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無辜者

2016-09-19 15:12陳鵬
小說林 2016年5期
關鍵詞:手銬禿頂土豆絲

我的意思是,既沒有勇氣結束,也沒有力量繼續(xù)。

——貝克特

今天星期三,天氣很好。從單位前往人民路,你花不了十分鐘。也許九分鐘,或者七分鐘,看你速度而定。我走了八分鐘,已經渾身冒汗。我差點把外套脫下來,想想還是算了。如果走得很快又突然立定,汗水會像膠水一樣黏住你。為了舒服,你得接著走。

人民路車多人多,一棟圓形大樓鑲滿黑玻璃。瘋子仍站在街心花園大叫。我買了一包紅河,一瓶礦泉水。沒到下班時間,還有不少活要干,但我后年就退,何況頭兒老馬經常開小差。最近我身體很差,夜里經常驚醒,醒來渾身酸疼。我擔心倒在桌上,像死狗一樣被人拖走。他們巴不得拖我走,那我就成了談資,就像墻洞里被說了三個多月的死耗子。

我站在梧桐樹陰里抽煙。瘋子喊了什么,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他很快脫光,亮出瘦白的肋骨。沒有一輛汽車停下。路邊有一條死魚,肚皮閃亮,像穿了鎧甲。天知道它怎么出現(xiàn)的。我想找出瘋子和死魚的關系。也許是鰱魚,也許是草魚,我看不明白。瘋子沖我笑了。

“早上好?!彼看味歼@么說。

“下午好。”我說。

“是早上?!彼m正我。

“是下午?!蔽易屗次沂直?。下午5點34分。

“來根煙。”他說。

我給他煙,點上火。他真臭。他眼神清亮。

“還好?”我說。

“好,很好。”他說。

“我是哪個?”

“你廢話!老李。”

“對頭?!蔽倚α?。

他大聲背起詩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一字不差。他前天背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弊蛱毂车氖恰氨瞬墒捹猓蝗詹灰?,如三秋兮?!钡贡橙缌?。我都聽不太明白。我問他為哪樣,他說哪樣為哪樣。我不再說了。他忽然迎著西去的太陽高唱滿大街的《小蘋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呀……”一面甩開兩手拍打前胸,打算一個猛子扎水里??汕昂笞笥沂怯舶畎畹娜嗣衤?。比世上最硬的地方還硬的人民路。我掏出六七根煙,擱他身后草坪上。死魚咧開大嘴。我猜,是他從月牙公園偷的。我繼續(xù)走。按照慣例,我將在北站隧道口喝下半瓶礦泉水,然后調頭,回單位,回辦公室,回到吱吱叫的黑假皮椅子。

然而我碰上一伙人。他們站著,堵在隧道口;人頭密密麻麻,少說一兩百。我以為他們在排隊搶購,仔細看才明白了。批斗,上街,喊口號,哪樣我沒經歷過?我手心猛然滲出冷汗,就連摳在皮鞋里套著黑布棉襪的兩只腳也全是汗。我像踩在一攤熱油里。我這把年紀的人都曉得這種事情還沒開始就會結束,像男人還沒日女人就提前軟掉。何況他們絕大部分是老家伙,我這種年紀的老家伙。交通癱瘓了,汽車只好向右開,取道環(huán)西路。我湊過去,隊尾一個長著娃娃臉的男人看了看我。我問他,咋了?他笑了,說你還不清楚?我說清楚哪樣?此時出現(xiàn)小小的騷動,后面的人往前擠,前面的往后退,我被推到中間,成為他們的一員。娃娃臉不見了,身邊的男人更老,身上的餿臭更濃烈。我們彼此推搡,互相瞅著,仿佛對方的褲洞都沒拉上。我問一個白胡子老頭,咋了?他沉著臉,一言不發(fā)。我放棄了,隨人流擠到前面。一個駝背、穿灰夾克的老頭拼命咳嗽,我問他,咋樣?他搖搖頭。我也搖頭,說今天真牛逼。他一聲冷笑,哼哼。我問他,養(yǎng)老院來的?他繼續(xù)冷笑。我不知道他哪來的優(yōu)越感,他瞧我的目光像所有人的目光:沒讓我滾蛋就相當不錯了。

然后,一波人潮襲來,沉默的人群向前挪動。沒人說一句話。沉默還是沉默。我碰了左邊一個瘦老頭。喂,我說。他眼皮耷拉,懶得理我。我又碰了右邊一個更瘦的。喂,喂。我差不多趴在他耳朵上。還是沒有回答。我想,大概是我態(tài)度不好,嗓門太大。于是我把聲音降到最低,在瘦老頭的耳邊說,喂,大哥。他猛地扭頭,沖我怒目而視。嚷個雞巴!他說。從周圍老頭的表情判斷,他們都沒聽見。我不說話了。既然無人趕我走,那就保持沉默、緩慢跟進。于是我待在他們中間,不再問來問去也不再東張西望。太陽把柏油路面烤得燙腳。我開始相信我就是他們一員,這場露天聚會莊嚴而神秘,一定是深思熟慮的。隊伍來到隧道口,一個馬臉老家伙做了一個調頭手勢,他們便乖乖轉身,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往回走。風吹過我們,指尖傳來陣陣涼意?,F(xiàn)在我越來越確信我們在搞一種儀式,它讓參與者——所有的老家伙——仙風道骨;人人都很虔誠,目視地面,眉頭緊鎖。我想我們多少年來不過如此,沒有本質變化。你能輕而易舉辨認我們,但沒辦法區(qū)分我們,就像一塊地里長出來的一模一樣的罌粟花。我隨他們繞了兩圈,漸漸感到責任重大。原來,我每天散步正是為了迎接今天。我不害怕了,這與從前的感覺完全不同。甚至有點莫名其妙的感動,幾乎流下淚來。持續(xù)的沉默像黑色油漆,把我們這些老男人涂抹得一派莊嚴。我閉上眼睛,聽見風聲、汽車聲、走動聲。忽然有人附在我耳邊說,快走。我抬頭張望,沒瞧見誰在說話,也看不見街心花園的瘋子。黑色大樓還在。隊伍突然發(fā)生騷動,我腦子嗡嗡響。人群開始奔逃,一伙人斜刺里將老家伙們沖亂了。我直往后退,猛然撞見娃娃臉,他大聲說,“跑,快跑?!?/p>

這像呵斥,又像命令。路邊黑壓壓的觀眾讓我想起別名草泥馬的羊駝。我一只腳剛踩上人行道,忽然被人拽住。我回頭看見娃娃臉從腰間摸出一張白紙,以驚人的速度將我銬住了——我操,傳說中的紙手銬!它輕飄飄的,在我腕間嘩嘩抖動,隨時可能扯碎撕壞。我張大嘴巴?!案易撸 彼f。“喂喂!”我說。此時,上百個老家伙呼啦一下全跑了,人民路空空蕩蕩。地上有礦泉水瓶,報紙,口香糖,還有啃過的豬蹄和雞爪。

他決定不回家。

下班后,他給妻子打電話說,今晚不回來了。妻子說,去哪?他說,聚會。妻子沒多問。他也沒說是高中同學聚會還是大學同學聚會,或二者皆否。總之不回來了。什么性質的聚會又有什么區(qū)別?

“明天回?”她說。endprint

“明天。也許?!彼f。

“也許?”

