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源于西方的現(xiàn)代科學在給人類帶來巨大力量的同時，也給人類造成了新的生存危機，這種危機最早被西方人意識到，他們迅速動員了自己文化傳統(tǒng)中的各種思想資源以化解危機。然而，單純作為手段和工具進入中國的科學，如同外來入侵的物種一樣，沒有天敵，沒有制約因素，釀成了嚴重的危機卻未能為國人所意識到，也無法動員自身文化中的資源以克制這種危機。盛行于20世紀中國社會的科學主義意識形態(tài)，以及當下愈演愈烈的環(huán)境危機，恰恰反映了中國人對現(xiàn)代科學的本質(zhì)和來源缺乏基本的反思。就此而言，追問什么是科學，具有極其緊迫的現(xiàn)實意義。

在歐洲語言中，“科學”一詞源于希臘文單詞episteme，而episteme的意思是“知識”。從根本上講，“知識”是“人”特有的存在方式。人是一種與環(huán)境共處的存在者，而共處就需要對作為他者的環(huán)境有所關懷，有所了解。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講，知識（科學）是對于事物的熟悉和了解：它是人在與環(huán)境的交往過程中習得的，并且有助于這種交往，還具有可分享、可傳播的特征。這個關于知識（科學）的定義可以稱為存在論意義上的知識（科學），是最寬泛的定義。它既包括理論知識，也包括實踐知識，既包括今日所謂的自然知識，也包括社會和人文知識。

在存在論知識的意義上，技術/技藝也是一種知識。技術的目的在于改變環(huán)境，使我們與環(huán)境更好地相處，而改變必須建立在對環(huán)境的熟悉和了解之上。我們通常認為技術先于科學，科學滯后于技術，這是就純粹的、理論的、反思性的“科學”而言。作為存在論知識的科學并不滯后于技術，而是與技術同在。技術作為一種目的意向行為，總是預先構(gòu)造了一個技術能夠通達的世界，因為任何目的意向行為總是在一個特定的世界之中才能通達，對這個世界的知識是技術行為得以可能的前提。當然，這種知識通常并不是具備獨立形態(tài)的理論知識，技術也不是從理論知識中推導或派生出來的，相反，這種存在論知識寓于技術行動之中，并不與行為本身相分離。舉例說來，打制石器者，必定有對于石頭的硬度、石頭的紋理以及撞擊的角度和勁道的知識，但不必有關于石頭成分的物理化學知識以及打制過程的力學知識。古人類學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打制石器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容易，簡單地用一塊石頭猛擊另一塊石頭造不出石器工具來。“為了有效地進行工作，打石片的人必須選擇一塊形狀合適的石頭，從正確的角度進行打擊，為了能將適當分量的力施于正確的地方，打擊動作本身需要多次實踐……制造工具需要有一種重要的運動和認識能力的協(xié)調(diào)?！彪m然學騎自行車不是在學習自行車運行的力學原理，學彈鋼琴不是學習鋼琴的聲學知識，甚至主要也不是樂理，但我們?nèi)匀皇窃凇皩W習”，在這些“學習”中我們的確獲得了“知識”。

存在論知識首先是一種默會的知識或者隱性知識，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當下領悟，因此沒有也無須獲得自己獨立的“文本”。與身體控制和身體操作相關聯(lián)的知識，技藝、技能、手藝，均屬于這種不脫離身體、無獨立文本的存在論知識，如果我們把“科學”一詞的使用范圍延伸到這里，那么，“科學”的起源就跟“技術”的起源一樣古老。在這個意義上，科學與技術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爸焙汀靶小痹嫉暮弦?。這是科學譜系的一個極端。

