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老宅像封閉鳥籠，籠門一開，我就飛出去。

攤手攤腳地躺在幾片破舊草席上，我也覺得是享受。即使廣漆地板也不允許直接躺下，老宅規(guī)矩就這么嚴?，F(xiàn)在，陽陽輸了，他奮力舉起大蒲扇，對橫躺的我扇八下。我享受著炎夏午后的慵懶舒適。摸著細膩水門汀，想起更加深沉的豆沙，要是配上一塊赤豆棒冰就完美了。再過些時候，我們就可以進行冒險。但是之前，我還得跟陽陽先比個高低。

五子棋靠的是智商，我比陽陽大三歲，就經(jīng)常接受他送來的風(fēng)。陽陽阿婆坐在家門口，大雜院進門第一家，馬路上嘈雜聲音輕易穿過破舊的門洞，在空蕩客堂里打轉(zhuǎn)，她似乎沒聽見。硬毛板刷一下又一下地刮下臟物，水醬油色，散發(fā)著臭味。陽陽贏了我一盤，我連忙把風(fēng)扇向門口。她用紹興土話嘟囔一句，我們都沒有聽懂，只見她從水里拎出一片片塑料碎塊，緩緩地走向家門對過的向日葵，向日葵頭高高揚起，一邊接受陽光，一邊迎著塑料布滴水。紹興阿婆望著太陽嘀咕幾旬，這下我聽懂了，她怕下雨。

我飛快地穿過馬路，輕手輕腳，在知了不知疲倦的叫聲掩護下，繞過竹榻上打鼾的外公，拿了五斗櫥上一盒火柴，轉(zhuǎn)身奔出老宅閃進塑料布叢。陽陽已經(jīng)挑好幾塊小的，又較干的塑料布。我一直難以理解，無論什么東西，陽陽家總是缺的。點子大多他提出，一旦實施，他就兩手一攤，沒這沒那。

但是火柴我倒不怪他。他家燒飯引火我沒有看到，陽陽爸爸抽水煙確實不用火柴。那是一副黃銅水煙壺。晚飯后，陽陽爸爸都要吸水煙。二舅點起一根“大前門”，看著馬路對面人行道，嘴角對我一撇，“黑皮，真的不怕麻煩?！蔽蚁佣藝傕?，索性搬個板凳坐到對面，和陽陽一起看吸水煙的過程。天全暗了下去，黑皮融入夜色。他裝煙的時候，眼睛透過鏡片跟蹤過路的行人，一有年輕漂亮女人經(jīng)過，頭從左搖到右，或者從右到左。但我并不在意，因為馬上要點紙捻了。黑皮從小布袋里拿出兩小塊黑乎乎的火石，在長長的紙捻頂頭“咔擦、咔擦”打著火，一有火星冒出，他連忙吹幾口氣，“噗”地一下，火苗躥上了紙捻。他滅了明火，紙捻插向煙絲。他并不著急，含一小口茶水，輕輕送進煙管，黃銅壺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陽陽告訴過我，那只煙壺是祖宗“紹興師爺”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黑暗中，紙捻一明一暗，煙絲時紅_時暗像一條毒蛇吐著信子。壺里聲音輕快悠長。一顆流星劃過星空，我想紹興師爺正在暗處聽著他喜歡的“咕?！甭?。

在劃著火柴的一瞬間，我突然就想到了流星。陽陽剛開始拿了最小的塑料布，一著火，塑料就化作一點點火星，迅速撲向地面。陽陽手撤得晚點，差點被燙到。頓時，空氣中彌漫開一股焦臭。壓制住緊張刺激心情，我們從向日葵后面偷偷看紹興阿婆動靜。她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我們盯住一塊大的，陽陽不敢再拿在手上，順手取一根丫權(quán)，叉住，高高挑起。我劃著一根火柴，手有點抖，居然滅了。風(fēng)大了起來，連續(xù)幾根都沒成功，我一狠心，三根并一根，幻想著連續(xù)不斷小火團浪漫優(yōu)雅地從半空掉落?？蛇@不是一片普通的塑料布，火一燎上，就劇烈爆燃，伴有噼里啪啦的聲音和濃烈的柴油味。陽陽叉著一團火，哇呀呀亂叫，原地打轉(zhuǎn)。我大叫：“扔在地上！”一個火星爆出來，燙到他手背。他雙手往前一送，一團火倒在架子上。霎時，我在七月的陽光下，感到了更為強大的熱力。整架塑料布開始燃燒，我和陽陽做的事情，只是把架子拉倒，用腳踩?；饎蓍_始蔓延，焦糊味伴隨黑煙擴散。驚恐使我們逐漸后退。戰(zhàn)爭、毀滅、末日來臨等等想法，瞬間集中在我腦子里。