“沒準后天?!?/p>

她沒說話。

“別擔心?!彼f。

“我不擔心?!彼f,“再見?!?/p>

她掛了電話。

他穿過十字路口。街上噪音很大,幾個孩子剛剛放學,居然沒有一個家長陪同。他右拐上新聞路,從小西門來到武成路,在海逸大酒店門前停下。這不是一個太好的決定,但也不算最壞的。他走進大堂,猛然想起威尼斯圣馬可廣場。服務臺的姑娘個子高挑,很禮貌地問他需要哪種房間,他說,隨便。姑娘逐一報了價碼,他挑了八百八十元能眺望翠湖的大床房,然后道謝,取門卡,乘電梯上十八樓。房門像墓碑一樣沉。

屋間足夠大,從馬蹄形陽臺還可眺望翠湖。一片落日余暉躺在水面;七八個年輕人繞著湖邊慢跑;從高處俯瞰,他們姿態(tài)怪異,似乎抬腳就能飛起來。湖邊的圣誕樹即便從十八樓看去也相當高大,昆明人叫它雪杉;樹影前后錯落,樹冠像削過的鉛筆。他走回來,泡了一杯咖啡,沒加糖。公文包扔在短沙發(fā)里,床單、地毯白得耀眼。酒柜里有小瓶裝威士忌和茅臺。床頭柜上有一只圓形煙灰缸,材質像上好的水晶(其實是玻璃,如假包換),缸底印著一尾紅金魚。他拿起來仔細端詳。金魚仿佛勾起遙遠的童年記憶。在服務指南里,他發(fā)現(xiàn)可供挑選的電視頻道真多,而且不少是境外節(jié)目。他打開電視,按著遙控器搜了一圈,最終在一檔英語新聞上停住,男主播從側面看去很像伊斯特伍德。他不太明白老外這把年紀干嗎還要拋頭露面。他無端想起趙忠祥,一個被緋聞毀掉的戴假發(fā)的中國老男人。

他去了衛(wèi)生間,撒了一泡長長的尿。

我追問緣由,娃娃臉說,到地方再講。我問他,哪個地方?他沒回答。我說,你明明認得我。他搖頭打斷我。我要求給同事打個電話,他說,我沒限制你自由嘛。我攢著兩手,掏出手機。接電話的小劉說,他會幫我鎖門的。我盯著紙手銬,想告訴小劉我出事了,但小劉和我關系一般,要傳揚出去,后果不堪設想。我謝了他。他說,不謝,明天見。我說好的,明天見。

小劉又說,老李,還有事嗎?我沉默片刻,說請幫個忙,他說,什么忙?我說,給我桌上的文竹澆澆水。他說現(xiàn)在?我說,嗯,現(xiàn)在。他說好,這就澆水。我連說兩遍謝謝。他說行啦老李。我再次道謝。他掛了電話。

娃娃臉將我?guī)胍粭l僻靜小巷,爬上一輛破面包車。我坐最后一排,緊靠車窗。他讓我待著別動,他馬上回來?,F(xiàn)在,天空是很深的鐵灰色,光線中有一抹靛紫。人民路恢復了交通。我意識到我可以逃跑。拉開車門撒腿就跑。我又不是犯人。但紙手銬不是鬧著玩的,一旦弄破你將死無葬身之地。我犯了哪樣罪?隨眾人沉默(而且是這么老的男人)也算犯罪?也許他們修改了法律,也許我長得像個逃犯?嗯,也許,是個誤會,娃娃臉搞錯了。不過,我越來越不能確定我是否無辜——我畢竟隨他們走來走去,保持沉默。如果很多行為都有罪過,那么,從眾和沉默當然也算罪行。更何況,我先后與兩個老男人聊過,雖然他們不理我,罵我,恨不能咬我,可終究沒把我踢走。這說明我早就是他們的一員?或者,我到底隱瞞了什么?我復述的我也許不是真正的我。我到底是哪個?人嘛,順從一下算■。我突然想起單位老何:三年前被人帶走,罪名是連續(xù)、不間斷、非暴力隨地吐痰。當老何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涉嫌犯罪時已經太晚。那些人二話不說就在單位大門口給他上了紙手銬。老何哭得像條狗,最終還被勒令將他吐出的痰一一擦凈。老何至今沒回來。一個馬上退休的人,社保啦、職稱啦、工齡啦,就這么完啦。沒人知道老何下落。他也許羞于回來,也許突然死了。哪個說得清?比較靠譜的說法是,他弄爛了紙手銬,被人用一本七百頁的《康熙字典》墊住胸口活活踹死。如果你走在大街上,發(fā)現(xiàn)哪個手上戴著紙手銬,此人可能命不久矣。我渾身冒冷汗,忽然感到街上的嘈雜像捂在水里一樣模糊。此時娃娃臉帶著兩個五六十的老男人走回來,他們沒戴手銬。一個皺紋很多,另一個腦袋全禿,兩人面色凝重,像死了親戚。上車后皺紋緊挨我坐下,禿頂坐前排。娃娃臉啐口唾沫,又返身跑去了。

皺紋問禿頂,去哪?禿頂說,還會去哪。皺紋拉開車窗。禿頂扭頭望望我和我手腕上的東西,張了張嘴。

“你們好?!蔽艺f。

“你好?!卑櫦y說。

“咋回事?”我說。

皺紋狐疑地望著我。

“沒銬上?”我說。

他搖搖頭。

“可以跑啊,”皺紋說,“我們跑!”

禿頂說,“紙手銬??!你跑一個試試?”

“我靠!”皺紋說。

他們半天沒吭聲。然后,皺紋繼續(xù)望著我,“你貴姓?”

“免貴,李?!蔽艺f。

他又不說話了。

我說,我不是你們一伙的。他們互相看著,呵呵笑了。街上傳來小孩的哭聲。

“你不是我們一伙?”皺紋說。

“不是?!蔽艺f。

“我不信?!彼f。

一只蒼蠅在玻璃窗上砰砰亂撞。禿頂一巴掌拍死它,在座椅上擦了擦手。蒼蠅糊在玻璃上。我低下頭,皺紋身上煙味很重。禿頂掏出煙發(fā)給我和皺紋。車里煙霧彌漫。我打開車窗。一個姑娘見我腕間的手銬,嚇得連連后退,就像我攥著一把手槍。

娃娃臉回來的時候破口大罵:“都他媽比兔子還快?!彼M駕駛室,“跑了七個。本來加你們三個,剛夠一車?!?/p>

我們都不說話。

“一百個都算少的。”

“話不能這么說。”皺紋說。

“你要我咋說?我他媽天天想殺人,我能殺?”

“我不是他們一伙的。”我小聲說。

娃娃臉回頭看我。

“我不是他們一伙的?!蔽艺f。

他笑著發(fā)動汽車。街心花園的瘋子不見了。車子經人民路、金星立交扎進一條小街,駛入一個小院;我們下了車,從后門來到一個馬蹄形大廳,四周拉著厚實的猩紅窗簾;墻上有巨幅肖像,此人長圓臉,大背頭,留整齊漂亮的八字胡;他兩眼向前眺望,神情高傲而冷嘲熱諷,似乎我們這些人完全不值一提。endprint

“全能的馮老!”娃娃臉低頭致敬,“我們祝全能的五星員工馮老身體健康,天天向上?!?/p>

沒人開口。

“說呀,跟我說——祝馮老身體健康,天天向上!”

“身體健康。”禿頂說話了。

“天天向上。”皺紋說。

我遲遲不說。他們望著我。我想說我不認識畫上的馮老,也從沒聽說過他。

娃娃臉死死盯著我。我不得不說,“健康長壽。”

“錯了!是身體健康!”

“身體健康。”

“還有呢?”

“天天向上?!?/p>

“這就對啦?!?/p>

大廳左側是一張大桌,坐著三五個男人,清一色廉價夾克衫、卡其布褲子、運動鞋。走在大街上你絕對認不出來。娃娃臉打開一道玻璃門,小房間有桌子椅子,到處是臭腳丫子味。一個戴紅色鴨舌帽的小子走進來,僵硬的表情就像我們欠他的錢。他攤開筆錄本。娃娃臉小心翼翼將我的紙手銬打開,先問禿頂,又問皺紋,無非為什么非法集會,為什么阻斷交通,禿頂和皺紋承認說:他們在排演一部話劇。

“話?。俊?/p>

“品特的《無辜者》?!?/p>

我像娃娃臉一樣震驚。皺紋解釋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品特在《無辜者》中安排了一場大街上的沉默,它需要一百一十三個表演者。他們來自一個民間戲劇社團,“慢”。平均年齡六十三歲。

“哄鬼呢!”娃娃臉說?!拔衣犝f過老舍。誰是品特?”

“莎士比亞呢?”

“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個我懂?!?/p>

“貝克特呢?尤奈斯庫?”

