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程
冷衙門的突圍
文/張程
古代朝廷有六部,州縣衙門就有六房,對接朝廷六部的業(yè)務(wù)。老百姓和朝廷六部很疏遠,談不出什么,對本地衙門的六房則很熟悉,能談出很多東西來。老百姓常用六個字來形容六房:威武富貴貧賤。
威,形容的是刑房,管一個州縣的司法刑訊;武,說的是兵房,負責當?shù)氐能娛?、安保等;富,指的是戶房,不僅管民政,還收稅;貴,說的是吏房,掌握當?shù)氐娜耸?;貧,形容的是禮房,管旌表、禮儀等。最不好的“賤”字,落在了工房的頭上。工房掌管城墻、官廨、橋梁、道路等的修建整治,跑工地、賣傻力氣。古代人歧視工匠,老覺得匠人們低人一等。工房的書吏們,雖然不是匠人,但在一般人眼中,也是“賤”人。在官場中人看來,工房的書吏,比雜役好不到哪里去。
除了社會心理外,工房受歧視的深層原因是實權(quán)小、收益少,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沒出息”。
有人就會問了:工部和工房負責工程修建,這里面利潤大了,油水還會少嗎?的確,在古代,有工程就有利潤。上馬一個工程,就能滋潤一幫人。資金的籌集、工程的核查、費用的審計和撥付……這其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負責的官吏手稍微松動一下,就是成百上千的銀子出入。但是,工程的財務(wù)大權(quán),操在戶部手中。戶部主管天下的錢糧收支,看管著國庫,自然掌握了工程資金的流動。工部只分割了其中的工程核價的權(quán)力,外帶跑工地、張羅事的權(quán)力。如果說工程修建是一場戲,那么工部最多是一個男二號,戶部才是名正言順的男一號!
工部的淵源,從整合隋唐前主管山川河流、礦產(chǎn)器物的部門而來。有人就會問了,工部系統(tǒng)在山河物利方面,難道就沒有實權(quán)了嗎?的確,開礦、伐木和水力等也是油水豐裕的領(lǐng)域,但盯上的人也多。且不說,治水有專門的河道衙門,水運有專門的漕運衙門,就連皇帝老兒,也早早瞄上了山川、器物之利。先秦君主就把山川視作禁臠,秦漢之后的帝王繼承了這一觀念,與民爭利成為常事。相應成立的部門,直屬于宮廷,不受朝廷的工部管轄。比如,明朝的太監(jiān)四出地方,監(jiān)控礦產(chǎn);清朝的內(nèi)務(wù)府,機構(gòu)龐雜,以皇家名義掌管山林行宮,制作經(jīng)營商品。他們無不侵蝕了工部的實權(quán)。
工部實權(quán)受限,是公認的冷衙門,工部職位的實際收益也很慘淡,是俗稱的冷板凳。
宋朝的六部,每個部四個司,合計是“二十四曹”。其中“吏勛封考”指的是吏部下屬的吏部司(也名本司,明清改為“文選司”)、稽勛司、驗封司、考功司,實權(quán)最重,一支筆決定天下官員的進退禍福,所以“筆頭不倒”,最有出息。相比之下,其他五部就差了許多。戶部的“戶度金倉”四個司,事務(wù)繁雜,沒日沒夜地忙;禮部的“禮祠主膳”四個司,事務(wù)清閑,官員很少處理公文;兵部在宋朝是個擺設(shè),軍事大權(quán)在樞密院,“兵職駕庫”四個司,事情少、油水無,要“典祓褲”過日;刑部的“刑都比門”四個司,老出冤案。但是,和工部相比,這四個部門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余。工部的四個司“工屯虞水”(工部司、屯田司、虞部司、水衡司),無權(quán)可用,無事可辦,無人來找,衙門里“白日見鬼”。工部毫無生氣,可謂是“冷”到了極致——據(jù)說,成語“白日見鬼”典出于此,本意是形容衙門冷清至極。
宋室南渡,偏安杭州,建立南宋,六部的職權(quán)和實利有所變化。吏部依然最熱最火。多數(shù)士大夫在戰(zhàn)亂中失去了身份證明、委任狀甚至是印信,都找吏部登記、補辦,乃至舞弊。朝廷一方面明定律法、重典治國,一方面加重賦稅、廣開財源,戶、禮、兵、刑部的官吏,事情都多了,都比南渡前實權(quán)增加。最可憐的還是工部,在變亂之中進一步邊緣化,之前是衙門里“白日見鬼”,現(xiàn)在連鬼魂都不來了,官吏們自己生生餓成了鬼,所謂“生身餓鬼”。
