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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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
◎閆巖
閆巖,女。出版過小小說集、故事集,在《青春》《雨花》《鹿鳴》等刊發(fā)表過短篇小說若干。擔任過國企內刊主編,當?shù)仉娨暸_少兒微電影欄目總編劇。
買票的時候,陳蕊恍惚間聽到一聲嘆息,她立即回頭去看,回頭回得猛了一點,把自己和后面買票的中年男人都嚇了一跳。陳蕊趕快給人家補上一個笑臉,男人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她,陳蕊脖子上遂紅了一大片。一直到她買了票,離開,到了月臺,她還不時地四處看著,好像父親佝僂的身子就隱沒在她身邊的人群里,然后從背后看著她,小心地長嘆一聲。
父親真是越老越糊涂。他竟然真跟我們兄妹倆斗氣。
起始父親不接我們的電話,一看是我們的號碼就掛。后來我們從北京奔到家里卻被他趕了出來。再之后父親為了阻止我們對他無休止的電話騷擾,做了個徹底地了斷,把電話號碼換了。我們只有借助鄰居黃叔叔的電話了解并獲悉父親的狀況。每次,黃叔叔都會說,你爸哪,開心,健壯,你們就放心吧。
說是我們,實際上只有我,我哥自被父親趕出來后也跟父親較上了勁兒,很有那種你不認我,我還不認你的死犟樣。但是每給黃叔叔打一回電話我都會給我哥匯報一回,他在電話那頭也不問別的,我說我的,他只嗯嗯嗯。當我說完了,他才問一句,沒別的事兒了吧?我說沒了。他似乎很失望,把電話掛得迫不及待,猶如我給黃叔叔打完電話一樣的失望。但我是極尊重黃叔叔的,臨了還要額外補上一句,謝謝你黃叔叔,我爸還得拜托您多照看。
我們是父親嫡親的兒女,我們不盼望父親能出什么狀況。但同時,我們又期待著他出點什么狀況。母親極早過世,父親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們,諄諄不倦教誨我們,我們豈能對他有半點虛情假意,我們是愛他??筛赣H是老糊涂了,他不懂我們對他的愛,他硬是在與兒女之間豎起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壑,再也不是那個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才思敏捷的中學語文老師了。
要說父親糊涂了,他是真糊涂了。他把好端端的一個家當成了收容所,收容了老中少一家三口祖孫三代。父親當初是給我哥打的電話。父親一般不主動打電話給我們,主動打電話那保準有事兒。我哥問:“爸,什么事兒?”
父親嗔怪著我哥:“怎么?煩我了?沒事兒我就不能給你打個電話?”
我哥趕緊賠笑:“能能能,太能了,但我可以保證你有事兒。”
父親沉默了片刻,說:“有事兒,是有點事兒,我嘛,我近段時間身體不是太好,不是太好?!?/p>
聽父親說身體不太好,說話也吭吭哧哧,我哥的心猛地往上一吊,趕緊問:“你身體怎么了?到醫(yī)院檢查過沒?”
父親說:“不用去醫(yī)院,也沒什么大病,就是,就是,也沒什么,就是,我想找個人給我做做飯,收拾收拾家什么的。”
我哥的心還吊在嗓子眼兒,又問了一遍:“真沒???”
父親急了,我記得他以前脾氣不是這樣的,以前他總和風細雨的。他沖我哥大發(fā)雷霆:“你是不是盼我得個癌癥什么的早點死,我還不想死,我正活得有滋味呢?!?/p>
我哥當時沒弄明白父親這樣的雷霆之怒是早已蓄謀好的一種先發(fā)制人的手段,還擔驚受怕著小心翼翼地賠不是:“爸,是我口誤你別生氣,你老子不計小子過,你老人家想找個保姆就找吧,我和小越都沒意見?!毙≡绞俏?。
父親的語調即時有了柔順感:“那我可就真找了啊,是咱們鄰小區(qū)的,女的,比我要小那么幾歲,身體還算硬朗,能伺候我?!?/p>
我哥這才明白父親這個電話的意圖,他是早已選定了目標,說不定還是先斬后奏的。想想父親孤單了那么些年,找個阿姨來家里做做伴照顧照顧他也不錯,兄妹倆還可以省點心呢。于是這場父與子的對話就這樣愉悅地結束了。
我哥并沒有立刻把這件事情傳遞給我,因為就在當晚,我們兩家約好了在一家烤鴨店聚餐。我們一家三口先到,我哥他們一家三口到來時,我正在接黃叔叔的電話。黃叔叔問我:“你爸打算找個老伴的事兒對你們說了沒?”