“媽的,都是老外嘛?!?/p>

“品特也是老外。英國人?!?/p>

“弄話劇的地方是劇院,不是大街。你們違法了——城市主干道管理法?!?/p>

皺紋和禿頂申辯說,他們?yōu)檠輵蜃隽撕艽鬆奚?,不光參與表演,還掏了好幾千塊錢用于道具、住宿、飲食和交通。湊份子,找樂子,這是“慢”的運作方式?!奥迸叛莸脑拕《荚诮伎h劇院上演,觀眾或多或少,收入遠遠低于支出。大多數(shù)情況下,“慢”的觀眾主要是小縣城里賣米線、酸菜和牲口的小販,其中一半是劇團成員的朋友和熟人?!奥贝蛩戕r村包圍城市;而城市,早被電視毀了,只有鄉(xiāng)鎮(zhèn)農民才擁護先鋒戲??;上個月,十幾位賣布鞋的大媽就被《等待戈多》感動哭了,她們想起失蹤的鄉(xiāng)干部,想起出門打工的兒子。皺紋說,很多人都喜歡看戲,就算劇目聽不懂也超級喜歡,比如《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萬有引力之虹》。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重要的就是看。戲嘛,一看就懂。比起讓人一邊看戲一邊淌眼淚,區(qū)區(qū)兩小時交通算什么?皺紋越說越激動,禿頂忽然啜泣起來,娃娃臉勸了幾句,可他哭得更厲害了。

“你說說吧,”娃娃臉轉向我說。

“說哪樣?”

“說說你?!?/p>

禿頂不哭了。

“我不是他們一伙的?!蔽艺f。

“那你咋會在這里?”

“你把我弄進來的?!?/p>

“你就在現(xiàn)場?!?/p>

“我只是路過?!?/p>

“行啦。我一清二楚?!?/p>

“你看見哪樣?”

“你說我看見哪樣?你就是他們一伙的嘛?!?/p>

我說不出話來。

“你們認識?”娃娃臉說。

皺紋仔細看我,很肯定地說,“見過。排練啦,演出啦……也可能在上街之前?!?/p>

我堅決否認。

“人家從不冤枉一個好人。”皺紋說,“對吧,同志?”

“必須的,同志。”娃娃臉說,“當年馮老創(chuàng)下的鐵律就是絕不錯抓一個好人?!?/p>

“可是,我們老許——”我說。

“誰是老許?”

“我們單位副科長,一個老實巴交的——”

“任何人都不會老實巴交?!?/p>

“我們呢,我們——”

“違法不一定犯罪嘛。你不要緊張。”

“算了,兄弟。”皺紋說。

“你演的是一部偉大的話劇!”禿頂擦著眼淚說。

“媽的?!蔽艺f。

沒人說話。

“媽的!”我又說。

天說黑就黑。他睡著了,電視還開著。醒來的時候有些冷。房間毫無變化,有種被過濾的孤獨。他關掉電視,準備下樓找吃的。長長的走廊沒完沒了。似乎在暗示什么。到底是什么?

電梯遠在28層。27,26,25,24,23。在22層卡住,再也動彈不得。他想象有人按著下行健,或在等候一批惡俗的同伙。他放棄了,轉身回到房間。

他重新打開電視,挑了一個時裝頻道。模特們高挑消瘦,表情淡漠而不可一世,薄薄的時裝下面的乳頭像鋒利的小錐子,隨著標準的貓步來回震顫。沒有一個姑娘面帶笑容。背景音樂是永遠的四四拍,像時間一樣沒完沒了。這類節(jié)目很快就會讓人索然無味,卻又因為枯燥而缺乏變化吸引他們。“洞次洞次,洞次洞次”。他找到餐廳號碼,要了一份六十八元的蛋炒飯。他放松下來,在持續(xù)不斷的音樂中點了一支煙,很小心地將煙灰彈到小金魚上。幾分鐘后掐滅煙頭,看了看被黑暗籠罩的翠湖——湖心亭的燈光亮了?,F(xiàn)在已很難看清游人、自行車或叫賣東西的女人。著名的講武堂也模糊不清。他走上小陽臺,翠湖后面的二環(huán)路車水馬龍,車燈劃出深紅色弧光,隨著暮色加深,紅色也在加深。他奇怪自己從未攀上這么高的地方俯瞰大街,也許二樓的家位置太低,根本不能俯瞰,更何況密密匝匝的小區(qū)樓房完全阻斷了視線。他看了很久,直到身子發(fā)涼才折回房間。門鈴響了,一個戴紅帽子的服務生端著蛋炒飯走進來,放下托盤,說了聲先生慢用便轉身離去。

蛋炒飯還行,例湯是冬瓜排骨,他吃得很慢,仿佛花了一整晚的時間。外面黑得太快,仿佛什么東西突然垮下來。他想打電話讓人收拾盤子,又覺得就這么撂著也不礙事,那就撂著吧。他回到沙發(fā)上,點了一支煙,盯著電視。之后這個姿勢讓他越來越別扭,于是挪到大床上去。床很軟,彈簧和褥子制造了羽毛似的幻覺。他仰面躺著,腦袋枕住床架,電視散射的光線偏離了日常性。二十分鐘后他坐起來,將交叉的雙腿互換位置。瘦而性感的模特讓他厭倦了,他搜到某個電影頻道,但遲遲沒有看懂,于是他在幾個新聞頻道之間來回切換,最后回到兩鬢斑白的“伊斯特伍德”,畫面竟然是一起發(fā)生于昆明的集體游行,他勉強能聽懂:上百名年老人阻斷交通長達三十七分鐘,警方帶走多人……他站起來——沉默的隊伍、飛散的人群,手機拍攝的畫面搖晃得很厲害,老人們沉默驚恐的臉讓人印象深刻。然而沒有針對老人的采訪,也沒有針對警方的。畫面,僅僅只是畫面,加上語速遲緩的英語旁白。很快,蒼老的面孔消失了,被一則房價新聞取代。他牢牢記住了熟悉路段上的幽暗和混亂?,F(xiàn)在是某個城市的霧霾消息。他關了電視。endprint

他回頭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豎著一面有機玻璃,一張銅版紙鑲嵌其中,文字和畫面詳盡介紹了酒店特色服務。他想了想,抓起電話撥了內線。一個甜美而沙啞的聲音說,“先生,您好!”他問對方有什么服務,這個聲音簡單介紹了各式各樣的按摩:中式的,泰式的,港式的,新加坡式的……最后,她壓低聲音說,當然也有上門服務,先生需要嗎?什么上門服務?對方直截了當:單次五百,包夜一千,身材超好,年輕漂亮。他說我考慮一下。對方說好的,先生想好了隨時來電。他掛了電話,再次打開電視。一分鐘后,他抓起電話按了重播鍵。

“來個高挑的,”他說,“瘦點。就像——”他找到時裝頻道,“洞次洞次,洞次洞次”?!熬拖衲L啬菢印!?/p>

6點45,娃娃臉端來盒飯,居然有絕種十年的土豆絲。皺紋、禿頂驚訝地看了半天,最終咬牙拒絕。我也拒絕了。腳丫子味太濃,咋能在這種地方吃飯?

娃娃臉和鴨舌帽小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當著我們的面狼吞虎咽。土豆絲的濃香將臭腳丫子味消滅了。我不看他們。決不看他們。皺紋給老伴兒打了電話,告知娃娃臉她馬上趕來。來也沒用。娃娃臉說。什么時候能走?皺紋說。那得看你們交代的情況,再看領導處理的情況。該說的都說啦!你們就這樣對待藝術工作者?娃娃臉瞇著眼睛來回打量,藝術?那也叫藝術?他將兩只飯盒推過來:

“先吃飯?!?/p>

“不吃?!?/p>

“你們的戲都在郊縣劇院上演?”

“是。”皺紋說。

“有證人?”

“郊縣到處是證人?!?/p>

“郊縣有劇院?”

“廢棄的電影院?!?/p>

“何必跑來大城市?”

皺紋解釋,“慢”的野心是完成一部偉大的話劇,小小的郊縣劇院已裝不下它;這出戲原本就在大街上演的,當年倫敦皇家劇團曾把它放到海德公園。為此,“慢”偵查了七十多個地段,只有北站隧道口靠譜。這要不是藝術,哪樣才是藝術。

“《無辜者》講了什么?”

