著一行行的玉米,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秸稈,在秋風中瑟瑟。我對棗樹的記憶,來源于村前的棗樹林,五月開放米黃色的小花,七月果實掛滿枝頭。有脆鈴棗,是棗中的上品,入口脆甜;有木鈴棗,像一個木木的鄉(xiāng)下孩子,口感不算太好,但可做過年時的棗花糕,一層紅棗一層小麥面,寓意步步登高之意。
馬頰河靜靜地流淌,為古九河之一,因河勢上廣下窄,形狀如馬臉而得名。而我寧愿把一條河想象成一匹奔跑的馬,從上游的濮陽順勢而下,來到無棣境內。在寧靜的時光中,一匹奔馬最好的姿勢就是在草坡上淡然吃草,或者坐忘夕陽。兵戈鐵馬是冷的,萬里征途是冷的,唯有安頓下來馬放南山,才是最好的塵世。金絲小棗的選擇,在于選中了馬頰河流域的這片貧瘠的土地,獨特的地貌,獨特的土壤,才孕育出果實的香甜。無棣金絲小棗的特點是果實鮮紅發(fā)亮,皮薄肉脆,細嫩多汁,核小肉多,干果掰開,金絲綿綿。
高文俊,這個目光睿智的山東漢子,曾經在天津經營海產品多年,獲得了可觀的收入,每當他回村時,卻看到家鄉(xiāng)面貌依舊,父老鄉(xiāng)親仍舊過著年復一年捉襟見肘的日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決定在發(fā)展棗業(yè)生產的基礎上,擴大草木種植,并發(fā)展林下養(yǎng)殖。雞舍建在馬頰河畔,散養(yǎng)的蘆花雞在日光下踱步、啄食;白鵝放養(yǎng)在白蠟樹下。我們到了養(yǎng)殖場的時候,正值一群鵝自由遷徙,頭鵝高昂著頭顱,鵝群在密林中行進,隊伍紀律嚴明整齊。養(yǎng)殖人員說,這些雞鵝都是不喂激素的,不像現在市場上的那些為了單方面追逐利潤而不顧,什么都敢添加。
一株棗樹的記憶便是村莊的記憶,一個人在夢中醒來,繞著熟悉的村莊,青瓦,土墻,誰家的土狗,無不諳熟于心。舊時的庭院,誰家沒有幾株像樣的棗樹呢,開花,結果,少年,青春,直至蒼老了步伐,那株棗樹依然在月光下守望。黑黢黢的樹干,由于年深日久皴裂成一張刻滿溝壑的臉。而樹的精魂仍在,在漫長的時光中幻化成一位滄桑的老人,在村莊里游走。他在回憶昨天的苦澀或甜蜜,他在眺望遠年的燈光時眼中流下渾濁的淚水。
人對村莊的記憶尤其難以磨滅,就像那些遙遠的風塵舊事刻印在骨子里,一旦到了春天便會萌發(fā)出蓬勃的枝條。合作社駐地,寬闊的場院上玉米垛、花生垛,整齊地堆放,不遠處有一座專門栽植老棗樹的院子。那些年邁的棗樹,有的從中間裂開,卻又不離不棄,擰著又長在了一起。有的樹干已經中空,像一個神秘的時光之洞,走進去能通向遙遠的童年。有的卻似一只蹲伏的獸,頂著散亂的頭發(fā)般的枝條望向蒼穹。
我知道,這些老棗樹每一株都有上百年的樹齡,在村莊里由于沒有經濟價值而被移栽到此處。高文俊說,買來時每株一萬元,有的更高一些。人有時對舊事物的拋棄是絕決的,為了開發(fā),為了建設廠房,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不管不顧生態(tài)平衡。所謂生態(tài),從一定層面上來講并非一草一木所帶來的直觀感受,而是在年深日久的陪伴中所產生的精神寄托。
我家也曾有株老棗樹,七月十五棗紅圈,八月十五曬半干,帶給我們很多快樂。后來由于拴系我家的母豬,致使樹皮脫落而死。我把樹根挖出來,做成根雕,而今仍置放在案頭。父親走了,母親走了,鄉(xiāng)下的那座老院荒蕪,每當看見棗樹根雕時都會有一種深深的懷念。
我在一株百年老棗樹前駐足,棗樹仿佛一位歷經風霜的老人在秋風中沉默。或許,他也在懷念那些寧靜的鄉(xiāng)村時光;或許,枝頭上的最后一枚棗子就是一個守望的精靈,像一粒小小的火種,點燃暗夜里的燈盞。
兩種金黃