一條白影快速閃出，手拿被單，蓋到塑料布上，隨后又往被單上潑水。明火不見了，刺鼻煙霧開始蒸騰。大家上前，忙亂地你踩一腳我踩一腳。紹興阿婆也走出房門，撥開圍觀的鄰居。“白妹啊，你也太浪費了，新被單就往火上扔啊。”旁邊鄰居打圓場：“阿婆啊，剛才不是陽陽媽媽緊急滅火，現(xiàn)在真要火災(zāi)了呢?！?/p>

白妹沒有睬嘰嘰喳喳的人們，撣撣身上灰塵，徑自走進里屋。陽陽似乎仍處在驚恐狀態(tài)，站在原地不動，紹興阿婆一邊撿起半焦被單，一邊攙起陽陽手，把我扔在院子里。向日葵低下了頭。我抬起頭，黑皮穿著皮褲，一瘸一拐拎著漁網(wǎng)和魚兜拐進大門。我側(cè)身與他錯肩而過。還沒有完全穿過馬路，耳后就傳來陽陽殺豬般嚎叫。

太陽就要落山，老街上一張張小飯桌擺到人行道上。井水一桶一桶洗刷發(fā)燙地面，蒸汽過后，飯菜上桌。黑皮家是特殊的，只有黑皮雄獅般坐到街面。二舅喜歡觀察，捧起青邊碗喝泡飯時，用手捅捅我，“黑皮格只赤佬封建意識濃的，總是吃獨食。我看翹腳沒有哪樣配得上白妹?！卑酌盟坪跸矚g穿白襯衣，即使三伏天也不像其他婦女短衣短衫，仍是的確良長袖白襯衫配奶白長褲。她把飯菜端出來，陽陽把零拷五加皮倒進玻璃杯。黑皮每天吃魚。害得二舅低聲咒罵：“工作不正經(jīng)做，每天去捉魚，他以為自己是浪里白條啊。還每天吃魚，笑話?！彼莺莸匾Я艘豢谔}卜干。

其實魚也就是最普通的鯽魚或者鳊魚，但是經(jīng)過白妹手，就起了變化。紅燒鯽魚，背上開了小花刀，不肯多用油，鍋底抹油，小火干煎，白妹耐心好，魚皮焦黃后放醬油和蔥姜，淋上料酒，收汁后魚肉蒜瓣似的在微皺魚皮下爭相鼓噪。黑皮規(guī)矩蠻多，魚不翻身，不吃頭尾。陽陽魚頭吃得太多，想必以后非常聰明。那些魚頭，我也只有對著咽口水的份兒。于是，我對黑皮有了切實的忿恨。我試探陽陽，你媽媽這么能干這么辛苦，卻吃不到好的，等等。陽陽卻還是吸吮魚頭，不接話頭。黑皮喝干最后一口黃酒，用筷子敲敲碗邊。白妹出來收拾碗筷，一塊抹布掃盡小桌垃圾。她動作極快，眼都不抬一下。一黑一白，在最后的日光下模糊了各自的界限。黑皮胡亂哼出兩三句越劇臺詞，白妹的背影一怔，隨后消失在門堂內(nèi)。

街上有風(fēng)了，不少人伸伸懶腰，拎起藤靠椅，回房睡覺。也有的索性肚子上搭條毛巾，倒在竹榻、竹床上打起了鼾。黑皮赤膊，一鍋接一鍋吸水煙。路上再沒有女人走過，他就斜眼望路燈下密密匝匝的飛蟲。陽陽早就摸進房間睡覺，我也從來沒有撐得過黑皮，他用蒲扇撲打蚊蟲的節(jié)奏勝過催眠曲。

那個晚上是例外，我異常清醒。二舅在講胡大海力托千斤石的時候，我就瞄到黑皮的反常。紙捻經(jīng)常滅，煙剛抽兩口就被他“噗”地吐出來。幾次下來，他推開煙筒，拿出皺巴巴的卷煙，彎彎地掛在嘴邊，用吸水煙的勁道抽幾口，馬上被嗆到。他的咳嗽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氣管和肺泡仿佛在撕裂，讓我覺得恐懼，似乎沒有機會緩過氣了。隔了好幾分鐘，他站了起來，兩個路燈之間，一顛一拐大步走著，咳嗽還在繼續(xù)，但是清亮雄壯了很多。一只破碗擋住了他的路，他伸出跛腿，“啪”地，碗碎在水泥電桿上。二舅停止了講述。仍在乘涼的鄉(xiāng)鄰們把目光集中到黑皮身上。黑皮收拾桌椅，踅進大雜院。房間燈火亮起，一會兒又滅了。