“沒講什么?!?/p>

“我操?!?/p>

“沉默,主要是沉默……故事講一個國王為了抓住江洋大盜,綁架了強盜的兒子。后來強盜沒現(xiàn)身,國王一氣之下,把強盜兒子燒死了。才十二歲?!?/p>

“十三歲?!倍d頂糾正他。

“《無辜者》從男孩被燒死以后才算開始,群眾很憤怒,也很麻木?!?/p>

“哦,麻木。”

“它非常特別?!?/p>

“沒有臺詞?”

“幾乎沒有?!?/p>

“那還叫話?。俊?/p>

“結尾處,113人一起吶喊——不,是一起發(fā)出鳥叫聲。像大雁,或者灰頭鵝。嘎嘎嘎。可惜,我們剛演到一半你們就來了。你們謀殺了一部偉大的話劇。中國版《無辜者》只是半成品?!卑櫦y說。

“這場鳥叫整整練了七天,嗓子都啞了。”禿頂說。

娃娃臉像瞧著兩個瘋子。

“吃飯,先吃飯?!?/p>

“不餓?!?/p>

“吃嘛。人總要吃飯。”

“不吃,謝謝?!?/p>

“不吃,謝謝。”

“土豆絲?。∧銈兩夏某酝炼菇z?絕種十年了。我們自己生產,限量供應。”

“自己生產?”

“犯人親手種的,上千畝試驗田。犯人因為親手種植它們自豪得不得了。有人申請超期服刑。我們絕不批準。這些人出來就崩潰了——再也沒有勞動,再也吃不上土豆絲?!?/p>

“問題是,土豆絲早就絕種——”

“人定勝天啊。”

“你們一周吃幾次土豆絲?”

“三次?!?/p>

“天爺!”皺紋一聲大喊。

土豆絲真他媽香??!還是臘肉炒的!我早忘了臭腳丫子味。當年我們在剛澆過大糞的生產隊菜地邊上也吃得無比歡實。比起餓肚子,氣味算個■???點了,平時我早吃了晚飯,看完《新聞聯(lián)播》。比起有家室的人,我最大優(yōu)勢無非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每天定時吃飯:中午12點至1點,晚6點至7點;準時的好處無需贅述,最大壞處是一旦錯過就餓得要命。我低下腦袋,咽口水的聲音大得嚇人。

“你,吃吧。吃飽了再說。”

“我不是他們一伙——”

“吃吧吃吧?!?/p>

“不餓?!?/p>

“你這個人!吃嘛?!?/p>

沒錯,我又不是他們一伙。我有高血壓,餓過了頭可不是開玩笑的。

“不就是一盒飯!”

是啊,不就是一盒飯。我抓起來埋頭狠吃。哎,你想象不到十年后還能吃上這口。我聞不見一絲腳丫子味,噴香的土豆絲讓你踏踏實實,像考了一百分一樣踏踏實實。

皺紋說話了,“同志,能不能麻煩你——”

“你說?!?/p>

“能給我買點面包嗎?我的血糖——”

“不吃飯?”

“不吃。”

“你糖尿病???”

“很嚴重?!?/p>

“早說嘛,”但娃娃臉一點也不著急,慢慢吃光飯菜,又拿飯盒接了開水喝下,這才抹抹嘴,準備出去。皺紋掏了一張五十的給他,然后撩起衣服,亮出肚皮,從隨身小包里取了針筒,一針扎下去。娃娃臉出去了,十分鐘后帶回兩袋切片面包。他們一邊吃,一邊看我,似乎我是個賊。我吃飽了。吃飽的感覺真好。

“說吧,”娃娃臉瞧著我,“把你的情況都說出來?!?/p>

“該說的,我都說了?!?/p>

“你飯也吃了,水也喝了?!?/p>

“我不是他們一伙的。”我說。

“你忘了《無辜者》,”他說,“我猜,肯定有人勸國王,孩子是無辜的嘛。國王咋說?我猜,他說強盜崽子,怎么是無辜的呢?除非說出他爹的下落;結果,當?shù)臎]自首,兒子什么也沒說。國王一聲令下,把他活活燒啦?!?/p>

這故事讓我毛骨悚然。endprint

“你不說,我就無法上報?!蓖尥弈樥f。

“我沒干過。我他媽不是演話劇的?!蔽艺f。

他一言不發(fā)。

“我他媽被你銬住了!”

“兄弟?!卑櫦y說,

“你吃了他的飯?!倍d頂說。

“喝了他的水?!卑櫦y說。

“你吃的是土豆絲!”

“你吃的是土豆絲!”

我說不出話。鴨舌帽小子將手中的筆拍在桌上。啪嗒,啪嗒。皺紋、禿頂像兩只龐然大物。娃娃臉慢慢騰騰問我,有沒有家人?我說,有,我姐,六十六了,有兩個兒子。他問我沒老婆孩子?我說,沒老婆,也沒有孩子。

“你必須講清楚,像他們兩位,講清楚,否則——”

“否則?”

我想起老何。因為連續(xù)吐痰而消失的老哥們。

“我是無辜的——”我說。

“你上了人民路?!蓖尥弈樥f。

“我說了我不是——”

“你說的不算。”

“你們說的就算?”

“你們對我們有天大的誤解。我們不冤枉一個好人的前提是,我們也接受我們的人監(jiān)督。我們互相盯著,絕不允許程序出錯。否則,監(jiān)督我們的人會戴上紙手銬發(fā)配到大廣場上走五十圈,相當于五十公里。中途一旦紙手銬斷裂、破損……”娃娃臉突然不說了。

“終究會出錯嘛。是人,就會犯錯。”

“所以勤勞的五星馮老教導我們,必須把人的錯誤降到最低。”

“可是,你們把我弄來就搞錯了?!?/p>

“錯不了。概率僅有萬分之一。”

“我真不是他們一伙的!”

意外發(fā)生了:一個五十出頭的女人提拎著飯盒沖進玻璃門,劈頭就問,“你們領導呢,我要見你們領導?!彼龑埡辛套郎?。皺紋叫一聲老婆,她已沖到外面,質問憑什么抓人,憑什么不讓一個上年紀的糖尿病人回家?外面的人大聲辯解,女人就用歇斯底里的謾罵還擊。但大吵大鬧明顯對皺紋不利,因此他追在她身后拽她的手。女人貓腰躥到桌上去了,用皺巴巴的黑皮鞋拼命跺腳,“說清楚,必須給我說清楚——”

“下來,你下來!”

“我家老王是吐痰犯還是通奸犯?隨隨便便就被你們抓了?”

女人叫囂了很久。皺紋抱住她兩腿,將她搬離,讓她靠墻站住。女人捂著臉嗚嗚哭了。

“我操你媽,”她說,“我操你媽!”

沒人說話。

“我操你媽!”

還是沒人說話。

“他就是個演話劇的。他就是個演話劇的?!?/p>

她嗡嗡嚶嚶的哭聲響徹大廳。馮老的小八字胡在她的哭聲中閃閃發(fā)亮,兩眼直視遠方。

這姑娘果然像模特。高挑消瘦,胳膊和腿比例超長,一條暗藍色旗袍不會讓你想到她是干這行的。她挎一只白色小包,真皮面料熠熠發(fā)亮。她相當禮貌地沖他鞠躬,問他洗澡沒有,他說,沒有。姑娘說,那我先洗,您稍等。他點點頭說,好的,不著急。

她關上衛(wèi)生間的聲音很大,像刻意把什么東西留在外面,或把什么東西鎖在里面。他盯著電視??諝鈵灍?,他想打開窗戶,但遲遲沒動。電視節(jié)目單調而不著邊際,好萊塢電影充滿雜耍般的打斗,風格是上世紀80年代后期的,男人女人留著爆炸頭。他想起當年的小叔也留爆炸頭,穿喇叭褲、尖頭皮鞋,肩上扛一只單卡錄音機。關于小叔的記憶也許并非這些。他不太確定。新聞頻道上說某地發(fā)生墜機事故,火光沖天而起。他豎起耳朵傾聽。衛(wèi)生間傳來的洗浴聲充滿神秘的滴滴答答,仿佛金魚的出現(xiàn)和消失。嘩嘩流水聲停住了,只剩下女主播的聲音。姑娘走出來,雪白的浴巾纏住胸部以下。頭發(fā)沒洗,還是干的。他瞧著她的頭發(fā)。長長的波浪形頭發(fā),用橡皮筋扎在腦后。她笑著說,你去吧。她發(fā)出神秘的香味。他看見她腋窩和胸脯之間仍有一些脂肪。她的胸形很好,小巧上翹;腿真夠長的。他點點頭,走向浴室。

