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臨陽
哈金在《等待》中說:“心是啥玩意,不就是一塊肉么,狗都能吃?!蔽覀儌?、鬧心、開心,在一塊肉上前仆后繼用盡辭藻,要歸功于想象。寫作迷人,在于想象。
在寫作中,一刀切開想象,分兩部分,想象自己和想象讀者。
想象自己,需要做夢。夢是自我的放風時刻,是想象的任性時間。我把夢當作生活的一部分,它和清醒一樣重要。我不是噩夢的后媽,美夢的親媽,而是一視同仁,不會因為它們對白天心情造成震級不同的影響就區(qū)別對待。把夢從生命中撕扯開,就像撕皮一樣血腥。多做一個夢,就多賺一種活法。這令我期待夢,重視夢,甚至注意夢的結(jié)構(gòu)與細節(jié)。它們是想象素材的沃土。睡眠是閥門,一閉眼,夢就傾瀉而出。多少難以啟齒的話、難以見到的人都出現(xiàn)在夢里。想象是夢的命,是夢的靶場。顧城常在醒來時,急速地在墻壁上寫下夢到的意象,成就純正的詩歌。談想象之所以先談夢,也因夢與想象的機制相同。夢是風箏,生活是線,這個關(guān)系和想象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如出一轍。想象是風箏,攥在手里的那根線是現(xiàn)實。高明的想象,它飛得再高,你也可以在陸地上偶然望向鏡中的一瞥,找到風箏的影子。
想象自己,需要讀書。莫言說:“我曾經(jīng)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因為我讀書比較少,所以我的想象力發(fā)達。如果我讀上三十年的書成了碩士、博士,可能想象力要大打折扣。”這話有調(diào)侃的成分,但更有合理認真的表達。他五年級輟學(xué)后,開始在田野放牧,和牛羊說話,獨處時的胡思亂想的確膨脹著他的想象力。但牧羊人千千萬,莫言獨一枝。莫言在其他場合還說過,在放羊時,他常常找個地方躲起來,不顧后果地用最快的速度閱讀,“充滿犯罪感,既緊張又刺激”。這種左右互搏的表述其實在說,讀書到底是制約還是催發(fā)想象,關(guān)鍵在方法。從莫言的角度,我想到兩點。一是別管制自己,對自己來說,不能圈養(yǎng),是放養(yǎng)。有些人,別人還沒圈養(yǎng)他,他自己先主動往繩套里鉆,將繩套當圍巾,把自己五花大綁呈給世界。想象世界,從想象自己開始。二是讀書也要讀放養(yǎng)的書,書分三六九等,有些書封面是天空但分明是圈套,你跳進去,它一合頁,就把你裝進去了。你隨身帶匕首,掙扎兩下還能逃脫出來,你要手無寸鐵并道行較淺,終究要被書套著走,你不是書中人,你成了套中人。這類書是想象的天敵。該讀什么樣的書?你要讀天窗型的書,讓星空統(tǒng)治你,日月流變;讓冬風統(tǒng)治你,來去自如。我常為自己想象的貧乏而抬不起頭,幸虧兒時有過薄薄一層閱讀經(jīng)驗墊底,不然我沒放過羊,遲早要被當成羊放。
想象自己,需要共感力。共感力是作家嚴歌苓創(chuàng)造的詞,意思是“作家必須找到與自己塑造的人物之間的共通處——你可以是她,她可以是你,你可以作為任何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來思考和感受”。這其實仍在說牽扯著想象的那根線。共感力讓作者的想象有了起跳板,同時也使讀者得以有一個平臺和階梯,去摸星星、摘月亮。這種共感力往往能催發(fā)出一個成功的概念。比如在文學(xué)甚至所有藝術(shù)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設(shè)置—— 一個人遇到和自己外貌神似的人。奧爾罕·帕慕克的《白色城堡》中被俘的威尼斯學(xué)者與當?shù)卣夹菐煹闹魅嘶艏?