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在文壇上素以寫淳樸、善良、溫厚的“東壩”故土風情而著稱,她另有一類小說,以小市民家庭的感情和關(guān)系為線索,寫出大時代之下的生之艱辛和錯綜復雜,在平常生活的掩映下溢出殘缺或變異人物的影子,比如《墻上的父親》、《惹塵埃》、《六人晚餐》等。這類小說有點像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放大》,作家拿著“取景器”對著樹蔭暗影連續(xù)閃拍,可能會捕捉到出人意外又令人驚悚的一幕。《大宴》屬于這一類型。寫“吃”,似乎又與“吃”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這種邏輯在《六人晚餐》里也有所體現(xiàn),在魯敏筆下,重點不是“晚餐”而是“六人”。事實上,在中國,所謂的“飯局”從來都不是為了吃飯,而是與人脈、資源、利益、關(guān)系等相關(guān)的各種各樣的“局”。
小說圍繞楊早的家庭而展開。這是一個典型的小市民家庭:公交車司機楊早的母親已逝,父親中風,他自己單身、薪水微薄,姐姐楊宛離異,帶著多病的兒子生活,經(jīng)濟拮據(jù)。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都是當下社會中極為弱勢的家庭,而這樣的家庭也正是當下中國為數(shù)最多、受壓迫和剝奪最嚴重的階層。楊早渴望拉扯著一家人脫離困境,正在這時,機會來了。有人傳話,在即將到來的一場“大宴”中,黑社會老大容哥是被宴請的主角,有一個空位,傳話人表示可以幫楊早留著。
據(jù)說容哥可以解決“從生下來到幼兒園到考大學到出國,到找工作找老婆找警察找醫(yī)生直到找墓地”的所有難題。于是,這個還未到來的“飯局”攜帶著對“大哥”的想象風卷殘云般裹挾了楊家。楊早和楊宛決定為了“大宴”豁出去了。楊早提前去酒家“踩點”,預留了五百元作為飯錢,還與服務員小哥達成一致,“只由他來付帳,別人的一概不收”。楊宛與老錢、肖姐結(jié)成緊密同盟,各懷期待又各懷鬼胎地介入“大宴”的準備工作之中。楊宛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真正的“單身”,熱烈地打扮起來,往所剩無幾的頭發(fā)上卡假水晶發(fā)夾,在臉上動了不少干戈,幻想能夠得到容哥的青睞。她甚至想到了兒子將來可以去美國上學,至于中風的老爹,可以“讓容哥找個頭等專家,把病給弄好”。明眼人在這場豪華無邊的想象里一眼看得到的荒誕和徒勞,在她那里都成了水到渠成的幸福。
無論如何延宕,“大宴”終要開場。在小說的下半部,魯敏以充滿煙火氣息和反諷的筆調(diào)細細繪出了宴會和赴宴者的情形。這場“大宴”之“大”遠遠地超出了楊家姐弟的規(guī)劃范疇,不僅宴客從包間移到了大廳,而且參加的人層出不窮。大廳已經(jīng)全部坐滿,電梯里還不停地吐出一撥撥人來。這些來找容哥的人各色各樣:丟摩托車的、丟孫子的、想演電影的、想找水軍的……讓楊早意外的是中學時代的女神姝姝也來了,據(jù)說她那位“人中龍鳳”的夫婿被卷到一樁案子里,恐怕只有容哥才能擺平。在喧囂的閑扯和寒暄背后,“人人心事重重,暈頭轉(zhuǎn)向,像一群被神秘的韁繩給拖曳得奄奄一息的羔羊”。
“大宴”還未開始,“大宴”的主角還未到來,人們口耳相接地鋪陳著關(guān)于容哥的種種傳說,似乎僅僅是這個名字便能夠?qū)⑺麄內(nèi)松飞系恼系K一掃而空。然而,給楊早姐弟致命一擊的是,從參宴之人的口中,他間接地、模糊地了解到一個可怕的真相:容哥可能不是“他”,而是“她”。這個“性別新說”令一個五光十色的玻璃世界轟然倒地。這個結(jié)局真是別開生面地令人絕望。其實,小說從一開始就以種種線索暗示了悲劇結(jié)局的必然性,只是,殘忍如作家,他們的樂趣就是把這個必然性的過程一步步呈現(xiàn)出來,讓我們將一個底層家庭、將一個弱者階層的無望、無助和無恥看得更清楚?!按笱纭比缤摷俚闹e言,將所有心懷希望和絕望之人引入,卻不給他們?nèi)魏纬隹?。小說的結(jié)局更是達到了荒謬性的高潮:服務員將楊早的五百元定金退還,還往楊宛兒子的衣服里塞滿了錢。因為不停地有人來買單,從各個包間來的、從外地來扔下錢就走的、有打電話要求墊付的。最后,老板大發(fā)其火,因為這是他的地盤,必須由他來買單。
魯敏將宴會的冷酷和荒謬一點點地綿密地編結(jié)起來,集中起來,然后“嘩”地一下子撕開,毫不留情地展示出它的可笑、他們的可憐。宴會的靈魂人物、黑老大容哥始終沒有出場,卻又一直在調(diào)動著和左右著人們的喜怒哀樂?;蛟S,我們可以將容哥理解為一種力量,一種從不露面卻主宰著人們命運的力量。而有時候,這力量僅僅來自于人們心造的幻影。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