一團濕熱的霧氣包圍了他。鏡子模糊不清。地面相當濕滑。水流涌入地漏時咕咕作響。他脫光自己,站在淋浴噴頭下。被沖洗的感覺真好。水珠灑落的軌跡構成無以計數(shù)的時間之線,將他困住,也像某種安撫。他慢下來,比平時洗澡的節(jié)奏慢得多。之后,他將毛巾系在腰間,走出浴室。姑娘躺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口,沖他嫣然一笑,裸露的前胸一片雪亮。

他坐到床上,她幫他解了浴巾。他整個兒暴露出來,他還不太適應,于是貼著她的身體鉆進被窩。她那一頭剛被焐熱。他托住她的肩膀,打算摟住她,讓她靠近,但她奇怪而執(zhí)拗地斜挺身體,對他的命令毫無反應。他不得不加大力度,她不再那么較勁了,視線從電視上移開,俯身向他靠攏,在他蒼白干癟的胸口親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看見她亮出整齊潔白的牙。他問她笑什么,她抿著嘴說,沒笑什么??赡阈α?,他說。嗯,我也不知道我笑什么。她說。你覺得我怎么樣?他說。什么怎么樣?她說。他不說話了,想用動作代替語言。他捏住她小巧上翹的乳房。相當結實,比想像的好多了。他興奮起來,低頭親了親她的乳頭,嘴里有一股淡淡的潤膚霜香味。她怎么看都不像干這行的。這香味完全在他的經驗之外。他剛想問她叫什么名字,忽然又見她笑了。他抬頭望著她雪白鋒利的牙齒。她的口氣相當清新,沒有一絲異味。

“你笑什么?”他說。

“真的沒什么。”她說。

“你笑了。我聽見你笑了。第二次。”他說。

“對不起?!彼恍α?。

“你很喜歡笑?”他說。

“也許吧?!?/p>

“一直這樣?”

“不是的。偶爾?!?/p>

“我好笑嗎?”

“對不起?!?/p>

他的手順著乳房一路向下,停留在兩腿之間。三角區(qū)的毛發(fā)相當稀疏,跟他的預想很不一樣,也和她濃密的長發(fā)不太相稱。他很快摸到她大腿內側一處小小的有點硌手的東西,也許是肌肉,也許是一顆痣。他不想弄明白。毫無意義,更無必要。她突然打開那只白色小包,掏出一只安全套,撕開,要為他戴上。他略顯驚慌,下面尚未勃起。于是松開她,向右側滑開,躺下去,把自己完全暴露給她。姑娘試著把它戴上,但不成功。他推開她的手說,我來。endprint

他聽見她又笑了。

她又笑了。

聲音是低沉的“呵呵”,而且,她抬手捂住嘴巴。

他挺身看著她。短暫的笑聲消失在更短的等待背后,被新的沉默抹掉了。他在沉默結束的開端抓住她,用力扼她脖子,直到她的眼睛就快蹦出來舌頭也快蹦出來才松手。姑娘滾到一邊,劇烈咳嗽,用力喘息,突然笑得更大聲了,是夸張和興奮的哈哈哈哈,你這人,你這人真有意思。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怎么個有意思。他說。你想殺我。她說。他沒說話。姑娘不笑了,沖他勾勾手指,你還是操我吧。第二次免費。經過這番折騰或瞎胡鬧,他下面硬了,他戴上安全套。他的幅度很大,也并非完全呆在她上面。之后他摸到了那只煙灰缸—— 一直擱在床頭柜上,紅金魚尚未被煙灰和煙蒂覆蓋。他拎起來,很快結束了她的笑聲。僅僅三下,姑娘長發(fā)下面就滲出了血,流速驚人,也遠比他想象的黏稠,瞬間就被雪白的床單吸掉了,一點點洇開,新的血緊跟上來。姑娘的眼睛睜得很大,雙手從他肩上耷拉下去。指尖掠過耳朵時他感覺很癢。她好聞的香氣糅合了血腥,但并不刺鼻。他向下看,乳房高聳,乳頭粉紅。他放下煙灰缸。電視一直開著,新聞頻道正在講述河南某地剛發(fā)生的一起惡性兇殺,死者被人連捅十七刀。

二十三點,我的老姐拖著風濕腿一瘸一拐走進大廳,身后是深夜的凄風冷月,一條灰色圍脖像巨型腫瘤。

“幸好趕上70路末班車?!彼ぶ?,坐下來。

娃娃臉問她要不要來杯茶,我姐說,她不渴。

“來一杯嘛。你兄弟還吃了我們土豆絲?!?/p>

我姐驚呆了。

“是?!蔽艺f,“是真土豆絲。”

“當年我背著你,在地邊守一夜才弄到土豆。后來要用肉票換。十斤換一兩。嘖嘖。十年沒吃了。老李,十年了?!彼龔男〉酱蠖冀形依侠睢K庀聡边谑掷?。我問她風濕又犯了?她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我想起皺紋老婆臨走前撂下的狠話:明早帶人收尸。

“老李,你咋能這樣?!彼恢皇衷陬净硷L濕的小腿上揉來揉去。

“我是被冤枉的。姐。”

“你的意思是,他們亂抓人?”

“他們抓錯了。姐。”

她搖搖頭。

“他們不相信我。連你也不相信?!?/p>

皺紋和禿頂縮在角落,像木頭一樣抱著手。

“你們不認識?”我姐說。

“不認識?!?/p>

“你是他們的人?”

“我只是路過。姐。就像小時候一大伙人玩騎馬打仗——”

我說不下去了。

“你總是不講實話。老李,從小到大,你都不喜歡講實話?!?/p>

“哎,姐?!蔽业皖^瞧著地上灑下的一粒土豆絲,立即彎腰撿起,悄悄塞進我老姐手中。娃娃臉突然將桌上一盞臺燈打開,直直對準我的臉。我閉上眼睛。我姐站起來。

“要關多久?”

“沒關他嘛,只是了解情況,”娃娃臉又笑了,“沒有筆錄就不能上報,上報不了,領導就批示不了,批示不了,事情就解決不了?!?/p>

皺紋大聲說,“我們上車的時候,他戴著紙手銬?!?/p>

禿頂作證,“他是戴著紙手銬。”

我姐抓起圍脖,用一個難以察覺的動作將小小的土豆絲塞進干癟的嘴,臉上的表情瞬間放松,出現(xiàn)夢幻般的滿足。

“他就是我們的人。錯不了,他讓我想起李爾王和麥克白——他長得很像麥克白。說不定上次就是他演的麥克白。你們看看他,我靠,你們好好看看——”皺紋說。

“我沒演過李爾王,也沒演過麥克白?!蔽艺f。

“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啦——”禿頂說。

“你到底參加了,還是沒參加?”我姐說。

“我參加了。但是沒參加?!蔽艺f。

她瞧著我?!袄侠睿 彼f。

“姐。”我說。

“紙手銬呀!”她渾身顫抖。

“姐!”

