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評論》
《巴黎評論》:是什么令您根據(jù)歷史事件去寫小說?
艾柯:與其說歷史題材小說,還不如說真實事件的小說化更能真正地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真實的歷史。我也喜歡將教育小說的元素結合到歷史題材小說。在我所有的小說中,總會有一個年輕的人物在成長,在學習,以及歷經(jīng)一系列的磨難。
《巴黎評論》:為什么直到48歲您才開始寫小說?
艾柯并非像大家所想的那樣這是一個大飛躍,因為甚至在我的博士論文中,在我的理論形成過程中,我已經(jīng)在創(chuàng)作故事。長期以來我一直認為大多數(shù)哲學書籍的核心是在講述他們調查研究的故事,正如科學家們解釋他們如何獲得重要的發(fā)現(xiàn)。所以我感覺一路以來我都在講故事,只不過風格稍有不同而已。
《巴黎評論》:但是什么促使您感覺您必須要寫一部小說?
艾柯:1978年的一天,一個朋友告訴我說她想監(jiān)督出版一系列由業(yè)余作家寫作的短篇偵探小說。我說我不可能寫偵探故事的,但如果寫,它將會是一部以中世紀修道士為人物的500頁的長篇。那天回到家,我著手列出了一張?zhí)摌嫷闹惺兰o修道士名單。隨后一個遭毒害的修道士形象突然浮現(xiàn)在我心頭。所有的一切就從那里開始,從那個人物形象開始,它成了無法抗拒的推動力。
《巴黎評論》:您的很多小說似乎都依靠了富有智慧的思想。這對您而言,是否是一種自然的手法來溝通理論研究與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差異呢?您曾說“對于那些不可以理論表達的,我們必須講故事?!?/p>
艾柯:這是來自維特根斯坦(W-ffgenstein)的一句半開玩笑的話。事實上關于符號學我寫了無數(shù)的論文,但我認為與這些論文比較,在《傅科擺》中我反而能更好地表達我的觀點。你的某個想法也許不是獨創(chuàng)的——亞里士多德總會早在你之前已經(jīng)想到。但基于那個想法創(chuàng)作出小說,你能令其成為獨創(chuàng)。男人愛女人,這不是什么創(chuàng)見。但如果你圍繞這一思想終究創(chuàng)作出精彩的小說,那么借由文學的巧手,這個想法便完全成為一種新奇的見解了。我完全相信,在最終故事總是更為豐富多彩——在故事里,想法在事件中再現(xiàn)、由人物傳達、并在精心雕琢的語言中擦出火花。所以自然而然地,當一種想法變成了鮮活生動的個體時,它便成為了完全不同的事物,很可能變得更為傳神。
另一方面,矛盾可以是小說的核心。殺害老婦人是能引起人興趣的。持著這個想法的倫理學論文會被判為不及格。在小說里它卻變成《罪與罰》,這散文力作中的人物不能辨別殺害老婦人是好是壞,他的這種正反感情——正是我們在說的矛盾——成為了富有詩意的和引起挑戰(zhàn)興趣的事物。
《巴黎評論》:您說過寫作一部小說之前您必先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隨后“千言萬語便會自然涌現(xiàn)。”您是說一部小說的風格總是由主題來決定的嗎?
艾柯:是的,對我來說主要就是著手構造一個世界——住著受毒害修道士的十四世紀的修道院、在墓地吹喇叭的青年和受困于君士坦丁堡的騙子。而接下來的寫作研究就是在為這些世界設定具體的條件限定:螺旋梯有多少層臺階?洗衣單上有多少衣物?一個任務要幾個人執(zhí)行?語句則會圍繞這些限定展開。在文學領域,我感覺我們經(jīng)常錯誤地認為風格只與語法和詞匯有關。其實敘述風格也屬于風格的一種,它影響著文段堆砌和情境創(chuàng)建的方式。以倒敘為例,它就是寫作風格內的一種結構元素,而與語言沒有絲毫關聯(lián)。所以風格遠比單純的寫作復雜得多。對我而言,風格之于創(chuàng)作,就如蒙太奇之于電影。
《巴黎評論》:您是如何努力去做以獲得恰如其分的寫作口吻?艾柯:一頁文字我要重寫幾十次。有時候我喜歡高聲讀出一段文章。我對文字的口氣有著驚人的敏感。
《巴黎評論》:您會像福樓拜那樣,發(fā)覺只是創(chuàng)造一個好句子就已經(jīng)很痛苦嗎?