白妹從門里奔出來時，大家都沒有特別注意。印象當(dāng)中，白妹是應(yīng)該上夜班的，匆忙趕班很正常。無聊的我，一直盯著她，跟著她奔奔停停。一個細節(jié)被我捕獲，后來大家問來問去、傳來傳去的時候，我沒說出來。

夜里很正常，花貍貓張狂而穩(wěn)健地在樹與房屋之間跳來跳去，都沒有掉落一塊瓦片。隔天聽值夜班的二舅回來說，黑皮比往常早出門，卻往返幾次拿漁具，紹興阿婆也跟了出來，跟兒子說了幾句話。黑皮默默地走了。

我暑假作業(yè)涂好，外婆正忙著做午飯，我溜向?qū)﹂T。陽陽家門上插了一把大鐵鎖。我跳著爬上他家窗戶，里面幽暗安靜。鞋匠回大雜院拿鞋釘，撩起皮裙子跨出門檻的時候，跟我說，陽陽和紹興阿婆一起出門了。我問到哪里去。他說不知道，只看出他們匆匆忙忙的樣子。傍晚，我又跑過街去張望。黑暗籠罩屋子，一只紡織娘在里面孤獨吟唱。我脖頸后面涼颼颶的。

乘風(fēng)涼的時候，我一直盯著對面黑魃魃的屋子。也許，眼睛一閉一睜，橙黃色的白熾燈就亮了。但是我眨眼無數(shù)次，直到眼皮支撐不下去，還是沒有一點動靜。我把憂慮告訴正彎腰搭塑料涼鞋扣的二舅。他根本沒當(dāng)回事。我讓他夜里值班無聊時，拐過來看看。他不耐煩地揮揮手。

警察夏天雖然是短袖，但是藏青色使他們站在人群里嚴肅威嚴。一男一女兩個警察，開了側(cè)三輪，街上鼓起一陣灰。他們下車走向黑皮，側(cè)三輪被我們爬上爬下。我坐在斗里，剛開始想象疾風(fēng)般掃過大街的威武，便被高個子男警趕了下來。

“是你報的警？”女警顴骨很高，一雙細長眼斜睨人。

“我老婆失蹤了?！焙谄け粐谌巳褐?，正午的太陽像舞臺燈光，把他的所有細節(jié)都放大了。漸漸地，他越變越陌生。

“家里還有什么人在？”

“我媽和我兒子，他們?nèi)ダ霞艺伊恕＝裉煸缟贤腥松觼硇?，沒有找到。”

邊上的人開始竊竊私語。男警撥開圍觀的人，進入圓心。低聲與女警說了兩句，昂起頭，手做驅(qū)趕狀，“大家都散了，散了吧?！?/p>

三個人進屋后，把門掩上。大人們?nèi)齼蓛勺唛_，我們踮腳上去，捅開一點點虛掩的門。一些血腥的詞飄進我們的耳朵。 “自殺……被殺……跳河……” 我原本看熱鬧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我隱約感到，那天夜晚，白妹奔出大雜院后的那個細節(jié)，會是一個重大線索。在陽陽回來之前，我任何人都不說。向日葵被看熱鬧的人踩得歪歪扭扭，我把最大的那棵扶正，找了一根小竹竿，用塑料帶捆扎好。太陽下，它重新?lián)P起頭。黑皮送警察出門，腳上還套著粘泥巴的塑料膠鞋，一副蔫了巴唧樣子。 女警最后關(guān)照幾句，抬腿進車斗，把衣襟往下拉一拉。男警在幾十雙眼睛注視下，幾乎跳起身來，右腳狠狠踩下啟動桿，一聲轟鳴后，油門一緊一松，摩托車當(dāng)街掉頭。他們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光榮偉大任務(wù)正在前方等著他們。

隨著側(cè)三輪騰起的灰塵，大家散了。沒人去問黑皮情況。陰涼的墻角、涼風(fēng)颼颼的備弄是小道消息傳播地。我有意無意地東聽聽，西湊湊，居然摸出一些稀奇事來。

同樣操著濃重紹興口音的朱阿爹也吸水煙，但壺卻是錫的。擺在他面前的還有一副超大象棋，棋盤對面的人正歪頭思考。他咳一聲后，大家注意力就集中到他唱戲般的講述中。

“其實，紹興阿婆根本不用去老家找。白妹在那里早就沒了家。大家都看出來，白妹長得標致，黑皮邋遢不算，還有殘疾，兩個人說什么都不配。但是，天下事情就是這樣蹊蹺?！?/p>

