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3年3月12日,北宋帝都開封封祀歷代皇帝的太廟中,祭祀太廟的主角并不是當朝的仁宗皇帝,而是他的母后,臨朝稱制長達11年的章獻太后劉氏。更令人瞠目的是太后的服制與皇帝如出一轍——禮冠同樣前后垂飾十二旒,身上也穿著只有天子才可用的袞服。
幾天前,當一位親附太后的佞幸之人慫恿太后身著天子袞冕拜謁太廟時,朝堂之上就一片嘩然。最后的折中方案是太后可以戴天子冠冕,但天子冠冕前后垂旒只能使用女性首飾上才用的珠翠,而身上被服的袞服上象征帝王德行的十二種紋章也被減去了兩種,這恰恰表達了臣僚對這位企圖僭越天子禮儀的太后的真正評價:宗彝象征著圣王神武定亂的赫赫權威,同時也象征著孝悌之德,而藻則象征著潔凈,缺少這兩種紋章,表明這位太后既無神武孝悌之德,其以女流之身拜謁太廟的行為更是不潔。
太后只是在典禮上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但事實證明最終勝利的還是大臣們。
走調的合唱:太后與大臣的初次交鋒
對晉康帝皇后褚蒜子來說,文武群臣的一段卑躬屈膝的冗長奏請,應該算是拉開她太后臨朝稱制大幕的一曲滿意的合唱,畢竟即位的晉穆帝只是個兩歲的孩童。
盡管百官臣僚殷切期盼褚太后臨朝稱制的急迫之情溢于言表,但在奏疏中所提及的幾位臨朝稱制的前任,卻似乎并不值得稱羨。漢代的和熹皇后鄧綏雖然飽讀詩書經籍,頗多德政,但最后的下場卻是一朝身死,宗族盡廢,原因正是因為得罪了那些深信太后有專權野心的大臣。另一位順烈太后梁妠的名聲更差,盡管她開始頗為倚重有“忠直不回”美譽的賢臣李固,但最后還是惑于宦官和外戚的誣陷,將其瘐斃獄中,并且任由她的兄長,“跋扈將軍”梁冀毒死了漢質帝。她的最后下場也和鄧太后一樣,身死族滅。
有如此多令人不快的先例擺在面前,褚太后回復的詔書也很快頒布,在詔書的一開頭,她就誠懇地指出“帝幼沖,當賴群公卿士將順匡救”——太后做出了明確的表態(tài):在這場權力游戲中,主角仍然應該是皇帝和大臣。
褚太后比她的那些前任都幸運得多,她三度臨朝稱制,最后天年善終,家族也沒有被夷滅,在亂世頻仍的東晉之世絕對算是異數(shù)。而她之所以得此善果,完全是因為她從一開始遵守這套游戲規(guī)則,與士族、特別是權臣無條件的合作。
厚重的簾幕:太后與大臣的博弈
宋代,大臣與太后最激烈的對峙發(fā)生在1030年冬天,宋仁宗打算在劉太后的祝壽儀式上率群臣向太后致敬,但遭到了大臣范仲淹的強硬諫阻:“天子有事親之道,無為臣之禮?!彼裕实廴绻獙μ笮卸Y,可以在內殿行家人禮,但如果率領百官下跪,那么會“虧君體、損主威,不可為后世法”。
盡管從政治實踐的角度來看,劉太后這位女強人做得還不錯,但史家對她最高的評價就是“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無論劉太后如何擺脫呂、武在她身上的陰影,但她剛一去世,大臣富弼就用這番話諄諄告誡(恐嚇)親政的仁宗,將他的母后形容成一個步追武則天的貪權女主,如果不是大臣的積極斗爭,那么皇帝自己都很可能會落得和唐中宗、睿宗一樣的下場。
明清兩代,太后臨朝聽政幾乎絕跡。即使是清初曾經扶立順治、康熙兩代皇帝而聲名煊赫的孝莊文皇太后,也只是在宮闈內部發(fā)揮作用,從來沒有臨朝聽政。這一切直到1861年8月22日宣告終結,這一天,清帝國的統(tǒng)治者咸豐皇帝去世,而一個強有力的女子將踩在皇帝丈夫的遺體上登上臨朝聽政的權力頂巔,她就是葉赫那拉氏,亦即后來的慈禧太后。