我驚愕地問:“怎么?我爸要找老伴?”
黃叔叔說:“要說你爸找個老伴也算正常,不是太意外的事兒,這么多年他一個人熬,不容易,可他找那么一家人,我讓他跟你們商量商量的?!?/p>
我有點聽不大明白黃叔叔的話,我爸都快七十歲的人了,怎么找個老伴還一家人,難道他是有了艷遇,要娶個年輕的寡婦拖兒帶女?我有點茫然地問:“怎么樣的一家人?”
黃叔叔卻唉聲一嘆:“是個老環(huán)衛(wèi)工,也不是正式工,帶著個傻兒子,還有個八歲的小孫子。”
“?。俊蔽殷@悸地叫一聲。剛到的我哥一家和我老公兒子都直愣愣盯著我,見我如此地愕然,異口同聲地問:“怎么了?”
我用手制止他們出聲,對黃叔叔說:“黃叔叔,麻煩你先勸勸我爸別做傻事兒,我和我哥商量一下看該怎么辦?!?/p>
掛斷電話,我哥就疾速地問:“是不是老爸找保姆的事兒?”
我極其悲憤地說:“不是保姆是老伴,一個掃大街的老太太外帶一個傻兒子和一個八歲的小孫子?!?/p>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像我一樣驚悸而又疑惑地“啊”了一聲。緊接著是一番唇槍舌劍的激烈辯論。只有兩個尚小的孩子不懂我們辯論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小侄子問:“我爺爺他怎么了?”
“他老年癡呆了。”我哥憤怒地說。然后用手拿起一塊鴨肉塞進了嘴里咀嚼起來,只聽他嘴里“咯嘣咯嘣”的聲響,他連骨頭都嚼碎了,誰知道他嚼碎沒嚼碎呢,反正他沒把骨頭吐出來,脖子一伸就咽了下去。
我和我哥開始請假,我哥請下來了我請不下來,好不容易我也請下來了我哥那兒又出了點問題。這一折騰,一個星期就過去了。期間我們只要有半點空閑就給父親打電話,勸他不要做傻事兒,要是真想找個老伴我們也支持,但要找個適合的,不拖家?guī)Э诘摹8赣H像變了性格,他顯示出極不耐煩的暴躁不安,我哥形容他的話像被工廠排放到野溝里的污水,七淌八拐又臭又沒個規(guī)矩。以前那種為了孩子高興他怎么都行的性格徹底顛覆。
父親見我們號碼就掛已經在一個星期之后。我哥和領導有點魚死網破地吵了一架,我哥對他領導說,要是你爸老年癡呆了是不是你也不能回去看看他?我哥急領導不急,領導說他爸已經在閻王殿住了二十多年,和閻王爺稱兄道弟逍遙得很。我打電話催我哥,我真怕那祖孫三代已經被糊涂的父親請回了家里。家鄉(xiāng)有句俗話,請神容易送神難,到時候想趕也就沒那么容易趕走了。領導還是準了我哥的假,只三天。我也是三天。
然而,“神”真的早已被父親請到了家里。我們趕到家時正是中午,我哥掏鑰匙打開了家里的門,父親和那祖孫三代正在其樂融融地一起吃餃子。那老太太倒還干凈,眼里透著驚慌,那個青年人果真傻,頭上纏著一條花毛巾,毛巾和發(fā)間插著一朵花,是真是假難以辨認。小孩子嘴動著,目光聚焦在電視上,光頭強正在怒追熊兄弟,大肆咆哮著:熊大熊二,你們有本事別跑——
我們兄妹倆的出現(xiàn)讓這種歡樂的場面戛然而止,他們一定有種被驚嚇的感覺,看似緊張而又不知所措。首先開口的是父親,他一個餃子剛塞進嘴里還沒來得及咀嚼,索性不嚼了,整個地往下壓,像我哥在烤鴨店吃那口帶骨頭的鴨肉一樣。脖子一伸,“咕咚”一聲掉進了肚里。他上前伸出了兩只胳膊,一只胳膊推一個:“走走走,去你黃叔叔家說去?!笨磥砀赣H很顧及這一家三口的臉面。
我們不能不給父親面子。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他從小教我們背弟子規(guī)??砂吹茏右?guī)《孝篇》的“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來說,我們卻已經違背了這個教條,而早年的父親對我們的溺愛也背叛了這個真理。不管怎樣,外人面前我們兄妹倆還是有教養(yǎng)和懂規(guī)矩的。