“我該回家了,老李。我冷。我家那么遠——“

“對不起,姐?!?/p>

“我不要你一分錢。老李,不要你一分錢。”她突然湊近我的耳朵厲聲說,“就算小毛、小西不給我養(yǎng)老,我也不要你一分錢。還是爹那句話——自己的事,自己辦。我盡力了。你呢?你像小時候一樣謊話連篇?!?/p>

我說不出話來。

她站起身,系緊圍脖,一瘸一拐消失在骯臟的大廳外面,寒夜像一件更臟的衣裳將她裹緊。這個點只能打車??伤挠H兄弟,腿腳比她好得多錢也比她掙得多的親兄弟,一分打車費都沒給她。

我再次重申立場,但是我姐走了,重申毫無意義,正如街心花園的瘋子,嚷嚷得再響也毫無意義。同時因為拖了他們后腿,所有人的態(tài)度已經發(fā)生根本轉變,我像敵人一樣遭到孤立。我不明白他們?yōu)槟臉硬幌嘈盼?。他們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我想不通他們?yōu)楹尾恍牛B一個相信我的也沒有。一個也沒有。娃娃臉坐我旁邊,強光之下面目模糊。皺紋要我盡快配合他們,來個竹筒倒豆子,以免今晚耗在這里——我們非得在冰冷的到處是腳丫子味的水泥地上躺下?何必呢?不就這點破事?再說,我們只是話劇愛好者,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演了一出話劇。他們不會不考慮這一點。我的頑抗莫名其妙,既招人厭恨,對自己也沒半點好處。就算我是個打醬油的,瞎編一氣有何不可嘛。我的舉動毫無意義。尤其當我吃了他們的飯,喝了他們的水,就更沒意義了。我的選擇一直有問題,我的對抗也充滿疑點。沒有意義,這是關鍵。即便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不合作有哪樣意義。這世上充滿無意義。我想我也許是為證明無意義之意義才這么干的,它將使整個事件凸顯意義,卻也僅此而已。

“不夠意思。老弟,你真他媽不夠意思?!卑櫦y的口氣里已帶有威脅的意味。

“他糖尿病,我心臟不好。”禿頂陰郁地說,“我老婆兒子都在等我?!?/p>

“哦?!蔽艺f。

“你沒有老婆兒子?!彼f。endprint

“我有家?!蔽艺f。

“對不住,老李——你是叫老李?”娃娃臉湊過來,掏出紙手銬。我被它微暗的反光嚇壞了,下意識沖向門口,被鴨舌帽小子一把捉住,像拖死豬一般抓住我前襟將我拎回桌前,坐下。娃娃臉將我戴過的那副隨時可能扯爛的紙手銬再次將我銬上。很快,我呼吸急促,大腦缺氧。我問娃娃臉,能否把臺燈關掉,能否讓我出去走走?娃娃臉似乎沒有聽見。紙手銬比鉛還重,我的手縮在桌下發(fā)抖,汗水很快把它弄濕了。我想把這玩意扯掉。但我知道后果——很多人就因為這個完蛋的;他們隨便就能判我十年八年。我后悔吃了他們的土豆絲。真后悔啊。平常這時候我早喝下一杯熱牛奶,然后上床舒舒服服看一本間諜小說。我咋會在這里?我到底干了哪樣?

“你吃了人家飯了?!卑櫦y突然說。他兩腿長長伸著,耷拉在地上。

“你吃了人家土豆絲?!彼麗汉莺莸卣f。

“好吃吧?”禿頂說,“我他媽的想了十年。做夢都夢見吃它?!?/p>

我后腦發(fā)蒙。怎么也想不起土豆絲的香味了。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嘿,老李,你讓這么多人陪你耗著?”娃娃臉說。

“先把他們的筆錄送上去嘛。”我說。

“廢話!”

我說不出話來。

鴨舌帽小子攥緊拳頭啪啪敲桌子,“你他媽是爺們兒不是?”

我本想跟他爭論。但我能做他爺爺了。這小子年輕帥氣,平時一定酷愛運動,皮膚曬得黑黑的。我在他這個年紀也熱愛工作,愿為它赴湯蹈火。這么一想,也就無所謂了。

瘋子!

我想起瘋子。

我告訴娃娃臉瘋子能為我作證。他哈哈大笑,“瘋子?你讓我們相信一個瘋子?”

“他不瘋。他能背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還唱歌呢,小蘋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呀(我唱起來了)……”

“經常光膀子站在街心花園唱歌跳舞,是他?”

“是他?!?/p>

他們又笑了。

“請把他找來,”我說,“他不瘋。他認得我?!?/p>

“我靠,上哪找?”

“快去找啊,你們有的是辦法!”

鴨舌帽小子忽然做個手勢,起身走出去?;貋頃r,走在前面的居然是瘋子!

“是他吧?”

“天爺!”

我差點蹦起來擁抱瘋子。

“他經常睡我們班房呢。你不讓他睡,他就隨地大小便。我們送他去收容中心,他又回來了。他姓耶。是吧,老耶同志?”

“不是耶律的耶,是耶穌的耶。哈哈。”瘋子開懷大笑。他真臭,像從糞坑里鉆出來的。我說你認得我吧,他說當然,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他沖我眨眨眼。我說你快說,我是哪個?他說,老李。我一拍大腿,我操!眼淚都快下來了。

“你是好人?!彼f,“老李是大好人。”

“為什么?”娃娃臉說。

“他給我煙抽。你,你們從來沒給過?!?/p>

“老耶穌,你今天見過他?”鴨舌帽小子說。

“當然見過?!?/p>

“幾點?”

“早上,8點,太陽剛出來,其雨其雨,杲杲出日?!?/p>

“在哪?”

“蘋果園啊。我操?!?/p>

我糾正瘋子,不是早上,是下午。下午5點34,人民路街心花園,我還給了他幾支煙,路邊還有一條死魚。記得嗎?你都記得嗎?他相當鎮(zhèn)重地點點頭,仿佛全局在握。

“記得。耶穌全都記得。你給我煙抽,給我魚吃。”

“魚是你的。煙是我的。”

“你給我點火。老李,你親自給我點火?!?/p>

“你下午見的我?!?/p>

“不對,是早上。杲杲出日,八九點鐘的大太陽嘛。耶穌永遠不會錯。”

對此關鍵問題,瘋子死死咬住不放。他們都笑了。娃娃臉笑彎了腰。我無法讓瘋子改口,更無法證明那是下午而非早上。很快,這個狡猾的臭家伙不再搭理我,抓起桌上的飯盒大吃特吃。一股油膩冰冷的食物味道彌漫開來。我叫他,耶穌!他不理我。我繼續(xù)叫他,耶穌,耶穌!他還不理我。他們笑得前仰后合。我氣急敗壞,上前踢他屁股。他呆呆望著我。

“吃你媽屄!”我說。

鴨舌帽小子將他趕回班房。我筋疲力盡。紙手銬發(fā)出脆弱的刺啦、刺啦。我兩臂酸麻。稍一用力它就完了。它貼近我手腕部分濕嗒嗒的……臺燈還亮著,我、皺紋和禿頂?shù)挠白哟猎趬ι?。笑臉消失了,他們滿面愁容,像軟體動物一樣耷拉著。外面又傳來孩子的哭聲。一下,兩下,三下。我想起老何,想起強盜和十三歲男孩。國王放了一把大火。我抬起手,讓手銬呆在光里,以便將汗水烤干。

“行,你們問吧?!蔽艺f。

皺紋挺身坐直。禿頂拍起手來。娃娃臉笑了,劈啪按滅臺燈。

他穿好衣服,關掉電視,在燈光中站了片刻,然后走出去,順手抽掉房卡。房間一片黑暗。擁有模特身材的姑娘只是一團影子。他乘電梯到一樓大堂,一個姑娘坐在角落里彈奏白色鋼琴。旋律很熟,要么是《海邊的拉夫蒂娜》,要么是《致愛麗絲》。他聽了一陣,覺得她和房間里的姑娘長得很像。也許是姐妹吧,沒準還是孿生姐妹。他走近她,看著她的手在琴鍵上翻飛,面前沒有曲譜。一雙不可思議、精準無比的手。后來他累了,移開視線。姑娘從黑白琴鍵上抬頭看了看他。他笑了。對方沒笑,保持著鋼琴師特有的矜持。她穿白色晚禮服,胸口開得很低,能瞧見乳溝和一只小小的黑色十字架,比乳溝還扎眼。他避開她的目光,在緩慢悠揚、讓他想起海邊落日的琴聲中往外走。