相對于“默會知識”（隱性知識）的是“文本知識”（顯性知識），也就是那些可以單獨表達出來，從而可以或多或少脫離具體情境獨立傳播的知識。從歷史上看，這樣的“文本”在文字出現(xiàn)之前是口頭文本，文字發(fā)明之后是文字文本。相比而言，口頭文本的文本獨立性不夠強，容易隨著當下的情境和現(xiàn)實生活的變遷而變化。盡管如此，口頭文本依然保有一定的獨立性，在傳播過程中保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因而可以作為塑造和維系文化傳統(tǒng)的基礎。口頭文本表達的是集體的經(jīng)驗和價值觀，為一個族群日常生活和社會行為提供合法性依據(jù)。文字文本一開始只是將口頭文本記錄下來，只是媒介的改變。但是，文字文本由于更具獨立性和穩(wěn)定性，因而使對知識本身的審視和批評成為可能?！拔淖忠虼四軌蜻M行儲存，取代記憶成為知識的主要儲存庫。其革命性影響在于使知識的斷言能夠得到檢查、比較和批評。有了對事件的文字記述，我們就能把它與關于同一事件的其他（包括更早的）文字記述進行比較，其所能達到的程度在純粹的口頭文化中是無法想象的。這種比較鼓勵了懷疑態(tài)度?！贝送猓瑥纳鐣W意義上講，基于文字的獨立文本的出現(xiàn)，必定導致知識階層的出現(xiàn)。掌握文本知識的最早的知識分子是祭司和巫師。文字文本的出現(xiàn)，使知識階層分化出來。

作為完整的意義表達體系的語言（區(qū)別于個體的說話）本身就是一套文本知識：會使用一種語言，也就掌握了一套相應的文本知識。因此，只要你會說話，你就已經(jīng)掌握了一整套可以傳授的文本知識，而這些知識不必依賴你的“身體力行”。通過語言和文字，我們超越了原始的知行合一的狀態(tài)。如果我們要區(qū)別科學與技術的話，那么，是否擁有文本可以作為一個標準。

在文本知識里，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劃分。從知識內(nèi)容上講，有自然知識和社會知識（比如如何待人接物）之分。從知識的功能上講，有實用知識與理論知識之分。實用知識用來解決當下的、具體的問題，理論知識超越了具體的問題，具有普遍性和系統(tǒng)性，以及獨立的可辯護性。

從知識的類型上講，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面向過去和當下的，主要記述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事物，并對其進行分類；另一類是面向未來的，主要是推理和預測。第一類知識就是“志類”知識，今天稱為“歷史”。博物學或自然志就屬于這類知識。第二類知識，從已知推及未知，從現(xiàn)象推及本質(zhì)，從知其然至于知其所以然，被認為是知識的高級形態(tài)。西方理性科學是這類知識的典型。通常所謂科學，指的就是這類知識?？茖W史家諾伊格鮑爾說：“為河流命名以及崇拜風神并不是水力學的開端。同樣，天文學也不起源于對星星的不規(guī)則構(gòu)形的認識，或者有關天體或星星的神性的發(fā)明?？茖W的天文學起始于對天象進行預測的嘗試，比如說對月相的預測，不管預測出來的結(jié)果有多么粗糙?！敝Z伊格鮑爾認為做命名、記述和分類工作的博物學不是科學，只有預測的知識才是科學。這可以說是科學譜系的另一個極端。

關于預測的知識，我們可以將其分為基于既有知識的經(jīng)驗推理和基于規(guī)則和規(guī)律的邏輯推理。而經(jīng)驗推理又可以分為類比推理和歸納推理。很顯然，基于經(jīng)驗的推理和預測，更多地依賴于面向過去的歷史知識和博物知識。

為了講清楚“科學”的含義，我們引入一系列范疇：默會知識與文本知識、自然知識與社會知識、實用知識與理論知識、博物學知識與預測的知識、經(jīng)驗推理的知識與理性推理的知識。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這些范疇劃分只是一種方便的抽象，它們之間邊界模糊，彼此滲透。

中國人從19世紀后期開始接受西方的科學，實則是時代大變故造成的被動、無奈之舉。驅(qū)使我們發(fā)展科學的仍然是富國強兵、民族振興這樣的功利主義動機，對真理的追求、對未知的好奇、以求知為樂趣的自由心態(tài)遠遠沒有被充分激活。中國人要在未來引領世界文明的發(fā)展方向，對人類做出較大的貢獻，就不能再滿足于出于單純功利主義的目的學習和運用科學，而是要習得居于源頭處的希臘科學精神，改造我們的文化土壤，使科學能夠在中華文化中生根發(fā)芽。

吳國盛

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理學學士（1983）、哲學碩士（1986），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博士（1998），現(xiàn)任北京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副理事長、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科學傳播與科學教育專業(yè)委員會主任。研究領域包括科學技術史、科學技術哲學、科學傳播學。在科學通史、科學傳播學等方面亦有重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