我們坐在黃叔叔的沙發(fā)上,黃叔叔倒了三杯水端上來說:“這事兒你們爺仨得好好商量,千萬不能動怒,一家人動怒可不好,家和才能萬事興。”然后黃叔叔走開了,他大概不想參與我們的家事糾紛。
“你們不用管我,我死也不要你們埋我?!备赣H真是犟到家了,還有點倚老賣老的姿態(tài)。但他并不抬頭看我們,他一會兒用右手的指甲摳左手上的面疙疤,一會兒用左手指甲摳右手上的面疙疤。毫無疑問,這是父親和面包過餃子的手。記得我們小時父親一高興就給我們包餃子,他包的餃子皮厚餡小很難吃,可我和我哥都假裝吃得很香,我們從小就很懂事,懂得父親的辛苦。后來我們到外地上學去了,他再也沒包過餃子,他想吃餃子了就到飯店里去吃,還有黃叔叔家包了餃子總是給他端一碗過去。就是我們偶爾回來一次他也不包,他到超市里買速凍餃子。
我哥盯了半天父親擺弄過來擺弄過去的手,我看出我哥的臉上明顯不悅,果然,他說話了:“爸,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
“我老年癡呆。”沒等我哥說完,父親就急急地頂上一句,就像用一個大釘子釘住了我哥的嘴,讓我哥有口難言。
我趕緊插話想打破這種不愉快的開始:“哥你太過分了,咱爸才多大呀,七十還不到,怎么會糊涂呢,他這樣做自然會有他的道理,我們不妨聽聽?!?/p>
父親根本不買賬??吹贸鑫以僖膊皇撬男∶抟\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手摳完了面疙疤又摳指甲根兒,用這個手拇指的指甲緊扣住那個手的指甲,食指按住往起一拽一拽的,像農民在干完莊稼活后拽里面的泥土。可是父親一向是不喜歡留指甲的,他說留指甲不衛(wèi)生,連我們都繼承他的這個優(yōu)良傳統(tǒng),指甲幾天不剪就難受。他這樣拽來拽去正說明他的不安和焦躁。父親聽完我的話拽得更兇猛了,就像我藏在他的指甲里讓他難忍,他頭向我這邊歪了一下:“你也一樣,別管我,不需要你管?!?/p>
這一下子真把我哥說急了:“我看你真老年癡呆了,六親不認,你就讓那傻子當你兒子吧,我走,不礙你事兒?!?/p>
我哥本來脾氣就急,父親沒少說過,一點都不像他,像我媽。我媽脾氣一向猴急猴急的,我們要是給她惹了禍,她不問長不問短的,一巴掌扇過去,從來不看地兒,打哪兒算哪兒。我哥的鼻子都被她扇得流過好幾次鼻血。父親說要不是她那猴急脾氣,興許還得不了癌癥呢。我哥說完這句話起身抬腿就要走,我把他攔下,硬按在沙發(fā)上。
我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我哥,很直白地說:“爸,你想找老伴我和我哥都不反對,我們也早對黃叔叔說過給你物色一個,可是你找這么一家子算怎么檔子事兒,還有個傻子,外人得用什么眼光看咱家,這不成了人家的笑柄了嗎?!?/p>
“我就是不怕人笑話,我就是喜歡傻子?!备赣H簡直像個發(fā)犟的孩子,九頭牛也難把他拉到正道上去。
父親成這種狀態(tài)也怨我哥,我哥給他在電話里說得也挺難聽,我哥說養(yǎng)只小狗小貓都比養(yǎng)這么一家子強。他明知道父親是極不喜歡狗貓的,我家從來沒養(yǎng)過此類小動物。當時父親就給我哥掛了電話,從那兒以后他才不接電話的。
我哥不肯再說話。緊接著我變換了策略開導父親:“爸,咱們暫且把傻子和孩子放在一邊不說,單說你和那老太太,你一個堂堂語文退休老師,為人師表,而那個老太太她是一個掃大街的,你們怎么會有共同語言呢?”