寒風撲面而來,燈火在低矮的天邊燃燒。他聽見小販的叫賣聲,但不太確定對方叫賣什么。他沿著西苑路一直走,繞過科技大廈就是翠湖。他來到水汽彌散的湖邊,一群民間藝人吹吹打打,唱的是昆明本地花燈戲,他聽了很久,一個字也沒聽懂。他環(huán)湖走了一圈,湖心亭的燈光越來越亮;在翠湖北門,他買了一只涼透的烤紅薯,沿小吉坡一路走到錢局街,一個賣運動鞋的小店吸引了他。他在門前吃了幾口紅薯,剩下的隨手扔了。店里的姑娘年輕漂亮,應該是最近幾天見過的最漂亮的。她手腕上有一只通透的翡翠玉鐲。他左右環(huán)視,發(fā)現(xiàn)店里賣的全是一個牌子的運動鞋,他知道這款產自美國的“NB”在專賣店身價不菲,均價八百元。然而這里的鞋也就四百出頭。他相中一雙紅色的,鞋底帶一圈白邊,他問姑娘這是否很容易弄臟,姑娘說,不會的,小刷子輕輕一刷就好。他看了看鞋底的價碼:四百三十八。他問能否再便宜些,姑娘說,小店概不打折。他說,無論如何,少一點嘛。他們爭執(zhí)了很久,姑娘妥協(xié)了,說好吧,我把零頭抹掉。那是多少?他明知故問。四百三十元。姑娘說。他坐下來試穿,尺碼非常合適,踩上去相當柔軟,讓他確信這是貨真價實的NB鞋。他都舍不得脫下來了,于是掏錢結賬。我能穿走嗎?他說。當然,姑娘笑了,笑容非常迷人。誰要是她男朋友或者老公那真有福了。他說我的舊鞋咋辦?姑娘又笑了,說我給你袋子,裝好帶走唄。他猶豫著,低頭打量腳上火紅的新鞋和躺在一邊的舊皮鞋。姑娘說,這雙鞋(新鞋)相當襯你,好看!他說他也覺得好看。不可能更好看了。就算試遍店內所有的鞋也不可能了。他看著她將兩只舊鞋小心塞進一只銀色塑料袋。他提起袋子,沉甸甸,像提拎著兩條死魚。姑娘在他身后說,走好,歡迎下次光臨。他說會的,會有下次的。經過一只綠皮垃圾桶時,他將袋子扔進去,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endprint

天越來越黑,而且還將越來越黑。翠湖邊的圣誕樹掛滿細碎的彩燈,在寒冷的夜霧中循環(huán)閃爍。他走在燈光中,不時通過他人的表情和店鋪反光審視腳上的新鞋。這雙鞋的確襯他,關鍵是襯他的直筒牛仔褲。從前一直穿窄頭黑皮鞋,相形之下簡直弱爆了。皮鞋經常硌腳,你上哪去買價格不高又不硌腳的皮鞋?他穿出建設路,沿學府路來到燒烤密集的圓通路口,他在一個小攤子前要了五串羊肉、五串牛肉。他邊走邊吃,然后在一棵梧桐樹下停住,望著冷風吹拂的黑暗和偶爾出現(xiàn)的路人。迅速凝固的牛油讓他嘴里黏糊糊的,像吞了膠水。一伙年輕人圍住燒烤攤,要了一大堆東西,豬尾,排骨,韭菜,蘑菇,雞胗,鴨舌,牛肉,脆骨,肥腸……在另一邊,街是空的。

現(xiàn)在,我懷疑我真演了《無辜者》,是他們的一分子。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遠遠呆著,但出于某種原因,我走上大街,保持沉默—— 一點難度也沒有嘛,我每天的工作不就是保持沉默?我懷疑“慢”本領高強,有的是辦法吸引無所事事的老家伙,幫助他們在有限的余生發(fā)現(xiàn)樂趣。比如我,難道我湊過去的時候,奮力往前擠的時候,沒有激動不已?難道我受了威脅,并非自愿?我當然自愿,沒人誘騙我,更沒人要挾我。我就是《無辜者》的一分子,那些在國王施暴后一聲不吭的庸眾之一。也許用大眾和公眾更貼切。結果都一樣——我去了,參與了。這是事實。我冷汗涔涔。紙手銬越勒越緊,汗水并未烘干,或者說,剛被烘干又被浸濕了。我想撒尿,又擔心出事。我很可能會弄爛紙手銬被他們一棍子打倒慢慢發(fā)臭沒人認領的就連我老姐也不再認領我孤家寡人連個收尸的也沒有。我還不想死,也不想去種土豆。我和所有快退休的老男人一樣渴望頤養(yǎng)天年,甚至,渴望帶著從未玷污的名節(jié)永生。

娃娃臉將我的供述紀錄在案,非常詳盡,囊括各種細節(jié)。比如我就是“慢”劇團的成員,頭兩個月還拿到八百元工資;我前兩天接到電話,有人鼓動我們上街,我就這么上街了,懷著蓬勃的激情和藝術家的偉大想法;我差點把雷管帶在身上,可幾十年黨的教育告訴我,凡事不能走極端,這無助于“慢”的偉大。我比很多人幸運多了。皺紋和禿頂就比我老,掙的更少。他們也該慶幸,這把年紀的老男人要么躺在醫(yī)院,要么跳樓自殺。比起活著,錢和臉面算哪樣?我們都還活著,就算沒幾年活頭了,到底還活著。嗯,我跑前跑后,扮演一個重要的大臣,建議把強盜兒子綁在樹上,這樣燒起來就省力得多,等等等等。我糊涂了。這些事情我沒干過,又似乎全然干過,否則哪來細節(jié)?

對,皺紋強調說,他親眼瞧見我將扮演強盜兒子的六十九歲老頭攔下;我的鞋還沾了泥;老頭牙都沒了,像個三歲小孩,扮演強盜兒子非常合適,就連沉默的樣子都很像。他可是“慢”的天才演員,將在全劇高潮忍受一場大火,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皺紋講述的時候,禿頂不斷補充。他們描繪了一個相當真實的我。我忘掉是因為我要么患了老年癡呆,要么感染退休恐懼癥——很多這把年紀的老家伙走著走著就尿了。還有哪樣比失去工作更讓人恐怖的?我絕對漏了哪樣。從本質上講,我才沒興趣加入劇團,但經過仔細推敲,我發(fā)現(xiàn)我心底也許藏著一個明星夢,能贏得掌聲最好,吸引別人的目光也相當不錯。這么一想,我不禁渾身發(fā)抖。娃娃臉讓我們認真反省,要搞清楚演戲不是現(xiàn)實——這是講給我們三人聽的。我連連點頭,筆錄終于完成。鴨舌帽小子笑了,說就是嘛,早該講個清楚,何必拖到現(xiàn)在?他們湊上來拍拍我,但眼神相當詭異,大概我要找瘋子作證已經證明我多多少少也出了問題。鴨舌帽小子讓我看了筆錄,問我說,和你所說一致嗎?我說,一樣。他讓我簽了字,按了手印,然后拿著三份材料往外走,沖外面的警察大喊:“撂了,撂了,我操!”

娃娃臉笑嘻嘻的,為我打開紙手銬,說就快破了,下回誰戴誰倒霉。我沒吭聲。他仔細瞅我,

“你要是不想笑,就沒必要笑嘛老李。我們都很隨和。”

我點點頭。

然后他也出去了。我們坐著。我、皺紋、禿頂分坐東、北、南三個方位,沒有半句話要講。我瞧著我的手。兩個手腕好像離不開了。皺紋接過兩次電話,告訴他老婆說應該快啦(他偷偷看我)。禿頂找到半張報紙,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凌晨兩點,外面的人走了三個,還剩兩個年輕的,一直擺弄手機;左邊那個趴在桌上打盹。當我即將睡著并感到一陣寒意,娃娃臉回來了,大聲宣布說,上面發(fā)話,只需履行最后一道手續(xù),就可以走。

“手續(xù)?”皺紋說。

“保證書,”他放下紙筆,“你們寫,我念?!?/p>

保證書

本人于2016年3月31日在人民路北段參與封堵交通的非法活動,經認真反省,本人在此保證,今后再不參與此類事件,并對今日造成之后果深感悔恨,將來一定防微杜漸,遵紀守法……

皺紋和禿頂一個字一個字寫起來,他們寫得很慢,不時停下打斷娃娃臉,詢問某一個字的正確寫法。

“寫?。 蓖尥弈樋粗艺f,“你不想回家?”

我沒法回答。

他們寫好了。

“如果不寫——”我說。

“誰都走不了。”他說。

“這是證據(jù)?”

