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遠
她是瓦匠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生活里,除了繁重家務以及晨耕暮歸的辛苦勞作外,還愛玩手機。
八年來,她按壞七部手機,輸出四十多萬的文字。2016年3月,她被新華社采訪,成為村民眼中的傳奇。她,是寧夏回族村婦馬慧娟。
沉默著,她和她們之間有堵墻
15年前,馬慧娟一家與其他二十多萬移民一起,從寧夏固原市涇源縣搬遷到紅寺堡區(qū)紅寺堡鎮(zhèn)玉池村的羅山腳下,在一片荒漠上扎下根來。和所有西北女人一樣,馬慧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nóng)閑時出去打工,貼補家用。然而,和村里那些沒事時嗑著瓜子、三五成群湊在樹蔭下論家長里短的女人相比,馬慧娟又顯得不一樣。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沉默的。她認為和她們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墻。
馬慧娟很另類,這是幾乎所有村里人的共識,包括她的丈夫。他最初并不知道妻子為何夜里不睡,早晨起來還在按那部破手機。她愛看書這事他知道,但不屑:早知道好好學習,還用過現(xiàn)在這苦日子?
其實讀書時,馬慧娟是個好強的學生,但嚴重的偏文科使她只讀到初中就輟了學。20歲,她就出嫁,過起了庸常生活。
在一年到頭刮黃沙的移民村里,借書比借錢難,想得到一張紙或一支筆都極為困難。十幾年來,馬慧娟沒讀過一本完整的小說??鄲?、孤獨,常噬咬著她的心。她哀傷地望著漫天黃沙,問自己是誰、為什么活著。那些曾經(jīng)瘋狂熱愛的文字漸行漸遠,她的思維也漸漸麻木,湮沒于艱難瑣碎的時光。
有一回表哥訂的報紙積攢下來沒地方放,被馬慧娟的母親要來糊墻。仿佛在沙漠中見到綠洲,馬慧娟欣喜若狂,即刻拿了一小摞,跑回家如醉如癡地讀。她最愛看報紙副刊,常沉迷在別人的故事里不可自拔。為此,遭到丈夫的嘲笑。母親也訓斥:“一個農(nóng)村女人,不好好操心娃娃,不收拾家里,一天到晚頭埋在報紙上有什么用?”
為了不挨罵,她就去偷報紙,看完再悄悄送回母親家,像個賊一樣,過了半年偷讀的日子。
借助網(wǎng)絡,游離眼前的生活
2008年,馬慧娟用積攢的300元買了第一部手機。聽說有一種叫電子書的東西,她便纏著外甥女幫忙下載一些。后來打工的侄子回家,用藍牙給她傳了些電子書。為了爭分奪秒看書,馬慧娟連上廁所的時間都不浪費。因癡迷閱讀,她老搶外甥女的手機,在網(wǎng)絡上搜書看。外甥女逼急了,教她上網(wǎng),并給她注冊了QQ賬號。
自此,打工時的片刻休息、睡前,馬慧娟都癡迷地看書。雖然只是一些網(wǎng)絡小說,但閱讀讓她感到生活變得有動力有希望了。
不久,她發(fā)現(xiàn)QQ空間可以寫日志,于是嘗試著寫。從幾個字到十幾個、幾十個字,慢慢變成上百字。隨著文字量的增多,她把眼里瑣碎的農(nóng)村生活、在外打工的辛苦、心情的時好時壞,以及羅山腳下百姓的悲喜等都寫了進去。
馬慧娟的日志寫得隨意、鮮活,身邊的人和事、莊稼、農(nóng)活、牛羊散發(fā)著新鮮的泥土味,有著淡淡的鄉(xiāng)愁。她寫:“昨夜夢里回黑眼灣,站在瓦窯坡上遠遠看著陽山洼。草木沒有發(fā)芽,漫山的桃花卻在競相開放,一片粉紅的艷麗。心里的感動和歡喜滿滿地溢出來,只是桃花明明近在眼前,卻又遙遠得不可觸摸。一時驚醒,窗外夜風依舊嗚咽。家鄉(xiāng)很好,為什么我們要離開呢?”