“我和她就是有共同語言,我就是愛聽她說話。”看來父親是打算和我們死犟到底了。
我哥語氣憤怒但聲音很低沉,像是有氣無力的樣子說:“你老人家好自為之吧,等你的錢袋子被那老太太搜刮完了,別跳樓就行?!?/p>
我也說:“爸,你好好保重你的身體?!?/p>
我們不歡而散。黃叔叔把我們送到門口,我說:“黃叔叔,我爸還需要你多照看,你要勸著他點,讓他別把自己的老本兒全折騰完了?!?/p>
我們回了北京,再打父親的電話,他已經換了號碼,一副要跟我們斷交的架勢。
家里多出那么三個人,我和我哥都沒有再回過家。一年兩次給母親燒紙,我去一次我哥去一次,我們都不進家。說是不進家,每次我都趁黑夜到家門口站上那么一會兒。每次我都本能地想敲門,聽到屋里歡歌笑話響成一團,伸出去的手就又縮了回來。是什么樣的心情我難已表達,很復雜,有難過有安慰還有心酸還有一些說不清的味道。我回到賓館住上一晚,第二天就往回趕。我不知道我哥有沒有我這樣的舉動,我想他也到過家門口,那必定是我們的家,那里有著保存著我們太多的過去。我去家門口這事兒我沒對我哥說過,我也不問我哥到過家門口沒有。仿佛這是一塊傷疤,影響了生活的美觀,我們都不愿意看到。
過年過節(jié),我們都從黃叔叔那里獲得父親的情況。每當黃叔叔說父親很好,過年在門上貼上了對聯(lián),在門口掛上了紅燈籠,過節(jié)吃的羊肉餃子,晚上老老少少又出去遛彎去了的時候,我的心里都會有一種疼痛感,那種被別人奪走的父愛,那種割舍不掉的親情,那個裝著外人的小家,讓我時常淚眼漣漣。雖然我哥他不說,但我知道他與我一樣疼痛。
我們從黃叔叔那里多多少少也知道了父親和那老太太的交往的一些事情。我爸和黃叔叔曾是同事,他們很知己,幾乎沒什么秘密。
父親雖是個教師,除了上課平時在陌生人面前還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他每天上午到黃叔叔家里下會兒象棋聊聊天,下午準時到樓下健身區(qū)坐著,碰上熟人就聊會兒,碰不上就坐在石桌旁看人。有一天父親剛坐下,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掂著個袋子向他跑過來問:“爺爺,你會下象棋嗎?”父親答:“會呀?!毙∧泻焊吲d地舉起袋子:“咱們下象棋吧。”父親正無聊,回答:“好?!?/p>
才走兩三步棋,父親就看出小男孩兒只會下個皮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就指點這個孩子。孩子卻聰明,一點就懂。他們邊下棋邊聊天。父親問:“你叫啥?”他回答:“小雷?!苯又磫柛赣H:“爺爺,你有孫子嗎?”父親答:“有?!毙±讍枺骸八麄兣隳阆缕鍐??”父親答:“他們都在北京上學?!毙±撞煌5貑枺骸捌匠V挥心棠膛隳銌??”父親這下傷心了,半天才答:“奶奶去世了。”小雷指著一旁打掃小區(qū)衛(wèi)生的老太太說:“那是我奶奶,我爸是個傻子?!备赣H問:“你爸傻?”小雷說:“嗯,光會傻笑不會說話,可他會干活兒?!备赣H又問:“那你媽呢?”小雷答:“我沒媽?!备赣H不敢再問了,怕問到不該問的,但他對這一家子有了同情。
這個下午父親把地下室準備賣掉的廢品都拿出來給了他們。小雷還和父親約定第二天不見不散。第二天父親早早地來到健身區(qū),一直坐到很晚小雷都沒來,父親感到失落,起身要回家。這時,只見小雷氣喘吁吁地向這邊跑來,人沒到聲音先到了:“爺爺,今天的作業(yè)太多,我剛寫完?!备赣H笑著拍著他的小腦袋說:“今天天太晚了,咱們明天下?!毙±装训嗟臇|西交給他說:“我不是來下棋的,是來給你送餃子的,奶奶把你給的廢品賣了,用賣的錢買了肉包了餃子,奶奶說讓你嘗嘗她包的餃子?!备赣H接過餃子,心里暖暖的。
