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我和柚子氣喘吁吁爬上山崗時，已經(jīng)是這一天的中午。

“快要累死我了！”柚子開始抱怨起來。確實，這樣悶熱的天氣里，應(yīng)該在家里好好呆著，為何要選擇爬山呢——這不明擺著自討苦吃嗎？

顯然，對柚子這樣一條崇尚務(wù)實的土狗而言，它還不懂得登高望遠的好處。

這是一座雜草叢生的荒涼山崗，海拔大約五百米。

山崗上，生長著孤零零的一棵大樟樹。

站在山崗之上，可以將山腳下的村莊以及田野，盡收眼底，而朝西北方向眺望，則是起伏的群山，一直綿延到天際。

突然，我和柚子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這里，那里！”柚子興奮得大喊大叫。

雜草叢中，隨處可見的樹樁以及零星的殘磚斷瓦，說明這荒涼的山崗以前覆蓋著一大片茂密樹林，樹林深處有一個小小的院落，曾有人生活其中。

這不由得使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

“那是一個怎樣的院落呢？”

“那生活其中的又是怎樣一些人呢？”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柚子興奮的喊叫聲再次傳來。順著柚子的目光，我抬頭仰望，只見樟樹婆娑的枝葉間，竟然藏著一口大銅鐘。

這是一口生滿了綠銹的大銅鐘。

大銅鐘寂寞地懸掛在枝丫間，可以看出，它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人敲響了。

這一刻，我突然有了將這口大銅鐘敲響的欲望。

而柚子，也用那種鼓勵的眼神注視著我。

“敲吧，敲吧！”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必須承認，我和柚子都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聽見悠揚的鐘聲了。記得以前，在我的住所附近，有一個養(yǎng)鴿子的老頭，他家的屋檐下全是密密麻麻的鴿子籠，除此之外，還有一口小巧的銅鐘，每天清晨，他會準時將銅鐘敲響。

“當(dāng)——，當(dāng)——”清脆的鐘聲回蕩開來。

不計其數(shù)的鴿子沐浴著晨曦，在鐘聲中起飛。

仿佛鐘聲給了它們源源不斷的力量，鴿子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鴿子的身影一齊消失在藍天深處。

也許是敲多了的緣故吧，那口銅鐘閃閃發(fā)光。

而它發(fā)出的聲音也如同露水一樣，清涼，清澈。

可惜，我和柚子搬離了原先的住所。

我們告別了那個老頭和他的鴿子，也告別了每天早晨準時響起的悠揚鐘聲。

眼前這口銹跡斑斑的大銅鐘，比老頭屋檐下的銅鐘至少大了兩百倍。

估計它悠揚的鐘聲能夠傳到更加遙遠的地方。

想到這里，我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沖動。我彎下腰，從雜草叢中撿起一塊小小的石頭，稍稍瞄準之后，使勁朝銅鐘扔去。石頭不偏不倚砸在銅鐘上。

“當(dāng)——”，不出所料，鐘聲洪亮，震耳欲聾。

遺憾的是，鐘聲中沒有鴿子成群結(jié)隊地朝天空飛去。

盡管如此，我和柚子都有著說不出的高興，那清澈的鐘聲不僅回蕩在藍天下，仿佛還回蕩在我們的心底，將那些看不見的類似黑暗的東西蕩滌得一干二凈，疲憊的身心在那一刻突然有了說不出的輕松與舒暢。

接下來，我和柚子之間展開了一場敲鐘比賽。

我們手中的小石頭或者碎磚塊，仿佛雨點一樣朝銅鐘砸去，源源不斷的鐘聲從那個生滿了綠銹的身體里傾瀉而出……直到我和柚子筋疲力盡，癱倒在地。

鐘聲戛然而止。

就在這時，我和柚子聽見了一聲呻吟：

“哎呦，疼死我了——”