麥子是平原上最為素樸的谷物,秋日播下,春日拔節(jié),在五月的天空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我對麥子的熟稔,就如熟悉自己身上的血液。布谷鳥來的時候,天空仿佛打開了一個缺口,那缺口是敞向村莊,敞向大地的,敞向遍野金黃的麥子。收割,鐮刀在陽光下揮舞,讓我學會了如何通過辛苦的勞作才能獲得果腹的食糧。碾壓,一頭老牛的忠誠表現在周而復始的緩慢行走,這行走與風花雪月無關,這行走因了石磙的沉重而凸顯出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簸揚,一個揚場的好手即使在無風的情況下,也能讓糧食與秕糠涇渭分明。
九曲蔣家村,大略是因為山路蜿蜒村莊分布兩旁而得名,若不是,我們也不會在行駛了一段山路后有豁然開朗的感覺。路兩旁的樹依然枝葉青綠,并不為秋風的凜冽所動,轉一道彎,再過一座橋,就到了蔣家村村部門口。
金子金黃,深埋于堅硬的巖石之下,有時我會惶惑,祖先到底有著什么樣的智慧發(fā)現了黃金,然后,用柔弱的肉身與時間對抗;然后,用堅硬的骨骼與石頭對抗,提純出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金黃。九曲蔣家村的特色就是到處盛產黃金,在招遠,在山東,乃至世界上都頗負盛名。黃金溜槽碓石砌灶冶煉技藝,是蔣家村的獨創(chuàng),在千百年黃金冶煉的過程中形成了一套獨有的體系。破碎,磨礦,拉流,熔煉,每一道工序都井井有條,并被評定為第三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
站在山腰上,我驚奇于身旁青青的麥苗,在這嘈雜的礦山里,誰能想到會邂逅故鄉(xiāng)的麥子。平展的土地,麥子并不因金子的華貴而自卑,而心生拒絕,她們青綠著,仿佛飄揚成一條綠色的絲帶,纏繞在山腰上。
村里的負責人說,這里原來是一座廢棄的金礦,后經填埋,整平,并從山外運輸泥土覆蓋,就成了今天的麥田。在采礦人的心里,我一直以為金子的價值高過一切,一粒小小的金沙不知能換取多少糧食,而他們現在卻開始用另外一種思維經營這片山野,是價值取向發(fā)生了改變,還是在漫長的開采過程中終于發(fā)現什么地方出了問題而要有所改觀?
五月的麥田,地氣蒸騰,在裊裊升起的虛無的地氣中,我會經常產生一種錯覺。每一株麥子里都住著一個通體金黃的精靈,她們頑皮而執(zhí)拗,身體輕盈而善于奔跑,在麥芒上,在田壟間,在村莊的屋頂上,與陽光一起陪伴麥子生長的每一個節(jié)氣。芒種,《月令七十二侯集解》:“五月節(jié),謂有芒之種谷可稼種矣?!币馑际钦f有芒的麥子可以收獲了,有芒的稻子可以播種。這是只屬于村莊的節(jié)日,母親會煮上幾個咸鴨蛋犒勞在麥田里收割的我們,鐮刀伴著汗水,牛哞伴著布谷鳥悠揚的啼鳴,金黃的麥子,一閃身就住進村莊里的圍囤。
蔣家村的村部寬敞明亮,對面就是一座陡峭的山崖,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黃櫨的葉子紅了,黑松生長在峭壁上,聽過往的風聲。負責人開始向我們介紹村莊的發(fā)展規(guī)劃前景,綠色代表綠化山林,清理廢石占壓的山體,培育苗木。藍色代表海洋,以濱海度假村為軸心帶動臨海產業(yè)集群。金色代表以黃金礦業(yè)為主的基礎產業(yè)。紅色板塊代表精神文明與素質教育。
我常常是對所謂的發(fā)展持懷疑態(tài)度的,因為太多的開采已經讓大地滿目瘡痍,那些綿延的青山,那些清澈的河流,一旦沾染產業(yè)開發(fā)的性質便會失去本來的面目。在這里,發(fā)展與保護從一個層面上來說有著不可調和的悖論,一邊是經濟利益的驅動,一邊是良好環(huán)境的喪失,都讓人難以割舍。幸好,蔣家村人的思維開始改觀,開始意識到再不改變留給后代子孫的將是凌亂與荒涼。