漸漸地,父親和老太太也成了熟人,她做啥好吃的都讓小雷給父親送。小雷那傻爹有時也替老太太掃街,要是看到父親和兒子下棋會過來瞅一會兒,看到爺孫倆笑,他也傻笑,還向父親挺大拇指。父親問小雷:“你爸這是夸誰呢?”小雷笑著說:“當然夸你呢。”父親問:“他能看懂象棋?”小雷說:“他夸你是個好人?!?/p>
天熱了,老太太問父親被子幾年沒拆了?父親說老伴去世后就沒拆洗過。老太太就帶著大盆子和搓板到父親家給他拆洗被子。老太太一邊拆洗被子一邊和父親嘮嗑。老太太說:“一看你就不是勤快人,這么好的屋子你弄這么亂?!备赣H問:“你家人多,房子一定比我的大吧?”老太太嘆氣說:“我沒房子,我家是租的,又小又破。”父親不再問了,老太太卻自己嘮開了:“我和他結婚那陣就沒房,本想著一起干,攢錢買房子,誰知我命不好,生了個傻兒,他就拋下我們遠走高飛了。也是老天有眼,讓我掃大街時撿了個大孫子,我那傻兒也老有所依了。我信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那傻兒他爹去年讓車撞死了,他活該,拋妻棄子,那是報應……”
父親沒想到老太太的命這么苦。傍晚,父親說她包的餃子好吃,買了肉讓她在家包餃子,一家子都過來吃。老太太說:“這不合適吧?!备赣H說:“合適,我就喜歡熱鬧?!?/p>
那晚,父親高興,還破例喝了兩杯酒。當他醒來,已是清晨,他看到屋里煥然一新:屋內窗明幾凈,廁所水管不漏了,翹起的地板恢復了原樣,凳子腿修好了。桌上還有一張小雷寫的字條:“爺爺,奶奶把早飯給你做好放冰箱里了,起來熱著吃?!?/p>
第二天小雷告訴父親,他家里的水管、地板和凳子全是他爸修好的。父親重新認識了傻子,其實他不傻。后來父親經常弄壞點什么讓傻子修,借機把他們一家都叫過來熱鬧地吃頓飯。
一來二去,寂寞的父親對老太太有了想法,他想和她湊成一家。他厚著臉皮去和黃叔叔商量這事兒。黃叔叔說:“你和她過,還帶傻小子和孫子,這不明擺著是拖累嗎?你圖個啥?”父親說:“我不圖啥,就圖個高興,我高興和他們在一起。”黃叔叔說:“你還是和兒女們商量一下吧?!?/p>
父親這才給我哥打的電話,這電話一打,就斗開了氣。
黃叔叔說,那老太太其實也拒絕過父親的。有一天老太太知道父親病了,叫孫子去叫醫(yī)生,父親說:“別叫,燒死完事兒。”老太太笑他:“你這是犯哪門子神經,我看你是享福享的?!备赣H說:“我不享福,老伴老早死了,我拉扯兩個孩子多不容易,現(xiàn)在他們都出息了,遠走高飛了?!崩咸屝±兹ソ嗅t(yī)生,然后洗了把毛巾放父親額頭上說:“你說你現(xiàn)在不缺吃不缺花的,孩子們管你啥,以后有事兒你叫我和傻子,我們幫你?!备赣H突然拉住老太太的手說:“我想讓你們搬過來住,和你們湊成一家,你看行不?”老太太趕緊抽出手說:“不行不行,這不行,我們可不能拖累你?!备赣H傷心地說:“你不來我就絕食?!崩咸f:“你真是燒糊涂了?!?/p>
醫(yī)生來了,傻子也跟來了。看著醫(yī)生給父親看病,傻子哭了。小雷對傻子說:“爸爸,你別哭了,爺爺會好起來的?!鄙底狱c了點頭。
老太太第二天去看父親,他病更重了。一看,原來他根本沒吃藥,飯也沒吃,急得老太太一直求他。老太太終究妥協(xié)。父親絕食成功,一家子搬過來住了。這以后的日子也是聽黃叔叔說的,父親成天樂呵地像個孩子,到哪兒都領著小雷。傻子每天去打掃衛(wèi)生,小雷上學,老太太在家收拾家務陪父親看電視嘮嗑,小日子過得還甜甜蜜蜜。