這驟然響起的呻吟聲將我們嚇了一跳。

我和柚子不免都往壞處想，糟糕！那些不長眼睛的石頭說不定將某個人砸傷了。事不宜遲，救人要緊，我和柚子手忙腳亂地朝呻吟聲傳來的地方跑去。

頓時，我和柚子目瞪口呆，一頭狼呻吟著躺在眼前的草叢中。

面對叢林里的掠食動物，我和柚子并沒有逃之夭夭。

事實上，此時，擔(dān)心自己被狼吃掉純粹是多余的。

因為，這是一頭很小很小的狼。

大約只有一個馬鈴薯大小。

匪夷所思，世界上怎么會有體積如此微小的狼呢？不過，這樣的疑問暫時還無法弄個水落水出，畢竟還有更緊迫更棘手的事情等待我和柚子去處理。

我和柚子開始查看它的傷情。

這頭馬鈴薯大小的狼，渾身披著銀灰色的毛發(fā)，或許是太久未曾梳理與清洗，原本十分漂亮的毛發(fā)竟然糾結(jié)在一起，看上去骯臟無比。瘦瘦的四肢蜷縮在肚皮下面，大概是力不從心吧，它幾次企圖從地上爬起來，然而每一次努力都以失敗告終。

最后，這頭馬鈴薯大小的狼索性一動不動躺在草叢里。

它呻吟著，用那雙棕色的眼睛無助地注視著我和柚子。

看樣子，它傷得不輕。

“真是對不起！不小心傷著你了！”我連連道歉。

同時，我在心里為自己剛才亂扔石頭的行為后悔不已。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崩钦f道。

它的聲音很輕很輕，如同一朵可以隨風(fēng)飄蕩的蒲公英。

我一頭霧水，作為叢林之王的一頭狼怎么會輕易摔倒呢？莫非……莫非狼的世界里也有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玻璃娃娃”嗎？顯然，同樣的問題也在困擾著柚子，它歪著頭，仔細打量著眼前這頭狼，眼神里充滿了霧一樣的迷茫。

“千真萬確，是我自己摔倒的?！崩鞘挚隙ǖ卣f道。

我和柚子趕緊將它扶起來。在雜草叢生的荒涼山崗上，這頭馬鈴薯大小的狼顫顫巍巍地試探著走了幾步。從走路的姿勢可以看出，它似乎并沒有傷到筋骨以及其他要害部位。

謝天謝地！我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

狼一邊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一邊掀動嘴唇，喉嚨里發(fā)出咕咚咕咚的響聲，好像在使勁吞咽著什么——這是一副十足的狼吞虎咽的樣子，好像它已經(jīng)餓得實在不行了，但問題是它到底在吃什么呢？難道在吃空氣不成？眼前這一幕再次將我和柚子震驚。

大概過了一刻鐘，它轉(zhuǎn)過身來。

“好了！”狼說道，一臉興奮，剛才的痛苦表情煙消云散。

“你的傷痊愈了嗎？”我試探著問道。

“不，我并沒有受傷，”大概因為興奮吧，狼的聲音提高了許多。

“我的意思是我吃飽了！”狼補充道，它用那雙棕色的眼睛注視著我和柚子。

和剛才無助的眼神相比，狼的眼睛此時變得神采奕奕。

“謝謝你們！”仿佛鞠躬一樣，狼晃了晃腦袋，“謝謝你們給我提供了這么豐盛的午餐！”

“這……”我囁嚅起來，尷尬地攤開雙手，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這個中午，我和柚子除了亂扔石頭之外，并沒有做其他事情。

至于豐盛的午餐，更是無從談起。

這頭馬鈴薯大小的狼似乎看出了我和柚子心中的疑慮。

“很好奇吧？”它問道。

我和柚子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其實，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崩峭ｎD下來，似乎在沉思。

許久過去，它才緩緩抬起頭，重新注視著我和柚子。

“以前，我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崩抢^續(xù)說道。

它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興奮，低沉的語氣里，有一種莫名的憂傷。

“以前的我身材魁梧，有這么高大！”它朝柚子比劃起來。

“比它……卻更加英俊?！?/p>

我和柚子的臉上布滿了驚愕與羨慕。

試想想吧，當(dāng)一頭身材魁梧的年輕公狼，披著一身銀灰色的毛發(fā)，在叢林里縱橫馳騁，那場景不知道有多唯美！同時，不知道要吸引來多少關(guān)注的目光以及由衷的贊美呢。

