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雯
浮生
高秋妹初見養(yǎng)父母,是在五歲時。高盤玖穿了一襲機織布長衫。張詠珊盤了對鬟,石青色的陰丹士林高領旗袍底下,玻璃絲襪淡淡泛光。他們站在新普育堂的會客間,看著像是來做人客的。高盤玖在兩排孤兒里反復挑揀,逐個查看頭發(fā)牙齒,最后選中高保生和高秋妹。
養(yǎng)父母皆是廣東人。高盤玖在束發(fā)之年,自己跑到深圳寶安碼頭,央著跑船的人,帶他來上海。他做過討飯瓜子,逾數(shù)年,至十六鋪碼頭當學徒。三十五歲上,開了“打掙館”,雇來十多個工人,給外國人修輪船。他在鴨綠路上認識個咸水妹,帶回家來,在武昌路同仁里借了前樓同住。張詠珊不能生育,便到孤兒院領養(yǎng)。這是六七年后,高保生告訴高秋妹的。高秋妹問,咸水妹是啥意思。哥哥附耳道,就是跟外國人睏覺的中國女人。
高秋妹看輕養(yǎng)母,卻欽佩養(yǎng)父。養(yǎng)父自學識字和打算盤,還訂了兩份報。高秋妹六歲起,拿了報紙,樓上樓下地問,學得二三十個字。高盤玖夸她聰明,欲送她上學。張詠珊道:“女仔讀什么書啦。”吵一架。翌年,養(yǎng)父做了主,將她送到武昌路三元公廟里的私立小學。
高盤玖投資賭場,未幾,虧了本,帶高秋妹去討債。賭場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樓上,討債隊伍一徑排過南京路。輪到高家父女時,天色已然昏昧,對方將空了的錢袋子一抖,讓他們下個月來。旬余,養(yǎng)父僵著臉回家,說:“賭場大老板逃去香港了?!?/p>
高家收拾細軟,搬到華龍路顧家弄,住進三層閣。逾數(shù)月,被人找上門,討欠債,討工資。哥哥停了學,到太古碼頭做記錄員。養(yǎng)母出去當保姆。想讓高秋妹進工廠,年齡太小,未遂。高秋妹便蕩在弄堂里,幫雙職工倒倒馬桶,給小腳老太們挑挑井水,賺幾個銅鈿。養(yǎng)母沒錢囤米,每到開火倉時,讓她揣個小淘籮,出去現(xiàn)買兩升米。高秋妹不敢吃飽,時或半夜餓醒,聽家人們磨牙、放屁、說夢話,看老虎窗上慢慢亮起來。
一日,養(yǎng)父給高秋妹塞了塊梨膏糖,說:“你要乖乖叫,長大后待媽媽好一點。”出門上班,再沒回來。有說他外逃躲債,有說是被人做掉了。養(yǎng)母不敢報警,慪著一口氣,詈罵高秋妹。夜里廂,她喚起養(yǎng)女,讓她跟個“阿二頭”走。高秋妹問:“你把我賣了嗎?”養(yǎng)母答:“你是大人了,要學會給家里掙錢?!卑⒍^將高秋妹偷偷帶進襪子廠,花了半晚時間,教她做熟工序。翌日領去見拿摩溫,“小姑娘年齡不大,做生活卻是熟手,不信你試她一試。”廠里收留她做夜班,負責在流水線旁,把襪頭對準襪筒套上去。高秋妹時或站著睡過去,腦袋一沖一沖,幾欲扎進機器里。拿摩溫用鐵管敲她,敲過幾次,將她辭退。
養(yǎng)母繼續(xù)趕她出去做工。高秋妹磨過螺絲釘,當過繅絲工。最后在煙廠里,負責把蒸熟的煙葉抽掉老莖。她拉了滿手的泡,每日回得家來,養(yǎng)母幫她逐個挑破,把一對流膿的小手,浸在明礬水里收干。
翌年,東洋人打來,私營工廠紛紛關閉。高秋妹失了業(yè),出去撿菜皮,拾垃圾,剝死人衣裳,常被“三道頭”舉著警棍追打。移時,高保生又要搬走。養(yǎng)母這才曉得,他找了個照相館老板的大小姐,做起倒插門女婿來。她哭一場,對高秋妹道:“白眼狼,白白里養(yǎng)大你們,翅膀硬了,都想朝外頭飛?!辈仄痧B(yǎng)子送的大米,頓頓用六谷粉煮粥,給高秋妹吃。
高秋妹愈發(fā)消瘦,鎖骨聳棱棱如刀背。她替有錢人家喂狗,幫紡織女工帶孩子。無事可做了,滿街亂走,尋點零碎生活?;蛴腥私榻B去日本工廠,弗肯。她親見一個南顧家弄的女人,被日本兵拖進據(jù)點。張詠珊勸了勸,嘆道:“不去就不去吧,兒大不由人?!彼昵案篂a欲死,以為是“二號病”,卻慢慢活了回來。自此倏然見老,對養(yǎng)女有了近乎討好的依賴。
忽一日,聽聞中紡一廠在招養(yǎng)成工。高秋妹時已二十,謊稱年方及笄。負責招工的拿摩溫,搦了根竹頭,往她頭頂上一比,相信了。高秋妹被分到細紗間,做擋車工。工友互以工號相稱。有個“60號”,與高秋妹相善,將自家二哥介紹與她。張詠珊覺察了,跌足道:“你去別家伺候男人了,讓我怎么辦?!泵?0號家里,鬧一場,“別看秋妹長得小樣,都快三十歲了。身體也沒發(fā)育好,怕是以后不能生。”
男友提出分手,高秋妹大病。張詠珊喂粥喂湯,半夜扶她溲溺,替她清洗血短褲。道:“我伲娘倆家頭,你照顧我,我照顧你,一輩子就過掉了。要男人做啥,想想你爸,你哥,哪個靠得牢?!备咔锩迷G然。
此后,母女依傍度日。高秋妹常年夜班,晚間十時到廠,清晨六時回家。整日里昏淘淘睡覺。忽而響了一夜的槍,中紡一廠改名國棉一廠,拿摩溫廢了。高秋妹只管守住紗車,悶頭做事。偶爾落幾根灰頭發(fā),才會捻了手指頭,出一歇神。
一日,居委喚了高秋妹去,盤問她家人情況。高秋妹說:“高保生政治立場堅定,早跟資本家老婆撇清關系了。倒是張詠珊,在舊社會做過妓女,專門跟外國人搞七捻三?!边@樣,張詠珊成了街道重點批斗對象。不批斗時,她就掃街,穿著咔嘰布工裝,戴了藏青色的工人帽,從弄口掃到弄底。時有孩童結伙而過,撩掉她的帽子。她赪紅了臉,擱下掃帚,一抖一抖,彎腰去撿。一次,高秋妹見到,猶豫著,替她撿了。她將帽子拍回地上,說:“當初高盤玖想要兩個兒子,我說一男一女好,才會收養(yǎng)的你。我脾氣不好,卻從沒打過你。你倒講講看,我哪里待虧你,你到底恨我個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