“只是一份保證書。”

“寫了,就等于承認了?!?/p>

“你已經承認過了?!?/p>

“可它不是保證書?!?/p>

“所以你還需要寫一份保證書?!?/p>

我厭倦透頂,而且那么困。平時這鐘點早睡得死死的,天塌地陷也醒不過來。我抓過皺紋的保證書,一個字一個字照抄。最后,娃娃臉舉起來仔細查看,又讓我們簽字畫押,笑著跟我們一一握手說,各位,可以走了。

我們穿過大廳,馮老的肖像虎視眈眈,八字胡亮得像把斧子。我猜他今年九十,至少八十五。到了該死的年紀。哪個也說不清楚他在國外還是國內。傳說身為五星員工的他至今沒有一個老婆,也沒有一個情人,他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也許活到這年紀還是個“處”。禿頂縮著腦袋一路小跑;皺紋頭一個跳上出租車。我走得很慢。凌晨三點的昆明冷冷清清,人民路像抹過一層牛油;街邊的梧桐已被修剪,扭曲的枝杈像褪毛雞一樣難看。冷風吹來,我渾身哆嗦。這種鬼天氣該多穿一點。哪個認得晴朗的好天說變就變?我走到街心花園。死魚不見了。草叢里有一只白球鞋,仔細看時發(fā)現(xiàn)鞋幫有紅色小叉,如果沒記錯,是一雙“回力”。路邊還有幾坨狗屎,幾張舊報紙,兩三個啤酒瓶蓋。它們也許和瘋子有關。死魚又出現(xiàn)了,也許是下午那條,也許是新的,反正死了。不遠處又出現(xiàn)一條,稍小,肚皮朝上。我加快步子,竟然又碰上另外兩條。我走進街心花園,泥土松脆,像踩著地毯。茂密的夾竹桃背后是大片草地——差不多每天下午,瘋子就在此處吼叫。我站下來。這地方讓我厭惡而緊張。黑色大樓站在遠處,一面巨大的顯示屏忽明忽暗。草地是黑的,燈光離去時顯得很空,一片金色小花瑟瑟發(fā)抖,我說不出名字,國慶花,太陽花,或別的哪樣花。風越來越大。endprint

“老李,你不夠意思?!?/p>

“我不夠意思?”

“你真傻,你不會告訴他們,你是早上遇見我的?”

“明明是下午。”

“哈哈,你說早上,我就說下午?!?/p>

“是,我他媽真傻。”

“以后多個心眼。”

“我是該多個心眼?!?/p>

“你欠我東西?!?/p>

“我欠你東西?”

“你踢我。”

“嗯,我踢你?!?/p>

“你說你是不是欠我?”

“……算是?!?/p>

“欠我的,你要還我。”

“咋還?”

他一刀刺來。我哇哇大叫,猛然發(fā)現(xiàn)沒有瘋子,沒有刀。我的喊聲被冷風抹掉了。不見一個人,不見一輛車,人民路的水泥和柏油像沙漠一樣原始。我可能在模仿他。要光著膀子才像他。即便凌晨我也沒這膽子,一是太冷,二是缺少給他煙抽的“老李”。我解開紐扣,風劃過胸膛,我喘不上氣來。不信你們試試——冬天,凌晨兩點,你亮出胸脯試試。從襠部傳來的刺痛能把你干掉。我嘗到瘋子的滋味了。我奇怪“慢”為哪樣一直沉默而不大叫大喊?沒完沒了的沉默。集體的、假裝的、病態(tài)詭異的沉默,就像街邊的梧桐樹。那又何必上大街?我想不通,只好夾緊肩膀,抱著兩手。天黑沉沉的,烏云遮蔽星月,沒有半點光亮;慘白的路燈向下投射,被照亮的地方像很大的傷口。我系好紐扣,望見自己的影子鋪在瘋子踩踏的草坪上。

“反正你欠我的。”

“好吧,我欠你的。”

“咋還?”

“你說咋還?”

“不還不行?!?/p>

“不還不行?!?/p>

“不著急。你好好想。好好想想。我走了,老李?!?/p>

“再見?!?/p>

“明天見?!?/p>

“魚,要嗎?要就給你。”

“不要。謝謝?!?/p>

瘋子像熊一樣吃魚。撕碎,咬爛。我跑到夾竹桃下面嘔吐,將珍稀土豆絲吐個干干凈凈——我操,這可是土豆絲啊。強烈的悔恨與羞愧讓我熱淚盈眶。我薅起青草,手指插進泥地。我懷疑明早八九點我會跑來這里念詩和罵大街,像他一樣光著膀子。是的,念詩并罵大街是他的重要工作。我抬起頭,瘋子和死魚消失了。

我頂著寒風走到圓通路,在一個燒烤攤要了小鍋米線和烤羊排;老板問我要不要整瓶啤酒,我說,好,整一瓶。我靠墻坐著,一面喝酒,一面吃肉。啤酒很不賴,我看了牌子,決定以后經常喝它。這頓宵夜耗了很長時間。不是吃的太慢,是離天亮還早得很。寒風呼嘯,熱騰騰的小鍋米線讓我暖和起來。今早8點,我將準時走進辦公室,把昨天沒干完的活計干完。現(xiàn)在我擔心會睡過頭,咋向辦公室老馬交代。不過,有的事情你轉身就忘了,像忘掉你操過的女人。你是自由的。這很重要。你一直是自由的。你還能走在每天都走的大街上。這一點太他媽牛逼了。要不直接上班吧,可又擔心撐不過下午六點。我往前走,很快發(fā)現(xiàn)一個穿紅色運動鞋的家伙像“無辜者”一樣站著。這雙鞋讓我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鬼變成人,穿一雙紅鞋四處行走,凡路人見了便大聲叫嚷:喂喂,你怎么穿著紅鞋子呀?鬼一聽此話,立即變成十八丈高的魔頭,將人活活嚇死。除非,人遇到紅鞋子裝沒看見,絕不說一句話。這故事讓我后脖頸發(fā)涼,可是,這人正瞅我呢,突然向我走來了。

“大哥,有火嗎?”他叼著煙。

我掏出打火機。

他掏一支煙給我,接過打火機幫我點上,再給自己點上。他吸得很深,就像直接整進胃里。他還年輕,我猜也就三四十。

“吃燒烤呢?”我說。

“是,燒烤。”他說。

“還不回家?”

他望著我,笑了。

“今晚不回家。”他說。

我沒吭聲。

“真他媽冷?!?/p>

“是。真他媽冷?!?/p>

“昆明不是從前的昆明了?!彼f。

“早就不是了?!蔽艺f。

我們跺了跺腳。

“我該回家了,兄弟?!?/p>

“好的。慢走。”

我脫口而出,“你這雙鞋——牛逼!”

“是嗎?”他又笑了。

“是,真他媽好看?!?/p>

“我也覺得,真他媽好看?!?/p>

我們低頭瞧了半天,像欣賞兩只剝了皮的兔子。

“火機我買了。”他說。

“不用。你留著?!蔽艺f。

他抽出一張百元大鈔。

“真不用!”

“我沒零錢呀大哥?!?/p>

“你就留著吧。再見?!?/p>

我不再看他的鞋。它紅得像一團火。我轉身就走,北風嗚嗚吼著;遠遠駛來一輛薄荷綠的出租車。我抬手攔下,鉆進后面,想了半天才告訴司機,我的家在哪里。

作者簡介: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畢業(yè)于武漢體育學院。國家足球二級運動員。十七歲開始發(fā)表小說,2007年至今,主要作品散見《大家》《滇池》《小說林》《十月》《當代》《青年文學》《文學界》《山花》《飛天》《北京文學》等。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獲2008年度“滇池文學獎”;2010年度“邊疆文學·中篇小說大獎”;2013年云南省作協(xié)“百家文學獎”;第十一屆《十月》文學獎;編、導劇情短片十余部。endprint

猜你喜歡
手銬禿頂土豆絲
土豆絲的無奈
閉門羹少女
警用銬具(上)
老曹你好
吉林松嶺老禿頂子春季大雪 極致美景“驚艷了世界”
缺陷
美國男子與女友玩手銬游戲被鎖 求救被查出舊罪
第一次炒土豆絲
如何快切土豆絲
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