但問題是，誰能夠肯定這個“小不點”不是在胡亂吹牛呢？

“有證據(jù)嗎？”柚子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馈?/p>

“這，這……”狼結(jié)巴起來。

它重新垂下腦袋，好像在尋找我和柚子需要的證據(jù)。須臾，它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來了，趕忙朝身后指了指。在這頭馬鈴薯大小的狼的身后，是望不到盡頭的綿延群山。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飛快流逝。這時，傍晚即將來臨，落日的光芒將大大小小的山嶺依次染紅。

“以前，我就生活在那里?！崩钦f道。

“我是叢林里的最后一頭狼?！?/p>

狼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我和柚子都聽清楚了。我知道，在這綿延的群山中，以前確實有狼生活其中。只不過，那已經(jīng)是十分遙遠的一百前的事情了。

一百年過去，狼早就銷聲匿跡。

接下來，是稱得上漫長的一段沉默時光。

沉默中，狼出神地眺望著四周被落日染紅的山山嶺嶺，在它的眼眸深處，依稀有星星點點的淚水在閃爍光芒。這說明，這頭馬鈴薯大小的狼正身陷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

那都是一些怎樣的往事呢？必須承認，我和柚子一無所知。

但可以肯定，這些往事帶給眼前這頭狼的，是無盡的痛楚。

傍晚來臨，暮色之中，遠處的村莊開始模糊起來，我和柚子該回去了。

“我也要好好休息一下?！崩钦f完，便開始奔跑。

我揣測，或許它會找一個洞穴藏匿起來吧。

不料，它徑直朝大樟樹跑去。它的動作是如此敏捷。噔噔噔，它爬上了高高的大樟樹。眨眼工夫，它已經(jīng)溜進了那口銹跡斑斑的大銅鐘里面。

這時候，與其說它是一頭狼，還不如說它是一只松鼠呢。

這是我和柚子怎么也沒有料到的，這口荒廢的銹跡斑斑的大銅鐘，竟然是這頭狼的藏身之所。或許，正是這口大銅鐘的庇護，這頭狼才僥幸活到現(xiàn)在的吧。我又開始浮想聯(lián)翩。

就在這時，狼從大銅鐘里伸出腦袋。

“謝謝你們的豐盛午餐啊。”它大聲喊道。

我和柚子順著小路朝山下走去?？斓桨肷窖臅r候，狼的聲音再次傳來。

“明天，你們還會來這里嗎？”

“明天，你們還會把大銅鐘敲響嗎？”

我和柚子都聽見了，那完全是一種央求的語氣。

對于一頭狼的苦苦央求，我和柚子怎么可能做到無動于衷呢？第二天，我和柚子一大清早就出發(fā)了。當(dāng)我們爬上這座海拔將近五百米的荒涼山崗時，廣袤的大地還剛剛被太陽的萬丈光芒所覆蓋。

山崗上，繚繞著幾絲尚未消散的薄薄晨霧。

不料想，狼已經(jīng)站在高高的山崗之上迎接我們。

似乎我和柚子的到來早已在它的預(yù)料之中。

“你們終于來啦！”狼說道，一副迫不及待的焦急樣子。

眼前的狼讓我和柚子大吃一驚——我們差一點認不出它來了！

一夜不見，狼比昨天足足膨脹了兩倍。如果說昨天的它只有馬鈴薯大小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它和一個成年人的拳頭相差無幾。

狼不無得意地將自己膨脹起來的身體抖擻幾下。

好像一個大力士在展示自己強有力的肌肉一樣。

“謝謝你們豐盛的午餐啊！”狼重復(fù)著昨天的話。

昨天的事情歷歷在目，我和柚子除了敲鐘之外，并未做其它什么。“難道……難道這和我們昨天的敲鐘有關(guān)系嗎？”我的腦海里頓時冒出這個疑問。

“我就是一頭吃鐘聲的狼?！彼@然看出了我的心思。

“謝謝你們……我已經(jīng)快五十年沒吃到這樣新鮮的鐘聲了?！崩且贿呎f，一邊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這一刻，我和柚子又一次震驚了。