這一年慈禧只有25歲,卻要對付已經秉政多年的8位顧命大臣,她身邊只有新帝的嫡母慈安皇太后,后者甚至比她還小一歲,而且性格懦弱。在這種情況下,這位年輕的太后開始了以一己之力對抗8位大臣的奪權行動。她先是假裝向8位大臣表示屈服,一面不斷強調自己皇帝生母的身份,借毋庸置疑的皇權來迫使8位大臣妥協(xié)。
她的第二步是引進可以信賴并且強有力的外援——在北京與英法聯(lián)軍談判的咸豐異母弟恭親王奕訢。她先是授意御史董元醇上疏奏請兩宮皇太后權理朝政,然后在朝會上利用八大臣對董奏疏的放聲抗辯,導演了一出“驚駕逼宮”的大戲。當八大臣之一的載垣說出那句“不能聽命太后,請?zhí)罂凑垡嘞刀嘤唷钡脑挄r,就已經落入慈禧精心設計的陷阱中,至于他們的咆哮使得“天子驚怖,至于啼泣,遺溺后衣”,則是讓他們的逼宮罪加一等而已。
這場精心設計的爭論使朝野上下相信八大臣確有不臣之心,而慈禧和她年幼的孩子是唯一的受害者。到1861年11月2日,政變正式發(fā)生的那一天,幾乎全部大臣都站在慈禧一邊,慈禧命令恭親王奕訢和醇親王奕譞分別拿著兩道被鈐用了皇太后圖章的上諭將八大臣拿問羈押,旋即下旨嚴行議罪。11月11日,一道上諭對全國上下宣布“一切政務均蒙兩宮皇太后躬親裁決,諭令議政王、軍機大臣遵行”——慈禧臨朝聽政的目的最終達成了。
從同心到背叛:臨朝太后的終局
“本日見閻丹初與李申夫書,有云贊襄政務王大臣八人中,載垣、端華、肅順并拿問,余五人逐出樞垣,服皇太后之英斷,為自古帝王所僅見,相與欽悚久之?!?/p>
1861年12月18日,當曾國藩在日記中寫下這段文字時,他正在圍剿太平軍的安慶前線。盡管曾國藩在平叛之戰(zhàn)中竭忠盡智,但朝中大員無時無刻不在覬覦這位手握重兵的漢人官僚,當咸豐皇帝意欲提拔曾國藩時,他們急忙從旁上疏,告誡皇帝。
軍政重權集中于一個漢人臣僚手中,確令上位者心存疑慮,長久以來,曾國藩已經習慣了這種猜忌的目光。但這一切,都隨著慈禧太后的垂簾聽政而改變。這位他從未謀面的新當權者在正式垂簾聽政8天后,就毫無顧慮地將蘇皖浙贛四省軍政大權全部歸曾國藩統(tǒng)率節(jié)制。在之后長達7年的時間里,無論是平定太平天國之亂,還是繼續(xù)剿滅捻軍的殘存勢力,慈禧幾乎都給予曾國藩近乎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持。實際上,每當慈禧發(fā)現(xiàn)某位大臣確有才干時,她就會像對待曾國藩一樣將權力和信任交到他的手上,尤其是在她推行的自強改革過程中,她常常會因不次拔擢某個低微的臣僚而受到滿人親貴和朝中老臣的阻撓,這時她甚至會以一己權威對抗眾人的反對之聲。
無論是將其作為馭臣權術,抑或是政治手段,但實踐證明,這種方式確實非常有效,如果太后不能推心置腹將權力下放給督撫群臣,并且在一片反對聲中一意孤行地竭力保全他們,那么自強運動的絕大多數(shù)政策都很可能會中途而廢。曾國藩、李鴻章辦理天津教案時,如果慈禧沒有抵制住醇親王奕譞等人“夷人是我世仇”的激進仇外抗議,而將曾、李撤職拿問的話,那么自強運動很可能剛剛開端便中道夭折。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由慈禧太后為臨朝太后畫上一個句號應該說是非常圓滿。當她去世時,中國已經與她政變成功、垂簾聽政時的中國完全不同,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自強、實業(yè)、立憲、民權、革命這些觀念已經深植千萬“國民”腦中。
(摘自《文萃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