艾柯:不會,對我而言那不痛苦。我的確會反復改寫一個句子,但現(xiàn)在有了電腦,我的文字處理方法改變了。以前,我手寫完成《玫瑰之名》后,我的秘書再用打字機將它打印出來。這種情況下,當一個句子重寫十遍之后,再拿去重新打印就會變得十分困難。雖然那時候已經(jīng)有碳式打印機了,但是我們也需要用到剪刀和膠水來處理。但是有了電腦之后,在一天之內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對某頁文字檢查十遍、二十遍,進行修改或重寫。我想我們天生就難以對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滿意。但如今修改完善是那么的容易,也許是太過容易了。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變得更為苛求。
《巴黎評論》:您的學術著作數(shù)量驚人,五部小說篇幅也不短。您這樣多產(chǎn)有什么秘訣嗎?
艾柯:我總是說我能利用時間的空隙。原子與原子,電子與電子之間存在大量空隙,如果我們通過消除這些空隙來縮小宇宙的物質,那么整個宇宙會被壓縮成一個球。我們的生活也充滿了空隙。比如今天早上你按了門鈴,然后得等電梯,再過數(shù)秒才能到門口。在等你的這幾十秒里,我就在思考自己正在寫的新作品。我在廁所里,在火車上都可以工作。游泳時,特別是在大海里游泳時我創(chuàng)作了很多東西。洗澡時我創(chuàng)作的東西要少些,不過還是有的。
《巴黎評論》:您現(xiàn)在最大的樂事是什么?
艾柯:在晚上讀小說。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不再信奉天主教,我腦中可能就不會有一個清晰柔和的聲音向我低語:白天讀小說是過于享受了。因此我白天通常都是寫論文,努力工作。
《巴黎評論》:您一直因您在作品中展現(xiàn)的知識受到批評。一個評論家甚至曾說對于一個普通讀者而言,您的著作的主要吸引力就是讓他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恥,換句話說就是天真地敬佩您的炫耀。
艾柯:我是個施虐狂嗎?我不知道。我是一個暴露狂嗎?也許是。我是開玩笑的。當然不是。我一生這么努力,當然不是為了把知識擺在我的讀者面前。我的知識確實影響了我的小說的復雜構成,但是最后是由我的讀者來探索這些小說是什么。
《巴黎評論》:您認為作為一名小說家,您廣為人知的成就改變了您對讀者的看法嗎?艾柯:作了這么久的學者,對我而言,寫小說就像是一個戲劇評論家突然問登上了舞臺,你以前的同事——那些評論家——盯著你。剛開始時這讓我茫然不知所措。
《巴黎評論》:寫了小說之后,您對一位作者能對讀者產(chǎn)生多大影響的看法改變了嗎7
艾柯:我一直認為一本好書比它的作者更具智慧。書能講述作者沒有意識到的事情。
《巴黎評論》:您現(xiàn)在是最暢銷的小說家,您認為在全球這是否貶低了您作為一位嚴肅的思想家的名譽?
