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瑪查利克
閱讀不應該是奢侈品,而應該是生活中可持續(xù)的事物。對于被繁重的工作所累而無暇反思道德問題的醫(yī)務工作者來說,通過文學鑒賞以自省顯得很有必要。
在喬治敦大學醫(yī)學院的一間教室里,我以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篇作為一堂文學課的開端:
以瞇著的、探索的眼,
衡量遇見的每次悲傷,
想知道,它是重如我,
還是輕勝自身。
這一幕有些奇怪:星期二深夜,我,一個外科住院醫(yī)生,正在給30名學醫(yī)的學生讀詩。臺下的學生中,有一些穿著實習醫(yī)生的服裝,有一些穿牛仔褲,看不到一件白大褂。在過去4年里,作為這個團隊的領路人,帶他們閱讀經典文學作品,已經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
學生們都在教室或病房里辛苦了一天,醫(yī)學教育和工作讓他們不安。我自己也對這種感受深有體會。我的醫(yī)學院生涯是從解剖實驗室開始的,一周過后,在系統(tǒng)地解剖面前的無名遺體時,我的內心已完全被惶惑充斥。
此后兩年,我開始了臨床實習,很快適應了病人及家屬的高聲呼喊,學會了快速高效地完成工作,生怕怠慢了誰。在這種情況下,學會以超然的心態(tài)保護情緒和身體顯得非常必要。問題是,我?guī)缀鯖]有時間慢下來——忽視自身的想法和感覺,是醫(yī)生們共同的痛。
正是在這一時期,我發(fā)現自己被從前的“舒適區(qū)”——文學重新吸引。作為曾經的語言專業(yè)的學生,我習慣了在成長過程中有書相伴。
進入醫(yī)學院后,我體會到了文字的缺失?!短眉X德》被《人體解剖圖集》替代,我可以向后者尋求具體答案,但依然需要塞萬提斯回答我難以確定的問題。比如,為什么我那么容易忽視周圍的生者和逝者?大腦截面圖根本無法說明我的頭腦如何工作,我需要內省的時間和空間。于是,開辦讀書俱樂部成為出路,定期讀文學作品逐漸成了一門課程。
在喬治敦大學醫(yī)學院,我開設的文學鑒賞課旨在塑造學生們的價值觀。我指定的必讀書目表面上跟醫(yī)學并無關系,我從不選擇患者敘事、醫(yī)生回憶錄或有關疾病的報告。
那天晚上的主題是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這部作品描述了一個憂郁的東京人,為了明白生活為何變得毫無意義而試圖追溯自己的過去。我們一道分析了主人公眼中那個沒有色彩的世界,以及他的感覺跟我們的為何如此不同。
當夜,我收到一個學生發(fā)來的電子郵件。他寫道:“我剛聽說,一位我十分敬仰的導師自殺了?,F在我仍然很難過。他之前被診斷出患有抑郁癥,但看起來很正常?!边@位修習精神病學的年輕人擔心:自己對導師的狀況做出了那么嚴重的誤判,以后怎么當合格的精神科醫(yī)生?
今年上半年,我推薦了女作家凱倫·喬伊·福勒的《我們都在自己身邊》。這部小說探討了動物實驗的道德問題。事后,一個大三學生談起他在恒河獼猴身上進行實驗的3年——他所服務的實驗室進行的研究,得到了關于記憶和行為的突破性發(fā)現,帶來了“大腦深層刺激”等新療法。他說:“這些成功難道不是回答了道德問題嗎?”
另一個學生卻顯得不開心,她對其他同學表示:“你們聽說過專業(yè)受試者嗎?他們唯一的收入來源是為各種不同的研究充當實驗對象,這些人大部分是大學生或移民。我們難道不應該也談談用人當實驗對象的問題嗎?”對于我來說,這番發(fā)言起到了效果。當我走進教室時,堅定地支持動物研究;當離開教室后,我仍然支持相關研究,但成了素食主義者。
下課后,有一個學生走過來對我說,他在思考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弟弟的事情——后者將器官捐獻給了這個學生的繼父。他說:“自從上個月您給大家讀了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我的大腦一刻都沒有停下來。我想把他的經歷寫下來,之前,我一直視這個弟弟為陌生人?!?/p>
病房中的忙碌工作要求精準和高效,但我們在文學課上可以放慢速度,用不同的、更復雜的方式去探究人類的生活和思想。文學課是思想的解剖實驗室。我們借此檢驗我們對文化習俗和沖突的成見,反思自身關于生活和工作的先入為主的觀念。我更希望聚精會神的閱讀和充分的理解不再是每周一次的奢侈品,而是成為日常生活中可持續(xù)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