自從昨天遇到這頭狼，諸如此類的震驚是如此突然與頻繁，讓我和柚子在震驚之余，不免感慨起來?！凹热蝗绱?，那就再讓你飽餐一頓吧。”敲鐘對我和柚子而言不過舉手之勞，卻給一頭饑餓的狼提供了飽餐一頓的機會，何樂而不為呢？我和柚子立即行動起來，俯下身體，開始尋找散落一地的碎石與磚塊。

很快，有悠揚的鐘聲從那口銹跡斑斑的銅鐘里傾瀉而下。

“當(dāng)——，當(dāng)——”，鐘聲是如此清澈與清涼。

狼興奮得上躥下跳，掀動著嘴唇，大口大口吞咽起來。

大概一刻鐘之后，狼終于吃飽了。

我和柚子累得大汗淋漓，心里卻有著說不出的快樂。如果不是狼吃飽了的話，我相信，我和柚子一定會樂此不疲地敲打下去。

吃飽了的狼，我，還有柚子，我們一起坐在大樟樹的陰涼里。

銹跡斑斑的大銅鐘靜靜地懸掛在我們頭頂。

叢林中的狼大都選擇一個洞穴來藏身，而眼前這頭狼，卻偏偏選擇這口大銅鐘作為棲身之所，爬上爬下的，多不方便呀，而且還十分危險。我琢磨，這其中必有什么緣故。

“為什么？”喜歡刨根究底的我忍不住問道。

“是呀，為什么？”柚子在一旁催促。

我和柚子的話讓狼陷入沉默，再次黯然神傷?！罢f來話長啊！”許久，狼嘆息起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到處都是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樹林里，有溪流，有草地……”

“我們就生活在這片樹林里?！崩翘痤^，注視著四周綿延的山嶺。

“我們白天狩獵，晚上在月亮的照耀下，漫步叢林。”

“有一天，叢林里突然響起了人類的槍聲?！崩堑穆曇糸_始顫抖。

“我們意識到了危險，在叢林里四處奔逃，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安全之所。

“人類在我們身后緊追不舍，槍聲不斷響起，開始有狼倒在血泊之中。

“一個秋天過去，狼就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了。

“可是，人類的槍聲并沒有停止。

“我不明白，人類為什么要將我們趕盡殺絕呢？”

狼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和柚子不知該如何安慰它。它的回憶仿佛將我和柚子帶到了那個遙遠的秋天。那本應(yīng)是一個天空湛藍、溪流清澈、落葉斑斕的美麗季節(jié)，然而這一切，卻被人類的槍聲破壞殆盡。我和柚子可以想象，那些狼是如何惶惶不可終日的，又是如何凄慘地倒斃在黑洞洞的槍口之下。

狼停止了哭泣。它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或許，它是想從我這里得到合理的解釋與答案吧?？墒?，我能告訴它什么呢？我的臉剎那間漲得通紅。

“那個秋天，我沒命地跑呀跑……”狼帶著哭腔的聲音再次響起。

“有一天晚上，我跑進了一片樹林里，一個小小的院落出現(xiàn)在眼前。

“我想，這下糟了，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可這時，我再也沒有逃跑的力氣了。

“吱呀一聲，院落的門開了，一個人站在我眼前。

“那是一個身體單瘦的男孩子，他的手里握著一把鋒利的斧子。

“只要他手中的斧子落下來，我就一命嗚呼了，但他沒有這樣做。

“他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快，藏起來吧！’

“可是，找遍了整個院落，他都沒有找到最理想最安全的藏身之所?！?/p>

柚子開始著急起來，它問狼：“那么，后來呢？”

“后來，他就將我藏到了這口大銅鐘里面。

“他一再叮囑我，‘不要出去，千萬不要出去！’

“于是，我在這口大銅鐘里，藏匿了差不多一百年！”

必須承認，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有誰會料到，銅鐘里面竟然藏著一頭狼呢？而在誰也沒有料到的這個庇護所里，這頭狼躲過了無數(shù)次劫難，最終安然無恙地生存下來，幸運地——或者說悲催地，成了叢林里的最后一頭狼。