他吹了一口紙捻，咕嚕咕嚕連吸幾口煙，煙霧蓋住了他的臉?！鞍酌冒职质窃絼【巹?dǎo)演，媽媽是小有名氣的演員，‘文革一來，越劇受到的沖擊最結(jié)棍。大家知道為什么？越劇沒有男演員，都是女扮男角，而且劇目沒有不說情道愛的。演員改行也算了，碰到白妹爸爸是個耿頭。跟造反派講道理，好了，一家門被打成反革命。白妹是子女中最小的，在劇團其他人幫助下，逃了出來?！?/p>

旁邊人插科打諢，“肯定白妹走投無路，絕望中投湖自盡，被正在釣魚的黑皮救起，白妹只好將就地做了黑皮的妻子?！?/p>

朱阿爹根本沒有睬他們。重新裝上一鍋煙，緩緩地說：“她逃到蘇州，躲在離這里不遠的姨媽家。躲一個月兩個月都沒事，時間長了自然不行?！?/p>

朱阿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見故事到高潮，大家急著往里湊，硬把我擠了出來。我在大人的腰際褲兜邊掙扎。聽到的信息不大真切，與散場后二傳手們的言論對了對，基本還原了白妹的經(jīng)歷，連陽陽的情況也搞清了。我怕陽陽自己不知道，急于第一時間告訴他情報，我每天坐在門口，對著大雜院的大門，等待他的出現(xiàn)。

故事在我肚子里一天天發(fā)酵，每天我都在更新一些細節(jié)，到后來，我自己都判斷不出哪些是朱阿爹親口說的，哪些是鄰居們傳說的，哪些是我自己加進去的。同樣令我煩惱的是，哪些應(yīng)該講給陽陽聽，哪些絕不能說。我的小凳子漸漸往門內(nèi)移，終于有一天，蟋蟀聲壓過了寒蟬，街上沒人再乘涼。大門悄悄地關(guān)了，飯菜回到客廳八仙桌上。明天就要開學(xué)，陽陽看樣子是不來讀書了。我一面有失去小伙伴的不適，一面卻又有某種解脫。

“黑皮‘進去了！”二舅推開大門，自行車前輪還沒過門檻，就大聲叫出這話來。大家都吃了一驚，放下筷子，等著后續(xù)播報。 “據(jù)說就是前階段來調(diào)查的兩個警察，側(cè)三輪一橫，擋住黑皮的歸路。那個男警察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黑皮往后座上一頓，呼啦呼啦帶他進局子?！倍诉€在為黑皮能夠坐上側(cè)三輪而忿忿不平。

“具體什么原因倒不清楚，聽講跟白妹有關(guān)?！彼娢邑Q起耳朵在聽，就含糊地說個大概。我的理解，不僅跟白妹有關(guān)，極有可能就是白妹去報的案。想到這一點，那天白妹出走時的細節(jié)又在我腦子里放大。 繞過公共廁所，就是小土墩，外公告誡我不要爬這個墩，陰氣重。我爬上去的時候，幾乎每家燈都亮了。他們都以為白妹匆忙而走，拐彎去上廁所。而我卻一直盯著她身影不放，她腋下有個藍布袋，看樣子有點分量，她雙手都抄到布袋底下托牢。小土墩上有幾棵高大樸樹。她先在樸樹間一閃，我立刻警覺。隨后，她把布包拎在手上，在樸樹間又一閃，消失。

我再次近距離確認了這幾棵樹。下坡的路即使沒燈也好走，迎面是一排紅磚宿舍樓。我有幾個同學(xué)住在樓里。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常會想到那些同學(xué)。他們也在睡覺，但卻躺在空中睡，樓房不可思議。你睡在我上面，他睡在我下面，一層一層重疊著。萬一地震，怎么逃出來？他們都是一個數(shù)字代碼工廠的職工子弟，父母來自全國各地，與我們說話，神氣的普通話流露優(yōu)越和自豪。但是他們打不過我們，經(jīng)常被我們拽進弄堂修理。他們從不到我們地界來，我們也不到紅樓房。

我迷失在紅樓房公用走廊里，公用走廊當(dāng)中是公用廁所間，除了有人和打不開的，我都上前湊到黑乎乎的坑洞前張望，似乎廁所是尋找白妹唯一線索。其實，除了廁所，我其他門都打不開。

每個坑洞都帶著骯臟穢物，發(fā)出令人作嘔氣味。但越這樣，我越忍不住探頭探腦。終于，全部走廊和廁所都檢查完畢，我站在最高的四樓西側(cè)走廊盡頭，雙手抓牢水泥欄桿，頭探出去大口呼吸?？諝饫锖孟裼泄鸹ㄏ?，但時間還早，我不敢確定，總之是甜甜的香味。月亮滾圓，無云襯托下的月球孤傲冷峻。連吹來的涼風(fēng)，我都認為來自高空。