要不是父親得了重病,這氣斗了六年還可能就這樣一直斗下去。黃叔叔在電話里說,是腸癌,晚期。我們兄妹倆緊急趕回,直接奔向了醫(yī)院。父親看起來并沒有我們想象像中的那種憔悴不堪。他問了句多余的話:“回來了?”我們誰也沒回答,只是從嗓子里發(fā)出了“嗯”的聲音。我哭了,我說:“爸,你越活越小了,還和我們斗氣。”
我哥轉身出去了,他心沒那么狠,他也沒想到父親會突然就得了這種病。
父親卻笑了,伸手想拉我夠不著,我湊近他,坐在了床邊,攥住了他的手。父親說:“閨女,別趕他們走。”
我知道父親說的他們是誰。已經到了現(xiàn)在這種地步,父親還在維護著那祖孫三口。我想我哥要是聽到父親這句話該有怎樣的想法?我哥一直懷念母親,母親死時他八歲,我五歲。盡管我哥經常被母親打得流鼻血,但他卻不記得疼了,只想那才是親媽,親媽是一個會計,漂亮能干。而父親卻把一個掃大街的弄到家里替代了母親的位置,他的傻兒子無疑也替代了我哥的位置,那個孩子連孫子的位置都替代了,這是對母親怎樣的一種褻瀆。我哥近來經常用褻瀆這個詞評價父親。相對于我來說,我不太記得母親的樣子,甚至連一件完整的事情都記不下來。
我卻不知如何去回復父親,半天我才敢問:“爸,我媽不好嗎?”
父親一定料不到我會問出這么一句話,他拍了拍我的手,眼里卻滾下一滴水珠,他說:“好,你媽漂亮潑辣,人見人夸,就是脾氣太壞,我什么都得聽她的,我要不聽,她就拿你們撒氣?!?/p>
馬上,我的大腦里閃出一個媽媽打我哥和我的場景,模糊不清的。我腦子里沒有我媽的模樣,盡管我在照片里看到過,我還是無法完整地把我媽的面容記下來。我哥也承認我媽脾氣非常壞,我哥說我媽還經常打我,沒認為我是個小丫頭就手下留情,那脾氣一上來誰也擋不住她的火。我完全不記得。
父親看我沒接話的意思,又接著說:“你康阿姨隨和,什么事都依著我,只要我高興她就高興。還有那傻子,其實他心里跟明鏡似的,什么都明白,我一干活他就搶過去干,也不知道怎么地,倒覺得家里有他在我心里既踏實又安全。那孩子也懂事,一口一個爺爺,從不舍得買零食,把省下來的錢給我買陀螺買棉鞋,買這買那的,都讓人覺得疼的慌?!?/p>
父親的眼里又滾下幾顆水珠。我拿紙為他拭去,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父親戳到了我的脊梁骨,我的脊梁骨麻辣辣涼颼颼地疼。如果我哥在,肯定比我疼得還厲害。我哥是外表蠻橫內心柔軟的男人,他不柔軟那是沒有觸到他那根柔軟的神經,要是觸到了,他比女人還柔情。我在他們家住時親眼看到他在看電視劇時抹過眼睛,他說他眼睛干澀,我知道他是在抹淚。他是我哥,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我懂他,但我不說穿他,說穿了就沒意思了,我在心里笑話他。
我想到父親為我們包餃子的時候,他先和好面放在茶幾上,洗一塊籠布蓋在面上,然后開始調餡。他調兩種餡,一種是肉的,一種是素的。肉的多半是韭菜肉,我哥愛吃肉和韭菜,素的是雞蛋西葫蘆粉條,我不愛吃肉和韭菜。他調好后把餡端到茶幾上,拿來案板、補面、搟面杖、菜刀和高粱桿蓋簾,之后就開始包起餃子來。我雖是女孩兒,但由于沒了母親也因為經常和我哥一起,性格不太女性,對于包餃子我是毫無興趣的。父親說過幾次讓我學,還說要不嫁不出去,可我就是不肯學,更多的時候我是弄塊面玩兒捏小人捏小狗。我每捏一個就拿著讓父親看,父親邊包餃子邊笑著說“像”或者是“不像”。就這樣,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包過一次餃子。