納博科夫在《絕望》中赫爾曼與流浪漢菲利普,波蘭電影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在電影《兩生花》中分處波蘭與法國的維羅妮卡。我不知道第一個想象出這種情境的是誰,但這樣一種設(shè)置,就充滿作者對自身的發(fā)問。每個人一生都要在自我認知的道路上跋涉,而第一個中轉(zhuǎn)站就是當你面對鏡子,看到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這個節(jié)點被大多人遺忘,但這是一面旗幟,即你對自我原貌有了全面了解,產(chǎn)生探索欲望的起始。這是人皆有之的困境,是拴住想象的繩,但偉大的藝術(shù)家,就用這條繩,放出風箏。
很多人教我們,要插上想象的翅膀,翅膀比風箏自由許多。但想象的翅膀我很少能插上,這個說法太美好,太舒坦。對我自身創(chuàng)作而言,更體貼的說法是開腦洞,伴隨痛苦。洞有盡頭,腦洞更像黑洞,它探不到頭,又不像黑洞那么寬闊,而是狹窄小路,只容得下一人側(cè)身而過,可見想象之艱難。大部分想象都浮于表面,讓人想一巴掌拍過去。而刻骨的想象要像一根針,深深刺進現(xiàn)實的表象;越用力想,這根針越發(fā)深入,直到命門。有一種植物叫碰碰香,你碰到它,它會發(fā)出濃甜香味,膚淺的想象就是這股香,香氣會散,深刻的想象是針扎后的傷疤,相伴終身。
除了想象自己,還要想象讀者。其實也是想象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有一次,一群人圍在一起討論談劇本創(chuàng)意。某人說他想將麥克福爾的暢銷小說《擺渡人》改編成劇本。這個小說有個充滿想象力的設(shè)定,即人去世后會出現(xiàn)一位擺渡人,負責把人的靈魂送往另一個世界,故事主講一個女孩與擺渡人之間的愛情。他想將這個文本本土化,改成一個中國故事。我心里打了個問號,因為顯然,東西方對死亡體系的認知是不同的。這種想象很自私,沒考慮觀眾。尤其劇本寫作,不是日記,不是寫給自己的,它有明確的對象。簡單講,西方的死亡體系是天堂地獄,人死后等待末日審判,算好賬該升升,該降降;東方死亡體系是三界,天上飄的(圣人升天),地上蕩的(孤魂野鬼),地下活的(普羅大眾)。擺渡人不存在于國人的意識,這個想象要在當下觀眾心田里有立足之地,遠非直接拿來那么簡單。當下想象讀者尤其重要。上世紀很長時間,我們生活在一個整齊的時代,屬于廣場的時代,文人墨客持著想象力,如持一柄刀箭,左捅一刀,右揮一劍,殺出個花花世界。當下中國,社會被捅花了,廣場被廣場舞占據(jù),人們割據(jù)各自為王,不中不西,不洋不古。隨便進入一場婚禮或葬禮,不難發(fā)現(xiàn)人們在儀式中進退維谷,仿佛又回到半半社會,半中半西,半開放半封閉。這個半半,需要創(chuàng)作者把讀者放在心坎上,不能再跨過去不管不顧。
寫作中的想象有天賦異稟的成分,也有后天使勁的不小余地。關(guān)于怎么使勁,簡單分享兩點。一是觀察訓(xùn)練,德拉克羅瓦說,“只有想象力,或者換一種說法,只有感覺的細膩性,才能使人看到別人所不能看到的東西”??吹絼e人看不到的,不是睜眼就能辦到的,而要通過眼力的訓(xùn)練。想象可以訓(xùn)練,即對觀察訓(xùn)練,在地鐵公車上,別把眼睛焊手機上,抬起來看看身邊的人,猜猜面前這排乘客的年齡、工作、習慣。然后轉(zhuǎn)過身,猜后面那排。二是通過讀詩。詩是想象的伊甸園。那棵分辨善惡樹上的果子我們不吃,不從道德角度進入,但單純被想象俘虜,這也是閱讀最大的幸事。
寫作迷人,固然在于想象。寫作艱難,又何嘗不在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