突然，地面一點紅引起我注意。再仔細看，一點紅又一點紅，星星點點散落在墻角、路邊。有人點著蠟燭，燒著錫箔。我隨意地在周圍走走看看，燒香燒紙的多是中年婦女，也有夫妻檔，神情嚴肅，有的還對著墻壁絮絮叨叨。我有時望望月亮，有時看看地上，感覺人就是從這里升入天堂?；馉T一起，升天的人就飄飄蕩蕩地回來了。

一個白襯衣女人引起我注意，與其他人不一樣的是，她沒有燒紙，也沒有點蠟燭，只有三炷清香。她面對墻角，無聲無息地蹲著，即便這樣，白皙皮膚還是非常顯眼。我腦子里閃過一個人，但我實在不能判定是不是她。等我再轉(zhuǎn)回身來，墻角已經(jīng)沒人，連香灰都沒有，我是否產(chǎn)生了幻覺？我低頭往外走，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這人高大壯實，他用手臂把我擋開的時候，我看到腕部有一只刺上去的手表，手表盤內(nèi)居然還刺了長短三根針。我想抬頭看他的臉，卻只看到側(cè)面。

居委會里傳出消息，黑皮暫時出不來。組織上安排人進黑皮家里看看。居委會主任一幫女干部，戴上紅袖章和口罩，拿著DDT噴壺，推開了房門。曾經(jīng)熱鬧的房子，黑皮離開后沒幾天，竟已經(jīng)有了霉味。阿姨們沖著屋子一陣亂噴，我聞到了斬盡殺絕的味道。突然，主任驚叫一聲，阿姨們迅速圍上去，圍觀的也想借勢轟進去，被一位胖阿姨狠狠堵在門外。里面的人，顯然亂了手腳。從猶猶豫豫的情況看，也不像大事，否則馬上要報案。

天邊飄來一片云，雨點沒由來地亂砸一氣。她們急急退出，主任在門上掛上一把新鎖，回家收衣服和被單。消息像雨霧般濺出，到達老宅八仙桌，自然由二舅宣布。當(dāng)然每一個細節(jié)都加入了他的元素。

“灶屋是必須消毒的地方，主任親自帶隊，每個角落都不放過。她打開焐窠厚重的稻草蓋，一只瓦罐躺在正中。她掀開蓋子，一股香氣溢出。滿滿的一罐甜酒釀，從形狀和氣味判斷，酒釀發(fā)得很好，而且正在最好當(dāng)口上。米酒汪在當(dāng)中圓圓的缺口里，這個缺口顯然不這么圓，似乎被一把小勺子挖去了些，看上去像個猴臉。她們沒有找到小勺子，更沒有找到嘗酒釀的人。照我說，她們說是下雨回家，還不如說被嚇退的?！?/p>

我就不相信有什么猴臉，肯定又是二舅造出來的。但甜酒釀應(yīng)該是基本事實。空屋不會制造酒釀，二舅又開始說一些黑皮的“野話”，捉魚捉蝦多了，弄了個“田螺姑娘”，做好甜酒釀等他回來。這簡直胡扯，黑皮的口味老街上的人都知道，除了“五加皮”，最多瞇點一兩裝的糧食白酒。酒釀連陽陽都沒見他吃過。我覺得大家都把信息指向白姝，卻誰都不肯說出口。關(guān)于這個女人他們總遮遮掩掩，提起她，似乎就會涉及自己某些陰暗心理和不良行為。

“那怎么可以？”二舅在井邊跳了起來，這時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我跟著跳起來，阻止他這種過激行為。我完全沒有想到平時咋咋呼呼的二舅，在干點真事面前竟然這么軟蛋。

“算了算了，你不去，我一個人去。”

“主任把門上了鎖，你砸鎖也是要‘進去的！”

“我不會這么笨的。你不告訴外公外婆就行。”

天很黑，云頭遮住了彎月和星星。大雜院的院門永遠敞開，門洞里吹出來的風(fēng)，帶著甜甜的桂花味道，要是把桂花撒在酒釀里多好啊。我不停地吞咽口水。陽陽家大門上的鎖安靜如初。我透過縫隙往里張望，一片黑。我剛想繞到側(cè)面看看窗戶情況，突然一條黑影疾步從窗戶那邊閃出院子。我又驚又愣，等回過神兒來趕出大院，黑影早已不見蹤跡。