“藏在大銅鐘里面，可真難熬啊。”狼用那種往事不堪回首的語氣告訴我和柚子。

“至于寂寞就不要說了，吃什么成了急需解決的頭等問題?！?/p>

“那個孩子想了許多辦法，他給我吃柿餅，味道甜膩膩的。

“可是，哪有這么多柿餅?zāi)?？后來，他給我吃南瓜，南瓜的味道就差遠了。

“后來……后來，柿餅沒有了，南瓜也沒有了。

“有一天，他告訴我，‘你嘗嘗鐘聲的味道吧？’

“我按照他的吩咐嘗了嘗，真沒想到，鐘聲的味道其實還蠻不錯。

“吃的問題解決了，那個孩子和我別提有多高興。”

這時，我的腦海里驀地浮現(xiàn)出那個孩子敲鐘的情景，沐浴著晨曦或霞光，他舉起瘦瘦的手臂，將樟樹枝丫間的大銅鐘敲響了，源源不斷的鐘聲被制造出來。這清涼且清澈的鐘聲，充滿了小小的院落以及整片樹林。

“不知不覺過去了五十年，這五十年里，大銅鐘總是準時被敲響。

“可是，有一天，鐘聲不再響起。”狼告訴我和柚子。

“第二天，第三天……一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鐘聲都不再響起?！?/p>

柚子問道：“為什么會這樣呢？”狼茫然地搖了搖頭。我揣測起來，五十年過去，那個敲鐘的孩子已經(jīng)年老力衰，或許，他再也沒有力氣將大銅鐘敲響；抑或，某個不為人知的重要原因，迫使他離開了這座山崗，再也沒有回來……

“他告訴我，‘不要出去，千萬不要出去！’于是，我繼續(xù)藏在大銅鐘里面。

“就這樣，又過去了五十年。”狼的聲音低沉下去?！安怀圆缓取冗^了五十年?！?/p>

這一刻，我和柚子突然明白，狼的個頭為什么這樣小的原因了——五十年，將近兩萬個日夜，狼不吃不喝，一天比一天地消瘦下去，原先高大強壯的身體漸漸消失不見，最后只剩下馬鈴薯大小。

“五十年過去，我想，也許鐘聲再也不會響起了，不料想……”狼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感激。“昨天，鐘聲驟然響起，這太突然太意外了，一時高興吧，我竟然從大銅鐘里面摔了下來?！?/p>

想起昨天的窘境，狼自嘲地笑了笑。

我和柚子決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幫狼一把。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和柚子天天爬上這座荒涼山崗，將樟樹枝丫間的大銅鐘敲響。

源源不斷的鐘聲在山崗上飄蕩。

在鐘聲的滋養(yǎng)下，狼的身體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一個星期過去，狼的身體有茄子那么大了。

兩個星期過去，狼的身體有西瓜那么大了。

三個星期過去，狼的身體有南瓜那么大了。

當(dāng)夏天過去，秋天來臨，狼的身體已經(jīng)和柚子不相上下。

果不其然，這是一頭十分英俊的年輕公狼，渾身充滿那種非王者莫屬的氣概。倘若現(xiàn)在它生活在某個狼群里面，無疑，它一定是那個一呼百應(yīng)的高傲首領(lǐng)。

這時，狼似乎不太愿意回到大銅鐘里面去了。大多數(shù)時候，它佇立在高高的山崗上，任由強勁的秋風(fēng)將它銀灰色的毛發(fā)吹動，它朝西北方向的綿延山嶺眺望，或者，久久俯瞰山下的村莊。

狼的異常讓我和柚子憂心忡忡。這是一頭狼。一頭以嗜血著稱的狼。它會不會再次做出襲擊人類以及人類喂養(yǎng)的家畜的瘋狂舉動來呢？

幸好，這樣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

整整一個秋天，村莊里平安無事。

狼一直待在荒涼且高高的山崗之上。

這件事成了我和柚子之間的一個秘密。

不知多少個有著月亮的夜晚，我和柚子從窗戶里朝山崗?fù)?。狼一次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它沐浴著月光，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山崗上。

它也在注視著我們，注視著這個人類聚居的喧囂村莊。

但除了我和柚子，沒有人知道那是一頭狼。

村莊里的人們都一致認為，那不過是一塊憑空多出來的石頭而已。

插圖/peipeilee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