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和北人的區(qū)隔在近代已經(jīng)被虛化了,雖然有宋人嘮叨的陰影在,畢竟隨著時代的進展,漸漸抹平了心理的計算和糾葛……
這是個老話題,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北京和上海文人之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對罵,稱之為“京派”與“海派”之爭,這段公案最初僅限于討論作家的寫作風格,后來延伸到對京滬兩地文人行為和氣質(zhì)的評價。
論爭的發(fā)難者沈從文在《論“海派”》一文中概括海派的特征是“名士才情”與“商業(yè)競賣”相結(jié)合,并用尖刻的語氣大損海派是一幫新斯文人,說他們?nèi)缑肯嗑垡惶茫髟娬撐?,冒充風雅,或遠談希臘羅馬,或近談文士女人,行為與扶乩猜詩謎者相差無異。
又說他們從官方拿到了點錢,整天吃吃喝喝,辦什么文藝會,招納弟子,哄騙讀者,思想淺薄可笑,伎倆下流難言。
曹聚仁比較京、海兩派則說:“京派不妨說是古典的,海派不妨說是浪漫的;京派如大家閨秀,海派則如摩登女郎。”(曹聚仁:《京派與海派》)
此外,又有一個評價是:“海派有江湖氣、流氓氣、娼妓氣;京派則有遺老氣、紳士氣、古物商人氣?!保ㄒρ┷螅骸毒┡膳c魔道》)
矛頭直指京派領(lǐng)袖周作人。周作人則直接回應“上海氣”是“買辦流氓與妓女的文化,壓根兒沒有一點理性與風格”。
當然還是大先生魯迅的話一錘定音,說是“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魯迅:《“京派”與“海派”》)。
不過,這些議論都把自己圈在了北京、上海兩個城市里比較,實際上,京派海派之爭,背后所隱匿著的南北文化差異,才是更有意思的話題。
搞得一些文人得意忘形地說要“格君心”,做皇帝的思想輔導員
南人和北人相互看不起不知始于何時,我們可以大致推測宋代就有重南輕北的習慣。
宋人是出了名的尚文輕武,自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奪了軍人帶兵的念想后,文人領(lǐng)軍成了時髦風尚,連皇帝都紛紛把自己裝扮成高級文化人。
至今你不得不驚訝于宋徽宗那筆瘦金體的書法造詣和他的藝術(shù)品鑒力,但崇尚柔美華麗的藝術(shù)需要付出代價,與此相對應,宋朝軍人與北方蠻族交戰(zhàn)就經(jīng)常顯得柔若無骨,不堪一擊。開句玩笑,聽楊家將的故事,我們常常誤以為北宋已經(jīng)全靠寡婦在打仗。
有一位華裔美國史學家形容宋代的氣質(zhì)內(nèi)斂封閉,面對北方金人的猙獰強霸,像個柔媚害羞的女子。
仔細想,這“害羞論”還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不但宋代文人氣質(zhì)儒雅,皇帝脾氣也好得不行。
傳言某個北宋皇帝和某個丞相整日勾肩搭背,有說不完的知心話,這位丞相爺更大言不慚地說要和皇帝“共治天下”。
有些皇帝姿態(tài)謙卑低下,常請一些沒功名的布衣文人到宮中做客,在殿上聽其娓娓清談,搞得一些文人得意忘形地說要“格君心”,做皇帝的思想輔導員。
只不過當時文人再得勢,也無法遮掩宋軍一敗再敗的現(xiàn)狀,一種奇怪的心理補償論才逐漸流行起來。
這種怪論把遼金人想象成沒有文化品味的種族,只會在馬背上打仗撒野,一旦遭遇大宋的文明氣象,外表雖硬充好漢,心里卻矮了三分。
這論調(diào)故意嚴格劃分漢族和北方民族的界限,兩相比較,貴賤分明,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顯示漢人血統(tǒng)的純粹高貴。
帝王治天下的眼光,總希望“智者盡其謀,尊者竭其力,普天率土,一團和氣”
比較一下唐代的情形就知道,唐太宗李世民自小混跡于胡人堆中,從沒有故意劃清自己和胡人的界線,后人頗為懷疑他是否屬于正經(jīng)的漢人血統(tǒng),正因唐太宗熟悉草原文化,才能嫻熟地控馭北方族群。他手下的文人士子也不會擁堵在科舉這根獨木橋上,以傳習儒術(shù)為唯一職業(yè),嫻熟弓馬之術(shù),照樣前途似錦。
可見,心理補償論在大宋盛行,乃是在于宋人兵弱文豪,只有文人說了算,武人靠邊站,雖然在軍事較量上比拼蠻力是北強南弱,卻禁不住南方文人主導著文明評判的話語權(quán),帝國氣質(zhì)雖像個含羞的大姑娘,南人的文化優(yōu)越感卻絲毫不減。
“心理補償論”特別容易在朝代更迭的過渡期頻頻發(fā)作,比如宋元之際和明清之際就是如此。
由于宋代之后南北軍事形勢被徹底逆轉(zhuǎn),漢族王朝在對北方少數(shù)族群的征戰(zhàn)中從沒占到過什么便宜,江山一旦易主變色,南方文人徹底屈從在了北方蠻族手下討生活,用文化優(yōu)越的心理去補償國土喪失之痛,就變成了不得已的選擇。
清初殘留下來的明朝遺民,尤其不相信“命定論”。
“命定論”是清初流行的一種說法,認為帝王多定都北方,所以凡能統(tǒng)一天下者,都是自北而南,順勢而下,地氣生成蔓延也是如此;相反,天下動亂的發(fā)生多是由南向北,因為南方地氣柔弱,北方風氣驃勁。
清初皇帝如康熙就特別喜歡這種“地氣論”,他說,金陵雖憑借長江天險,卻地脈單薄,所以凡是建立在南方的政權(quán)總是逃不脫偏安的命運,成不了大事——他暗諷的當然是南宋和南明這類建立在江南的小朝廷。這與南方文人的想法顯然南轅北轍。
雍正皇帝對南方北方彼此輕視的現(xiàn)象不以為然,他說江浙人認為山陜?nèi)擞薮来忠?,山陜?nèi)擞殖芭闳巳崦覌擅南駤D人女子,這樣無休無止地相互譏刺報復,對雙方都沒什么好處。他主張“山陜之人當佩服江浙之文,江浙之人當推重山陜之武”,才能文武并濟,各效所長,這是一種帝王治天下的眼光,總希望“智者盡其謀,尊者竭其力,普天率土,一團和氣”。
宋人心理補償論引發(fā)的南人優(yōu)越感一直延續(xù)至近代,突出的一個例子,是革命黨人還是利用宋人那一套說法來做助推革命的燃料。
劉師培就用典型的宋人語言描述南北分立的歷史態(tài)勢,如說“金元宅夏,文藻黯然”,金元是異族統(tǒng)治的朝代,代表北方勢力,自然壓抑住了南方優(yōu)雅的文明,這太像宋人的語氣。
又如以下這段:“及五胡構(gòu)亂,元魏憑陵,虜馬南來,胡氛暗天,河北關(guān)中淪為左衽,積時既久,民習于夷,而中原甲姓避亂南遷,冠帶之民萃居江表,流風所被,文化日滋?!?