我哥呢,更懶,只要寫完作業(yè)他就不著家,他跑出去和小一些哥們兒在小區(qū)籃球場打籃球,每次不叫不回家吃飯。我們兄妹倆結婚后帶著另一口回家來從不在家里吃飯,一是我和我哥都不會做飯,二是我們心疼父親,也想讓他享受一下,所以都是去外面吃。父親也不反對,他說只要你們高興怎么都行,你們去哪我去哪兒。直到我們都有孩子后,我們還是父親的寶貝孩子,只要我們高興他怎么都行。想想父親為什么突然就變性格了,為那么一家人六親不認了,那大概是他內心的孤獨吧。人老了心弱了,也像個孩子一樣需要牽引吧。我們不曾考慮過父親的內心。
再說兩個小輩兒,那是在北京長大的孩子,他們受大城市環(huán)境的熏陶,任性淘氣,以北京人為豪。在父親面前總我們北京長我們北京短的,回來不了兩天就吵吵著不好玩兒睡著不舒服,要回去。實際上我們最多也就住兩天,家里地兒太小,就兩個臥室,只能分開住,男和男的一個屋,女人和孩子一個屋,一張床上擠三四個人,翻身都不能,哪能睡得好。我們大人都覺得憋屈何況孩子。
兩個孩子一叫著想回北京,父親就把手一揮說:“走吧走吧,快走吧,我還嫌你們煩呢?!?/p>
現(xiàn)在想起來,父親那張揮出來的手該是多么的無助與無力,他再也挽留不住我們了。我和我哥也商量過要把父親接過去,開始是經濟緊張后來忙碌,這事兒就耽擱下了?;蛟S我們覺得父親還沒有老到該我們照顧的年紀,他身體硬朗,能吃能喝,他自己能行。
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眼了,我的淚像泉水似的往外冒。此時,我哥從外面走進來,眼睛紅紅的,我能看得出來,他聽到了我和父親的談話。我哥走到父親床前,跪在了父親的面前。這是自我記事起看到他第一次跪,我從來沒有看到我哥跪過。其實我也從來沒跪過父親。我哥竟然把頭趴在床邊悲慟地大哭起來,身體一顫一顫的。父親拍著他的頭,也老淚縱橫。我們爺仨誰也不說話,就那么哭了一陣兒,還引來了不明怎么回事兒的護士。我對護士說,我們沒事兒,回憶從前的日子,感慨萬千。護士懂事地退了出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我哥、康阿姨我們三人替換著照顧父親。怕家里不方便住,我和我哥在賓館開了一間房,誰不在醫(yī)院就去那里睡。康阿姨在我們面前俯身屈首的樣子,這讓我和我哥感到難過而愧疚,我和我哥都當著父親的面鄭重且誠懇地表示我們很愧疚,更非常感謝她對父親的照顧,希望她能把我們兄妹倆當成一家人。但她還是在我們面前顯示出她的卑微,我們也無法改變她的心態(tài),就任她去。傻子沒來看過父親,我們并沒有阻止他來看父親,可他沒來過。父親倒是經常問康阿姨傻子的近況,康阿姨說,傻子沒事兒,在家里好著呢??墒怯泻脦状挝覅s發(fā)現(xiàn),傻子在醫(yī)院的樓下站著往上看。有一次我下去叫他上樓看父親,他卻又搖頭又擺手,我問他為什么不進去?他囁嚅半天,說:“撒?!蔽衣牭贸鰜恚f的是“傻”,他在說他自己傻。
我立刻明白了,他不敢上樓,要么是康阿姨不讓去,怕讓人笑話;要么就是他覺得自己是傻子,怕人笑話。我想起父親那句話,傻子心里跟明鏡似的。我看他的心,真的跟明鏡似的,比我們看得都清楚。跟我哥說起傻子在樓下的事兒,我哥說他也看到了。我哥說傻子其實不傻。
那小雷跟康阿姨來過幾次,他比我們剛見到時長大了許多,見到我們很禮貌地喊我們叔叔阿姨。他在床邊親切地叫著爺爺,一會兒倒水一會兒削蘋果一會兒拿毛巾給父親擦臉,沒個閑。有一次他在父親床前說:“爺爺,我要你長命百歲,我長大了還要孝順你呢,讓你當個最幸福的老太爺?!毙±鬃吆笪液臀腋缍冀o家里的兒子打電話,告訴他們老人的情況,兩個孩子只是嗯嗯嗯,好似這個老人跟他們一點也沒有關系。這讓我和我哥都對小雷多了一份喜愛。