窗戶大開著，我沒有絲毫猶豫就爬跳進去。屋里擺設(shè)我最清楚不過，但是黑暗中，還是有強烈的恐懼。我摸到八仙桌，摸到凳子，摸到碗櫥，手被碰扎了好幾次，最終摸到了焐窠。掀開蓋，探手一摸，沒有東西。再摸一遍，里面空空蕩蕩。二舅說的瓦罐呢？裝在里面的甜酒釀呢？

黑暗中，我靜下心，回憶剛才的黑影。瘦小，迅速，手提東西。幾條線索在我腦子里交錯。我沒有去找二舅，而是輕輕關(guān)好窗，向小土墩走去。我想答案絕不在大雜院。但是那個漆黑的夜晚，除了滿街的桂花香和四起的蟋蟀叫，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氐嚼险耸卦陂T后等著我。不管他怎么追問，我不回答他一個字。

居委會主任到底還是請了警察來，還是那兩個警察?，F(xiàn)場情景又是二舅說的，男警一甩本子，女警板著臉對主任說，以后不能隨便瞎報警。側(cè)三輪揚起的灰塵卷進灶屋，主任和那幾個阿姨，圍著空蕩蕩的焐窠，久久發(fā)呆。

黑皮判刑的消息傳出來，大家覺得重了。但是，也有明智的人認為，相比打一兩次群架就丟命，搞搞腐化就無期，那么黑皮有這種“暗病”，做這種“陰暗”“齷齪”事情，判十年，真便宜他了。每次我看到二舅，他身邊總是圍著一圈人，他的聲音時高時低，動作生動夸張，撐腰、揮手，揮手、撐腰。他在模仿電影里偉人演講。人們哄笑，訕笑，竊笑，二舅指指點點，獲得極大滿足。只是看到我，他卻不提一個字。黑皮事件在孩子們面前隱晦不提，是老街上人們的共識。

也是從這時起，一些情況起了變化。先是大雜院年久失修的大門，忽然間開閉自如。門上裝了司必靈鎖，連鞋匠腰里也掛上了鑰匙帶。我問他誰修的，他說鑰匙丟在窗臺上，撿到就明白了。

“管他呢，現(xiàn)在世道這么亂，門把好最重要?！毙澈咧安恢罏榱耸裁矗瑧n愁它圍繞著我”，撩起皮裙子，闊步走向橋邊攤頭。

秋雨下來的時候，江南的秸稈開始燃燒。每天早晨上學(xué)，我就有想哭的感覺，焦糊味帶來不安和沮喪。我的傘撞到另一把傘，猛地彈起，我忙著收拾喇叭傘。后來想起來，紙條大概就是那時被塞進書包的。

紙條內(nèi)容編排成連環(huán)畫樣式，上圖下字。圖上一男一女。女的雙手被吊起，身上衣服被撕爛，點點傷痕布滿白皙胴體。男的黝黑赤膊，板牙外露，眼鏡腿纏白膠布，左手托一個水煙壺，右手一根紙捻正往女人身上戳。粗看，典型的土匪流氓虐待良家婦女。細看不對。男的穿著塑料膠鞋，右腳支在拐杖里。特別是他腳邊倒著一只魚簍，幾條小毛魚蹦跳在地上。這應(yīng)該是黑皮。但是被吊的女人是不是白妹，我卻不敢確認。她身后畫了一只打開的瓦罐，似乎汪汪的一罐甜酒釀。下面只有工工整整的八個字。字寫得既不好看，也不難看，排列在一起，很難判斷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寫的。 “酒釀酒釀，救娘救娘！” 我對著被居委會主任鎖住的那扇門，再次展開紙條。雨絲無遮擋地灑在紙上，像傷心淚水無盡流淌。迫切想見陽陽的心，瞬間冷靜下來?，F(xiàn)在最不忍心最害怕的，居然是直接面對他。我想自己也會變成像這條街的老人們那樣，只把秘密藏在心里，緘默不語。

整個冬天，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春節(jié)時一個二踢腳擊碎窗玻璃，躥入陽陽家，大家才又想起這一家人。低聲交談幾句，又各忙各的去。

白妹回來的那個清晨，我還在春天的朝暉里做夢。

沒有人主動問候掃地的白妹，他們對她輕輕點頭或者微笑，謹慎小心。她也對他們笑笑。我站在大雜院門口的時候，她看到我，對我笑了笑。我?guī)缀醯谝淮慰匆娝Α０咨哪橆a里飛上了一小片玫紅。

鞋匠出攤，匆匆經(jīng)過門口，“搞衛(wèi)生哪？”

“哎，是的。臟了呢?！?/p>

一問一答，完全不是大半年不見的樣子。

當(dāng)我注意到屋子里還有別人時，街上敏感的人，像二舅之類，早有了閑言碎語。

“白妹居然帶回來一個男人呢。”