大意是說中原原來是文明的核心,讓北方胡人污染后,文明人才紛紛南遷,造成南方文化遠勝于北方的局面。
這種“南勝于北”的思維根深蒂固,即使表面上譏諷南人奢靡,處處小家子氣,也遠勝于北人的粗野不文。
劉師培比較南北文人的差異說是:“大抵北人之文,猥瑣鋪敘以為平通,故樸而不文;南人之文,詰屈雕琢以為奇麗,故華而不實?!?/p>
這種對北人的貶詞好像帶著些許醋意,對南人文辭雕飾的批評,也似乎顯得言不由衷。
為早已被后人念歪的“重南輕北論”,制造出一點異樣的動靜
革命黨人想打出反滿的旗幟,也是沿了宋人的思維一路走下來,否則革命似乎缺少合法性。
比如朱謙之就強調(diào)廣東地理位置特別重要,因為它是中國“科學”和“革命”的策源地。
近代以前,人們總是把廣東想象成未開化的南蠻之地,經(jīng)朱謙之一點撥,廣東不但搖身一變成為吸納近代科學文明的重要入口,而且也是推翻北方蠻夷出身的清朝統(tǒng)治的發(fā)軔之地,真可謂是宋人自戀的近代極致版。
近代以來,為南人說話的人既然占據(jù)大多數(shù),敢為北人說話者不是沒有,但并不多見。也偶有例外,如二○一二年正逢清帝遜位一百周年,還真寥寥出現(xiàn)過幾聲異辭的鳴響,與前一年的辛亥革命熱唱了點反調(diào)。
有人說,革命黨單靠潛伏于南方草根的秘密會社鬧起事來,有點像當年高調(diào)反清復明的天地會,要不是北人袁世凱逼使?jié)M人皇帝光榮退位,就靠這幾個會黨作亂掀不起什么大浪。袁氏雖心狠手辣,卻在形式上承接了清帝禪讓的大統(tǒng)。
這番話一出爐,明擺著是想和南人搶奪首倡革命的風頭,遭遇圍攻當屬意料之中,卻畢竟為早已被后人念歪的“重南輕北論”制造出一點異樣的動靜。
盡管如此,對北人的歧視仍時時流露于近世文人的筆端,在南北之爭中大體略占上風。
如周作人序《陶庵夢憶》,就故意先挑明自己不是受民族革命思想的影響,好像特別對于明朝有什么情分,可下一句又緊接著說:“只是不相信清朝人——有那一條辮發(fā)拖在背后會有什么風雅,正如纏足的女人我不相信會是美人?!?/p>
可知堂老人這回偏偏搞錯了。因為清宮里的美人都是不纏足的,漢人中的那些雅士倒是總愛拿著女人的小腳把玩?zhèn)€不停,比如辜鴻銘。只是無意中知堂老人倒是為南人的蛻變說了句有見識的話。他說明朝人即使別無足取,他們的狂,至少是值得佩服的,可紹興的風水一變,南人幾乎都做了師爺與錢糧官,專以苛細精干見長,豪放的氣象全沒影子了。即使不當明朝的敗家子,也做了鄉(xiāng)下的土財主,沒有了那種走遍天下找尋《水滸傳》的氣魄——水泊梁山恰是北方豪人的領(lǐng)地,知堂老人在這番南北之爭中無意為北人加了一分。
即使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南北文人的寫作風格也相互交融互滲。
就如京派領(lǐng)軍人物沈從文也是從湘西土匪窩子里爬出,渾身帶著南蠻的粗鄙闖到京城,哪里有什么帝都遺老的氣質(zhì),故一直自稱是城里的“鄉(xiāng)下人”。但文字又是那般水潤,有南國的媚氣。他會說寫字如同造一座希臘小廟,“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保ㄉ驈奈模骸读曌鬟x集代序》)
這種相當小資的語氣中,哪里還蕩漾著湘匪的蠻橫?也看不出和帝都紳士有什么瓜葛。
可見,南人和北人的區(qū)隔在近代已經(jīng)被虛化了,雖然有宋人嘮叨的陰影在,畢竟隨著時代的進展,漸漸抹平了計算和糾葛。
摘自“澎湃文化”,選自《皇帝的影子有多長》一書,楊念群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