在網(wǎng)友眼中,馬慧娟的文風一如她本人,純真樸實,本色自然,不加修飾,讓人讀起不忍放下,仿佛就是發(fā)生在身邊的家長里短。經(jīng)她娓娓道來,生活中的苦痛喜怒也是溫馨感人的。
訪問她空間的網(wǎng)友越來越多。每每她寫了新的文字,都會得到許多網(wǎng)友的追看、鼓勵。有一位網(wǎng)友,還常幫她糾正錯的字和句。
勞作休息時,馬慧娟總悄悄蹲在一處按手機,或者等丈夫孩子都沉入夢鄉(xiāng),借著燈光、月光,寫下一天來最掛心的見聞、看法。
打一小時工才賺幾元錢,馬慧娟一直謹慎消耗手機的流量??墒怯幸换?,手機還是沒流量了,無法更新文章。一位網(wǎng)友姐姐得知原因,提出給馬慧娟每月充200元話費。馬慧娟拼命拒絕。網(wǎng)友卻說:“看你文字,覺得你像我前世失散的妹妹,假如你不嫌棄,就請接受我的幫助,想寫就寫,不要委屈自己。”最后馬慧娟接受了一年1000元的話費。有了流量,馬慧娟三五天便更新一篇,文字質(zhì)量越來越好。
長年累月地寫,加上使用的手機大多數(shù)質(zhì)量不佳,馬慧娟常常寫著寫著手機就壞了。無法看到新文章,一些網(wǎng)友一著急就提出給她買手機。但馬慧娟不要新的,只要別人淘汰的舊手機。不過,一位遠在菲律賓的網(wǎng)友還是委托國內(nèi)熟人,給馬慧娟郵寄了能上網(wǎng)的手機。
無心插柳,登上文學期刊
記者祁國平也走進了馬慧娟的QQ空間,他敏銳地感受到馬慧娟文字的價值。2014年底,祁國平悄悄幫她投稿,此后,《黃河文學》上第一次發(fā)表了她的《我們苦中作樂的生活》等四篇散文。
2015年,馬慧娟的《被風吹過的夏天》和《鄉(xiāng)愁》又發(fā)表在《黃河文學》第五期。編輯部寄來930元稿費,馬慧娟添了幾百元,買了第八部手機,也是她用過的手機里最好的一部。同年10月,馬慧娟的散文發(fā)表在《朔方》第十期。寧夏的四家內(nèi)刊、兩家報紙也相繼發(fā)表了她的作品。
在《農(nóng)閑筆記》中,馬慧娟寫道:“我滿頭大汗地收拾一堆刺槐樹枝,用鐮刀劈掉那些細小的枝條,只留下粗壯的主干準備拉回家,一鐮刀下去,枝條落地,在主干的青皮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白,這種白像手上生出的圓圓的雞眼……中午的太陽毫不留情地暴曬著,汗擦了一次又一次,嘴唇有些干裂……地上扔著的半瓶礦泉水,瓶子外面糊滿了土塵。可能是前一天干活誰扔掉的。我沒勇氣撿起來喝,但是口渴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雜志編輯們評價她的文風獨一無二,鼓勵她寫下去。網(wǎng)友們則說她的文字像溝渠里的水汩汩流淌,有著濃濃的生活氣息。
原本,丈夫一直都不支持她寫東西,總覺得是不務正業(yè)。妻子的文章發(fā)表之后,他不反對了,還挺自豪。
八年里,馬慧娟按壞了七部手機。她的手指和手機鍵盤同樣面目全非。單看馬慧娟,絕不會把她和四十萬字的作者結(jié)合起來。她頭裹圍巾,穿一雙黑色布鞋,生活的重負讓她的外表粗糲如男人。可就在這粗糲下,一顆心無比敏銳,她用天賦和勤勞感知著生命的種種痛楚、喜樂。她心疼她的羊、牛,甚至為一只意外死亡的小羊痛哭流涕。
馬慧娟的鄉(xiāng)親中,許多女人一輩子沒有名字,常被稱呼“某家的媳婦”。她們也甘于接受,默默地勞作于田間地頭,忘記自己。但身在這個群體中,馬慧娟并不想展現(xiàn)太多悲苦,她的筆總會穿透苦難,呈現(xiàn)寧靜。
2016年3月,兩輛車和幾位記者出現(xiàn)在馬慧娟家里,讓她徹底成了村里的名人。但馬慧娟并不覺得自己成功了。她說寫是喜歡并不是為了別的,寫出更好的文字,與更多的讀者分享,是她的心愿。
(編輯 趙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