艾柯:自從我的小說發(fā)表以后,我收到了來自全球35所大學的榮譽學位。根據(jù)這個事實,我給你的回答是不會。在大學里,教授們對敘事和理論問的變化很感興趣。他們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我的作品在這兩個方面的聯(lián)系,甚至比我自己認為的還要多。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向你展示一堵墻,上面都是學術刊物上發(fā)表的關于我的文章。
而且,我沒有放棄撰寫理論論文。我還是像一個在周末寫小說的教授一樣生活,而不是像一個在大學教學的作家那樣生活。我參加科研討論的次數(shù)多于參加國際筆會的次數(shù)。事實上,有人會反著說:也許是我的學術工作擾亂了我在大眾媒體眼中的作家形象。
《巴黎評論》:納博科夫(Nab0k0v)曾說:“我把文學分為兩類,我希望是我寫的書和我寫的書。”
艾柯:那樣的話我會把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Yonnegut)、堂一德里羅(Don DeLillo)、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和保羅一奧斯特(PaulAuster)的作品歸為前一類。不過總的來講,我喜歡美國當代作家勝于法國當代作家,雖然由于地理原因我接受的主要是法國文化。我出生于意大利和法國接壤處附近,法語是我學習的第一門語言。我甚至更了解法國文學而非意大利文學。
《巴黎評論》:那如果必須讓你說,你覺得誰對你有影響?艾柯:通常我會回答喬伊斯(Joyce)和博爾赫斯(Borges)來讓采訪者無話可說,不過這并不完全正確。幾乎每個人都對我有影響。喬伊斯和博爾赫斯當然對我有影響,但是亞里士多德、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約翰一洛克(John Locke)等等你能說出的學者都對我有影響。
《巴黎評論》:你在米蘭這里的圖書館簡直就是個傳奇。你喜歡收藏什么樣的書籍呢?
艾柯:我一共擁有大約五萬冊書籍。但是作為一個珍藏本收藏者,人類對離經(jīng)叛道思想的偏愛讓我著迷。所以我收集那些關于我不相信的主題的書籍,比如古猶太神秘哲學卡巴拉(kabbalah)、煉金術、魔法、虛構的語言。我喜歡那些說謊的書籍,雖然它們并不是故意說謊。我有托勒密的書,但沒有伽利略的,因為伽利略所說的是真理。我更喜歡瘋人的科學。
《巴黎評論》:在你的人生中,知識和文化給了你何種益處?艾柯:假設一個文盲在我這個年紀去世了,他的人生是單一的,而我還有拿破侖、凱撒、達達尼昂(d。Artagnan)的人生經(jīng)歷。所以我一直鼓勵年輕人閱讀,因為那是一種使人博聞強記,發(fā)展多樣性格的理想方式。如果你多讀書,那在你的人生結束之時,你就擁有數(shù)不盡的人生經(jīng)歷,這可是一個別人求之不得的極好特權。
《巴黎評論》:但是博聞強記也可以是一個巨大的負擔,就像你最喜歡的博爾赫斯的人物之一,《博聞強記的富內斯》(Funes the Mem orious)里的富內斯那樣。
艾柯:我很喜歡“固執(zhí)克已,絕不好奇”這一觀念。要做到這點,你必須將自己限制在某些知識領域里。你不能太過貪婪。你必須強迫自己不要學習所有事物,否則你將一無所獲。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就是關于懂得如何忘記,不然,你確實會變得像富內斯那樣記得三十年前見到的一棵樹上的所有葉子。從認知角度上講,找出你想要學習并銘記的東西是至關重要的。
《巴黎評論》:對于那現(xiàn)場宣稱小說已死、書籍已死、閱讀已死的人,你怎么看?
艾柯:相信事物的終結是一種典型的文化姿態(tài)。從希臘人和拉丁人的時代開始,我們就堅信我們的祖先優(yōu)于我們。這項由大眾媒體參與的日益激烈的鬧劇總是使我心情愉悅、興趣盎然。在美國不論春夏秋冬,總會有一篇關于小說之死、文學之死和讀寫能力之死的文章。人們再也不閱讀了!青少年們只是沉迷于電子游戲!而事實是,世界各地都遍布著滿是書本和青年人的書店。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這么多的書籍、這么多的書店、這么多去書店買書的青年。
《巴黎評論》:你想對那些散布恐慌的人說些什么嗎?艾柯:一直以來,文化總會適應新的環(huán)境。或許會出現(xiàn)一種不同的文化,但是文化是不會消失的。羅馬帝國衰亡之后的幾百年是深刻變革的時代,充斥著語言、政治、宗教、文化的變革。如今這些變化的速度之快更是以十倍計算。但是激動人心的文化新形式會層出不窮,文學也不會滅亡。本文轉載自“譯言網(wǎng)”(譯者為獨眼一點五);本文轉載過程中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