工部一直是古代公認的冷衙門,連累整個系統(tǒng)的官吏都不為人所重。同樣是尚書,工部尚書絕少有入閣擔任大學士或者進入軍機處參與核心機務(wù)的。而吏部、戶部的尚書不是兼內(nèi)閣大學士,就是被召為軍機大臣,甚至這些部門的侍郎都可能進入軍機處。而工部尚書,就只有旁觀的份兒了。
然而,沒有一個衙門,沒有一位官吏,會甘愿冷清下去。他們會動員手中的公權(quán)力,尋求額外的“出息”。
清朝工部主體還是四個司:營繕、虞衡、都水、屯田。各個司的主體業(yè)務(wù)都受到限制,職權(quán)有限,可在實踐中都各有各的小地盤、小金庫。營繕司造房子、修道路,掌管工部的“主業(yè)”,職權(quán)受戶部的侵蝕,又受僵化制度的制約,實權(quán)很小。營繕司就以儲蓄工料的名義,大建木料場、琉璃窯等,發(fā)展本衙門的“三產(chǎn)”。其他三個司紛紛效仿,建造了冰窖、船場、涂料場等,各有各的“三產(chǎn)”。
虞衡司的本職工作是掌管天下的度量衡和山澤物產(chǎn),前者一旦確定,幾乎不動,帶不來什么實利;后者被內(nèi)務(wù)府侵蝕,實利收歸皇家所有,虞衡司不敢染指。他們就在器物制造上做文章,指出官府公物要“標準化生產(chǎn)”“規(guī)范化供應”。在這個大帽子下,虞衡司壟斷了京城各衙門的建筑裝飾和辦公用品的供應。推而廣之,虞衡司插手京師駐軍的軍械、旗幟、服裝的供應,和兵部會同辦理。這兩筆大單子,讓虞衡司一下子底氣足、膽子壯。
都水司是一個古老的衙門,雅稱“水部”,掌管天下江河水利。實際上,都水司根本管不了江河水利,河道、漕運等專門衙門早把這些事務(wù)收入囊中。后者的級別都比都水司要高得多。怎么辦呢?都水司就在“船”字上做文章。有水就有船,有船就要有標準,就得有建造的衙門。都水司借此就占了一畝三分地。此外,它還征收部分木稅和船稅,僅稅收一項年入超過20萬兩白銀。
屯田是古老事務(wù),不少朝廷大興屯田,很重視這項事務(wù)。屯田發(fā)展到明清,已經(jīng)走向沒落,規(guī)模小,少重視,僅在一些邊遠貧瘠之地進行。清代屯田司管轄事務(wù)完全“名實不符”,它負責皇室陵寢和王公大臣墳墓的修建。當然,屯田司在實踐中也不能完全說了算,但說的話很有分量。另外,屯田司也征收少部分木稅和船稅,年收入也有萬兩白銀。
各司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給自己擴權(quán)謀利,戶部堂官們也沒閑著,在更高的層面上給本部門抓權(quán)。清朝造幣權(quán)主要集中在戶部,戶部錢法堂負責全國的鑄幣,下轄的寶泉局建有四個鑄幣廠,鑄錢供應朝廷開支。工部以供應工程經(jīng)費的名義,也建立了錢法堂,下轄寶源局造幣。雖然規(guī)模要比戶部小得多,使用范圍也受限,但畢竟抓到了部分造幣權(quán),這可是極重、極敏感的權(quán)力。
其實,沒有任何一個衙門是純粹的冷衙門,是徹底的無權(quán)無勢,每一個衙門多少分沾了些許公權(quán)力,它們無不借助合法權(quán)力擴權(quán)謀利。因為時局、人事的不同,各方博弈的結(jié)果不同,但都會有些斬獲。翰林院可以編書賺錢,起草詔書索要潤筆;欽天監(jiān)強制攤派歷法,等等,不一而足。
擴權(quán)謀利是古代冷衙門突圍的主要方向。權(quán)力有邊界,心理是沒有邊界的;權(quán)力有保質(zhì)期,心理是沒有時間限制的。對于官員個體來說,心理的突圍比衙門、職位上的突圍更為重要。很多古代官員潔身自好,自尊自愛,不管職位冷熱,都保持了良好的心態(tài)。學官衙門是古代公認的冷衙門,比工部衙門還要冷清,但恰恰是學官隊伍中甘于清貧、自尊自重的人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