兩種金黃,一種是深藏地下的金子,從暗黑、沉寂中蘇醒,帶給塵世希望與美好。一種是五月的麥田,從素樸的平原腹地遷徙到礦山深處,帶給我們同樣寶貴的人間食糧。那么,寂靜的夜深,會不會有兩個金色的精靈在山野中相遇,竊竊私語,說我們來自同一片土地,我們有著質地相同的品質游走在村莊。
我對村莊的定義,就是凡是有著炊煙生長的地方就是我們故土難離的村莊,離不開物的豐盈,更離不開糧食的醇香。我想,未來的蔣家村會是這樣。
向大自然道歉
七天的行走,我們的腳步走過山野河流,走過一片片廣袤的土地,每一株草木都在安靜生長,每一片山林都飽蘸以秋日的熱情向大地致敬。毋庸懷疑,我們已從大自然攫獲了太多,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草木安靜,即便面對火燒斧斫,也從未離開我們。是不是該反思些什么了,是不是該停下手中的殺戮,向大自然道歉,并致以深深的謝意,感謝草木所賜予的那份安寧。
印象最深的是,走在威海華夏城,如果不是華夏文化旅游集團王敏力女士介紹,你很難相信這里曾經是私采亂挖最為猖獗的地方。十幾年前,大量含污染物質的毛石隨處可見,尾礦塵沙紛揚,殃及大片區(qū)域,幾百畝土地被礦庫潰壩損毀。當時有61個采石場,龍山就占了44個,面積占整個城中山的72﹪。
曾經做水泥管、工程機械的夏春亭看到后心痛不已,于2003年正式啟動打造華夏新城的改造。這一改就是十幾年,當年的礦坑變成了清澈的湖泊,當年的采石場被栽植上雪松,法桐,香花槐以及各種草木。在華夏城,隨處可見董事長夏春亭的題字,圓潤,樸拙,可見其文化功底深厚。編劇,彩排,舞美,大型印象型節(jié)目全由他一人操刀,以山林為幕,人與自然融為一體,觀眾不離座席就可暢游華夏五千年。
所謂生態(tài)修復,就是指對現有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停止人為干擾,以減輕大自然的負荷與壓力,依靠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自我調節(jié)能力與自我組織能力使其向有序的方向進行演化。或者利用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這種自我恢復能力,輔以人工措施,使遭到破壞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逐步恢復或使生態(tài)系統(tǒng)向良性循環(huán)方向發(fā)展??撤サ纳忠N上,退耕還林,開挖的礦山要平復,恢復原有的植被,讓動物重新回到原來的生活環(huán)境中??上驳氖?,這一路行走,沒讓我們太過失望,濱州、煙臺、青島、威海,所到之處皆能看見蓬勃的草木,和人與環(huán)境和諧相處的美好景象。
電影《私人訂制》的結尾,四位主演分別向大自然中的水源、空氣、森林、土地懺悔,深沉而又認真的獨白與前面的荒誕幽默形成鮮明的反差。我知道,這也許是電影藝術的一種表達手法,但不可否認的是那深沉的獨白一定會觸痛很多人的內心?!捌ぶ淮?,毛將焉附?”這是每個人都懂的道理,那么作為當下生活中的我們是否也該從夢魘中醒來,還荒山一片青綠,給河流一片清澈?
我自幼在鄉(xiāng)間生活,骨子里的鄉(xiāng)村情結從未改變,那些平凡的草木看似無語敞向天空,實則凝聚了日精月華。草木在,村莊在。草木在,大地在。草木在,家園在。一株草木有一株草木的性情,每一株草木里都住著一個奇妙的精靈,是祈福,更是陪伴,讓我們深知自己還有一個心懷悲憫的草木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