“據(jù)講是她的表弟?！?/p>

“當(dāng)我們白癡啊?！?/p>

二舅要求組織給大家一個說法，態(tài)度異常堅決。居委會里全是他聲音。鞋匠靠在門框上，插空冷冷講了一句：“她再怎么樣也看不上你格只癩蛤蟆的。”

居委會主任上來一把拉住拔拳頭的二舅，嚴肅地代表組織說話。 “白妹現(xiàn)在的行為完全合法，受法律和組織保護。至于一些情況，你們不必知道，也不用去打聽。街坊鄰居之間好好相處才是真的。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傊?，做壞事總會有報應(yīng)的。”

大家哄笑一聲，各自散去。

過了不久，二舅就失去了忿恨。還常常去對面串門。那個男人特別符合老街女人們好男人標準。除了上班，該做的家務(wù)樣樣在行，樣樣不偷懶。體格健壯卻低聲細語，有禮貌，樂于幫助阿姨、大姐們提個米袋，拎個水桶。在朱阿爹面前又特別謙虛，好學(xué)卻又不多話。經(jīng)常買些煙、啤酒和熟菜與二舅他們一起聊天，但是他吃喝都不多，照二舅的話，那是討好大家。我反問二舅，為什么要討好你們呢？二舅這個那個的講不到點子上。 “這個人是有點怪。” “怪在什么地方？” “說不清。似乎太完美了吧，就覺得里面是不是有假?！?/p>

“和黑皮形成的對比太強烈了吧？”

“他沒那么簡單。身上有刺青的。”

“比如手腕上的手表？”

“你也發(fā)現(xiàn)了？”

其實，我去年就碰到過這樣的手臂。但是我不想告訴二舅。知道的事情越多，內(nèi)心就越有一個聲音警告我，“不要說，不要說?！?/p>

白妹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表弟的提法她再也不說了。男人攙著她進進出出的時候，向日葵開得正艷。大雜院正在變得干凈、安靜。我已經(jīng)很少去那里了，少了雜亂氣息，我怕自己再不能想起曾經(jīng)親密伙伴。

從種種跡象看，老街人正在忘記黑皮、陽陽和紹興阿婆。朱阿爹有一次吸水煙的時候，不經(jīng)意說起一個紹興親戚來，說他在紹興鄉(xiāng)下碰到紹興阿婆，她現(xiàn)在與女兒生活在一起，閉口不談蘇州的事情。

平靜生活總是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白妹在大年夜生下的女兒已經(jīng)一歲半。一家三口圍坐在矮桌前吃晚飯、乘涼，像極了美滿家庭。整條老街都欠白妹似的，追捧著白妹女兒，不僅吃的、用的，還有竭盡全力的奉承話，統(tǒng)統(tǒng)獻上。孩子皮膚白皙，眼睛滾圓，成為老街明星。只有我不理睬他們的盲目行為。我觀察著孩子，腦子里的另一端是陽陽。我選擇了孩子很多個關(guān)鍵點，的確都與陽陽對不上號。

白妹要回老家的消息，又是二舅第一個說出來。他告訴外公外婆的目的，是想讓他們早點準備好要送的禮物。外公想了想，踱進書房，拿起毛筆，在—張紅紙上寫下了“悲智雙運”四個字。用信封裝好，讓我送過門去。

男人露著標志性笑容，說感謝外公賜墨寶。白妹把手上的孩子交給男人，展開紅宣紙。一時間，她呆在了那里。第一滴淚水從臉上掛下來，她才驚覺，立刻轉(zhuǎn)身跑進里屋。我長那么大，從沒有聽到過如此令人心碎的哭，孩子跟著也哭了，路過門口的街坊阿姨、大姐們停下腳步，用手絹、衣襟、手指擦著眼淚?！白髂醢ァ０?，作孽?！睅缀踔挥羞@一種聲音。我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黑皮和陽陽的痕跡已被清除干凈，向日葵換成了正在盛開的鳳仙花。男人焦躁地把女兒從左手換到右手，在門檻前踟躕。他手上的刺青似乎做了處理，不再扎眼，甚至需要仔細看，才能認出來。某些痕跡正被漸漸清除。

臺風(fēng)來了，家家戶戶閉了大門。風(fēng)停雨歇，陽光重新出來，白妹一家走了。他們走得匆忙，連房門都沒鎖，兩扇門“啪嗒啪嗒”打個不停。沒人看到他們走，傳言告訴大家，他們回了白妹老家，紹興。