本來我和我哥商量好了替換著回去上班,可是父親說不行就不行了,一天晚上睡著睡著就再也叫不醒了。醫(yī)生急促促地趕來,又是檢查又是搶救,父親還是沒能醒過來。醫(yī)生到最后也沒查出父親到底為什么會睡著睡著就過世了。但是有一點可以斷定,父親不是因癌而死,醫(yī)生說有可能是腦部的問題。
不管是什么問題,父親還是走了。他走得并不痛苦,他的表情很安詳,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過這么安詳?shù)拿嫒荨N覀冃r,他把日子過得像打仗,清晨早早起床,給我們做飯送我們上學。之后他去上班,上完班又接我們放學,甚至沒下班就偷溜出來接我們放學,沒課時溜出來還輕松,要是趕上他的課他就讓別的任課老師先替著。中午把我們接到學校,在食堂里吃完飯他還是不能休息,因為我們不休息他也休息不了,他得緊緊地看著我們尤其我哥,不看著我哥一會兒就跑遠了,甚至連上學的點都不記得。傍晚又是這一套。多少年,父親過著這種忙碌地腳不著地兒的生活,連睡覺都是疲憊的。
我們有了工作成了家后,也沒見父親這樣安詳過。他擔心我們在大城市過不好,又要買房子又要供孩子上學,他敬仰毛主席,把北京當成天宮,他總擔心我們有一天會從北京這個天上掉下來,會摔得粉身碎骨。直到我們過得相當平穩(wěn)了,他也退休了,看起來他才安詳一點了。六年下來,尤其是康阿姨一家來了以后,他倒安穩(wěn)了也安詳了??蛋⒁桃患掖_實給他帶來了歡樂。而我們,在他需要我們的時候卻沒有給他一點陪伴。
按一切的程序我們葬了父親,把他和母親葬在了一起。我和我哥到家里去看康阿姨,卻見她們一家人正在默默地收拾東西。我問:“康阿姨,你這是干什么?”
我哥也緊跟著問了一句:“這是怎么了?”
康阿姨仍然對我們怯怯地似看非看地抬了一下頭,還在收拾著說:“我們這就搬走,搬完后給你們鑰匙?!?/p>
我哥忍不了了,奪下康阿姨手里的衣服扔到床上說:“搬什么搬,你們搬到哪兒去,我爸沒了,可家還有,你在,我們就有家,這兒是我們的根,以后你就是我們的媽。”
我被從我哥嘴里吐出來的話震撼了。我哥從來沒有說過這么煽情的話,我保證他和我嫂子談戀愛都沒說過。我嫂子經常在我面前埋怨他不會說話,不會逗人開心,還經常說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他竟然在父親剛剛去世就從狗變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我又被震哭了,我說:“阿姨,不要走,我們是一家人?!?/p>
傻子笑了。過來拉我哥的手,又拉我的手,他一手拉一個,把我們往陽臺上拉。陽臺上,繁花錦簇,大大小小的花盆里都開滿鮮花。我知道,這一定不是父親種的,父親也喜愛種花,但他除了仙人掌什么也養(yǎng)不活。小雷跑過來說:“爺爺喜歡花,這都是我爸給爺爺種的,爺爺每天都要給這些花唱歌?!?/p>
“唱歌?”我和我哥同聲問起。父親從來不唱歌,我們幾乎沒聽到過父親唱歌,我們不知道父親還會唱歌。
“是呀,爺爺看到這些花就會唱起來,像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幸福像花兒一樣,還有蘭花草和桃花朵朵開什么的,爺爺都會唱。”
父親竟然還會唱歌,我們怎么從來都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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