組織上都會善后。居委會主任不久又帶了人來看房子，大雜院的房子都是公房。黑皮當(dāng)初租房居住，現(xiàn)在既然不再向房管局交納租金，那么組織上就另租給別人。租房的人沒住多久就搬走了，接著又換了幾家人，我們都來不及熟悉，他們就搬走了。

我猛然覺得，一切都在加速。但是，加速前往的方向，我卻不知道。就像二舅，整天嚷嚷要辭職做生意，問他準備做什么，他除了說得出賺錢這一終極目標，其他迷茫得很。其實我也一樣，書讀得很無趣，打算隨便進一個技校，畢業(yè)后當(dāng)廚師、電工、司機，甚至木匠，我都愿意。只要我能做自己的主，能夠自己生活下去。但是，被老師勸阻，我只能繼續(xù)進入高中學(xué)習(xí)。我天天到小土墩，有時坐著，有時躺著，什么也不做。不到斷黑不回去。

我至今難以判斷，那天是不是做了一個夢，反正當(dāng)時我是躺在長條石凳上。四條小徑在石凳前的高凸處交會。陽陽出現(xiàn)的時候，我沒有認出他。直到他叫我小名，我把那張正在拉長的臉壓縮到可以接受的范圍，“陽陽”這個名字就從我嘴里蹦出來。我跳起身，望著比我高出一個頭的陽陽，竟然產(chǎn)生了恐懼感?？謶执蠖鄟碜詫δ吧挛锏牟淮_定，可陽陽曾經(jīng)那么熟悉，幾乎每天廝混在一起。但是自從那個夏天，我和他的關(guān)系就此斷絕，并且我清楚地知道，這樣的了結(jié)，不能修復(fù)。憋了多年的話，在這個瘦高個少年面前，一下子化為烏有。我什么都不想說，什么也說不出。 陽陽說話的腔調(diào)，來自電影。“你的情況，我都知道?！?/p>

這一句話，倒是勾起了我最想告訴他的隱情。“朱阿爹說你是黑皮和白妹領(lǐng)養(yǎng)的?！?/p>

“確切地說，是被白妹領(lǐng)養(yǎng)的?！?/p>

“那張圖是你塞進我書包的？”

“也許是吧。你可能早就知道許多事情真相。所以說獲取真相的手段絕對不止一個。就像生活在這里的，看上去是一群人，其實有好幾群。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但是一旦起了沖突，那么稀奇百怪的事情都會發(fā)生?！?/p>

我有點明白，卻又不是太明白。

他繼續(xù)說：“白妹抱錯了不屬于她這個群體的我，所以只有兩種結(jié)果：要么我加入她們，要么她加入我們。她把滿滿一罐酒釀帶到小土墩，這里有一個我們?nèi)后w的入口。她再不能忍受那個‘太監(jiān)蹂躪，要過甜蜜生活。群體接受了她，為她做了該做的一切。只是有一點，個體符號，進入群體后逐漸淡化?！?/p>

“你們怎么認出同一群人？我怎么知道自己屬于哪一群？”

“平時彼此認不出，但是任務(wù)一出，馬上有人接單。完成后，又回歸普通人。如果你不發(fā)生什么重大變故，你可能一輩子就是一個普通人。但是，如果在你危急關(guān)頭救你的，一定是你的群中的一個?！?/p>

“那些怪異的事情，都是一個群的人設(shè)計、實施、成功的呢?！蔽疫呄脒呎f，不料一腳踏空，身體猛地一震，耳邊聽到陽陽叫喊：“當(dāng)心腳下！”

驚醒時，我仍然躺在長條石凳上。沒有陽陽，而樸樹間卻似乎又有他聲音縈繞。月亮又圓又亮，我在月光下尋找“群”的入口。小土墩的每一片草叢、每一塊石頭，我都翻一遍。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包括進出公共廁所的人，都仔細端詳。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什么人也沒出現(xiàn)。我想解下褲帶往樹上打個結(jié)，頭往里一鉆算了。這樣，我的“群人”就會來救我。但是心里一哆嗦，萬一沒人救，麻煩大了。 老街拆遷，大雜院居民簽約最積極。外公還在跟街道辦事員理論、僵持的時候，一輛輛卡車裝著鞋匠等老鄉(xiāng)鄰直奔火柴盒一樣的新村住房。 灰頭土臉的拆遷工人在拉下大梁前，突然從陽陽家捧出一樣?xùn)|西，頓時聚攏不少人。我失業(yè)在家，閑著無事，趿著拖鞋穿過馬路去看熱鬧。從一頂頂黃色安全帽縫隙里望進去。一個工人正在打開一個陶罐。 哦，那是一罐剛剛做好的甜酒釀。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